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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1:24:06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僅從大小上看,專員官邸與月球上其他的宿舍毫無區別。月球上缺乏空間,即使是殖民官員,在這方面也毫無特權。他們絲毫不能擁有一點奢侈的空間,哪怕他們作為母星的代表也不行。因為無論怎樣,月球的自然條件都無法改變——人們只能生活在地下,生活在低重力環境中——即使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也無法改變這一點。
「人類還真容易被環境所左右。」路易斯·蒙特茲嘆了口氣,「我已經在月球上待了兩年了,我也曾經試著想多留幾年,可是——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我剛過五十歲,要是我還想在地球上終老的話,現在該走了。再老幾歲的話,我大概就再也適應不了正常重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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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納德·戈特斯坦只有三十四歲,而且看上去還要更年輕一些。他臉膛寬闊豐滿,比常人大了不少。月球人從來都不會有這種大臉,倒是在他們的漫畫裡,地球人的形象往往如此。不過他並不胖——把地球胖子送來任職,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只不過與身體相比,他的臉盤大得不成比例。
他說(說起地球標準語來,他的口音跟蒙特茲差別很大):「聽起來你好像心裡沒底。」
「是的,沒錯。」蒙特茲說。要是說戈特斯坦那張臉算和藹可親的話,那麼蒙特茲這張又長又瘦的臉上則是一臉的苦相。「從各方面來說,我都有點不踏實。一想到馬上就要離開月球,我心裡就有點難受,這個地方的確很有魅力。想到自己居然真的開始留戀,我就更難受了。而且,我還要重新適應地球生活——重力和其他一切。」
「對,我能想到,重新撿回那其餘六分之五的重力,的確很辛苦,」戈特斯坦說,「我只在月球上住了沒幾天,已經覺得六分之一的重力相當愜意了。」
「當你開始便秘的時候,感覺就沒那麼好了,那時你得靠潤滑油過日子,」蒙特茲又在嘆氣,「不過這些都會過去的……但是別以為身體輕盈了,就可以模仿瞪羚。行動也很需要技巧。」
「我明白。」
「你只是自以為明白了,戈特斯坦。你還沒見過袋鼠跳,是吧?」
「電視上見過。」
「那個沒用,並不能給你真實的感覺,你得自己嘗試才行。想在月面上快速前進,只能這麼走。雙腳一起向後蹬,就好像在地球上做一次普通的跳躍一樣。當你在空中的時候,雙腳前伸,在落地之前,就要預先做出蹬腿的動作,這樣再次跳出,循環往復。以地球上的標準來看,這個動作好像很緩慢,因為只有很小的重力把你往下拉,可是每跳一次,你都能跳出二十英尺的距離,而且,你跳躍所需的肌肉能量很小很小。這種感覺就像在飛——」
「你試過嗎?你能做到嗎?」
「我試過,不過沒有一個地球人能真正做好。我一次能連跳五下,已經開始找到感覺;這種程度還會讓我躍躍欲試,嘗試更進一步。不過接下來就會不可避免地失誤,步子會亂,然後就會摔倒,滑出四分之一英里遠去。月球人都很有禮貌,從來不會當面嘲笑你。當然,他們做起來就容易多了。他們從小就這樣跳,個個都像袋鼠。」
「這是他們的地盤,」戈特斯坦笑出聲來,「想想他們到地球上會怎樣吧。」
「他們永遠不會到地球上去。他們做不到。好歹我們還有這點優勢。我們可以同時在兩邊生活,而他們卻只能生活在月球上。不過這點在日常生活中沒意義,因為我們很難分清土著月球人和新人。」
「和誰?」
「他們把地球移民叫作新人——就是那些差不多已經在月球上定居,但是卻在地球上出生長大的人。當然,這些移民可以返回地球,而那些真正的月球人卻不行了,他們的肌肉和骨骼都已經承受不了地球重力。在月球人的早期歷史中,曾發生過幾次這方面的悲劇。」
「哦?」
「嗯,就是這樣。有人曾經帶著自己生於月球的孩子返回地球。我們總是會淡忘這些事。地球人歷經的浩劫,20世紀末期的大戰以及後來的種種都讓人念念不忘,與此相比,幾個孩子的生命顯得微不足道。可是在月球上,每個死於地球重力的孩子都被銘記在心……這也助長了他們的分離意識,我想。」
戈特斯坦說:「我還以為來之前已經充分了解情況了,不過現在看起來,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站在地球上,你不可能學到月球上的一切,所以我給你留下了一份詳細的全面報告,我的前任就是這麼做的。你會發現月球生活妙不可言,不過從另一些方面來說,也可以說是苦不堪言。我不知道你在地球上的時候,有沒有嘗過月球食品,如果你只是聽過他人的描述,那麼你的心理準備還遠遠不夠充分……不過你必須學著喜歡它。從地球往這裡運送食品很不划算。我們必須要適應這裡的飲食。」
「這兩年你都撐過來了,我想我大概能堅持住吧。」
「我也沒有自始至終地堅持下來。一直都有定期的休假,我能常常回到地球上。這些休假是強制性的,不管你願不願意。他們肯定跟你說過吧,我確信。」
「是的。」戈特斯坦說。
「不管你在這兒做了多少體能鍛鍊,你都必須時常回到標準重力環境中,讓你的骨骼和肌肉保持正常的記憶。當你回到地球時,就可以吃到普通食物。還有,有時候也會有些走私的食物過來。」
「我來的時候,行李都經過了仔細的檢查,不過你看,現在我大衣口袋裡還有一個牛肉罐頭,我自己都忘了,看來他們也沒注意。」
蒙特茲微微一笑,略帶躊躇地說:「我想你大概不捨得與我分享吧。」
「怎麼會?」戈特斯坦皺著碩大的鼻子,通情達理地說,「我最擅長的就是慷慨悲壯,『蒙特茲,拿去吧,你比我更需要它!』」他說得有點磕巴,還是用不慣母星語言中最傳統的第二人稱單數。
蒙特茲臉上掠過一絲明朗的笑容。他搖搖頭,「不用了。再過一星期,我就能天天吃到地球的美食了,而你卻做不到。在接下來的幾年中,你都沒有什麼口福了,對今天的慷慨之舉也會越來越後悔。你自己留著吧……我不會要的。我可不想以後被你記恨。」
他說得一本正經,不像是開玩笑。他一手搭著戈特斯坦的肩膀,四目相交。「另外,」他說,「我還有件事沒有完成,因為我不知道如何下手,跟這事一比,食物的問題根本不值一提。」
戈特斯坦馬上把罐頭扔在一邊。他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來回應蒙特茲的嚴肅。他壓低嗓音,儘量表現得堅定一點。「這事是不是不能寫進報告,蒙特茲?」
「我一直想寫進報告,戈特斯坦,可是我找不到合適的措辭,而地球方面又聽不懂我的弦外之音,所以這個問題就擱置了下來,沒有再往下推動。我相信你做得會比我好。我希望你能。這次我沒有要求延長任期,一方面也是因為事情無法推進,而我又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說得好像非常嚴重。」
「我希望能引起你的重視。坦白地說,我的想法聽起來很傻。月球殖民地上只有一萬來人。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是土生月球人。他們缺乏資源,空間緊張,生活條件嚴苛,還有——諸如此類。」
「這又怎麼了?」戈特斯坦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裡有什麼事情在發生——我具體也說不上來是什麼——不過可能非常危險。」
「為什麼會危險?他們能幹些什麼?難道要跟地球開戰?」戈特斯坦語音顫抖著,強忍著不笑出聲來。
「不,不是的。沒這麼嚴重。」蒙特茲抹了一把臉,又揉揉眼睛,顯得情緒有些激動,「我說實話吧。地球正在失去本身的活力。」
「這是什麼意思?」
「嗯,我該怎麼說呢?月球殖民地建立起來不久,地球上就爆發了大戰,這個不用我告訴你吧。」
「當然,當然不用。」戈特斯坦不耐煩地回答。
「然後人口就從當時的六十億降到現在的二十億。」
「這個數目對地球來說應該更合適吧。」
「哦,這倒是。儘管對於這種削減人口的方式,我還不是太認同……不過,大戰徹底摧毀了我們的科技,使剩下的人產生了巨大的惰性。因為害怕任何副作用,沒人願意嘗試新東西。沒人再會為了偉大的追求而獻身,一想到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所有人都甘願放棄探求新知,不敢奢望成功。」
「我明白了,你說的是遺傳工程。」
「那只是個比較有名的例子,可並不是唯一一個。」蒙特茲沉痛地說。
「說實話,對遺傳工程的放棄,我倒不覺得有多遺憾。那些人經歷了一連串的失敗。」
「可我們失去了找到直覺感應的機會。」
「從來都沒有證據可以表明,直覺感應會受到人類歡迎,正相反,很多跡象可以表明,直覺感應倒是很惹人討厭……不過月球殖民地本身又怎麼樣呢?這裡肯定沒經過地球上那種停滯和倒退。」
「正是如此,」蒙特茲神采奕奕地說,「月球殖民地正是一個孤島,戰前地球文明碩果僅存的孤島;在人類文明的大幅倒退中,這裡是最後一個前進的箭頭。」
「太浪漫了吧,蒙特茲。」
「我可不這麼想。地球正在倒退,人類正在倒退,只有月球人還在前進。月球殖民地不只是人類可活動空間上的邊疆,也是我們人類心靈的邊疆。這裡沒有成片的生靈等著我們去屠殺,沒有複雜的生態系統可以被破壞。在月球上,我們使用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月球是一個由人類一手締造的世界。它沒有過去。」
「那又怎麼樣?」
「在地球上,我們總是顧慮重重,總是渴望回到過去,回到那個並不存在的田園牧歌時代;就算它真的存在,我們也永遠不可能回去了。從某些方面來說,地球的生態系統在大戰中受到嚴重的破壞,我們不得不細心地呵護殘存的部分,所以我們總小心翼翼,顧慮重重……而在月球上,根本就沒有什麼過去,我們無從懷念,無從幻想,只有一路前行。」
蒙特茲好像被自己的語氣感染了。他繼續說道:「戈特斯坦,我已經觀察了兩年;你至少還要再觀察同樣長的時間。在月球上,有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經久不息。他們在每個領域都開拓進取。在地理上,他們不斷擴展。他們的邊境每個月都在向四周擴張。他們可以找到新的建築材料、新的水源、新的特種礦脈。他們在擴展太陽能電池陣,擴建他們的電廠……我想你應該知道,就是這隻有一萬人左右的月球殖民地,已經成為了地球上微電子設備和精密生化產品的主要供貨地。」
「我只知道這裡是個重要產地。」
「地球人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月球已經是主要產地。按照目前的速度,用不了多久,這裡恐怕會成為唯一的產地……這裡的知識結構也在進步。戈特斯坦,我想地球上所有有志於為科學獻身的年輕人,都會悄悄——或許不必那麼隱秘——夢想著,有朝一日到月球上發展。地球的科技一直在倒退,只有在月球上,才有施展抱負的空間。」
「你想說質子同步加速器吧?」
「那只是一個例子而已。地球上最後一個同步加速器是多少年前建成的?但那只是最大最顯眼的標誌而已,遠不是最重要的。你想知道嗎?月球上最重要的科學設施是什麼?」
「是不是高級機密,我從來都沒聽說過?」
「不,因為太明顯,所以所有人都忽略了。是這裡的一萬個頭腦。這裡匯集了人類最聰明的一萬個頭腦,這一萬個頭腦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為著一個目的相同的科學抱負。」
戈特斯坦手裡忙活著,想把椅子調高。不過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不能移動。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戈特斯坦發現自己滑出了椅子之外。蒙特茲伸出一隻胳膊,幫他穩定身體。
戈特斯坦臉上一紅:「不好意思。」
「以後你會適應重力的。」
戈特斯坦說:「你剛才說的那些想法未免也太悲觀了。地球人再怎麼說,也不至於蠢到一無所知。我們不是還開發了電子通道嗎?這可全是地球人的功勞。完全沒有一個月球人參與啊。」
蒙特茲搖搖頭,嘴裡咕噥出幾句西班牙語——他的母語。從語氣上聽,不像是什麼好話。他說:「你有沒有見過弗里德里克·哈蘭姆?」
戈特斯坦笑了:「見過,說實話,他是電子通道之父嘛,我想他大概把這幾個字都文到自己胸口上了。」
「你剛才笑了,這也正佐證了我的觀點。你捫心自問:像哈蘭姆這樣的人,有可能一手開創電子通道嗎?對盲從的大眾而言,有個傳奇故事就夠了,可是事實上——你只要認真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電子通道之父。發明者是那些平行人類,那些住在平行宇宙中的人,不管他們是誰,或是什麼樣子。哈蘭姆正好充當了他們的工具而已。整個地球都是他們手中的工具。」
「雖然是他們先啟動的,不過我們也不傻,也能從中得利啊。」
「對,就好像母牛也不傻,也會吃主人餵到嘴邊的乾草一樣。電子通道不是進步,並不能說明人類在開拓進取。恰恰相反。」
「如果說電子通道是種倒退的話,那我寧願倒退。我可不想失去這樣的好東西。」
「誰捨得?可是問題在於,它恰好滿足了現階段人類的心理。毫無代價地得到無窮的能源,唯一要做的只是維護保養現有設施,而且沒有一點污染。不過在月球上,還沒有電子通道。」
戈特斯坦說:「我想,大概是他們用不著吧。太陽能電池提供的電能應該已經夠了。『毫無代價地得到無窮的能源,唯一要做的只是維護保養現有設施,而且還沒有一點污染』……聽著怎麼像禱告呢?」
「對,的確很像,不過太陽能電池是完全由人類製造的。這正是我要強調的。還有,月球上也曾經計劃建造電子通道,而且已經實驗過了。」
「結果呢?」
「失敗了。平行宇宙那邊沒有接受我們的鎢。什麼都沒發生。」
「我從沒聽說過。為什麼呢?」
蒙特茲聳聳肩,揚揚眉毛。「誰知道呢?我們只能猜測,比如說,那邊的人類居住的星球,是沒有衛星的——或者他們不能理解,同一種族的人為何住在彼此分離的世界,各自生活;或者電子通道只需要一處,不需要再找第二處了。誰知道呢?——問題在於,那邊的人要是不配合,我們自己根本無法建立通道。」
「我們自己,」戈特斯坦重複道,「你是指我們地球人嗎?」
「是。」
「月球人呢?」
「不包括他們。」
「他們不感興趣嗎?」
「我不知道。這點我不敢確定——而且很不安——這才是關鍵。這些月球人——特別是那些土生月球人——跟地球人很不一樣。我不知道他們的計劃,不知道他們的打算。我查不出來。」
戈特斯坦看上去若有所思。「可他們又能幹些什麼呢?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說明,他們對我們圖謀不軌嗎?或者他們要對地球進行什麼破壞?」
「我沒辦法回答。他們是一群頗具魅力而且非常聰明的人。我想他們的世界裡缺乏真正的仇恨,或者真正的憤怒,甚至恐懼感。或許這只是我個人的感受。我最大的困擾就在於,我根本對他們一無所知。」
「我一直以為,月球上的科學設施都是由地球操縱的。」
「對,質子同步加速器就是。地月之間的無線電通信也是由地球管理的。三百英寸口徑的天文望遠鏡也……凡是大型的裝備都是,它們都運行超過五十年了。」
「那在這五十年裡呢?」
「地球人停滯不前。」
「月球人呢?」
「我不敢肯定。他們的科學家平時都在大型機構任職,不過有一次我曾查過他們的日程表。其中有漏洞。」
「漏洞?」
「有大量的時間,他們並不在機構里。他們好像有自己的實驗室。」
「如果他們只是為了製造微電子設備,以及生物藥品,豈不是值得鼓勵嗎?」
「當然,可是——戈特斯坦,我不知道。如果一直一無所知,我就很害怕。」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戈特斯坦抬頭說道:「你告訴我這些,就是為了讓我提高警惕,讓我查出月球人在搞什麼名堂嗎?」
「算是吧。」蒙特茲顯得有點不太高興。
「但是你其實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做什麼。」
「我感覺到他們在做。」
戈特斯坦說:「另外,還有件事。先不談你的那些神神秘秘的憂慮,我得跟你講講這件事,真的有點反常。」
「什麼事?」
「在我來月球時,同一艘飛船上還有很多別人。我是說,還有一個很大的旅行團。不過其中有一張面孔似曾相識。我沒跟他說話——沒找到機會——後來我就把這事忘了。不過跟你說了這么半天,我忽然想起來了——」
「怎麼了?」
「從前我曾在一個有關電子通道的部門任職,負責安全問題。」說到這裡,他笑了笑,「你肯定又會說,地球已經失去活力。我們總是對所有東西提心弔膽——這也不見得是壞事,見鬼,管它什麼活力不活力。一提到安全,我不由自主就胡思亂想。言歸正傳,我以前曾經見過船上的那個人,我敢肯定。」
「這事很重要嗎?」
「我不敢肯定。不過那張面孔讓我聯想到一些麻煩事。要是好好想想,一定能想起什麼來。不管怎麼說,我都要先弄份乘客名單,看看能不能認出他的名字。事情不妙,蒙特茲,不過多虧你的提醒。」
「還不算太糟,」蒙特茲說,「很高興能引起你的重視。說不定那個人只是一個普通遊客,待兩周就會離開。不過很高興,你能提高警覺——」
戈特斯坦好像並沒留心他在說什麼。「他是個物理學家,或者其他什麼專業的科學家,」他喃喃自語,「我敢肯定,而且他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