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24-10-02 01:22:42
作者: (美)艾薩克·阿西莫夫
布羅諾斯基看起來是個平和的人,但其實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他思維敏捷,考慮問題從不半途而廢。任何問題他都會堅持找到解決辦法,除非在經過徹底研究之後,發現該問題確實無解。
就拿他得以成名的伊特魯里亞語來說。那種語言只流傳到公元一世紀,羅馬人的文化侵略使它幾乎消失殆盡,什麼也沒有保存下來,從羅馬人的洗劫中倖存下來的碑文都是用希臘文書寫的,因為發音不同,給研究工作帶來了更大的阻礙。伊特魯里亞語看起來與周邊其他任何語種都沒有什麼關係,它非常古老,甚至根本就不屬於印歐語系。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於是布羅諾斯基採用了迂迴戰術,轉而尋找另一種語言,這種語言看起來應該跟周邊語言也沒有任何關聯,也非常古老,同樣不屬於印歐語系,但它必須在目前仍然充滿生機,而且說這種語言的地區,離原來伊特魯里亞人生活的地方不太遠。
巴斯克語怎麼樣呢?布羅諾斯基想。於是他把巴斯克語當作了研究的方向。之前也有人這麼做過,但最終都放棄了。布羅諾斯基沒有放棄。
這的確是一項很艱難的研究工作。巴斯克語本身就是一種很難懂的語言,況且它能提供的幫助本身很有限。隨著研究的深入,布羅諾斯基找到了越來越多的理由來證明他的想法。早先居住在義大利北部的人們和居住在西班牙北部的人們之間存在著某種宗教上的聯繫,他甚至能找到實例證明,早期凱爾特人的一支曾在西歐廣泛使用一種語言,而伊特魯里亞語和巴斯克語都帶有這種語言殘留的痕跡。在之後的兩千年裡,巴斯克語不斷發展,逐漸被西班牙語同化。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巴斯克語在羅馬時代的語言結構,然後將它與伊特魯里亞聯繫起來,這是一項相當費腦筋的工作。所以當布羅諾斯基最終宣布成功的時候,全世界都為之震驚。
伊特魯里亞語的翻譯本身極其枯燥,而且內容無論如何都說不上重要,主要都是關於日常葬禮方面的描述。但是布羅諾斯基幹得非常漂亮,而且事實證明,他的這一成就對拉蒙特而言,意義非凡。
——起初事情並非如此。坦白地說,當拉蒙特第一次聽說伊特魯里亞人這個名稱的時候,布羅諾斯基的翻譯研究工作已經差不多進行五年了。後來布羅諾斯基來到這所大學做一個年度學術報告,拉蒙特以前經常逃避參加此類學術報告,但這次他參加了。
事實上,他會來並不是因為他預見到了這次報告的重要性,也不是因為對報告內容感興趣,而是因為他要在羅馬語言研究大樓和一個畢業生姑娘約會。他之所以選擇這裡,則是為了避開特別討厭的音樂會。約會只持續了一小會兒時間就結束了,令拉蒙特很不滿足,但正是這件事把他領進了報告會場。
他很欣賞這場學術報告。殘缺不全的伊特魯里亞文明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如何對付一門未被破譯的語言則令他著迷。年輕的時候他就很喜歡破譯密碼,後來,他把這個愛好跟其他一些幼稚的事情一起拋到了一邊,轉而研究更為神秘的自然科學問題,最終就是研究平行理論。
然而,布羅諾斯基的講話又將他帶回了年輕時代的那些樂趣中,比如說如何將一些隨機出現的符號排列組合起來,更何況目前這個問題的難度還會給破解者帶來的巨大榮譽。從廣義上來講,布羅諾斯基是一個密碼學家,他對挑戰未知領域的描述令拉蒙特著迷。
如果第二天拉蒙特沒有去見哈蘭姆,沒有將自己永遠置於哈蘭姆的對立面的話,布羅諾斯基對學校的造訪,拉蒙特年輕時對密碼研究的熱情,以及與那位迷人的女士的約會這三件事情形成的巧合,都會不留痕跡地過去。
在和哈蘭姆的談話結束一個小時後,拉蒙特決定去見布羅諾斯基。手頭的這個問題對他自己來說是那麼的簡單明了,而對於哈蘭姆來說卻又是那麼不可接受。因此這件事情給他帶來了哈蘭姆的責難,拉蒙特覺得一定要進行反擊——而且就要在這個令他受到責難的問題上反擊。平行人類是比人類更聰明的生物——儘管之前大家也沒什麼證據來證明這一觀點,但拉蒙特一直非常確信,因為他認為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事實,不需要證明。現在看來他必須找到證據,這已經成為問題的關鍵。他必須想辦法證明這一點,用事實堵住哈蘭姆的嘴。
拉蒙特發現,自己已經丟掉了不久之前那種英雄崇拜的想法,這讓他心情愉悅。
布羅諾斯基還在學校里,拉蒙特找到了他,並堅持要求見他。
當拉蒙特最終見到他的時候,布羅諾斯基看起來很謙恭。
拉蒙特未加思索地接受了他這種謙恭,匆匆作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後,他說:「布羅諾斯基博士,能在你離開之前找到你真令人高興。我希望能夠說服你在這裡多停留一段時日。」
布羅諾斯基說:「這不難做到。他們已經在這所大學裡給了我一個職位。」
「那您接受了嗎?」
「我正在考慮。可能會接受吧。」
「您一定要接受。聽完我要說的話之後,您就會同意的。布羅諾斯基博士,您已經解決了伊特魯里亞語的難題,接下來您準備幹什麼呢?」
「那可不是我唯一的工作,年輕人。」他說(他比拉蒙特年長五歲),「我是一個考古學家,伊特魯里亞人除了語言之外還有很多文化,除了伊特魯里亞文化之外,還有很多其他古義大利文化。」
「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您來說沒有什麼東西,比伊特魯里亞文更有意思、更具挑戰性。」
「的確如此。」
「所以您肯定希望做一些更令人激動、更有挑戰性,而且會比那些文字重要百萬倍的東西。」
「拉蒙特博士,您指的是……」
「現在有一些文字,它們不屬於某個消失了的文化,不屬於地球上的任何東西,甚至不屬於我們的宇宙。我們把它們叫作『平行符號』。」
「我聽說過。我甚至還見過那東西。」
「那麼,想必您一定希望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了,布羅諾斯基博士,您是不是也希望能夠弄明白他們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根本就沒有興趣,拉蒙特博士。因為那本身就不是什麼問題。」
拉蒙特充滿疑惑地盯著他:「你的意思是說你能夠弄懂那些符號?」
布羅諾斯基搖了搖頭:「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說那些符號根本無法理解,沒有人能做到,因為根本沒有任何研究的基礎。如果是地球上的語言,即使它已經消亡,我們仍然能找到一種現存的,或者雖然消亡但已經被破譯的語言來作為研究的參照,不管它們之間的聯繫多麼微弱。即使連這點關聯都沒有,那至少地球語言是由人類創造使用的,它反映了地球人的思維方式。這就使研究至少有了著手之處。而那些平行符號卻不具備這樣的條件,所以很顯然,我們根本就沒辦法進行研究。不可能解決的問題也就不稱其為問題了。」
拉蒙特一直在盡力控制自己不打斷他的講話。現在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說錯了,布羅諾斯基博士。我不是想要就你的專業來教育你,但是對於我在自己專業領域發現的一些東西,你還不太了解。我們是在和平行人類打交道,我們對他們的確幾乎一無所知。我們不知道他們什麼樣子、如何思維,不知道他們生活在怎樣的世界裡,對這些最基礎最根本的東西,我們幾乎一無所知。就這一點來說,你的想法是對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只是『幾乎』一無所知,是嗎?」布羅諾斯基似乎沒有什麼反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干無花果,打開之後開始慢慢地吃。他請拉蒙特一起吃,後者拒絕了。
拉蒙特說:「對。我們至少知道一件至關重要的事:他們是一種比我們更聰明的生物。首先,他們能夠做到跨宇宙物質交換,而我們只是被動地配合他們。」
說到這裡他停下來問道:「你對跨宇宙電子通道有了解嗎?」
「一點點,」布羅諾斯基說,「但足以讓我理解你所說的,拉蒙特博士,只要不涉及技術細節方面的東西。」
拉蒙特接著說:「其次,是他們給我們傳來指示,試圖幫助我們建立起我們這端的電子通道。雖然我們還不能理解那些符號,但從中我們得到了足夠的提示,然後做出基本的圖表,並以此為基礎建造通道。第三,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能夠感知我們的想法。比如說,至少他們知道我們為他們放置了那些鎢。他們知道放在哪裡,並且能夠進行處理。與此相比我們則什麼也做不了。當然還有其他的證據,但這些已經足夠證明,平行人類是比我們更加聰明的生物。」
布羅諾斯基說:「不過我猜你應該是這裡的少數派,你的同事們肯定都不接受你的觀點。」
「的確是這樣。但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也認為顯然是你錯了。」
「我舉出的事實是正確的。那麼我根據它們得出的結論怎麼會是錯的呢?」
「你僅僅證明了平行人類的科技比我們發達。這和他們的智力水平又有什麼關係呢?你看……」布羅諾斯基站起來脫下了夾克,然後用一種看起來非常舒服的姿勢半躺在椅子上,就好像身體上的舒適能夠幫助他思考一樣。他接著說:「大約兩個半世紀以前,美國海軍中校馬修·佩里率領一支驅逐艦隊來到東京港。日本當時還處於閉關鎖國狀態,他們發現自己敵人的科技水平遠遠超過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進行抵抗是一種愚蠢的做法。一個擁有百萬人口的好戰的國家,發現自己在面對漂洋過海而來的幾艘軍艦時毫無辦法。這能證明美國人比日本人更有智慧,還是證明西方文明選擇了一條正確的發展道路?顯然答案應該是後者,因為在半個世紀之後,日本已經成功地學到了西方的科技。又過了半個世紀,雖然在當時的一場大戰中遭到過毀滅性打擊,但他們仍然發展成為了主要的工業國家之一。」
拉蒙特聽著,神色暗淡。他說:「我也考慮到了這個,布羅諾斯基博士。雖然我對日本並不了解——我希望能夠有時間讀一讀歷史。但這種類比是錯誤的。現在不僅是科技的差距,而是智慧層面上的問題。」
「除了猜想,你還有什麼證據?」
「最起碼是他們給我們的指示。他們迫切希望我們建立起我們這端的電子通道,並且不得不指導我們來做。他們本身並不能穿越宇宙;甚至他們刻有符號的金屬片(這應該是一種最有可能在兩個宇宙中都穩定存在的物質)都漸漸擁有了很強的放射性,從而不能整塊放置——當然,在它產生這種變化之前,我們已經作了備份。」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過於興奮、過於急切。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能過分吹噓。
布羅諾斯基很好奇地看著他。「是的,的確是他們給我們的信息。你想從中得到什麼推論呢?」
「他們希望我們能夠理解。他們不會笨到明知道我們不可能理解,還發送非常複雜的信息。如果不是依靠他們發送的圖表,我們根本不可能達到那些成就。所以,如果他們一開始就指望我們理解那些信息的話,只說明他們認為像我們這種科技能力和他們相近的人類(他們應該能夠估計到這個——這一點也證明了我的想法)應該擁有和他們相近的智力,從而很容易理解這些符號中包含的信息。」
「這也許只是因為他們太天真。」布羅諾斯基仍然無動於衷。
「難道你覺得他們認為世界上只有一種語言,其他宇宙的智慧生物都使用同一種語言?是這樣嗎?」
布羅諾斯基說:「即使我同意你的觀點,你又指望我能做些什麼呢?我看過那些平行符號,我相信每一個考古學家和語言學家都看過。我不認為自己能做什麼,而且我肯定別人也研究不出什麼來。二十多年了,沒有任何進展。」
拉蒙特有些激動:「事實上二十年來,人們根本就沒指望過有什麼進展!那些電子通道管理者根本就不想弄明白那些符號!」
「他們為什麼不想呢?」
「因為與平行人類進行交流的話,很可能會證明他們的確比我們更加聰明,這是那些人不願意看到的。從而也就會證明人類在電子通道工程上,就像是平行人類手中的木偶,那樣對他們的自尊心會是一種傷害。更重要的是,」拉蒙特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惡毒,「那樣哈蘭姆就會失去『電子通道之父』的榮耀。」
「假設他們想要取得進展的話,又該怎麼做呢?願望和事實之間的差距,你應該明白的。」
「他們可以與平行人類合作。他們能夠向平行宇宙發送信息。人們從來沒有試著這樣做過,但這應該是可行的。在用於置換的金屬鎢下面附上一塊金屬,將信息刻在上面。」
「噢?在目前電子通道運轉的情況下,他們還會尋找新的鎢樣本嗎?」
「的確不會。但他們會注意到我們放置的鎢,而且他們應該意識到我們是為了引起他們注意才放置的。我們甚至可以把信息直接寫在金屬鎢上面。如果他們收到了信息,不管信息本身有沒有意義,他們都會結合從我們這裡得到的信息給我們回音。他們可能會把他們自己的語言和我們的製作一個對照表,或者他們可能會將他們的文字和我們的混合使用。這樣雙方就可以實現相互交流。」
「主要的工作則是由他們來做。」布羅諾斯基說。
「是的。」
布羅諾斯基搖了搖頭:「沒什麼意思,不是嗎?對我沒有什麼吸引力。」
拉蒙特看著他,眼睛裡閃過一絲怒氣。「為什麼不呢?難道你覺得這項工作帶來的榮譽不足以吸引你嗎?還是你覺得這不會給你帶來榮譽?你是個什麼人,一個榮譽鑑賞家嗎?你從伊特魯里亞文中得到了什麼榮譽,見鬼去吧!全世界搞這個的不過幾個人而已。你勝過了其他的五個人,或許是六個。然後呢,得到的是他們的不屑和仇恨。還有什麼呢?你在這裡對著幾十個聽眾發表演說,第二天他們就會忘記你是誰。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別激動。」
「好吧,我不激動。我再去找其他人。這可能會花更多時間,但正如你所說的,大部分工作將由平行人類完成。如果必要的話我親自去干。」
「他們指派你負責這個項目嗎?」
「沒有。那又怎麼樣呢。或者,這是你不願參與的另一個原因。紀律問題?沒有什麼法規約束你去嘗試翻譯那些符號,我可以一直把鎢放在我的書桌上。我不會把我對鎢的研究結果向上報告,就此而言我將打破研究規則。但一旦我們成功完成了翻譯,還有誰會抱怨呢?如果我能保證你的安全,並且答應為你保密,你會和我一起工作嗎?你可能會遭受名譽上的損失,但也許你是更擔心自己的安全。唉……」拉蒙特聳了聳肩,「如果我一個人做的話,至少有一個好處:不用操心其他人的安全。」
說罷他站起身來準備離開。兩個人都很生氣,但還都盡力忍住怒火,保持著僵硬的禮貌。「我認為,」拉蒙特說,「你會為我們這次談話保守秘密。」
布羅諾斯基也站了起來。「這一點你可以放心。」他冷冷地說。隨後兩人簡單地握手告別。
拉蒙特沒有指望能再得到布羅諾斯基的消息。他開始試著說服自己,親自動手從事翻譯工作才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兩天以後布羅諾斯基卻來到了拉蒙特的實驗室。他略顯唐突地說:「我現在準備離開這個城市,不過九月份還會回來。我已經接受了他們的工作邀請,如果你仍有興趣,我願意為你所說的翻譯工作做點什麼。」
話音剛落,布羅諾斯基就昂首離去。拉蒙特幾乎來不及表達驚訝和感激,只看到對方臉上那因放棄初衷、讓步妥協而來的怒火。
兩個人很快成為了朋友,拉蒙特也很快了解到了布羅諾斯基態度發生轉變的原因。在他們倆交談的後一天,布羅諾斯基在教員俱樂部和大學裡的一些高級官員一起吃午飯,其中當然也包括校長。布羅諾斯基當場宣稱自己願意接受大學的職位,並會適時遞交正式信函。所有人對此都表示歡迎。
校長說:「能夠請到您——伊塔斯加語的破譯者——這樣傑出的翻譯學家,這是我們大學的榮耀。我們深感榮幸。」
校長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口誤,布羅諾斯基的笑容雖然顯得有些不自然,但還是勉強撐住了。後來古代歷史系的系主任向他解釋說,校長是個典型的明尼蘇達人,並不是什麼學者。而且伊塔斯加湖是密西西比河的源頭,所以校長有這樣的口誤也是在所難免的。
但是由於拉蒙特剛剛就名譽譏諷過他,布羅諾斯基對校長的話還是憤憤不平。
拉蒙特聽到這件事情後覺得很有意思。他說:「呵呵,我明白了。於是你對自己說,『以上帝的名義發誓,我一定得干出點名堂來,讓那個木頭腦瓜再也忘不了』。」
「差不多是這樣。」布羅諾斯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