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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31:33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你用力量分開沙子,你長著來自沙漠中的龍的頭顱。是的,我把你看成來自沙丘的野獸。你雖然長著羊羔般的角,但是你叫起來卻像一條龍。

  ——摘自《新編奧蘭治天主教聖經》第二章,第四節

  未來已經決定,不會再有變化了。線頭已經變成了繩索,雷托仿佛從一出生就熟悉了它。他眺望著遠方落日餘暉下的坦則奧福特。從這裡往北一百七十公裏是老隘口,那是一條穿過屏蔽場城牆的、深不見底的裂縫,蜿蜒曲折,第一批弗雷曼人就是由此開始了向沙漠的遷徙。

  雷托的內心不再有任何疑惑。他知道自己為何獨自一人站在沙漠中,感覺自己就像大地的主人,大地必須服從他的命令。他看到了那根聯結著自己和整個人類的紐帶,感知到了宇宙中最深遠的需求。這是一個符合客觀邏輯的宇宙,是個在紛繁的變化中有規律可循的宇宙。

  我了解這個宇宙。

  昨晚,那條載著他前來的沙蟲衝到他的腳底,然後衝出沙地,停在他眼前,就像一頭馴順的野獸。他跳到它身上,用被膜增強的手拉開它第一節身子的表皮,迫使它停留在沙地表面。整晚向北奔馳之後,沙蟲已經筋疲力盡。它體內的化學「工廠」已經達到了工作的極限,它大口呼出氧氣,形成一個渦流,包圍著雷托。時不時地,沙蟲的氣息讓他眩暈,讓他的腦中充滿各種稀奇古怪的知覺。那些指向自身的自發幻象循環出現,使他轉而看到了體內的祖先,迫使他重新體驗了他在地球上的一部分過去,並用歷史對照自己現在的變化。

  他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與通常意義上的人類相去甚遠。他已經吃下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香料,在它們的刺激下,覆蓋在他身體表面的膜不再是沙鮭,就像他不再屬於人類一樣。沙鮭的纖毛刺進了他的肉體,從而創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生物,它將在未來的無數世代中不斷進行自身的演變。

  你看到了這些,父親,但是你拒絕了,他想,這是你無法面對的恐懼。

  雷托知道應該怎麼去看待父親,而且知道為什麼要這麼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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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阿迪布死於預知幻象。

  保羅·厄崔迪在活著時就已超越現實宇宙,進入了阿拉姆·阿爾-米撒,但他逃離了這件事,而他的兒子卻敢於嘗試它。

  於是保羅·厄崔迪死了,現在隻剩下了傳教士。

  雷托大步行走在沙漠上,目光注視著北方。沙蟲將從那個方向來,它的背上騎著兩個人:一個弗雷曼少年和一個盲人。

  一群灰白色的蝙蝠從雷托的頭頂經過,向東南方向飛去。在逐漸暗下來的天空中,它們看上去就像隨意撒在空中的斑點。一雙有經驗的弗雷曼眼睛能根據它們的飛行軌跡判斷出前方庇護所的位置。傳教士應該會避開那個庇護所。他的目的地是蘇魯齊,那兒沒有野生的蝙蝠,以防它們引來不受歡迎的陌生人。

  沙蟲出現了。一開始,它隻是北方天空和沙漠之間的一條黑色的運動軌跡。垂死的沙暴將沙雨從高空撒下,把他的視線遮擋了幾分鐘,隨後沙蟲變得更為清晰,離他也更近了。

  雷托所在的那座沙丘底部的背陰面開始產生夜晚的水汽。他品味著鼻孔處細微的潮氣,調整蒙在嘴上的沙鮭膜。他再也用不著四處尋找水源了。遺傳自母親的基因讓他擁有強大的弗雷曼腸胃,能吸收幾乎全部途經它的水分。而他身披的那件有生命的蒸餾服也能俘獲它所接觸到的任何潮氣。即使他坐在這裡,接觸到沙地的那部分膜也在伸出偽足,採集著能被存儲的點滴能量。

  雷托研究著不斷向他靠近的沙蟲。他知道,那個年輕的嚮導此刻應該已經發現了自己——注意到了沙丘頂部的黑點。距離這麼遠,沙蟲騎士無法辨別出黑點是什麼,但弗雷曼人早已懂得如何應對這個問題。任何未知的物體都是危險的。即便沒有預知幻象,他也能判斷出那個年輕嚮導的反應。

  不出所料,沙蟲前進的路線稍稍偏轉了些許,直接衝著雷托而來。弗雷曼人時常將巨大的沙蟲當成武器。在厄拉奇恩,沙蟲幫助厄崔迪人擊敗了沙達姆四世。然而,這條沙蟲卻沒能執行駕馭者的命令。它停在雷托面前十米遠的地方,不管嚮導如何驅使,它就是不肯繼續前進,哪怕隻是挪動一粒沙子的距離。

  雷托站起來,感到纖毛立刻縮回他後背的膜中。他掀開嘴上的膜,大聲喊道:「阿池蘭,瓦斯阿池蘭!」歡迎,雙倍的歡迎!

  盲人站在嚮導身後,一隻手搭在年輕人肩上。他高高地仰起頭,鼻子對準雷托腦袋的方向,仿佛要嗅出這位攔路者的氣味。落日給他的額頭染上了一層金黃。

  「是誰?」盲人晃著嚮導的肩膀問道,「我們為什麼停下來?」他的聲音從蒸餾服面罩中傳出,顯得有些發悶。

  年輕人害怕地低頭看著雷托,說道:「隻是個沙漠中孤獨的旅行者。看上去還是個孩子。我想叫沙蟲把他撞倒,但沙蟲不肯往前走。」

  「你為什麼不早說呢?」盲人問道。

  「我以為他隻是個普通的沙漠旅行者!」年輕人抗議道,「可他實際上是個魔鬼。」

  「真像迦科魯圖的兒子說的話。」雷托說道,「還有你,閣下,你是傳教士?」

  「是的,我是。」傳教士的聲音中夾帶著恐懼,因為他終於和他的過去碰面了。

  「這兒沒有花園,」雷托說道,「但我仍然歡迎你們與我在此共度這個夜晚。」

  「你是誰?」傳教士問道,「你怎麼能讓我們的沙蟲停下?」從傳教士的聲音中聽出,他已經預料到此次會面的意思。現在,他回憶起了另一個幻象……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終結於此。

  「他是個魔鬼!」年輕的嚮導不情願地說,「我們必須逃離這個地方,否則我們的靈魂……」

  「安靜!」傳教士喝道。

  「我是雷托·厄崔迪。」雷托說道,「你們的沙蟲停了下來,因為我命令它這麼做。」

  傳教士靜靜地站在那裡。

  「來吧,父親,」雷托說道,「下來和我共度這個夜晚吧。我有糖漿給你吮吸。我看到你帶來了弗雷曼救生包和水罐。我們將在沙地上分享我們的所有。」

  「雷托還是個孩子,」傳教士反駁道,「他們說他已經死於柯瑞諾的陰謀。但你的聲音中沒有孩子的氣息。」

  「你了解我,閣下,」雷托說道,「我年齡雖小,但我擁有古老的經驗,我的聲音也來自這些經驗。」

  「你在沙漠深處做什麼?」傳教士問道。

  「布吉。」雷托道。什麼也不做。這是禪遜尼流浪者的回答,他們能做到隨遇而安,不與自然抗衡,而是尋求與環境和諧相處。

  傳教士晃了晃嚮導的肩膀:「他是個孩子嗎?真的是個孩子?」

  「是的。」年輕人說道。他一直害怕地盯著雷托。

  傳教士的身體顫抖著,終於發出一聲長嘆。「不!」他說道。

  「那是個化身為孩子的魔鬼。」嚮導說道。

  「你們將在這裡過夜。」雷托說道。

  「按他說的做吧。」傳教士道。他放開嚮導的肩膀,走到沙蟲身體的邊緣,沿著其中一節滑了下來,到地面後他向外跳了一步,在他和沙蟲之間空出足夠的距離。隨後,他轉身說道:「放了沙蟲,讓它回到沙地底下吧。它累了,不會來打攪我們的。」

  「沙蟲不肯動!」年輕人不滿地回應道。

  「它會走的。」雷托說道,「但如果你想騎在它身上逃走,我會讓它吃了你。」他向旁邊走了幾步,離開沙蟲的感應範圍,指著他們來時的方向:「朝那個方向。」

  年輕人用刺棒敲打著他身後的那節沙蟲的身體,晃動著拔出沙蟲表皮的矛鉤。沙蟲開始緩慢地在沙地上移動,跟隨矛鉤的指揮轉了半個圈。

  傳教士追隨著雷托的聲音爬上沙丘的斜坡,站在離雷托兩步遠的地方。整個過程中,他的神態充滿自信。雷托明白,這將是一場艱難的比賽。

  幻象在此分道揚鑣。

  雷托說道:「取下你的面罩,父親。」

  傳教士服從了,把兜帽甩在腦後,取下口罩。

  雷托在腦海裏想像著自己的面容,同時研究著眼前這張臉。他看到了兩者之間的相似之處。面龐輪廓大緻對得上,表明基因延續的路徑沒有鮮明的界線,但也沒有差錯出現。這些輪廓從那些低聲吟唱的日子、從下雨的日子、從卡拉丹上的奇蹟之海遺傳到了雷托臉上。但是,現在他們站在厄拉科斯的分水嶺上,等待著夜幕的降臨。

  「父親。」雷托說著,眼睛向左面瞟去,看著年輕的嚮導從沙蟲被拋棄之處走來。

  「木·真恩!」傳教士說著,揮舞著右手做了個下劈的手勢。這不好!

  「庫裏什·真恩。」雷托輕聲道。這是我們能達到的最好狀態。

  他又用恰科博薩語補充了一句:「我來到這裡,我將留在這裡!我們不能忘記這句話,父親。」

  傳教士的肩膀耷拉下來。他用雙手捂住塌陷的眼窩——做出一個很久不做的姿勢。

  「我曾經分享了你的視力,還有你的記憶。」雷托說道,「我知道你的決定,我去過你的藏身之所。」

  「我知道,」傳教士放下了雙手,「你會留下嗎?」

  「你以那個人的名字給我命名。」雷托說道,「我來到這裡,我將留在這裡——這是他說過的話!」

  傳教士深深嘆了口氣:「你的行動進展到什麼程度了?」

  「我的皮膚不再屬於我,父親。」

  傳教士顫抖了一下:「我總算明白你是怎麼在這兒找到我的了。」

  「是的,我讓記憶去往了某個未知之地。」雷托說道,「我需要和我的父親待一個晚上。」

  「我不是你的父親。我隻是一個可憐的複製品,一件遺物。」他轉身傾聽著嚮導朝這邊走來發出的聲音,「我不再進入那些有關我的未來的幻象。」

  他說話時,夜幕完全降臨了。星星在他們頭頂閃爍。雷托也回頭看著向這邊走來的嚮導。「烏巴克-烏-庫哈!」雷托衝著年輕人喊道。向你問好!

  年輕人回答道:「薩布庫-安-納!」

  傳教士用沙啞的嗓音低聲說道:「那個年輕的阿桑·特裏格是個危險人物。」

  「所有被驅逐者都是危險的,」雷托以一種交談的語氣低聲道,「但他不會威脅到我。」

  「那是你的幻象,我沒有看到。」傳教士說道。

  「或許你根本沒有選擇,」雷托說道,「你是菲爾-哈奇卡——現實。你是阿布·德爾——無限時間之路的父親。」

  「我不過是陷阱中的誘餌罷了。」傳教士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苦澀。

  「厄莉婭吞下了那個誘餌,」雷托說道,「但我沒有,我不喜歡它的味道。」

  「你不能這麼做!」傳教士嘶啞地說道。

  「我已經這麼做了。我的皮膚不屬於我。」

  「或許你還來得及——」

  「已經太晚了。」雷托將腦袋偏向一側。他能聽到阿桑·特裏格沿著沙丘斜坡向他們爬來的聲音,和他們的交談聲混在一起。「向你問好,蘇魯齊的阿桑·特裏格。」雷托說道。

  年輕人在雷托下方的斜坡上停住腳步,身影在星光下隱約可見。他縮著脖子,低著頭,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

  「是的,」雷托說道,「我就是那個從蘇魯齊逃出來的人。」

  「當我聽說時……」傳教士欲言又止,「你不能這麼做!」

  「我正在這麼做。即使你的眼睛再瞎上一次也於事無補。」

  「你以為我怕死嗎?」傳教士問道,「難道你沒看到他們給我配備了一位什麼樣的嚮導嗎?」

  「我看到了,」雷托再次看著特裏格,「你沒有聽見我的話嗎,阿桑?我就是那個從蘇魯齊逃出來的人。」

  「你是魔鬼。」年輕人用發顫的聲音說道。

  「是你的魔鬼,」雷托說道,「但你也是我的魔鬼。」雷托感到自己和父親之間的衝突正在加劇。這種衝突仿佛是在他們周圍上演的一場皮影戲,展示著他們潛意識中的想法。此外,雷托還感到了體內父親的記憶,發生在過去的記憶記錄了對於未來的預知,它記錄了此刻這個兩人都十分熟悉的場景。

  特裏格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幻象之爭。他沿著斜坡向下滑了幾步。

  「你無法控制未來。」傳教士低語道。他說話時顯得非常費勁,仿佛在舉起一個千斤重物。

  雷托感到了他們之間的矛盾。他的一生都在與之鬥爭,他或他的父親將被迫儘快行動,並通過行動做出選擇,選擇需要跟隨誰的幻象。他父親是對的:如果你想從根本上控制宇宙,你的所作所為隻能是為宇宙提供一件能打敗你的武器。選擇並操縱某個幻象,要求你使一根脆弱的線頭保持平衡——在一根高高懸掛的鋼絲上扮演上帝,兩邊是相互隔絕的不同宇宙。踏上鋼絲的挑戰者們無法從兩難的選擇中退卻。鋼絲兩邊各有自己的幻象和規律,而挑戰者們身後所有過去的幻象正在死去。當某個挑戰者移動時,另一個也會做出與之相對的動作,否則平衡便會被打破。對於他們而言,真正重要的真相是讓自身與背景中的那些幻象區分開來,使自己不被幻象吞沒。沒有安全的地方,隻有持續變化的關係,關係本身又使邊界和規律隨時發生著變化。他們能依靠的隻有孤注一擲的勇氣,但比較而言,雷托比他的父親還多了兩個優勢:他已經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並且已經接受了自己的下場;而他的父親則仍希望有迴旋的餘地,並且至今還沒有下定決心。

  「你絕不能這麼做!你絕不能這麼做!」傳教士以刺耳的聲音高呼道。

  他看到了我的優勢。雷托想。

  雷托將自己的焦慮隱藏起來,保持著高手對決時所需要的鎮定,以平靜的語氣說道:「我並不執迷於真相,除了我自己的造物,我別無信仰。」隨後,他感覺到了父親和他之間的互動,雙方心靈深處細微的變化使雷托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仰。帶著這種信仰,他知道自己已經在金色通道前立下了路標。總有一天,這個路標將指引後人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而送出這份厚禮的那個個體卻在送出禮物的當天脫離了人類的範疇。這樣的路標總是由賭徒設立的,雷托在他內心世界的每個角落都能感到它們的存在。帶著這種感覺,雷托泰然自若地下了這個終極賭注。

  他輕輕嗅了嗅空氣,搜尋著他和父親都知道必將到來的信號。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他父親會警告那個等在他們下面、內心充滿恐懼的年輕嚮導嗎?

  但雷托這個信號是真的,他聞到了臭氧的氣味,這表明附近存在屏蔽場。為了遵從被驅逐者給自己下的命令,年輕的特裏格正準備殺了這兩個危險的厄崔迪人,但他並不知道此舉會令人類陷入怎樣一個恐怖的深淵。

  「不要。」傳教士低聲說道。

  雷托聞到了臭氧,但周圍的空氣中並沒有叮噹聲。特裏格使用的是沙漠偽屏蔽場,一件特別為厄拉科斯設計的武器。霍爾茨曼效應會召喚沙蟲前來,並使它陷入癲狂。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這樣的沙蟲——無論是水還是沙鮭……任何東西都不行。是的,年輕人剛才在沙丘的斜坡上埋下了這個裝置,現在他正想偷偷逃離這個極度危險的地方。

  雷托從沙丘頂部跳了起來,耳邊傳來父親勸阻的聲音。增強的肌肉釋放出可怕的力量,推動著他的身體如飛彈般向前射去。他的一隻手抓住特裏格蒸餾服的領子,另一隻手環抱在那個在劫難逃的傢夥的腰間。一聲輕微的咔嚓聲,他擰斷了特裏格的脖子。隨後他再次縱身一躍,撲向沙漠中埋藏偽屏蔽場的地方。他的手指摸到了它,把它從沙地裏拎了出來,奮力朝南一擲。

  偽屏蔽場原來的埋藏地點之下響起一陣巨大的噝噝聲。聲音逐漸變小,最後完全消失。沙漠又恢復了寧靜。

  雷托看著站在沙丘頂部的父親,他仍然是一副挑釁的姿態,但神情中流露出一種挫敗感。那上面站著的是保羅·穆阿迪布,瞎了眼睛,憤怒,知道自己正在遠離雷托的幻象,因此處於崩潰的邊緣。現在的保羅,反映在禪遜尼的箴言中:在對未來的精準預知中,穆阿迪布看到了整個人類的存在,並將發展和成長的因素引入其中。他卻因此讓自己沾染了不確定性。他尋求著有序的、正確的預知,卻放大了無序的、歪曲的預知。

  雷托一步躍回沙丘頂部,說道:「從現在起,我是你的嚮導。」

  「不行!」

  「你想回蘇魯齊嗎?看到你獨自一人回去,沒有特裏格的陪伴,他們會依然歡迎你嗎?再說,你知道蘇魯齊搬到哪裡去了嗎?你的眼睛能看到它嗎?」

  保羅與兒子對峙著,沒有眼珠的眼窩盯著雷托:「你真的了解你在這裡所創造的宇宙嗎?」

  雷托聽出了他話中特別強調的重音。兩個人都知道,從此刻起,這個幻象踏上了可怕的征程,未來必須能夠控制它,而且是在某個時間點上進行創造性的控制。在這之前,整個有情宇宙都有著線性發展的時間觀,人類認為事物的發展都是有序的。但是,在這個幻象啟動之後,人類登上了一輛瘋狂運動的列車,隻能沿著它的運動軌跡一路狂奔。

  唯一能與之對抗的是雷托,多個線頭編成的韁繩控制在他手中。幻象使他看到時間是多重線性和多重循環的。他是盲人宇宙中的明眼人。他的父親已不再握有韁繩,隻有他才能分辨出秩序。作為兒子的雷托改變了過去。遙遠未來的夢想被現在這一時刻控制了,控制在他的掌中。

  僅僅控制在他的掌中。

  保羅知道這一點,然而他再也無法看清雷托是如何操縱韁繩的,隻能看到雷托為此付出的代價——他不再是人類。他想:這就是我一直祈禱的變化。為什麼我要害怕它?它是金色通道!

  「在此,我賦予進化以目標,因此,也賦予我們的生命以意義。」雷托說道。

  「你希望活上數千年,並且不斷變化自己嗎?」

  雷托知道父親並不是在說他外形上的變化。他們兩人都知道他的外形將發生什麼變化:雷托將不斷適應,不屬於他的皮膚也將不斷適應。兩個部分的進化力量將相互融合,最終出現的將是一個單一的變異體。當質變來到時——如果它能來到的話——一個思想寬廣深邃的生物體將出現在宇宙中,而宇宙也將崇拜它。

  不……保羅所指的是內心的變化,是他的想法和決定,這些想法和決定將深刻地影響他的崇拜者。

  「那些認為你已死的人,」雷托說道,「你知道,他們在傳揚所謂的你的臨終之言。」

  「當然。」

  「現在我做的是一切生命都必須做的事,其目的就是生命本身的延續。」雷托道,「你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但是某個認為你再也不會回來的騙子教士把這句話安在了你頭上。」

  「我不會叫他騙子,」保羅深吸一口氣,「這是句很好的臨終之言。」

  「你是要留在這裡,還是回到蘇魯齊的棚屋?」雷托問道。

  「現在這是你的宇宙了。」保羅說道。

  他話中的挫敗感刺痛了雷托。保羅曾試圖引導個人幻象中的最後幾縷線,這是他多年前在泰布穴地做的決定。為此,他接受了自己作為被驅逐者的復仇工具的角色,作為迦科魯圖餘民的角色。他們污染了他,但他接受了這件事,而沒有接受雷托所選擇的宇宙觀。

  雷托的內心悲痛異常,好幾分鐘都無法開口。當他最終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後,他開口道:「這麼說,你誘騙了厄莉婭,迷惑了她,讓她不做出行動,做出錯誤的決定。現在她知道你是誰了。」

  「她知道……是的,她知道。」

  保羅的聲音顯得很蒼老,其中潛藏著不滿。他的神態中仍然保留著一絲倨傲。他說道:「如果我能辦到,我將把幻象從你這兒奪走。」

  「數千年的和平,」雷托說道,「這就是我將給予他們的。」

  「冬眠!停滯!」

  「當然。另外,我還會允許一些暴力。它將成為人類無法忘卻的教訓。」

  「我唾棄你的教訓!」保羅說道,「你做的這種選擇,你以為我以前沒有看到過嗎?」

  「你看到過。」雷托承認道。

  「你預見的未來比我的更好嗎?」

  「不,反而可能更糟。」雷托說道。

  「那麼,除了拒絕,我還能有什麼選擇呢?」保羅問道。

  「或許你該殺了我。」

  「我沒有那麼天真。我知道你的行動。我知道被摧毀的引水渠和社會上的騷亂。」

  「既然阿桑·特裏格再也回不了蘇魯齊,你必須和我一起回去,或者就再也別回去了,因為現在是我的幻象了。」

  「我選擇不回去。」

  他的聲音聽上去多麼蒼老啊。雷托想,這個想法令他內心隱隱作痛。他說道:「我把厄崔迪家族的鷹戒藏在了我的長袍中。你想讓我把它還給你嗎?」

  「如果我死了該有多好啊。」保羅輕聲道,「那天晚上,我走入沙漠時真的是想去死,但我知道我無法離開這個世界。我必須回來……」

  「重塑傳奇。」雷托說道,「我知道。迦科魯圖的走狗在那個晚上等著你,就在你預見的地方。他們需要你的幻象!這你是知道的。」

  「我拒絕了。我從未給過他們任何幻象。」

  「但是他們污染了你。他們餵你吃香料萃取物,不斷地供給你女人,讓你做夢。而且你確實產生過幻象。」

  「有時。」他的聲音聽上去是多麼虛弱啊。

  「你要拿走你的鷹戒嗎?」雷托問道。

  保羅突然一下子坐到沙地上,看上去就像星光下的一塊石頭:「不!」

  他已經知道自己在做無用功了。雷托想。這一點已經暴露了出來,但還不夠。幻象之爭已經從精細地抉擇升級到了粗暴地切斷其他所有通路,保羅知道自己不可能獲勝,但他仍然希望雷托選擇的道路無法走通。

  保羅開口說道:「是的,我被迦科魯圖污染了。但是你污染了你自己。」

  「說得對。」雷托承認道,「我是你的兒子。」

  「那你還是個優秀的弗雷曼人嗎?」

  「是的。」

  「你能允許一個盲人最終走入沙漠嗎?你能讓我以自己的方式尋找安寧嗎?」他用腳跺著身邊的沙地。

  「不,我不允許。」雷托說道,「但如果你堅持,你有自殺的權利。」

  「然後你將擁有我的身體!」

  「是的。」

  「不!」

  他什麼都明白。雷托想。由穆阿迪布的兒子來供奉穆阿迪布本人的屍體,這樣可以使雷托的幻象更加牢不可破。

  「你從未告訴過他們,是嗎,父親?」雷托問道。

  「我從未告訴過他們。」

  「但是我告訴了他們,父親。」雷托說道,「我告訴了穆裏茨。克拉裏茲克,終極鬥爭。」

  保羅的肩膀沉了下來。「你不能這麼做,」他低聲道,「你不能。」

  「我現在是沙漠中的生物了,父親,」雷托說道,「你能對大沙暴說不嗎?」

  「你認為我是個懦夫,不敢接受那個未來。」保羅以沙啞的聲音顫抖地說,「哦,我太了解你了,兒子。占蔔或算命是件折磨人的差事。但我從來沒有迷失在可能的未來中,因為那個未來實在是太可怕了!」

  「與那個未來相比,你的聖戰簡直就是卡拉丹上的一次野餐。」雷托同意道,「我現在帶你去見哥尼·哈萊克。」

  「哥尼!他通過我的母親間接為姐妹會服務。」

  雷托立即明白了父親預知幻象的極限:「不,父親。哥尼不再為任何人服務。我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我這就帶你去。該是創造新傳奇的時候了。」

  「我知道無法說服你。但我想摸摸你,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雷托伸出右手,迎接那幾根四處摸索的手指。他感到了父親手指上的力量,於是開始加力,抗拒著保羅手臂上傳來的陣陣暗流。「現在即使是蘸了毒的刀也無法傷害我,」雷托說道,「我體內的化學結構已經全然不同。」

  眼淚從一對瞎眼中湧出,保羅放棄了,一隻手無力地垂在大腿處:「如果我選擇了你的未來,我會變成魔鬼。而你,你又會變成什麼呢?」

  「開始的一段時間內,他們會稱我為魔鬼的使者。」雷托說道,「然後他們會開始思索,最終他們將理解。你沒有將你的幻象延伸到足夠遠的地方,父親。你的手既積下了許多德,也造下了許多惡。」

  「惡通常隻有在事後才會暴露出來!」

  「很多罪大惡極之事正是如此。」雷托說道,「你僅僅看到了我幻象中的一部分,是因為你的力量不夠強大嗎?」

  「你也知道,我不能在那個幻象中久留。如果我事先就知道某件事是邪惡的,我絕對不會去做這件事。我不是迦科魯圖。」他爬了起來,「你認為我是那種在夜晚獨自笑的人嗎?」

  「有人說你從來不是個真正的弗雷曼人。」雷托說道,「我們弗雷曼人知道該如何任命一位哈裏發。我們的法官能在罪惡之間做出抉擇。我們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弗雷曼人,是嗎?成為你一手創造的未來的奴隸?」保羅向雷托邁了一步,彆扭而羞澀地朝雷托伸出了手,撫摩著他長著外殼的胳膊,沿著胳膊一直往上,摸了摸他暴露在外的耳朵和臉頰,最後還摸了他的嘴。「啊哈,它還沒有成為你的皮膚。」他說道,「這層皮膚會把你帶去哪兒?」他垂下了他的手。

  「去一個人類無時無刻不在創造自己未來的地方。」

  「你是這麼說的。但一個邪物也可能說出同樣的話。」

  「我不是邪物,儘管我曾經可能是。」雷托說道,「我看到了厄莉婭身上發生的事。一個魔鬼生活在她體內,父親。珈尼和我認識那個魔鬼:他就是老男爵,你的外公。」

  保羅將臉深深地埋在雙手之間。他的肩膀顫抖了一會兒,隨後他放下雙手,露出抿得緊緊的嘴唇:「這是壓在我們家族頭上的詛咒。我曾不斷祈禱,但願你能把那隻戒指扔進沙漠,我祈禱你能拒絕承認我的存在,回過頭去……開始你自己的生活。你本來能辦到的。」

  「以什麼代價?」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保羅開口說道:「未來的結果會不斷調整它身後的發展軌跡。隻有那麼一次,我放棄了自己的原則。隻有一次。我接受了穆哈迪納特之名——救世主降臨的說法。我這麼做是為了契妮,但這卻讓我成了一位不合格的領袖。」

  雷托發覺自己無法回應父親。有關那次決定的記憶就保留在他的體內。

  「我再也不能像欺騙自己那樣欺騙你了,」保羅說道,「我清楚這一點。每個人都應該有一位聽眾。我隻問你一件事:真的有必要進行那場終極鬥爭嗎?」

  「要麼如此,要麼就是人類滅亡。」

  保羅聽出了雷托話中的真誠。他意識到了兒子幻象的寬廣和深邃,小聲說道:「我沒有看到過這種選擇。」

  「我相信姐妹會對此已經有所警覺,」雷托說道,「否則就無法解釋祖母的行為了。」

  寒冷的夜風颳過他們身旁。風掀起保羅的長袍,抽打著他的腿。他在發抖。雷托看在眼裡,說道:「你有個救生包,父親。我來支好帳篷,讓我們能舒服地度過今晚。」

  然而保羅卻隻能暗自搖頭,他知道,從今晚開始,自己再也不會有舒服的感覺了。英雄穆阿迪布必須被摧毀,他自己這麼說過。隻有傳教士才能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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