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阿(3)
2024-10-02 01:23:22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杜阿發現自己正向長老洞穴游去。現在太陽已經落下,她得找點事做。她可不想早早回到家裡,忍受崔特那些蠻橫無理的要求,還有奧登那些敷衍了事的勸告。不過換個角度來說,這些缺點也正是他們各自的魅力所在。
很久以前她就有這種感覺,從她小時候一直到現在,而且她也並不想掩飾。其實從道理上講,一個情者不會感覺到異性的這些魅力。一般來說,情者在小時候還是有可能感受到的——杜阿現在已經明顯長大,太成熟了——在長大以後,這種情愫就會迅速消退;即使消退得不夠快,周圍的環境也不會允許她們表現出來。
當杜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顯現出一種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她總是滿懷興趣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太陽,看著洞穴——看著所有的一切——直到她的撫育者父親說:「你真是個怪孩子,杜阿,我的寶貝。你真是個好玩的小情者。長大以後,你會變成啥樣呢?」
起初她對此並沒有確切的概念,她只是想知道一些東西,這有什麼奇怪的,又有什麼好玩的?很快,她就發現了,她的撫育者父親不能給她解答這些問題。有一次她去問自己的理者父親,可是他完全不像撫育者父親那麼溫柔。他厲聲喝道:「這有什麼可問的,杜阿?」他看上去很可怕,好像杜阿犯了什麼錯,他要追究到底。
她嚇得跑開了,以後再沒問過他。
可是後來有一天,其他同齡的小情者們都開始叫她「左情者」,因為那天她給她們講了一些東西——現在她已經忘了是什麼——總之是一些在當時的她看來很平常的東西。聽到這個綽號,杜阿感到心裡很難過,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麼這樣。她去問自己的理者哥哥,左情者是什麼意思。他退縮著,看上去很尷尬——明顯很尷尬——支支吾吾地說:「我不知道。」其實很明顯,他一定知道。
仔細考慮過以後,她去找自己的撫育者父親,直接問道:「爸爸,我是個左情者嗎?」
他回答:「誰這麼叫你,杜阿?這種話以後不許再說。」
她飄到他的身邊,靠在他的懷中,默默想了一陣,然後問道:「這是說我不好嗎?」
他只是回答:「長大以後就沒事了。」然後他故意把身體膨脹起來,把她的身體擠到外面,來回擺動,這是她平時最喜歡的遊戲。不過那個時候,她卻提不起興致來。她很清楚父親根本沒有回答她。她心事重重地向外游去,盤算著父親的那句話,「長大以後就沒事了」,這麼說她現在是有事,可那又是什麼事呢?
即使在那時,在情者中間,她就幾乎沒有一個朋友。她們都喜歡紮成一堆唧唧喳喳,傻笑不停;而她喜歡在碎石堆上飄過,感受那粗糙而未經雕飾的美。不過,也有個別小情者對她比較友善,那都是脾氣很好的人。比如多瑞爾,雖然跟其他情者一樣傻,不過有時候她說話還是挺有趣的。(多瑞爾長大以後也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其中撫育者是杜阿的哥哥,年輕的理者來自另外的洞穴區,說實話杜阿不是很喜歡這傢伙。多瑞爾曾經很利索地連續生下小理者、小撫育者,小情者不久也降生了。她也對孩子十分關心,好像家裡有兩個撫育者一樣,杜阿甚至懷疑,她家三個人是不是還能交媾……同時,崔特還不厭其煩地對她嚷嚷,多瑞爾多麼盡心盡職,創造了一個多麼完美的家。)
有一天杜阿和多瑞爾待在一起,她在多瑞爾耳邊問:「多瑞爾,你知道左情者是什麼意思嗎?」
多瑞爾吃吃地笑了一陣,把自己縮成一團,好像要躲著別人一樣,最後說:「這個專指那些做事像理者一樣的情者;而你就像個理者一樣學習。自己想想,左伴,情者——左情者!是吧!」
杜阿馬上就明白了。只要一解釋,事情就顯而易見。其實只要她自己能往這方面想一下,馬上就會理解。
杜阿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大點的女孩們告訴我的。」多瑞爾的身體原地打著旋兒,杜阿覺得很不自在。「那很齷齪。」多瑞爾說。
「為什麼?」杜阿問。
「因為那就是齷齪。情者就是不應該像理者一樣。」
杜阿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可能,不過現在她知道了。她說:「為什麼?為什麼不應該?」
「因為——你想知道些不相干的事,這很齷齪!」
杜阿的好奇心又被激發起來,她繼續問:「為什麼?」
多瑞爾沒有回答,反而猛地伸出身體,向毫無準備的杜阿彈去。杜阿可沒心情玩這個,她甩脫糾纏,說:「別鬧了。」
「你知道什麼是齷齪嗎?比如,你可以滲入一塊岩石里去。」
「別瞎說,肯定不能。」杜阿說。其實杜阿這麼說,並不全是心裡話,因為她自己就常常從岩石表面滑過,而且很喜歡這麼幹。不過看著多瑞爾那張竊笑的蠢臉,她感到一陣反感,於是就張口反駁,甚至心裡也拒絕同意。
「能,你能的。這叫石慰,隨便哪個情者都行。而理者和撫育者都只有在小時候才行。他們長大以後,就只能滲入彼此。」
「我不相信你,你自己瞎編的。」
「我跟你說,她們真這麼幹。你認識迪米特嗎?」
「不。」
「你肯定認識。她就住在3號洞穴,身體特別厚。」
「就是走起路來非常可笑的那個?」
「對,就是因為太厚。就是她。有一次她把自己全滲進石頭裡去了——除了最厚那部分露在外面。後來有次她還讓她的理者哥哥去看,她哥哥就告訴了她家爸爸。你知道她吃了多大的苦頭嗎?反正以後她是再也不敢了。」
杜阿轉身離去,心中煩躁不安。過了好久,她都沒跟多瑞爾說過話,從此兩人再也沒有恢復以往的友誼。不過從此,杜阿的好奇心倒是日益增長。
好奇心?還不如說是她的理者特質。
有一天,確定了父親不在附近以後,她控制自己的身體,慢慢地滲入岩石,只進去一點。這是她告別孩童時代以來,第一次這麼做,她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敢滲入到如此之深。她的身體裡流動著一種溫暖的感覺。不過當她從岩石中脫離出來以後,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身上殘留著岩石的斑痕,別人可以一眼看穿。
後來她時常這麼做,越來越大膽,快感也越來越強。不過,不用說,她怎麼也不會把整個身體完全浸入石中。
最後,她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他很生氣地嚷著,掉頭而去。自那以後,她做起來更加小心了。現在她已經是大人了,對此也有了明確的認識。其實完全不必像多瑞爾那樣故作神秘,這是眾人皆知的秘密。大家都知道,所有情者都會幹,有些甚至公開承認。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們做的次數會越來越少。杜阿認為,一般情者在成家並且體驗了正常交媾之後,就會放棄這個習慣,而她則一直保留。甚至有一兩次,在她和奧登、崔特正常交媾結束之後,她都悄悄做過。這是她心中的秘密,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那幾次做的時候,她曾想過,要是崔特發現了會怎麼樣……不管怎麼說,那都會導致極其嚴重的後果,想一想都會破壞當時的興致。)
後來,雖然心中也會困惑不安,她還是給自己的行為找了個藉口,起碼可以用來說服自己,也算是對所受煎熬的一點慰藉。當時「左情者」這個稱呼一直如影隨形,成了她難以擺脫的恥辱。那段時間她甚至迫於無奈,只能逃開人群,孤獨終日,過起一種隱居式的生活。漸漸地,她開始喜歡上孤獨的滋味,這又進一步加重了她的孤獨。孤獨之中,她只能在岩石間尋求安慰。石慰,不管是否齷齪,都是一種孤獨的表現,正是周圍那些人,把她推入了這種孤獨的境地。
至少,她這麼跟自己解釋。
有一次,她也試圖反擊。對著那些嘲弄她的人,杜阿大聲喊道:「你們都是右情者,一群齷齪的右情者!」
她們並不回話,只是遠遠地笑著。杜阿感到無法忍受,只能跑開,心中充滿了挫折感。她們就是這樣,幾乎所有的情者到了成家的年紀,都會變得喜歡孩子,跟撫育者一樣為孩子的事牽腸掛肚。杜阿很討厭這樣,她自己從來都沒有這種感受。孩子只是孩子,照顧他們是撫育者的事。
再往後,這種關於名字的惡作劇漸漸銷聲匿跡。那時她已經出落成一個身姿曼妙、體態動人的少女,遊動起來婀娜多姿,無人能及。越來越多的理者和撫育者為她傾心;而其他的情者們,發現已經很難嘲笑她了。
至於現在,沒有人敢在和她說話的時候,流露出半點不敬的意思(所有洞穴的所有居民都知道,奧登是當代最傑出的理者,而杜阿是他的伴侶)。她自己知道,不管別人怎麼看,她在內心深處還是一個左情者。
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齷齪,不過有時候她還是夢想,自己能成為一個理者。這個念頭讓她困惑不已。她想知道,是不是其他情者也有這種夢想——哪怕只是一閃念;她還琢磨,是不是因為這個夢想,她才不希望生個小情者——因為她自己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情者,也從來不曾履行好自己在家中的職責。
奧登並不在乎她是個左情者。他從來沒這麼叫過——但是他喜歡她對自己生活的興趣——他喜歡她的那些問題,並樂於解答,看到她能理解,心中更是欣喜。他甚至在崔特嫉妒的時候,為她辯護——其實也不是真的嫉妒——只是在崔特頑固而簡單的世界觀中,他和杜阿的關係簡直不可理喻。
奧登常常帶她去長老洞穴,很迫切地向杜阿四處展示,看到她陶醉其中,他便喜形於色。她的確深為折服,並不全是因為他淵博的知識和高超的智慧,更是因為他開放的胸懷。(她還記得小時候向理者父親請教時,受到嚴厲的呵斥。)每當奧登向她展示自己的工作生活時,她就覺得心中愛意萌動,不可收拾——這恐怕也是她理者特質的一部分吧。
或許(她越來越多地意識到),正是因為她的理者特質,她才會與奧登接近,跟崔特疏遠。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那麼討厭崔特的頑固無理。奧登從來沒有透露過這點,可是崔特或許能感受到一些。雖然並不能完全想通這個道理,也表達不出來,但這點模糊的意識足以讓崔特氣惱。
第一次去長老洞穴的時候,她聽到兩個長老在交談。她當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只發覺四周的空氣在快速顫動、變化,讓她覺得腦海中嗡嗡作響,很不舒服。她不得不把身體淡化,好讓震動穿身而過。
奧登告訴她:「他們在交談。」然後,遺憾地說,「他們就是用這種方式交談的。他們能彼此聽懂。」
杜阿努力集中精神,想抓住隻言片語。她一向努力做到反應敏捷、理解迅速,奧登也喜歡她這樣。(他曾說過:「我見過的所有理者都有一個共性——身邊都有個沒頭腦的情者。有你,我很幸運。」她當時回答:「不過別的理者好像都喜歡白痴伴侶。奧登,為什麼你與眾不同呢?」奧登也沒有對理者喜歡白痴伴侶這事提出反駁,只是說:「我也不知道,我想這個問題也沒有深究的必要。真正值得慶幸的是,有你在我身邊;而且,我為我的慶幸而慶幸。)
她問道:「你能聽懂他們說什麼嗎?」
「不太真切,」奧登回答,「他們變化得太快,我抓不住。有時候我能聽清楚幾句,特別是在交合以後,不過內容還是理解不了。而且,也只是有時而已。這種感覺就像情者們常玩的一些小把戲,看在眼裡,卻不甚明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把戲在情者之間也只能意會,無法言傳。你願意的話,可以試試看。」
杜阿卻有點抗拒:「我不敢。長老們恐怕不太喜歡這樣。」
「噢,繼續。我很想知道。試試看,告訴我他們在談什麼。」
「可以嗎?真的沒事?」
「試試嘛,萬一被他們發現了,他們要是生氣的話,我就說是我讓你乾的。」
「你保證?」
「我保證。」
杜阿慢慢接近那兩個長老,心中惶惶不安。她全身放鬆,排除雜念,準備接受長老們的意識波動。
她說:「興奮!他們很興奮。有一個新人。」
奧登說:「他們說的或許是伊斯特伍德。」
這是杜阿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她接著說:「真好笑。」
「什麼好笑?」
「我感覺到一個巨大的太陽,真的很大。」
奧登看上去若有所思:「差不多,他們說的或許就是這個。」
「怎麼可能呢?」
就在這時,那兩個長老發現了他們。長老很友好地走過來,用凡人的語言跟他們打了聲招呼。杜阿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非常擔心他們是不是已經發現了她的竊聽。不過,就算他們發現了,也沒說什麼。
(奧登後來告訴她,其實凡人極少有機會能看到長老們用自己的語言交談。他們一般都很尊重凡人,要是有凡人在身邊,他們往往會暫停手裡的工作。「他們很喜歡我們,」奧登說,「他們都非常友善。」)
以後的日子裡,奧登偶爾還會帶她去長老洞穴——通常都是崔特被孩子纏住,無暇顧及他們的時候。奧登也不會自己跑去告訴他。他如果知道了,肯定又會覺得這是對杜阿的縱容和溺愛,而這樣下去杜阿只會越來越遠離陽光,討厭進食,交媾的效果也就越來越差……跟崔特談話,五分鐘之內必定要扯到交媾上。
她自己也去過一兩次。每次她一個人到那裡,心裡都戰戰兢兢,儘管遇到的所有長老都很友好,總是「非常友善」,就像奧登說的那樣。不過看起來沒人把她當回事。每次她提出問題的時候,他們總是很開心,不過更像是被逗樂了——她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回答的時候,總是非常簡短,其實並不會認真解釋。「這就是個機器,杜阿,」他們會說,「具體的奧登會告訴你。」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見過伊斯特伍德了。她從來沒敢問那些長老的名字(除了羅斯騰以外,奧登給她當面介紹過,還給她講過許多他的事)。有時候她會感覺,她遇見的某個長老沒準就是伊斯特伍德。奧登也曾提過他,口氣無比敬仰,還有一點點嫉恨。
她後來了解到,他正從事一項最重要無比的工作,所在的洞穴也不是一般凡人能去的。
她在頭腦中慢慢整理奧登說過的話,一點點分析,最後發現整個世界普遍缺乏食物。奧登極少稱之為「食物」,他一般都說是「能量」,還說這個是長老們使用的詞彙。
太陽正在走向衰亡,但是伊斯特伍德已經發現了如何從遠方獲取能量,這個「遠方」遠遠超過太陽所在,也超過夜幕中閃爍的七星所在。(奧登曾說過那七顆星是七個遙遠的太陽,更遠方還有更多的星星,只不過太黯淡,一般都看不到罷了。崔特聽了這話,還曾經反駁說,要是那些星星都看不見,那它們的存在又有什麼價值?而他根本不相信這些鬼話。奧登不想爭辯,隨口說:「算了吧,崔特。」杜阿其實也想問這事,要說出來的話跟崔特差不多,可是看到奧登的反應後,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眼前這個世界,看起來好像有用不完的能量;食物完全充足——而伊斯特伍德和別的長老們,如果不能把把合成食物做得好吃一點,誰也不會碰那東西。
就在幾天前,她還跟奧登說:「你還記得嗎?很久以前,你帶我去長老洞穴,我在一邊偷聽長老們的談話,覺得他們在談論一個巨大太陽的事。」
奧登努力想了一陣,還是說:「我記不大清楚了。不過,你繼續說,後來怎麼了?」
「我一直在想這事。是不是那個大太陽就是新的能量來源?」
奧登笑著點點頭:「不錯,杜阿。雖然不完全準確,不過對於情者而言,有這種推斷也很不錯了。」
現在,杜阿慢慢遊動,腦海中胡思亂想,心裡也亂作一團。不知不覺間,她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長老的洞穴。這時她思量著,自己是不是該就此停步,掉頭返回,趁這種竊聽行為還沒有被長老察覺。不過,回到家裡,她又要面對崔特不可避免的怒氣,這時——就在她想到崔特的時候——她感應到,崔特來了。
這種感覺瞬間變得無比強烈,她開始還以為崔特在家裡,自己只不過遙感到他的意識。不!他就在這兒,同她一樣,他也在長老洞穴里。
不過他來這兒幹什麼?來找她?難道他要在這兒跟她大吵一架?難道他蠢過了頭,要向長老告狀嗎?杜阿覺得自己幾乎無法再忍受——
這時,杜阿心中冰冷的厭惡不見了,轉而感到無比震驚。因為她發現,崔特心裡壓根兒就沒有在想她。他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她在附近。她能感到,他心中充滿了難以抑制的狂喜,好像還下定了什麼決心,不過這喜悅之中,也夾雜了一絲恐懼,一些對自己將來行為的憂慮。
杜阿想更深入地窺視他的內心,找出更多的東西,至少,也要發現他幹了些什麼,為什麼這麼幹。可是,她再往深處探索,卻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既然崔特現在沒發現她在附近,那麼她現在只想確保一件事——讓他繼續蒙在鼓裡。
這時,幾乎是出於本能,她行動了。對於這種行為,就在片刻之前,她幾乎就要發誓,終生永不再幹了。
或許,這是源於她的那段回憶,那段她跟多瑞爾童年談話的回憶;或者,源於她身體的記憶,那種摩擦岩石、滲入岩體的石慰經歷。(關於這種行為,還有一個複雜的成人用詞,不過她一直覺得那個詞難以啟齒,不如孩子們用的這個輕鬆。)
不管怎麼說,她當時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正在幹什麼,或者說幹了些什麼,她只是不自覺地滲入到最近的一堵牆裡。
進去了!整個身體完全滲入!
恐懼漸漸減輕,她的心中感到奇妙無比,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崔特在身邊匆匆而過,完全沒意識到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自己的伴侶。
不過此時,杜阿已經顧不上操心崔特此行的目的。按理說,如果不是為了她,崔特還能來這裡幹什麼呢?
她已經完全忘記了崔特的存在。
她心中只剩下純粹的震驚。即使在小時候,她也未曾跟一塊岩石完全融合,也沒見過任何人做到(儘管總有不少傳言,說某人可以做到)。毋庸置疑,從來沒有一個成年情者這麼做過,或者有可能做到。即使以情者的眼光來看,杜阿身體也稀薄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奧登總喜歡這麼說),而且她的厭食更加劇了這一特質(就像崔特說的那樣)。
她完全滲入牆體,這足以證明她體質的稀薄,這個證據比右伴所有的責備加起來都要有力。此時,她心中不免有點愧疚,覺得對不起崔特。
然後,她心中又感到一陣更強烈的羞愧。萬一她被別人看到怎麼辦?她,一個成人……
要是有長老路過,在附近閒逛——在他人注視之下,她絕對不會脫出岩石;可是她又能撐多久呢?萬一被人發現怎麼辦?
即使在她驚慌思索的時候,她也能感應到長老們的存在——他們都在遠處。
她停住不動,努力平靜下來。岩石充斥她的身體,包圍著她,使她心中產生一種陰鬱的平靜,不過並不難受。相反,她的感官比平時更加敏銳。她甚至能感到,崔特繼續以堅定的步伐遠去,這種感覺強烈到好像崔特就在身邊一樣。她還能感應到長老們的意識,儘管他們都遠在一個洞穴區以外。她能看到那些長老,每一個都清清楚楚,還能感到他們說話時的顫動,每一個細節都纖毫必現;連他們所說的內容,她都聽懂了不少。
此刻的感覺,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的,這滋味以前做夢都想不到。
所以,儘管四下無人,沒人能看到她的樣子,她可以安全地脫離岩石,但她卻沒有;一方面她還沒從震驚中完全恢復,另一方面她對自己理解力的飛速進步充滿好奇與驚喜,她知道自己還想更進一步。
她的思維前所未有的敏銳,她甚至馬上想到了自己可以變得如此敏銳的原因。奧登曾屢次提起,經過交媾之後,他的理解力會超出平時,儘管他從前並不知道原因。在交媾狀態下,有某種東西或形式可以使思維能力得到驚人的提高,這種東西吸收得越多,作用就越強。奧登曾說過,這種現象應該歸結到,交媾狀態下的原子密度大大超出平時。
即使是杜阿也不太明白,什麼是「原子密度超出平時」,但她明白那指的是交媾狀態;她目前融入石中,不是正像交媾一樣嗎?她杜阿從前不是也跟石頭融合過嗎?
當三者交媾的時候,思維受益的只是奧登。理者會吸收其中的精華,使思維能力得到提高,而且即使在交媾結束以後,這種狀態也能持續一陣。目前杜阿交媾的對象是石頭,二者之中她是唯一有意識的。所以在「原子密度超出平時」的時候,受益的就是她了。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石慰才被視為變態?所以情者們都被禁止如此?要不就是杜阿的體質過於稀薄,只有她才能有這種體驗?難道因為她是左情者?)
杜阿平復心情,拋開種種懷疑,全身心投入這奇妙的體驗中。她不由自主地意識到崔特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從她身邊走過,正在沿著來時的路返回。她不由自主地意識到——幾乎沒帶一點驚訝——奧登,他正從長老洞穴中出來。那些長老們,就是她正感應到的那些,也正在試圖抓住她的意識,儘可能地感應她的所在。
過了很久以後,她從岩石中脫離出來。此時,她已經不再擔心自己被發現了。因為現在她對自己的感應力有絕對的自信,周圍肯定沒有人。
然後,她踏上回家的路,一路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