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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6:06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無人能逃脫命運的安排——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為祖先所犯下的暴行付出代價。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大廳里傳來一陣騷亂聲,傑西卡打開床頭燈。鍾還沒來得及調成當地時間,必須先減去二十一分鐘,也就是說,現在大約是凌晨兩點。

  騷亂聲斷斷續續,越來越響。

  是哈克南人打來了嗎?她猜測著。

  傑西卡溜下床,打開監視器,想查看一下家人都在什麼地方。屏幕顯示:保羅正在臨時改建成臥室的地下室里準備睡覺,吵鬧聲顯然還沒有傳到他那兒;公爵的房間裡沒人,床上整整齊齊,沒有睡過的痕跡。難道他還在著陸區指揮部?

  大宅前方還沒有安裝監視設備。

  傑西卡站在臥室正中,留神細聽。

  

  有個人在大喊著什麼,聲音斷斷續續。這時,她聽到有人叫岳醫生。傑西卡找到一件長袍,抓起來往肩上一披,隨便蹬了雙拖鞋,然後把晶牙匕綁到腿上。

  又有人叫岳醫生。

  傑西卡束好長袍腰帶,來到走廊上。心裡突然湧起一個念頭:該不會是雷托受傷了吧?

  傑西卡跑了起來,走廊似乎不斷延伸著,永遠跑不到頭。她在走廊盡頭穿過一道拱門,一路衝出宴會廳,沿著過道跑進大客廳,發現這裡燈火通明,牆上所有壁燈都開到最亮。

  在她右手邊靠近正門的地方,只見兩個衛兵架著鄧肯·艾達荷正往裡走,他的頭無力地垂在胸前。眾人一見到傑西卡,頓時僵住了,大廳里突然靜了下來,只聽得見喘息聲。

  一名衛兵用責備的口氣對艾達荷說:「瞧你幹的好事!你把傑西卡夫人給吵醒了。」

  巨大的帷幔在他們身後如波浪般起伏翻滾,這說明正門還開著。無論是公爵還是岳都不見蹤影,梅帕絲站在一旁,冷冷地盯著艾達荷。她穿著一件棕色長袍,邊上繪有蛇形花紋,腳上穿著沒系帶子的沙地靴。

  「我吵醒了傑西卡夫人,又怎麼樣?」艾達荷嘟嘟囔囔地說。他抬起臉,衝著天花板大吼道:「我的劍最先沾上格魯曼人的血!」

  偉大神母啊!他喝醉了!傑西卡想。

  艾達荷黝黑的圓臉擰作一團,鬈曲的頭髮像黑山羊皮上亂糟糟的羊毛,還沾著嘔吐出的髒東西,外衣也扯破了,裂開一條大縫,露出先前參加宴會時所穿的襯衣。

  傑西卡走到他面前。

  其中一個衛兵朝她點點頭,卻不敢鬆手,扶著艾達荷說:「夫人,我們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在門口大鬧一氣,又不肯進來。我們擔心當地人會跑來看熱鬧。這可不行,會敗壞我們的名聲。」

  「他剛才去哪兒了?」傑西卡問。

  「晚宴結束後,他送一位年輕姑娘回家,夫人,是哈瓦特的命令。」

  「哪個年輕姑娘?」

  「您知道,夫人,就是那些陪同受邀的男性客人前來赴宴的姑娘。」他瞟了一眼梅帕絲,低聲說道,「遇上秘密監視這些女士的特殊任務,他們總是要艾達荷去做。」

  傑西卡想:這倒是,可為什麼艾達荷會醉成這樣?

  她蹙起眉頭,轉身對梅帕絲說:「梅帕絲,拿點兒醒酒的東西來。我看最好用咖啡因,也許廚房還剩了些香料咖啡。」

  梅帕絲聳聳肩,往廚房去了,她那沒繫鞋帶的沙地靴踩在石頭地板上,噼啪噼啪地響了一路。

  艾達荷顫顫巍巍地轉過頭來,斜眼看著傑西卡,大著舌頭說:「為……公爵……殺了三……個哈克南人……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兒?在這……兒,不能住在地……下,也不能住在地面。這是什麼鬼……鬼地方,嗯?」

  側廳那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引起了傑西卡的注意。她一扭頭,看見岳朝他們走來,左手還拎著醫藥箱,每走一步藥箱就跟著晃一晃。他穿戴整齊,臉色蒼白,顯得很疲憊,額頭上的菱形文身非常顯眼。

  「哦,好……醫生!」艾達荷叫道,「你去……哪兒了,岳醫生?給人發……藥丸去了?」他轉身醉眼惺忪地看著傑西卡:「我……真該死的……出醜了,對吧?」

  傑西卡皺著眉,一言未發,心想:艾達荷為什麼會醉成這樣?被人下了藥嗎?

  「香料啤酒喝多了。」艾達荷說,想直起身來。

  梅帕絲手裡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東西走進來,猶豫著在岳身後停下腳步。她看著傑西卡,傑西卡搖了搖頭。

  岳把藥箱放在地板上,朝傑西卡點頭致意。傑西卡說:「香料啤酒喝多了?」

  「真該死的……好!從沒……嘗過這麼好的……東西。」艾達荷努力讓自己集中精神,「我的劍最……最先沾上格魯曼人的血!殺了個哈……哈……克南人,為……為公爵殺……殺的。」

  岳扭頭看著梅帕絲手裡的杯子,問道:「這是什麼?」

  「咖啡。」傑西卡回答道。

  岳拿起杯子,把它舉到艾達荷面前說:「喝吧,小伙子。」

  「什……什麼也不想喝了。」

  「聽我的,喝!」

  艾達荷搖晃著腦袋朝岳湊過來,然後踉蹌了一步,連扶著他的衛兵也跟著被向前拉了一步。「醫生,為皇帝辦差真……煩透了。這……一回,得按我的辦法做……」

  「先喝了再說。」岳說,「就一杯咖啡而已。」

  「這地方……真該死的倒……霉!該死的……太陽……就是該死的亮!曬死人了!什麼顏……色都不對……了,什麼都……不……對勁,要不……」

  「哦,現在是晚上。」岳通情達理地說,「做個好孩子,把這喝下去,這東西會讓你好受些。」

  「就不想……好……受些!」

  「我們不能在這兒跟他吵一晚上。」傑西卡說。她心想:需要來點兒硬的。

  「夫人,您沒必要守在這兒。」岳說,「讓我來處理吧。」

  傑西卡搖搖頭。她走上前,狠狠扇了艾達荷一個耳光。他拽著衛兵向後踉蹌幾步,惡狠狠地瞪著她。

  「在公爵家裡不允許發生這種事。」她一邊說,一邊從岳手中奪過杯子,任憑咖啡從杯中潑濺出來,猛地把杯子塞到艾達荷嘴邊,「喝了它!這是命令!」

  艾達荷的身體猛地一挺,低頭怒視著她,緩慢、清晰、一字一頓地說:「我才不服從該死的哈克南間諜的命令。」

  岳身形一僵,立刻轉身看著傑西卡。

  傑西卡頓時面無血色,但她只是點了點頭。一切都清楚了——這幾天周圍所發生的一切,所有那些奇怪的言行,過去就像支離破碎的鏡頭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現在全都清楚了。她感到怒不可遏,幾乎難以自持。她把貝尼·傑瑟里特用以自制的方法全用上了,這才得以平復亂成一團的脈搏和呼吸。儘管如此,她還是覺得怒火中燒。

  遇上秘密監視這些女士的特殊任務,他們總是要艾達荷去做!

  她向岳投去詢問的眼光,醫生低下了頭。

  「這件事你知道嗎?」她質問道。

  「我……聽到一些傳聞,夫人。但我不想增加您的心理負擔。」

  「哈瓦特!」她厲聲說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來見我!」

  「可是,夫人……」

  「立刻!」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如此無稽的懷疑,來自其他任何人都不會引起別人的重視。

  艾達荷搖搖頭,嘟囔著說:「真是該死的,糟透了。」

  傑西卡低頭看看手裡的杯子,突然一揚手,把杯子裡的咖啡潑在艾達荷的臉上。「把他關到東翼的客房裡去。」她命令道,「讓他在那兒睡一覺,清醒清醒。」

  兩個衛兵不情願地看著她,其中一人大著膽子說:「也許,我們該把他弄到別的地方去,夫人。我們可以……」

  「他就該待在這兒!」傑西卡厲聲說道,「這裡是他執行任務的地方。」她的語氣里流露出一絲惱怒:「要說監視女人嘛,他可太在行了。」

  衛兵咽下已到嘴邊的話。

  「你們知道公爵去哪兒了嗎?」她詢問道。

  「他在指揮所,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嗎?」

  「哈瓦特在城裡,夫人。」

  「你們馬上去把哈瓦特帶來見我。」傑西卡說,「我在起居室里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我自會通知公爵。」她說,「但我希望不必這麼做。我不想為這事打擾他。」

  「是,夫人。」

  傑西卡把空杯子塞回梅帕絲手裡,看到她那雙藍中透藍的眼睛裡滿是疑問,於是說道:「你可以回去睡覺了,梅帕絲。」

  「您肯定今晚不再需要我了?」

  傑西卡獰笑道:「我肯定。」

  「也許,這件事可以等明天再處理。」岳說,「我可以給您一服鎮靜劑……」

  「回你自己的崗位上去,讓我以自己的方式處理此事。」傑西卡拍拍他的手臂,儘量不讓他感到自己是在命令他,「這是唯一的辦法。」

  傑西卡猛地轉身,高高揚起頭,闊步穿過大廳,走向自己的房間。冰冷冷的牆——過道——一道熟悉的門。她一把拉開門,大步走進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傑西卡站在那兒,憤怒地瞪著起居室里安裝了屏蔽場、沒有任何裝飾的窗子。哈瓦特!他會不會就是哈克南人收買的間諜?我們等著瞧。

  傑西卡走到蓋著繡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挪到正對房門的位置。那把晶牙匕就插在腿上的刀鞘里,她突然異常清晰地意識到它的存在。她把刀鞘解下來,又把它綁在胳膊上,甩了幾下,看會不會掉下來,然後再次環顧四周,把里里外外每一處擺設都印在腦海中,以備不時之需。牆角有一架躺椅,靠牆有一排直背椅和兩張矮桌,通向臥室的門邊上靠著她的古琴。

  吊燈發出蒼白刺目的光,她把燈光調暗,坐進扶手椅里,拍了拍椅子上的襯墊。她很欣賞這把椅子的凝重感,覺得頗有氣勢,正適合這種場合。

  現在,就讓他來吧。她想,該怎樣就怎樣,我們會搞明白的。她以貝尼·傑瑟里特的方式等待著,積累耐心,保存體力。

  敲門聲比她預計的要早些。徵得同意後,哈瓦特走進屋內。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盯著哈瓦特。從他亢奮的舉止中看得出他剛服用過抗疲勞藥物,但傑西卡同時看出了他骨子裡的疲倦。他那渾濁的老眼閃動著光芒,蒼老的皮膚在燈光下微微泛黃,持刀的右臂衣袖上染了一大塊濕乎乎的污漬。

  傑西卡嗅出了那上面的血腥味。

  她指著一把直背椅對哈瓦特說:「把那把椅子搬過來,坐在我對面。」

  哈瓦特欠了欠身,照做了。那個喝醉酒的笨蛋艾達荷!他在心裡罵道。他仔細觀察傑西卡的臉色,心裡盤算著該怎樣扭轉當前的尷尬局面。

  「我們之間的誤會早就應該說清楚了。」傑西卡說。

  「出什麼事了嗎,夫人?」哈瓦特坐下來,雙手放在膝蓋上。

  「別裝蒜了!」她厲聲說,「就算岳沒有告訴你我為什麼要召見你,你安插在我家的探子總跟你匯報過了吧。希望我們彼此至少能坦誠相見。」

  「遵命,夫人。」

  「首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她說,「你現在是哈克南奸細嗎?」

  哈瓦特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臉色一沉,憤怒地質問道:「您竟敢如此侮辱我?」

  「坐下。」她說,「你就是這樣侮辱我的。」

  他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

  而傑西卡仔細觀察著面前這張熟悉至極的臉,認真分析他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是哈瓦特。

  「現在我知道了,你仍然忠於公爵。」她說,「因此,我準備原諒你對我的不敬。」

  「我有什麼需要被原諒的?」

  傑西卡眉頭一皺,心想:我該打出王牌來嗎?需要告訴他我已經懷孕數周,懷上公爵的女兒了嗎?不……連雷托都不知道,這只會使他的生活變得複雜,只會分散他的精力,而現在正需要他全力以赴解決我們的生存問題。不,還不到打這張牌的時候。

  「找個真言師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她說,「可我們沒有獲得最高當局認證資格的真言師。」

  「是啊,如您所說,我們沒有真言師。」

  「我們中間出了個內奸?」她問,「我認真調查過我們的人。會是誰呢?不會是哥尼,當然也不是鄧肯。他們手下的軍官級別不夠,所以用不著考慮。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羅。我知道不是我。那麼,是岳醫生?要不要叫他到這兒來,我們考驗考驗他?」

  「您也知道,這樣做完全沒有必要。」哈瓦特說,「他是由皇家高等學院培養出來的,有特殊的心理機制。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更何況,他妻子是個貝尼·傑瑟里特,是被哈克南人殺害的。」傑西卡說。

  「聽說是這麼回事。」哈瓦特說。

  「他一提到哈克南,就恨得咬牙切齒,難道你聽不出來嗎?」

  「您也知道,我沒有這種分辨力。」

  「那麼,是什麼使我遭到如此卑劣的懷疑?」她問。

  哈瓦特皺起眉頭說:「夫人,您這麼說讓我很為難。我首先必須效忠公爵。」

  「正因為你忠於公爵,我才準備寬宏大量地原諒你。」她說。

  「可我還是要問:我有什麼需要被原諒的?」

  「看樣子,現在是陷入僵局了?」她問。

  他聳聳肩。

  「那好,我們先聊點兒別的。」她說,「鄧肯·艾達荷是位可敬的鬥士,在防衛和監察方面能力超群。可今晚,他喝多了一種叫香料啤酒的東西,醉得不省人事。有報告說,還有許多我們的人沉溺於這種混合飲料,醉生夢死。這是真的嗎?」

  「您有您自己的情報來源啊,夫人。」

  「那是自然。你看不出這種醉酒是一個徵兆嗎,杜菲?」

  「夫人的話太深奧了。」

  「那就運用你的門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厲聲說道,「鄧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可以用四個字把答案告訴你:他們沒家。」

  哈瓦特用手指猛戳了一下地板:「厄拉科斯,這兒就是他們的家。」

  「厄拉科斯是個未知世界!卡拉丹曾經是他們的家,但我們切斷了他們的根。他們現在沒有家了。他們害怕公爵會戰敗。」

  哈瓦特緊繃了起來:「要是別人講出這種話來,就會——」

  「噢,得了吧,杜菲。對一名醫生來說,要想正確診斷病情,光扣一頂失敗主義或耍陰謀詭計的帽子管用嗎?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治好這種病。」

  「這類事務,公爵一向是讓我負責。」

  「可你明白,我對這種弊病的發展態勢有著某種完全出於本能的關注。」她說,「也許你也承認,在這方面我還算有些特殊才幹。」

  她想:我該狠狠敲打他一下嗎?他需要當頭棒喝——這樣才能讓他跳出例行公事的條條框框。

  「您可能出於某種動機而對此事表示關注。」哈瓦特聳聳肩說。

  「這麼說,你已經認定我有罪囉?」

  「當然不是,夫人。可我不能讓敵人有任何可乘之機。形勢所迫,不得不謹慎行事。」

  「但是,就在這座房子裡,我兒子的性命受到了威脅,你居然沒查出來。」她說,「到底是誰有機可乘了?」

  他的臉色一沉:「我已經向公爵遞過辭呈了。」

  「你向我……或保羅,遞過辭呈嗎?」

  聽到這話,他勃然變色,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鼻孔張得老大,兩眼直直地瞪著她。傑西卡看見他的太陽穴上青筋直跳。

  「我是公爵的人,我……」後半句話他終於忍住沒說出來。

  「沒有內奸。」她說,「威脅來自其他地方,也許與雷射槍有關。也許,他們冒險藏匿了一些雷射武器,裝上定時裝置,瞄準住宅屏蔽場。他們也有可能……」

  「雷射若撞上住宅屏蔽場,威力不小了。爆炸之後,誰還分得清是不是原子彈造成的?」他反問道,「不,夫人。要知道,原子彈可是違禁武器。他們不會冒險做這種違法的事,輻射會殘留很長時間,證據難以消除。不,他們會遵守大多數規矩。一定是有內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冷笑道,「你會為救他而毀了他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如果您是無辜的,我自會向您負荊請罪。」

  「瞧瞧你自己吧,杜菲。」她說,「人們只有各安其位才能過得最好,每個人都必須清楚自己在大環境裡所處的位置。毀掉這個位置就意味著毀掉了這個人。杜菲,在所有愛戴公爵的人之中,你我二人的位置最能毀掉其他人的位置。難道我就不能夜夜吹枕邊風,在公爵耳邊說點兒你的壞話嗎?杜菲,要想在公爵面前搬弄是非,什麼時候最有效果,還用得著我再說得明白些嗎?」

  「您威脅我?」他低聲喝道。

  「說實話,沒有。我只不過向你指出,有人企圖打亂我們的基本生活秩序,用這種方法打擊我們。這一招很聰明,也很惡毒。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建議搞好內部團結,同仇敵愾,這樣一來敵人就無計可施了。」

  「您是在譴責我搬弄是非,散布毫無根據的懷疑?」

  「是的,毫無根據。」

  「您打算以牙還牙,也去搬弄是非嗎?」

  「杜菲,你的生活就是成天跟各種各樣的是非曲直糾纏不清,我可不是。」

  「那您是質疑我的能力了?」

  她嘆了一口氣說:「杜菲,我希望你自己反省一下,看看在這件事情上感情因素對你的影響究竟有多大。自然人只是不講邏輯的動物,而你把邏輯運用到一切事務中,所以這不是一種自然的方式,只是因為它十分有用,這種做法才不得不延續下來。你是一名門泰特,是邏輯思維的化身。對你而言,你所解決的一切問題都沒有把你自己卷進去,只是與你無關的客體,聽憑你翻來覆去從各個角度進行的審視。」

  「您是想教我如何干我的本職工作嗎?」他毫不掩飾地用輕蔑的口氣道。

  「一切身外之事你都能看得很清楚,也能充分應用你的邏輯思維能力。」她說,「但當遇到個人問題時,越是與我們自身密切相關,我們也就越難置身事外,運用邏輯能力加以分析,這是人類的天性。我們常常會糾纏不清,責怪周圍的一切,可就是無法做到自我反省,無法面對內心深處真正折磨著我們的癥結所在。」

  「您是有意想要詆毀我作為門泰特的工作能力,想讓我失去自信心。」他厲聲說道,「要是我發現有人企圖通過這種方式在我們的部隊裡蓄意搞破壞,我會毫不猶豫地告發他、消滅他。」

  她說:「最優秀的門泰特都有健康的心態,都會正視計算分析中出現的錯誤。」

  「我從來沒說過反對自我反省。」

  「那就請你自己反省一下,這些徵兆我們都看得很清楚。人們酗酒、吵鬧、閒聊,四處散播有關厄拉科斯的各種謠傳,甚至忽略最簡單的……」

  「閒得無聊罷了,沒什麼。」他說,「不要把簡單問題搞得神秘莫測,別想轉移我的注意力。」

  她瞪著他,心想:公爵的人在軍營里互相大吐苦水,氣氛越來越緊張,簡直能嗅到火藥味,就像燒焦了的絕緣橡膠一樣。他們正變得像宇航公會之前的時期里所傳說的「安波里羅斯」,那些迷失在太空里的尋星人——厭倦了手裡的槍——永遠不停地搜尋、準備,永遠沒完沒了。

  「在為公爵效力時,為什麼你從不充分利用我的貝尼·傑瑟里特能力?」她問,「是害怕你的地位不保嗎?」

  他怒視傑西卡,兩眼冒火:「我也知道你們貝尼·傑瑟里特接受過某些特殊訓練……」他突然停下不說了,皺著眉頭。

  「接著說,說出來呀。」她說,「貝尼·傑瑟里特女巫。」

  「我知道她們教過您一些真本事。」他說,「我從保羅身上看出來了。雖然你們學校的口號是『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服務』,但這糊弄不了我。」

  傑西卡想:要想敲醒他就必須狠狠震懾一下他,反正他差不多就要準備好了。

  「開會的時候,你總是一副畢恭畢敬聆聽我發言的樣子。」她說,「可你很少重視我所提出的建議,為什麼?」

  「我不信任你們貝尼·傑瑟里特,你們動機不純。」他說,「您或許以為自己可以看穿一個人的內心,以為能讓別人對您言聽計從……」

  「你這可憐的傻瓜,杜菲!」她氣憤地喝道。他皺起眉頭,坐回到椅子上。

  她繼續說道:「不管你聽到什麼有關我們學校的謠言,都與事實相去甚遠。若我真想毀了公爵……或是你,或任何我夠得著的人,只要我願意,你根本無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為什麼我會為傲慢所驅使,說出這番話來?學校里可不是這麼教的,我不該這樣打擊他。

  哈瓦特一隻手滑到外衣下邊,那兒藏著一個微型毒鏢發射器。她沒有屏蔽場。他想:她是在吹牛嗎?我現在就能宰了她……可,嗯,要是我錯怪了她,後果……

  傑西卡發現了他伸手摸口袋的動作,說道:「希望你我之間永遠無須兵戎相見。」

  「非常好的願望。」哈瓦特表示同意。

  「但現在,我們之間出現了猜忌。」她說,「我必須再問你一遍:如果我跟你說,哈克南人故布疑雲,要我們相互猜忌,彼此不和,你是否認為這種解釋更合理些?」

  「我們似乎又回到剛才的僵局上了。」哈瓦特說。她嘆了口氣,心想:他差不多就要準備好了。

  「公爵和我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說,「這個地位……」

  「公爵並沒有正式娶您為妻。」

  她強迫自己保持鎮靜,心想:有力的還擊,不錯。

  「可只要我還活著,他絕不會娶其他任何人進門。」她說,「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們的身份已經得到認可。為了瓦解我們陣營中的自然秩序,擾亂我們的生活,分裂我們的陣營,使我們陷入混亂之中——對於哈克南人來說,誰會是最誘人的下手目標呢?」

  他知道她這番話的意圖,皺起了眉頭,一臉愁容。

  「公爵?」她說,「確實是個相當誘人的目標,但要說起戒備森嚴來,除了保羅,沒人比他受到更嚴密的保護。我呢?當然,我對他們而言也算是個大目標了,但他們肯定明白,貝尼·傑瑟里特不是好惹的。因此,他們找到了一個更好的目標,這個人的職責本身就形成了一個盲點。對他而言,猜忌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他的一生都是建立在含沙射影和秘密行動上。這人就是——」她突然伸出右手,指著他說:「你!」

  哈瓦特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我沒讓你走,杜菲!」她大喝一聲。

  老門泰特幾乎是跌回到椅子上的,他的身體不聽使喚地立即服從了。

  她微笑著,笑容卻是冰冷冷的,毫無歡欣之意。

  「不是想知道學校里真正教我們些什麼嗎?現在你總算是見識過了。」她說。

  哈瓦特嗓子發乾,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充滿帝王氣勢,強硬專橫——發號施令時的語氣和態度讓他根本無法抗拒。他還沒來得及想,身體已經服從了。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做出這種反應——無論是邏輯還是純感性的憤怒……全都不起作用。要做到這一點,她必須掌握命令對象心中最薄弱敏感的要害,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這種對人的深度控制是哈瓦特做夢也想不到的。

  「我已經跟你說過,大家應該互相理解。」她說,「我是說,你應該理解我,因為我已經充分理解你了。現在我告訴你,在我這兒,你對公爵的忠誠是你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著傑西卡,用舌頭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想要操控一個傀儡,公爵早就娶我為妻了。」她說,「他甚至會以為,自己是心甘情願那麼做的。」

  哈瓦特低下頭,透過稀疏的睫毛偷偷往上看。他用盡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叫警衛。控制這種衝動……還有心中的懷疑,這女人可能不會再允許他有這種想法。他的皮膚還在起雞皮疙瘩。哈瓦特難以忘記剛才受制於人的感覺。在他神思渙散的那一瞬,她完全可以拿出武器,殺死他!

  每個人都會有這麼一個盲點嗎?哈瓦特想,別人可以利用這一點對我們發號施令,我們甚至來不及產生抵抗的念頭就乖乖地聽命於人了嗎?這念頭使他震驚不已。有誰能阻止擁有這種力量的人?

  「你剛才瞥見了貝尼·傑瑟里特柔軟手套包裹下的鐵拳。」傑西卡說,「很少有人見過而且活下來。但對我們貝尼·傑瑟里特而言,剛才那一手不過是小試牛刀。你還沒見過我全部的手段呢。想想吧!」

  「那您為什麼不挺身而出,去摧毀公爵的敵人?」他問。

  「你要我摧毀什麼?」她問,「你想讓我把公爵變成一個懦夫,要他永遠依靠我嗎?」

  「可,您有如此的威力……」

  「威力是柄雙刃劍,杜菲。」她說,「你以為:『她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變成一枚利器,直刺敵人的要害。』不錯,杜菲,我甚至可以擊中你的要害。然而,成功了又怎麼樣?如果很多貝尼·傑瑟里特都這麼幹,豈不是讓所有貝尼·傑瑟里特成為眾矢之的,成為別人猜忌的對象?我們不想有這樣的結果,杜菲。我們不希望自取滅亡。」她點點頭:「我們的存在確實只為服務。」

  「我無法回答您。」他說,「您知道我回答不了。」

  「這兒發生的一切決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說,「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努力咽下一口唾沫。

  他想:是的,她的確擁有超凡的能力。難道這就能保證她不會成為哈克南人更可怕的工具嗎?

  她說:「最可怕的敵人就是你的朋友,公爵的朋友一樣可以迅速瓦解公爵的力量,毀掉公爵。我相信,你一定會審查你的疑慮,並最終打消它。」

  「如果能證明我的疑慮是空穴來風的話。」他說。

  「如果?」她譏諷地說。

  「如果。」

  「你很固執。」她又說。

  「只是謹慎。」他說,「而且不放過任何可能出錯的因素。」

  「那麼,我要問你另外一個問題。當你無助地站在某人面前之時,這人手裡拿著刀,刀尖直指你的咽喉,可他沒有殺你,反而放了你,而且還把刀也給你了,讓你想怎樣就怎樣。你說,這意味著什麼?」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背對他說:「現在你可以走了,杜菲。」

  老門泰特猶豫地站起身來,慢慢地把手伸向衣服下面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鬥牛場和公爵的父親(不管他有什麼缺點,老公爵畢竟是一位勇敢的人),還有很久以前的那場鬥牛賽:那頭黑色的巨獸站在那裡,頭朝下,巋然不動,滿心困惑的樣子;老公爵轉身背對牛角,火焰般的大紅披風掛在他的手臂上,看台上響起雷鳴般的歡呼聲。

  哈瓦特想:我就是那頭黑牛,而她則是鬥牛士。他把手從武器上移開,瞟了一眼空蕩蕩的手心裡閃閃發光的汗漬。

  他明白,無論最後真相如何,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眼前的這一刻,也不會喪失對傑西卡夫人的至高敬意。

  他默默地轉身離開房間。

  一直緊盯著玻璃窗上影子的傑西卡垂下眼帘,轉過身,盯著緊閉的房門。

  「現在,我們總算可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了。」她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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