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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024-10-02 01:25:14 作者: (美)弗蘭克·赫伯特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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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貝尼·傑瑟里特姐妹都知道,萬事開頭難,一開始就要儘可能小心地悉心權衡所有需要考量的因素。要想研究穆阿迪布的一生,那你首先就得關注他所身處的時代:他出生於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在位的第五十七年。同時,最應加以特殊關注的是穆阿迪布的人生舞台:厄拉科斯行星。雖然他確實出生於卡拉丹,並在那裡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初的十五年,然而,切莫被這一點所蒙蔽。厄拉科斯星球,又被稱為「沙丘星」,這顆星球才是穆阿迪布永遠的歸屬。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在他們出發前往厄拉科斯的那一周,臨行前亂作一團的緊張氣氛已經達到極點,幾乎讓人無法忍受。就在此時,一位乾癟的老太婆卻突然造訪那個名叫保羅的男孩的母親。

  卡拉丹城堡,這座古老的石砌建築物,曾經是厄崔迪家族整整二十六代人的居所。這是個溫暖的夜晚,城堡內部卻散發著陣陣陰冷而沉悶的氣息。每到要變天的時候,城堡里總是這樣。

  老婦人被人從邊門領進了城堡,沿著拱廊,一路來到保羅的房門外。她獲准從門口瞥一眼躺在床上的男孩。

  一盞懸浮燈發出微弱的光芒,懸在貼近地板的半空中。半明半暗的光線下,被驚醒的男孩看到了一個龐大的女人的身影映在房門上,就站在他母親前面一步遠的地方。老婦人的樣子像個老巫婆——頭髮仿佛是粘作一團的蜘蛛網,臉頰被一頂兜帽掩在黑暗中,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像寶石般爍爍發光。

  「以他的年紀而言,個子小了點兒吧,傑西卡?」老婦人問道。她說話的時候,聲音裡帶著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像一把沒調準音的巴厘琴。

  保羅的母親用柔和的聲音低聲答道:「厄崔迪家族的人是出了名地發育遲緩,尊貴的閣下。」

  「這我聽說過,聽說過。」老婦人喘息著說,「可他畢竟已經十五歲了。」

  「是的,尊貴的閣下。」

  「他醒著呢,在偷聽我們說話。」老婦人說。「狡猾的小鬼。」她輕聲笑道,「但身為皇族,狡猾還是需要的。如果他真是預言中的魁薩茨·哈德拉克……那麼……」

  保羅躺在床上的陰影中,眯起眼睛,只留出一條小縫。老婦人的眼睛看上去像一對鷹眼,亮晶晶的、圓滾滾的,此刻她的瞳孔竟似乎擴張開來,閃閃發光,直盯著保羅的雙眼。

  「好好睡吧,狡猾的小鬼。」老婦人說,「明天,你可得使出渾身解數來應付我的戈姆刺。」

  隨後她便離開了,還把他的母親也推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門。

  保羅清醒地躺在床上,心想:什麼是戈姆刺?

  在這個時局變遷的紛亂時刻,這個老婦人是保羅見過的最奇怪的人。

  尊貴的閣下。母親是這麼稱呼她的。

  而她竟直呼母親的名字傑西卡,口氣竟像使喚普通女僕一樣,一點兒沒把母親的身份放在眼裡。要知道,她可是貝尼·傑瑟里特女士,公爵的愛妃,公爵繼承人的母親。

  戈姆刺是不是厄拉科斯上的什麼東西?我們必須在去那兒之前先了解清楚?他暗自猜測著。

  他喃喃地念叨著那老婦人留下來的怪詞:戈姆刺……魁薩茨·哈德拉克。

  要學的東西本來已經夠多的了,厄拉科斯肯定是一個與卡拉丹截然不同的世界。新學來的東西在保羅腦子裡旋轉著:厄拉科斯……沙丘……荒漠之星。

  父親的刺殺大師杜菲·哈瓦特是這麼解釋的:

  整整八十年來,他們的死敵哈克南家族占據著厄拉科斯,以准封邑的形式統治著這個星球,並一直按照與宇聯商會公司簽訂的合約開採厄拉科斯上的抗衰香料——美琅脂。現在,哈克南人即將離開厄拉科斯,由厄崔迪家族全面接管。這回可是皇帝把厄拉科斯正式賜給雷托公爵做領地的。從表面上看,這的確是雷托公爵的勝利,然而,哈瓦特說,表面的勝利下卻隱含著最致命的危機,因為雷托公爵在蘭茲拉德聯合會的各大家族中威望甚高。

  「有威望的人往往會招來權貴們的嫉恨。」哈瓦特曾經這樣說過。

  厄拉科斯……沙丘……荒漠之星。

  保羅漸漸沉入夢鄉,他夢見了一座厄拉科斯洞穴,周圍全是靜默的人群,在無數小光球幽暗的光線下移動著。那地方有一種神聖而肅穆的氛圍,感覺像是在教堂里。這時他聽到一種模模糊糊的聲響——仿佛是滴答滴答的水聲。儘管身處夢中,可保羅知道,自己醒來後仍會記著這個夢。他總能記住那些預示未來的夢。

  夢漸漸消退了。

  保羅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溫暖的床上——他想啊……想啊。在這個由卡拉丹城堡構築而成的世界裡,沒有與他同齡的玩伴。也許離開這裡算不上多麼令人傷感。他的老師岳醫生曾經暗示他說,在厄拉科斯,以血統為基礎的佛斐魯謝等級制度並不十分死板,人們並不嚴格遵循那些條條框框。那顆星球庇護著一群特殊的人,他們居住在沙漠邊緣,沒有霸撒或蓋德能對他們發號施令。這些以沙漠為家、像風沙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的人被稱作弗雷曼人,他們甚至不被計入帝國的官方人口統計。

  厄拉科斯……沙丘……荒漠之星。

  保羅意識到了自己的緊張情緒,於是決定練一會兒母親教他的控制身體-意識的心法。以三次急促的呼吸為引,保羅進入了心法所要求的意識游離狀態……集中意念……擴張動脈……摒除無法集中的意念機制……只餘下自己選擇的那部分意識……血液急速流動,補充因負荷過重而缺血的部位……一個人無法僅憑本能便獲得充分的營養、安全和自由……動物的意識無論怎麼延伸也無法超越它自身所處的時刻的局限,更不會想到它的獵物可能會滅絕……動物只會破壞,不會從事生產……動物的快感始終只能接近感官的層面,無法提升到感性的層面……人類需要一面背景網格做參照物,才能通過這網格去觀看、了解他身處的世界……有選擇地集中意念,這將架構起你的網格……意念集中在身體上,然後控制神經系統調節血液循環,在充分意識到最基層細胞的需求後,讓血液按需分配流量……所有的東西,從細胞到人體,都是短暫的存在……在有限的範圍內為達到永恆而奮力掙扎……

  在保羅游離的意識中,學到的心法知識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翻滾著。

  清晨,金色的晨曦照在保羅臥室的窗欞上,他閉著眼睛就能感覺到。他睜開雙眼,隨即聽到了城堡里迎接新一天的紛亂繁雜的聲音,然後映入眼帘的是自己臥室天花板上那熟悉的條紋圖案。

  通向走廊的門開了,母親朝門內張望著。她的頭髮是紅銅色,頭頂束著一根黑色的髮帶;鵝蛋形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一雙綠眼睛裡閃爍著嚴肅的光芒。

  「你醒了。」她說,「睡得好嗎?」

  「還好。」

  她從衣櫥的衣架上為他挑選衣服。保羅打量著母親高挑的身材,從她的肩頭察覺到一絲緊張的情緒。其他人或許注意不到,但保羅受過母親的貝尼·傑瑟里特訓練,特別精於觀察那些細枝末節。她轉過身,手裡拿著一件半正式的禮服外套,胸前口袋上印著厄崔迪家族的鷹紋族徽。

  「快穿上。」她說,「聖母在等著呢。」

  「我有一次夢見過她。」保羅說,「她是誰?」

  「她是我在貝尼·傑瑟里特學校的老師,現在是皇帝的真言師。嗯,保羅……」她猶豫了一下,「你必須把你做過的夢講給她聽。」

  「好的。嗯,我們就是因為她才得到了厄拉科斯,對嗎?」

  「我們並沒有得到厄拉科斯。」傑西卡手裡拎著一條褲子,她撣了撣上面的灰,然後把它和那件禮服一起掛在床邊的穿衣架上,「別讓聖母一直等你。」

  保羅坐起身來,抱著雙膝說:「什麼是戈姆刺?」

  母親對他的訓練使他再一次發現了她內心那一絲難以覺察的猶豫,他感到這種反常的緊張其實是因為恐懼。

  傑西卡走到窗前,一甩手拉開窗簾,目光越過河畔的果園,遠遠地望向修比山。「你會知道的……戈姆刺……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她說。

  他聽出了母親語氣中夾雜的恐懼,不由得好奇起來。

  傑西卡並未轉過身來,只是說道:「聖母正在我的晨室里等你,請你動作快點兒。」

  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坐在一把飾有織錦的椅子上,看著保羅母子一步步走近。從她兩旁的窗口望出去,可以俯瞰河灣南岸和厄崔迪家族名下大片大片的綠色田園,然而聖母卻無心欣賞。今天早晨,她感到自己上了年紀,有幾分惱怒。她把這歸咎於太空旅行、令人厭惡的宇航公會和他們那種躲躲藏藏的行事風格。但是,這裡的這項使命必須有一位有特殊洞見能力的貝尼·傑瑟里特親自過問才行。職責所在,就算是帕迪沙皇帝的真言師也不得不奉召行事。

  該死的傑西卡!聖母在心裡罵道,要是她遵照命令生個女孩出來,不就什麼麻煩都沒了?

  傑西卡在座椅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左手輕輕提起裙裾,微微欠身行了個禮。保羅則按照舞蹈老師所教的那樣躬身致意——而這種姿態在社交場合通常隱含著「對受禮方身份地位的懷疑」。

  保羅行禮時這份細微的懷疑沒能逃過聖母的眼睛,她說:「他很謹慎嘛,傑西卡。」

  傑西卡把手搭在保羅肩頭上,緊緊摟住他。有那麼一剎那,保羅感到母親的手心裡傳來一陣驚恐的情緒波動,但她隨即便控制住了自己。「原本就是這麼教他的,尊貴的閣下。」

  她在害怕些什麼?保羅心想。

  老婦人只一瞥,便將保羅的身體外貌盡收眼底:鵝蛋形的臉像傑西卡,但那強健的骨骼……他繼承了公爵父親的深黑色頭髮;眉毛的形狀卻承自他那名字諱莫如深的外公;瘦削而傲慢的鼻子、直視自己的那對綠色眼睛,這些都像老公爵——他過世的爺爺。

  那個老頭子如今倒是會讚賞這種勇氣,即使是在墳墓中。聖母暗想。

  「後天的教育是一回事。」她說,「先天的資質又是另一回事,我們會搞清楚的。」老婦人向傑西卡投去嚴厲的一瞥:「你去吧,留我們兩個單獨在這裡。我命令你去練習冥想,讓整個身心寧靜下來。」

  傑西卡的手從保羅肩頭挪開:「尊貴的閣下,我——」

  「傑西卡。你知道,這件事必須做。」

  保羅迷惑地望向母親。

  傑西卡挺直了身體:「是的……當然。」

  保羅回頭望著聖母。母親對這位老婦人的殷勤和明顯的畏懼都在提醒他要多加小心。保羅能從母親身上感到她流露出的恐懼,而這卻使他在擔心之餘多了些許怒氣。

  「保羅——」傑西卡深深地吸了口氣,「……你將要接受的測試……對我很重要。」

  「測試?」保羅抬起頭來看著母親。

  「記住,你是公爵之子。」傑西卡說。她急忙轉身,大步朝門外走去,裙裾沙沙作響。房門在她身後重重地關上了。

  保羅面對老婦人,強壓胸中怒氣:「你怎麼敢這樣把傑西卡夫人打發走,像指使女僕一樣?」

  老婦人皺巴巴的嘴角閃過一絲微笑。「小伙子,在貝尼·傑瑟里特學校的十四年裡,這位傑西卡夫人的確曾是我的女僕。」她點點頭說,「而且也還算是個相當不錯的女僕。現在,你給我過來!」

  這道命令來得如此突然,仿佛抽了一記響鞭。保羅還沒來得及細想,就已身不由己地服從了。她在對我用音控力。他暗想道。遵照聖母的手勢,保羅停了下來,站在她膝旁。

  「瞧見這個了?」她一邊問,一邊從長袍的衣縫裡取出一個綠色的金屬立方體,大約十五厘米見方。她轉了轉那東西。保羅看到其中的一面敞開著——裡面黑乎乎的,令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從那黑漆漆的開口望進去,裡面竟似無底洞般,見不著一絲光。

  「把你的右手放進盒子裡去。」她說。

  恐懼襲上保羅的心頭,他向後退去,然而老婦人開口道:「你就是這樣聽你母親話的?」

  他抬頭望著那雙如鷹眼般明亮的眼睛。

  保羅感到一種強迫性的衝動,迫使他服從。他慢慢地把手放進盒子裡。黑暗漸漸吞沒了他的手。他先感到一陣陣發冷,然後有什麼平滑的金屬在摩擦著他的手指。手指處傳來一陣陣麻刺感,像失去了知覺一樣。

  老婦人臉上的表情仿佛猛禽獵食時那樣,她的右手從盒子上抬起,穩穩地停在保羅的脖子旁邊。保羅看到她手中有什麼金屬物閃了閃,於是想扭過頭去看個究竟。

  「別動!」她大聲喝道。

  又在施展音控力了!保羅一邊想一邊把注意力轉回她臉上。

  「我正用戈姆刺指著你的脖子呢。」她說,「戈姆刺,是最強橫的致命武器。它是一根針,針尖上塗有一滴毒液。啊哈!別想把手抽回去,否則馬上讓你嘗嘗中毒的滋味。」

  保羅乾咽了一口唾沫,無法將自己的注意力從這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挪開。她說話的時候兩眼冒光,鑲銀的牙齒在蒼白的牙床上反射出點點銀光。

  「公爵的兒子必須了解毒藥,各種各樣的毒藥。」她說,「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方式,懂嗎?麝香毒下在飲料里,奧瑪斯放在食物里。有速效的,有慢性的,也有介於兩者之間的。對你來說,我的毒是件新玩意兒:戈姆刺,專殺動物似的凡胎俗骨。」

  保羅的傲氣戰勝了恐懼。「你竟敢暗示公爵的兒子是動物?」他質問道。

  「那咱們先假設你是真命之子好了。」她說,「站穩!我警告過你,別打算從我手裡溜走。我是老了,可我的手終歸還是能在你逃脫之前把這根毒針扎進你的脖子。」

  「你是誰?」保羅輕聲問道,「你是怎麼設計騙過我母親,讓她把我留下來,單獨和你待在一起的?你是哈克南那邊的人嗎?」

  「哈克南人?上帝啊,當然不是!現在給我閉嘴。」一隻乾巴巴的手指碰了一下他的脖子,保羅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跳開的衝動。

  「好。」她說,「頭一關你是過了。下邊的測試是這樣的:只要你把手從盒子裡抽出來,你馬上小命不保。規矩只有這一條:把手放在盒子裡才能活命,抽出來就死定了。」

  保羅深深吸了口氣,壓住渾身的戰慄:「只要我叫一聲,幾秒之內就會有侍從制住你,到時候死的只怕將會是你吧。」

  「你母親守在門外呢,侍從們過不了她那一關。別指望了。當年你母親通過了這個測試,現在輪到你了。這是一個榮譽,我們很少對男孩子做這種測試。」

  好奇使保羅抑制住了自己的恐懼。這老婦人說的是真話,他聽得出來,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是他母親站在外面守著……如果這真的是一次測試……不管是什麼,保羅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脫身了。戈姆刺抵著他的脖子,自己的性命被牢牢攥在聖母手心裡。他回憶著《對抗恐懼的連禱文》,那是他母親在貝尼·傑瑟里特儀式中傳授給他的: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的殺手,是潛伏的小小死神,會徹底毀滅一個人。我要直面它,讓它掠過我的心頭,穿越我的身心。當這一切過去之後,我將睜開心靈深處的眼睛,審視它的軌跡。恐懼如風,風過無痕,唯有我依然屹立。

  保羅感到自己恢復了鎮定:「動手吧!老太婆。」

  「老太婆!」她憤憤地說,「你倒是有膽量,這一點不可否認。好吧,先生,我們走著瞧。」她俯身湊近保羅,壓低聲音,近乎耳語道:「你在盒子裡的那隻手會感到疼痛,很痛,非常痛!可是,如果你抽出手,我的戈姆刺就會刺進你的脖子——你會死得乾淨利落,就像劊子手用斧子砍下人頭一樣乾脆。抽出手,戈姆刺就要你的命,懂了嗎?」

  「盒子裡有什麼?」

  「疼痛。」

  保羅感覺到了,手上傳來的刺痛感在加劇。他咬緊了雙唇。這點小痛苦就是測試?他想。刺痛變成了瘙癢。

  老婦人說:「聽說過嗎?有時,動物為了從捕獸夾中逃脫,會咬斷自己的一條腿。那是獸類的伎倆。而人則會待在陷阱里,忍痛裝死,等待機會殺死設陷者,解除他對自己同類的威脅。」

  瘙癢變成了一種極細微的灼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保羅問道。

  「看看你是不是真正的人——真命之子。安靜!」

  灼痛從盒子裡的右手蔓延到另一隻手上,保羅的左手攥成了拳頭。灼痛慢慢加劇:燒,燒得更厲害了,燒得越來越厲害了……他感到自己左手的指甲摳進了掌心,而被燒灼的那隻右手卻連彎曲手指都做不到。

  「疼。」保羅輕聲說。

  「安靜!」

  一抽一抽的疼痛感傳過他的手臂,他的額頭滲出了汗珠。每一根神經都在大聲呼救,要他把手從燃燒的火坑裡抽出來……可是……戈姆刺。保羅沒有轉頭,試著轉動眼珠去看脖子上的那根毒針。他發現自己正大口喘息著,於是想控制住呼吸節奏,卻怎麼也做不到。

  痛啊!

  世界變成一片空白,只有那隻沉浸在痛苦中的手是真實的。而那張老臉就在距他幾英寸[1]的地方,死死地盯著他。

  雙唇乾得幾乎張不開了。

  在燒!在燒!

  他想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隻灼痛的手上,燒得發黑的皮膚捲縮起來,焦黑的皮肉吱吱作響,一塊塊剝落,只剩下燒焦的骨頭。

  停了!

  不疼了!仿佛關上了某個開關。

  保羅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顫抖,渾身浸透了汗水。

  「夠了。」老婦人咕噥道,「庫爾,瓦哈!從來沒有哪個女孩能堅持到這種程度。我還以為你一定通不過的。」她向椅背上一靠,從保羅頸側撤走了戈姆刺:「把你的手從盒子裡拿出來吧,年輕人,看看它。」

  疼痛的記憶差點兒讓保羅哆嗦了一下,他強制忍住,盯著那個無底的黑洞。那隻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頑固地繼續留在黑暗中。劇痛記憶猶新,竟使他動彈不得。理智告訴他,拿出來的將是一截燒焦的殘肢。

  「抽出來!」聖母厲聲叫道。

  保羅從盒子裡抽出手,驚訝地瞪著它——毫髮無傷,連一點兒燙傷的跡象都沒有。他舉起手來轉了轉,又彎彎手指,完好無損。

  「那是刺激神經所誘發的疼痛,」她說,「不會傷害潛在的真命之子。道理很簡單,但有很多人願意出一筆天價來買這盒子的秘密。」她把盒子收進長衫中。

  「可那種疼痛——」保羅說。

  「疼痛!」她輕蔑地說,「真命之子可以憑意念控制體內的任何一根神經。」

  保羅突然感到左掌劇痛,這才鬆開緊握的手指,發現掌心有了四個血印。不知不覺中,他的指甲已在掌心深深地摳出了四個血印。他垂下手臂,把手放在身側,看著老婦人說:「你以前也對我母親做過這種測試嗎?」

  「你以前用篩網篩過沙嗎?」她問。

  這個問題切入保羅腦海,他不覺一震,意識到了其中更深一層的含意:篩網濾沙。他點點頭。

  「我們貝尼·傑瑟里特篩選的是人群,以發現真命之子。」

  保羅舉起右手,回憶著剛才的疼痛。「用這種辦法——疼痛?」他問道。

  「小傢伙,我仔細觀察了你忍受疼痛的情形。疼痛只不過是測試的核心而已。至於我們的觀察方法,你母親已經教過你了。我看得出這種她教育過你的跡象。我們測試的是危機,以及你對危機的洞察力。」

  她對自己這句話深信不疑,保羅感應到了這種信仰,於是應聲道:「洞見危機的本質!」

  聖母凝視著保羅——好強的感應力!他會是那個人嗎?他真的是嗎?她壓住興奮的心情,提醒自己:希望會蒙蔽觀察力。

  「你能感知人們何時自認為在說真話?」她說。

  「我能感知到。」

  回答契合得絲絲入扣。保羅說的是事實,經過反覆測試驗證的事實。她聽得出來,於是說道:「也許你真的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坐下,小兄弟,坐在我腳邊。」

  「我更願意站著。」

  「你母親以前就坐在我腳邊。」

  「我不是我母親。」

  「你有點兒恨我們,嗯?」她的目光轉向門口,叫道,「傑西卡!」

  門應聲打開,傑西卡站在那兒,緊張的目光投向屋內。看到保羅時,她的眼神立即變得柔和起來,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傑西卡,你從來沒停止過恨我嗎?」老婦人說。

  「我對您又愛又恨。」傑西卡答道,「恨——來自我永遠難忘的疼痛。而愛——卻是……」

  「只要說出基本的事實就夠了。」老婦人說,但語氣卻很柔和,「你可以進來了,但還是得保持沉默。把門關上,注意別讓人打擾我們。」

  傑西卡走進屋裡,關上門,背靠著門。我兒子還活著。她想,他沒有死,而且,是……真命之子。我早就知道他是……但……他活著。現在,我可以繼續活下去了。她只覺得背後抵著的房門堅實而牢固,是那麼真實。屋裡的一切突然間湧進眼裡,壓迫著她的神經。

  我兒子活下來了!

  保羅看著母親。老婦人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想離開,一個人靜一靜,仔細思考這次經歷,但他知道必須得到允許才能離開。這老婦人對他產生了某種控制力。她們說的是真話。他母親經歷過這樣的測試,這裡面一定包含著某種最艱巨的使命……那種痛苦和恐懼,真可怕。他明白什麼叫作「最艱巨的使命」,這種使命近乎不可能完成,它壓倒一切,不由分說。保羅感到這種可怕的使命正在影響自己,但卻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總有一天,小傢伙,」老婦人說,「你也不得不像她那樣在門外眼巴巴地干站著。要做到這一點,真得有點兒本事才成呢。」

  保羅低頭看看那隻經受了劇痛的手,然後抬起頭來看著聖母。她說話的語氣裡帶有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他從來沒有在其他人的話中感受到過。那些詞仿佛閃耀著一圈光芒,裡面卻又暗藏機鋒。他認識到,無論自己向她提出什麼問題,得到的回答都會使他超越凡俗的肉體世界,進入一個更深遠廣闊的領域。

  「你們為什麼要用這些測試發現真命之子?」保羅問。

  「為了解放你們。」

  「解放?」

  「曾經,人們一度將思維能力賦予機器,希望用機器代替人類的勞作,將人們從勞作中解放出來。然而,這只會使機器的擁有者奴役其他人。」

  「汝等不應造出如人般思維的機器。」保羅引述道。

  「引自巴特勒聖戰法令和《奧蘭治天主教聖經》。」她說,「但《奧蘭治天主教聖經》其實應該這麼說:『汝等不得造出機器,假冒人的思維。』你研究過門泰特嗎?」

  「我一直師從杜菲·哈瓦特學習與研究。」

  「當年的大騷亂奪去了機器思維這根人類的拐杖,」她說,「它迫使人類提升思維能力,於是人們開始設立專門的學校以訓練人類的才能。」

  「貝尼·傑瑟里特學校?」

  她點點頭:「那種古老的學校只有兩所倖存下來——貝尼·傑瑟里特和宇航公會。在我們看來,宇航公會的重點幾乎完全放在數學方面,而貝尼·傑瑟里特則不同。」

  「政治。」保羅說。

  「你連這些都知道,庫爾,瓦哈!」老婦人說道,嚴厲地掃了傑西卡一眼。

  「我從沒告訴過他,尊貴的閣下。」傑西卡說。

  聖母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保羅身上。「原來如此,只憑極少的線索就做出了這樣的推斷。」她說,「政治,沒錯。有些人看出了血脈延續在人類社會中的重要性,而最初的貝尼·傑瑟里特學校就掌握在這些人手中。他們注意到,如果不在繁衍過程中將真命之子與動物似的凡人區分開來,這種延續性就不可能存在。」

  保羅忽然覺得,老婦人的話喪失了那種內在的機鋒。他母親曾說過,他有一種本能——總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此刻聖母所說的話卻與這種本能格格不入。但聖母並不是在撒謊,她顯然相信自己說的是真理。這其中有某種更深層次的東西,與那個可怕的使命息息相關。

  他說:「可我母親告訴我,學校里許多貝尼·傑瑟里特都不知道她們的父母究竟是誰。」

  「我們的檔案里保存著全部遺傳譜系表。」她說,「你母親只知道一點:要麼她是貝尼·傑瑟里特的後代,要麼她本身的血統是可接受的。」

  「那她為什麼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有些人知道……但更多的人則不知道。比方說,我們也許希望她與某個近親交配繁衍,以建立某種顯性的遺傳優勢。原因多種多樣。」

  保羅再一次感到這種說法不對勁。他說:「你們倒是挺會替別人做決定的嘛。」

  聖母直視著保羅,心想:他在陰陽怪氣,沒聽出來?「我們肩負重任。」她說。

  保羅感到自己逐漸擺脫了測試帶來的震驚和恐懼。他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聖母,問道:「你剛才說,也許我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那是什麼?人形戈姆刺嗎?」

  「保羅。」傑西卡說,「不許用這種語氣對……」

  「我來回答,傑西卡。」老婦人說,「小傢伙,知道真言師之藥嗎?」

  「你們用它來提高自己分辨真偽的能力。」保羅答道,「母親告訴過我。」

  「那你見識過辨真靈態嗎?」

  他搖搖頭說:「沒有。」

  「這種藥很危險。」她說,「但它卻能賦予你透視自身記憶的能力。在這種藥的激發下,真言者可以看見平時隱藏在自己記憶——肉身記憶——深處的許多地方。一條條我們可以極目遠望的大道,通向過去……但全都是屬於女性的大道。」她的聲音蒙上了一層傷感:「然而,有一個地方卻是任何真言者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在那裡,我們的力量受到排斥,我們深感恐懼。據說,某一天會出現一個男人,他將在藥物的激發下開發自己內心的靈眼,然後,他將有能力看到我們永遠看不到的東西——屬於女性和男性的過去。」

  「那就是你們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對,魁薩茨·哈德拉克,可以同時造訪許多記憶單元的人。許多男人都試過這種藥物……很多很多,但沒有一個人成功過。」

  「嘗試後失敗,全都是這樣?」

  「哦,不。」她搖了搖頭,「他們嘗試後全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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