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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3:10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我開始厭惡水。促使我變形的沙鮭皮膚已經具備了沙蟲的敏感性。莫尼奧和很多衛兵都知道水令我反感。只有莫尼奧猜到這一轉變具有里程碑意義。我能從中感受到自身的終結,在莫尼奧看來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於我而言只要熬一熬很快就能過去。在沙丘時代,水分對沙鮭有強大的吸引力,這是我們共生初期的一個問題。我運用意志力抑制這股欲望,直至達到平衡。如今我必須避開水,因為已經不再有沙鮭,只剩下構成皮膚的半休眠生物。沒有沙鮭讓這個世界重返沙漠,夏胡魯不可能出現;大地不乾涸,沙蟲就無法進化。我是它們唯一的希望。
——《失竊的日記》
皇家隊伍走下最後一道坡,進入節慶城界,此時下午已過半。歡迎人群擁擠在街道兩旁,最前排密密地站著維持秩序的魚言士,個個虎背熊腰,身著厄崔迪綠軍服,手裡的擊昏棍兩兩交叉。
皇家隊伍走近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呼喊聲。魚言士衛兵開始吟唱:
「賽艾諾克!賽艾諾克!賽艾諾克!」
這句唱詞代表什麼意思民眾並不清楚,但隨著聲音在高樓大廈間迴蕩,一種奇特的效果產生了。人山人海的街道頓時安靜下來,只能聽見衛兵們持續的吟唱聲。人們充滿敬畏地注視著手持擊昏棍分列於皇家通道兩邊的魚言士。神帝經過時,魚言士一面吟唱一面不眨眼地盯著他的臉龐。
艾達荷同魚言士衛兵跟在御輦後面,他第一次聽到這種吟唱,覺得後脖頸上的毛髮都豎了起來。
莫尼奧走在御輦旁邊,沒有朝左右觀望。他曾經問過雷托這句唱詞的含義。
「我只允許魚言士舉行一種儀式。」雷托答道。當時他們在奧恩城中央廣場地下的神帝覲見廳,莫尼奧一整天忙著接待蜂擁入城參加十年慶的達官貴人,已經疲態盡現了。
「這句唱詞跟儀式有什麼關係,陛下?」
「這種儀式就叫賽艾諾克——雷托慶典,可以當面表達對我的崇拜。」
「一種古老儀式,陛下?」
「是弗雷曼人的傳統,早在他們還不是弗雷曼人的時候就有了。但是解開慶典秘密的鑰匙已經隨著先輩們的故去而失傳了。現在記得這些的只有我。我以自己為對象並出於自己的目的,重新創造了這種慶典。」
「這麼說保留地弗雷曼人也不舉行這種儀式?」
「從不。這是我的儀式,而且只屬於我一個人。我永久獨享這一權利,因為我就是這種儀式。」
「這個詞很奇怪,陛下。我從來沒聽說過類似的詞。」
「它有多重含義,莫尼奧。如果我告訴你,你能守住秘密嗎?」
「謹遵聖命!」
「永遠不能把我說的透露給別人,包括魚言士。」
「我發誓,陛下。」
「很好。賽艾諾克本意是將榮譽獻給誠實者,後來用於紀念以誠實之心說出口的東西。」
「可是,陛下,誠實不就是指說話者相信……絲毫不懷疑自己說的話嗎?」
「是的,但賽艾諾克還有一層含義是揭示真相之光。你不斷地將光投射於所見之物。」
「真相……是一個很含糊的詞,陛下。」
「的確如此!賽艾諾克又代表發酵,因為真相——或者你自信了解的真相,都一樣——總是會在全宇宙發酵。」
「一個詞包含這麼多意思,陛下?」
「還沒完!賽艾諾克也可以用來召喚祈禱,並且代表審問新喪者的記錄天使塞哈亞的名字。」
「這個詞負擔太重了,陛下。」
「我們想讓詞語承受多少負擔,詞語就能承受多少負擔。只需要約定俗成。」
「為什麼我不能跟魚言士說這些,陛下?」
「因為這個詞是專門為她們保留的。要是知道我把這個詞分享給了一個男人,她們會心生怨恨。」
莫尼奧護衛著御輦向節慶城裡行進,回憶中不覺將雙唇緊抿成一條線。自從領教了賽艾諾克的解釋,他已聽過許多次魚言士吟唱此詞迎接神帝駕臨,甚至還給這個怪詞加上了自己的意思。
它意味著神秘和威望。它意味著權力。它授權以神的名義行動。
「賽艾諾克!賽艾諾克!賽艾諾克!」
這個詞莫尼奧聽著只覺得刺耳。
他們已經深入城內,接近中央廣場了。下午的陽光從隊伍後面斜射過來,金燦燦地灑在皇家大道上,灑在市民們的盛裝上,也灑在沿路排開的魚言士高揚的面孔上。
艾達荷與衛兵們護守在御輦旁邊,隨著吟唱的持續,他開始警惕起來。他向身邊的一名魚言士詢問這個詞的意思。
「這個詞不是給男人用的,」她說,「不過有時候陛下會跟某個鄧肯分享賽艾諾克。」
某個鄧肯!他早先向雷托打聽過有關其他鄧肯的情況,而雷托神神秘秘岔開話題的那副樣子他很不喜歡。
「您很快就會明白的。」
艾達荷暫時不去注意吟唱聲,而是懷著觀光客的好奇心環顧四周。身為衛隊司令,艾達荷的一項準備工作就是了解奧恩城的歷史。得知艾達荷河從該城附近流過,他發現自己和雷托一樣感到滑稽可笑。
當時他們是在帝堡內一間通風良好、灑滿晨光的開放式大廳里,魚言士檔案管理員已在幾張寬大的桌子上鋪好沙厲爾和奧恩城的圖紙。雷托將御輦駛上一道斜坡,以便由上而下看清圖紙。在一張散亂擺放著圖紙的桌子對面,艾達荷正站著研究節慶城的平面圖。
「不太多見的城市設計。」艾達荷沉思地說。
「主要功能只有一個——為神帝的公開亮相創造條件。」
艾達荷抬頭望向御輦上那具分節的軀體,把目光聚焦在那張「風帽臉」上。他懷疑自己到底能否習慣這個怪異的形象。
「可那每隔十年才有一次。」艾達荷說。
「你指『普享大典』,沒錯。」
「兩次大典之間讓城市關門?」
「裡面有使館、貿易商辦事處、魚言士學校、維修保養部門、博物館和圖書館。」
「他們占了多少地方?」艾達荷用指關節輕叩圖紙,「頂多十分之一?」
「還要少。」
艾達荷的目光在圖紙上游移,神情若有所思。
「這樣設計還有其他原因嗎,陛下?」
「主要就是滿足我本人公開亮相的需求。」
「那兒一定有辦事員、公務員,還有普通工人。他們住在哪裡?」
「大部分住在郊區。」
艾達荷指著圖紙問:「這一排排的公寓?」
「注意陽台,鄧肯。」
「都環繞著廣場。」他低頭細看圖紙,「廣場足足有兩公里寬!」
「注意陽台是呈階梯狀的,一直延伸到這圈尖塔。塔里住的是精英分子。」
「這樣當您進入廣場,他們就都能俯視到您了?」
「你不喜歡?」
「連個能量防護盾都沒有!」
「我提供了一個多麼誘人的目標!」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關於奧恩城的設計流傳著一個讓人百聽不厭的故事,是我創造和傳播的。說曾經有一個民族,他們的君王必須一年一度在漆黑的夜裡穿過人群,不帶武器,不穿盔甲。這位神秘的君王行走時還要身穿發光的衣服,而在夜色掩護下的臣民只穿黑衣,也從不搜查他們是否有武器。」
「這跟奧恩城……跟您都有什麼關係?」
「嗯,顯然,假如這位君王能活著走完全程,說明他是個好君王。」
「您不搜查武器?」
「不公開搜查。」
「您覺得民眾把您當成故事裡的君王。」這不是一個問句。
「很多人是這樣。」
艾達荷盯著雷托深埋在灰色「皮風帽」里的面孔。那對藍上加藍的眼睛不帶感情色彩地回看著他。
美琅脂眼,艾達荷想。但雷托說他已不再服用香料。身體分泌的香料已經能滿足他的癮頭。
「你不喜歡我的神聖的褻瀆、我的強制性穩定。」雷托說。
「我不喜歡您扮演神!」
「但是神統治一個帝國,就像指揮樂隊逐個樂章演奏一首交響樂。我的表演只有一個局限,那就是我只能待在厄拉科斯星。我必須在這裡指揮交響樂。」
艾達荷搖著頭,又去看城市平面圖:「尖塔後面的這些樓房是幹什麼用的?」
「供客人用的低一檔的館舍。」
「他們看不見廣場。」
「能看見。房間裡有伊克斯設備可以投映我的影像。」
「而內圈能直接看到您本人。您怎麼走進廣場?」
「我亮相時中間會升起一座舞台。」
「他們會歡呼嗎?」艾達荷直視雷托的眼睛。
「允許歡呼。」
「你們厄崔迪人總是自以為能名垂青史。」
「你這麼來理解歡呼真是太聰明了。」
艾達荷再看城市地圖:「這兒是魚言士學校?」
「在你左手下面,沒錯。賽歐娜就是給送到這所學院受的教育。那一年她十歲。」
「賽歐娜……我必須多了解了解她。」艾達荷思忖著說。
「我向你保證這件事絕不會有任何障礙。」
艾達荷隨著皇家隊伍前行,魚言士逐漸減弱的吟唱聲讓他回過神來。前方御輦已駛入一條長長的下坡道,通往廣場地下宮殿。仍在陽光里的艾達荷舉頭環顧閃亮的尖頂——這是一種在圖紙上無法感受的現實。廣場仿佛環繞著一座巨型階梯看台,陽台上擠滿了人,個個都默默俯視著這支巡行隊伍。
這些享有特權的人沒有歡呼,艾達荷想。陽台上無聲的人群讓艾達荷心裡充滿不祥之感。
他走入下坡隧道,一過入口就看不見廣場了。越往下,魚言士的吟唱聲就越輕。四周的腳步聲被奇怪地放大了。
現在好奇心取代了令人壓抑的不祥感。艾達荷仔細觀察四周。隧道地面平坦,設有人工照明,非常寬。艾達荷估計能容納七十人並排行進。這裡沒有歡迎人群,只有一列間距很大的魚言士崗哨,她們沒有吟唱,只是心滿意足地盯著自己的神一駛而過。
艾達荷還記得廣場地下這個龐大建築體的平面圖——這是一座隱秘的城中城,只有神帝、大臣和魚言士才能在裡面獨自行動。然而從圖紙上看不見那些粗大的立柱,也感受不到這裡警衛森嚴的宏闊空間以及被眾人腳步聲和御輦吱嘎聲打破的怪異寧靜。
艾達荷突然看了看路邊的魚言士崗哨,這才發現她們的嘴唇一直在齊齊嚅動著默念一個詞。他認出了那個詞:
「賽艾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