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02

2024-10-01 17:32:17 作者: 王俊

  威震上海灘、揮金如土的大亨何曾見過這等飯食,他連餵狗、餵貓也不用這個!他把眼一瞪:「你們就給我這個吃?」

  「不餓死你就算便宜了,你以為你是誰呀?還挑三揀四!」那衛兵班長冷笑一聲,「你以為你平時吃慣了山珍海味,我們這兒就該給你吃雞、鴨、魚、肉?你清醒清醒吧!黃老闆!這兒可不是你的黃公館、共舞台,這裡是何公館的牢房!你別做夢了!」

  說完,他回身將門一關,「啪」地重又上了鎖。

  若是平時,誰敢在他黃老闆前這般放肆,早就會腦袋搬了家,但是,人在屋檐下,黃金榮怒沖沖卻沒有辦法,瞪著眼睛看著他揚長而去。然而,他低頭看看地上的飯碗,真想一腳踢開。但肚子已餓了兩天,如今看見吃的肚子裡不由咕咕作響,一陣響似一陣。他終於端起了飯碗。

  第一、二口,他還皺皺眉頭,覺得難以下咽;第三、四口就覺得香多了;最後,不但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而且肚子還沒吃飽,他似乎更覺餓了。黃金榮望望碗底,又望望木柵門,突然端起碗狠命地向石條上砸去,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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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麼鬼地方?你們憑什麼把我黃金榮關在這裡?你們出來!我的人都到哪兒去了?王八蛋!他們把我關在這兒,你們就不管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你們都是吃乾飯的?這幫混蛋,廢物!嘯林哪,月笙!你們救我出去啊!」

  黃金榮的大喊大叫,引來了幾個衛兵。他們趴在木柵門上罵道:「媽的,還想看點厲害?關起來了還不老實!有本事你別進來啊!狗娘養的!」

  黃金榮衝過來,想扇衛兵的嘴巴子,但隔著柵門,反被衛兵用毛巾塞住了口,他再也喊不出來了。

  黃公館那邊,林桂生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劃營救。儘管張嘯林答應去找何豐林,但是林桂生思前想後,覺得張嘯林這條路未必行得通。於是,第二天一早,她就親自前去拜訪黃金榮的好友、道勝銀行買辦、大名鼎鼎的虞洽卿。

  林桂生親自來訪,虞洽卿熱情迎接。上海灘的流氓頭子、大買辦、大軍閥之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彼此都是朋友,大家互相照顧,才能保佑平安發財。

  林桂生到客廳坐定,傭人倒上茶來。今日的林桂生也沒有了往日那般指揮若定、談笑風生的氣魄,此番舉動她純粹是求人來的。

  虞洽卿老奸巨猾,他早晨已看過報紙,對黃金榮被綁架的事,胸中已經瞭然,林桂生一登門,他就猜出了來意。但是,他表面不露聲色,殷勤招呼道:「黃夫人可是稀客啊!今天怎麼得閒到寒舍來呢?」

  林桂生滿面愁容,但是直言地說:「虞先生,金榮這次遭難了,只有仰仗您來幫我這個忙了。虞先生若能幫助金榮解了這場危難,以後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他定會竭盡全力報恩的。」

  「黃夫人哪兒來的話,我與金榮兄是莫逆之交,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哪有坐視不管之理。金榮兄一向春風得意,不知會有什麼危難?」

  「唉!」林桂生長嘆一聲,就把昨晚黃金榮在共舞台看戲、盧筱嘉帶人闖入,將黃老闆綁架的情況講述了一遍。

  虞洽卿眉頭緊鎖:「有這等事!黃老闆一世英名啊!黃夫人,此事須向何豐林討個人情,讓他放了黃老闆。」

  「可是我們當家的素來與何豐林沒什麼交情,若是有交情的話,也不會發生昨天晚上的事。所以我冒昧來求虞先生,不知您肯否幫這個忙?」

  「黃夫人哪兒來的話,黃老闆遇難,我虞某人豈有不幫之理。我這就去何豐林府上,向他求情!」

  「全仗虞先生了!」林桂生千恩萬謝,告辭出門。

  林桂生一走,虞洽卿就坐車前往何豐林公館。

  兩人見面敘談,何豐林態度不冷不熱,但有一點虞洽卿是明確的:如此不痛不癢就放人,他虞洽卿的面子還不夠這麼大。何豐林擺著護軍使的架子說:「盧公子受了委屈,督軍老爺也很生氣。這件事必須要達到各方面的滿意,才能圓滿解決。」

  虞洽卿自知自己的能耐,於是告辭而去。

  張嘯林還不如虞洽卿,他根本就沒有見到何豐林。當馬弁來稟告「三鑫」公司總經理張嘯林求見時,何豐林將手一揮,吩咐道:「回話,我不在家。」

  何豐林擋駕使張嘯林陷入了困境。他大罵起來:「媽的,擺什麼臭架子。老子當年在武備學堂,論資歷還是他爺爺呢!」

  罵歸罵,何豐林既然不見,張嘯林也想不出招來。沒辦法,他去找親家、專當密探的俞葉封討主意。俞葉封是何公館裡的常客,對情況十分熟悉。他聽了張嘯林的抱怨,將眼珠一轉,說聲:「跟我來。」

  俞葉封帶著張嘯林又一次來到何公館,也不叫人通報,拖著張嘯林走出客廳,直奔深院內宅。俞葉封是這裡的常客,對深宅門徑甚熟。他倆繞過幾座假山石,穿過翠竹掩映的月洞門,來到一座朱紅粉牆、琉璃瓦頂的堂樓跟前。張嘯林隱隱聞得有一股清香從裡面飄來,他驚異地問:「親家,這是什麼地方?」

  俞葉封詭秘地一笑,說:「何老太太的佛堂。」

  「找老婆子幹什麼?」

  「嘯林兄,你不是為黃金榮討情嗎?」俞葉封放低聲音輕輕地說,「何軍使是孝子,只要老太太開金口,這扇正門就不敲自開了。」

  張嘯林恍然大悟。他欽佩親家那密探本領,竟將上司的秉性、家底摸得一清二楚。兩人走進佛堂,那慈眉善目、體態微胖的何老太太正在閉目修心,手撥著佛珠,嘴裡念念有詞。兩人不敢做聲,在旁邊靜靜等候。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老太太睜開眼,認出旁邊站著的俞葉封,有些驚訝:「俞統領,豐林今天在家啊,你怎麼闖到佛堂來了?」

  「葉封今天特來向伯母請安。」俞葉封慌忙施禮,又介紹說,「這是『三鑫』公司的總經理張嘯林先生。他今天來,是有件事情想請伯母給幫個忙。」

  張嘯林趕緊鞠躬,把黃金榮托情的事如實稟報一遍。

  不料,老太太還沒聽完就閉起了眼睛,不耐煩地打斷了張嘯林的話:「少囉嗦,老身不管政事。」

  張嘯林被惹急了。他正要開口衝上幾句,俞葉封悄悄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先插上了話:「葉封素知老太太信佛行善、不問政事,因此這次來是專為請安的。我們還有點事,就不打擾您了。」

  說著,他就拉著張嘯林告辭出來。

  等走到佛堂外,張嘯林著急地問:「親家,莫非這一趟又白跑了不成?」

  俞葉封拍拍他的肩膀:「親家,這事可不能來硬的。咱們雖沒說動何老太,可是探明了虛實。下一步,就要看黃金榮夫人的了。」

  張嘯林一想也是,這一趟不能算白跑。於是他急忙辭別了親家,匆匆來到黃公館來報告探來的信息。

  林桂生一聽,心裡就有了底。她得親自出馬了。女人自有女人的辦法,她從自己的保險箱裡取出一尊身高三寸、精雕細刻的金觀音,又將黃金榮珍藏著的、一個土商進貢的竹節羅漢拿出來,用紅絲絨包好,放進挎包,坐汽車到龍華拜訪何老太。

  何老太太一見「觀音」與「羅漢」這兩件稀有的見面禮,笑得缺牙的癟嘴都合不攏了。林桂生趁機甜甜地說:

  「何媽媽,我早就尋思來看您,可就是沒有機會。可巧剛得了這個觀音、羅漢,放在我那兒也沒什麼用處,就拿來孝敬您了。何媽媽是個行善信佛的人,這兩件東西供上香火,也算是一件功德了。」

  何老太太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連聲說:「好,好!黃夫人,這是你的善根哪!肯定會福壽綿長、福壽綿長啊!」

  林桂生卻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悲悽地說:「可惜我從小就沒有了爹媽,孤苦無依,沒人親沒人疼的。老太太,如果您不嫌棄,我就認您做個乾媽吧!」

  何老太太開始還有點推託,但林桂生一張甜嘴巴子,何媽媽長、何媽媽短的,叫得老太太滿心歡喜,不出幾個小時,老太太便認了這個乾女兒。成了乾親,放人的事就好辦多了。可是不知為什麼,何豐林還是遲遲不放人。

  這幾天,黃金榮手下的徒弟、徒孫,大小流氓們,生怕失去自己的靠山,如喪考妣,無計可施。他們只好去找杜月笙,要杜月笙下令去攻打何公館,把黃金榮救出來。

  這時候,杜月笙卻有了自己的打算。赫赫有名的大亨、有著幾千徒弟的老頭子黃麻皮金榮被抓到龍華關起來,這件事在上海灘稱之為「跌霸」,關押的日子越長跌得越慘。黃金榮一抓,杜月笙開始時也很著急,後來靜靜地一想,老頭子跌下去,我就可以趁機爬上來,何豐林多關他幾天,於我反而有益,於是遲遲按兵不動。

  等到林桂生把一切都辦得差不多了,那麼何豐林為什麼遲遲不放人呢?原因是什麼?杜月笙摸透了軍閥的心思,精明過人的他馬上意識到歸根到底是一個字:錢。

  黃金榮開劇場,做鴉片生意,開賭局,日進斗金,賺了多少黑財?黃金榮名為法租界華捕第一號,而實際上主要精力都用在經營這些產業上。所以人們稱他為「黃老闆」,而不是「黃捕頭」。

  這一次黃老闆跌在何豐林手下,何豐林手握這根竹槓焉能不敲他一筆而輕易放人?區區金觀音、竹羅漢算得了什麼,雖然名貴,也值點錢,但只是兩件玩物而已。他何豐林要的是現錢,要的是算得上是一大筆錢的東西。

  杜月笙肚子裡有了底以後,便帶上金廷蓀孝敬的10根金條,到龍華去見何豐林。到了何公館外,杜月笙把裝著金條的錦盒交給衛兵,請他進去通稟,「三鑫」公司董事長杜月笙求見。

  何豐林聽說杜月笙來了,以為他可能要動武了,問:「他帶了多少人?」

  「開車的不算就他一個。」

  這下何豐林就放心了。衛兵又遞上杜月笙送來的金條,見到黃燦燦的金子,何豐林摸著兩撇小鬍子笑逐顏開,不住地點頭:「還是『水果月笙』明事理,會辦事。這年頭,不動真格的,光憑一張薄面辦不成事啊!——你去請杜先生到小書房見,說我還有一點事,處理完了馬上就到。」

  何豐林接見人,一般在客廳里,被安排到小書房,實屬特殊待遇。這恐怕要歸功於那幾根金條的面子了。

  「歡迎、歡迎!杜先生是稀客,我何豐林有失遠迎,失敬了。所以請在這小書房裡見面。請坐,吃茶。」

  何豐林從垂花的門洞裡走來,雙手抱拳,一邊拱手,一邊招呼。

  長衫禮帽西褲皮鞋的杜月笙一見何豐林,立即站起來行鞠躬禮,斯斯文文地恭維道:「將軍在上海駐守,保土安民,萬人稱頌。今日我有幸再睹將軍風采,真是三生有幸!」

  「哪裡,哪裡。我是個粗人,有話直說,有事公辦。能為百姓做一點事,使百姓安居樂業,我老何就樂了——你們上海人叫開心。坐,坐下談。」

  杜月笙重新歸座,端起勤務兵送上的茶盞,揭開蓋子,輕輕地吹了吹飄在上面的茶葉末,喝了一口,蓋好放下,這才再次啟齒:「何將軍,您是個爽快人,我說話也不會繞彎子,有什麼就說什麼。今天來拜訪,是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您商量。」

  何豐林聽了心裡好笑,明明是求我放人,卻說「有事商量」。他心裡這麼想著,可臉上並沒露出來,還一本正經地應道:「杜先生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我想辦一個公司,請將軍入股。」杜月笙避過正題,把給何豐林的好處當做一件正事來談。他這樣既爭取了主動,又抬高了自己的身價,穩穩噹噹,不露聲色:「我們想借將軍的威風,好多多發財。」

  「辦公司?」何豐林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杜月笙是為了這件事來找他的。辦公司、賺大錢,他最聽得進去。於是他側過了身子,伸長了脖子湊過來:「入一股要多少錢?」

  「您一個銅子兒也不用拿,只要將軍參加,股份我們奉送。」杜月笙十分慷慨。

  「那太不好意思了。」

  「我們只借用將軍的名望與財運,每月都可以參加分紅。」接著,杜月笙又詳細地告訴何豐林,他已和張嘯林、黃金榮三個人籌集了一千萬資金,準備開一個名叫「聚豐貿易公司」的煙土公司,全力從事鴉片販賣。

  何豐林一聽喜出望外,走到門口向勤務兵吩咐:「我與杜先生有重要事情商量,別人一律不見,電話不接。若上峰來電話,就說我不在。」

  吩咐完了以後,他回身又請杜月笙進小書房後邊的一間密室商談。杜月笙接著說:「如果你和盧督軍兩位願意加入,所得紅利,五人平分,你倆不必出錢只需在運銷上向部下打個招呼,在浙江各地,『聚豐』的貨暢行無阻就行。」

  這件事對於何豐林來說,可是一件從天而降的好事。作為軍閥,雖然手握重兵鎮守一方,但除了盤剝榨取一點客商的賦稅以外,並不直接與公司、商業打交道。如果一旦能在杜月笙、黃金榮等人辦的公司里加入股份,發財的大門不就是向自己打開了嗎?更何況股份是白送的,並不要掏錢。如此不出本錢白拿紅利的買賣,一旦錯過,可向哪裡找去?何豐林當場拍板成交。

  關於盧永祥入股的事,何豐林卻替他的上司做得了這個主,知道他肯定會同意。果然,一封電報拍過去,沒過兩天,盧永祥的回電就來了,電文說「同意」,還派了盧筱嘉來滬與杜月笙商談。

  盧筱嘉此次與杜月笙會面,兩人一見面居然談得很投機,成了好朋友。原來,涉及到發財大事,盧筱嘉報私仇扣押黃金榮的矛盾就變得芝麻大一丁點兒,一切便不言而喻了。

  杜月笙創立這個「聚豐貿易公司」,是為他的煙土事業尋找保護人的。因為當年的煙土生意雖然利潤極大,卻常常面臨著丟失煙土的危險,土商、煙販,以至像黃金榮、杜月笙這些大老闆常常被弄得憂心忡忡,十分頭痛。如果軍、商彼此能夠合作,他們的煙土運輸就可化暗為明,由軍警一體保護,嚴禁沿途騷擾,是能保證煙土生意永遠平安發財的最佳辦法。而軍閥看到利之所在,這無本而萬利的生意還有什麼猶豫之理,當下一拍即合,「聚豐貿易公司」成立,局面豁然開朗了。

  從此「三鑫」公司的營業更是蒸蒸日上。沒有了後顧之憂,生意就可以大膽做了。「三鑫」公司每年收取的保護費就在100萬銀元以上,連同自身的營業收入,年盈利最高曾達5600萬銀元之巨。財源滾滾,如海水滔滔而來。它不但操縱了貨色的進出,而且也控制了價格的漲落,形成一個大壟斷公司,恐怕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好的生意了。

  而此時何豐林既與黃金榮成了公司里的同仁,當然不能再關押他了。照何豐林的意思,就要馬上派人去請黃金榮,到司令部里一道談談,以示修好。

  不料杜月笙卻搖手阻止道:「別忙,別忙。還有一件事呢。」

  「什麼?」何豐林卻不明白。杜月笙難道不願意黃金榮放出來?

  杜月笙微微一笑:「何軍使,黃老闆也算地方上的一個人物,對不對?」

  「是啊,當然。黃老闆威名赫赫,雄霸法租界,也算這地方的頭號人物了。」

  「何軍使說的是。當日威風凜凜的黃老闆被押到龍華關了五六天,最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放了出來,不是要把面子丟光了嗎?」

  何豐林連連點頭,暗暗佩服杜月笙想得周到。杜月笙提出兩條:一是在龍華寺請一次客,慶祝「聚豐」公司成立,也是何、黃兩家認乾親的家宴。當然,何老太太一定要出席;二是懇請何豐林向盧永祥說情,由盧永祥呈請北洋軍閥政府陸軍部頒一枚獎章給黃金榮,並聘黃金榮為護軍使衙門督察。

  這兩件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何豐林自然一一答應照辦。在軍閥看來事情雖小,但卻給大亨黃金榮爭回了面子,補償了黃金榮手下大小流氓的心理損失。

  黃金榮在龍華寺吃了酒,認了乾親,又接受了陸軍部頒給的榮譽勳章,攜夫人風風光光地回到了同孚里黃公館。

  黃金榮被放回後,為了回報,對杜月笙、張嘯林兩大弟子的奔走營救,便在華格臬路造了兩幢房子,都是三間兩進,前一進是中式二層石庫門樓房,後一進是西式三間三層樓洋房。西邊一座216號,送給杜月笙,東邊一座212號,送給張嘯林。

  3 禍不單行,黃老闆與結髮妻離了婚

  大概是共舞台的狐仙作怪,也許是應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句老話,黃金榮剛從劇院風波中解脫出來,不久又碰上了一件使他大煞風景的事。

  龍華寺宴會後,老闆娘林桂生領著被關押了五六天的丈夫回了家,夫妻重逢,舉家團圓,不由悲喜交集。黃金榮也老老實實呆在公館裡休養了幾天。這次營救,林桂生也可以說是盡心竭力,立下了汗馬功勞,見到黃金榮變得這麼老實,也暗暗歡喜,指望他從此收一收心,老夫老妻白頭偕老。

  誰料黃金榮在家呆了還不到三天,就坐不住了,推說公司里有事,就又逛出去了。林桂生一個人閒著覺得沒意思,就與侍候她的傭人阿四姐扯起了閒篇。

  「不怕太太生氣,依我看哪,老爺又是去拈花惹草了。」阿四姐從林桂生第一次結婚時開始就服侍她,到現在已三四十年了,因此說話並不十分忌諱。

  「怎麼去拈花惹草了?」林桂生吃了一驚,緊盯著阿四姐問。

  「唉,太太,您以為他這次是去公司了?其實根本就不是。去公司怎麼不帶人呢?而且他還帶了一包蜜棗去了。太太請想,老爺何曾愛吃過蜜棗?這不是那個小戲子愛吃的嗎?」

  聽了此話,林桂生不由勃然大怒:又是那個戲子!

  阿四姐還繼續嘮叨:「上次因為那個露蘭春得罪了盧公子,受了這幾天罪。這一次還不知要鬧出誰來呢!唉唉……」

  一聽此話,林桂生已變了臉色。她滿腹的委屈、憤恨與嫉妒!露蘭春!原來與盧筱嘉的事也是因為露蘭春!怎麼沒人告訴我?若早知道他黃麻子是因為那個小妖精被人綁架的,我何苦替他奔走?他現在成了勢了,用不著我了,就這樣猖狂!索性我也不用替他撐著面子了,大家鬧開吧!

  林桂生越想越氣,越氣越傷心,不由放聲大哭。阿四姐一見說漏了嘴,不由後悔不迭,想勸又沒法勸。林桂生哭了一晌,把眼淚一擦,吩咐手下人:「等老爺回來,你們就鎖住大門,不許他出去。」

  下人們素知黃老闆懼內,黃公館內一向是老闆娘說了算,於是各個領命,布好陣勢,單等黃金榮回府了。

  直到晚上掌燈時分,黃金榮才哼著小曲兒,在府門口下了汽車,搖搖晃晃地進了門。黃金榮雙腳剛一邁進門檻,背後「稀里嘩啦」大門落了鎖,他把眼一瞪,剛想發火,看門的已稟道:「是老闆娘吩咐的。」

  一聽這話,黃金榮發熱的腦袋忽地清醒過來,他知道事已敗露,只好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林桂生早已等著他了,見他上來,當即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黃麻皮!當我不知道?剛從大牢里出來又去搞女人!好了傷疤忘了疼,你忘了是誰跑前跑後,把你救出來的!現在你做了老闆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問問你自己你當初是怎麼發的家!那小妖精還沒把你害死嘛,就把你勾引得這樣?」

  黃金榮與林桂生結婚這麼多年,還從未見她這樣破口大罵過。他也不答言,一甩手就進了自己的臥室。

  儘管如此,但是從此林桂生就把黃金榮軟禁在公館裡了,左右不讓他出門。黃金榮雖然英雄,卻敵不過林桂生的淫威。

  一天,黃金榮乘林桂生串門應酬賭局,使了個金蟬脫殼之計,駕著汽車急駛「三鑫」公司。公司的當差、夥計們見大老闆光臨,慌忙迎進了董事長的寫字間,黃金榮踏進房間,連連揮手叱退底下人,自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臉孔紅一陣白一陣,似乎滿腹心事難以啟口。杜月笙頗覺意外。黃金榮礙於身份,從來不公開在公司露面,今天神色慌張,駕車跑來,杜月笙料想是出了事。

  「怎麼,又出事了?」

  黃金榮用手搔搔光頭皮,半晌進出一句:「桂生跟我鬧了。」

  「是不是蘭春的事?」

  黃金榮點點頭,尷尬地吐露了真情:「老共舞台坍了台,不知怎麼蘭春被抖了出來,桂生成天鬧,真不成體統了。」

  杜月笙勸道:「金榮哥,你們這麼多年夫妻了,犯不著為一個丫頭傷了和桂生姐的和氣。」

  「不,」黃金榮墜入了情網已經鬼迷心竅了,眼睛射出綠光,第一次對林桂生膽子大起來了:「他媽的,老太婆揭開了,老子乾脆堂堂正正討蘭春。」

  杜月笙吃了一驚,想不到老闆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按理說,黃金榮腰纏萬貫,名聲顯赫,討個三妻四妾應是極平常的事。林桂生再怎樣霸橫,也難明里反對;只是露蘭春從小在她身邊長大,又生得綺年玉貌,更犯忌的她不同於老實、柔順的沈月英,小丫頭心機較多,黃金榮迷上了她,林桂生內當家的地位便搖搖欲墜,難保有一朝要逼宮告終。杜月笙知道個中的利害,自然不想捲入內宮的暗流漩渦了。他明知黃金榮的來意,卻裝傻作痴地推卸道:「這事怕難辦。」

  黃金榮一聽,急得直搓手。平時,他總覺得杜月笙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在他有面愛擺出師父的尊嚴,這番顧不得這些了,拉著杜月笙的衣袖,哀求道:「月笙,我求你這一回了。你的話,她最聽得進去,你去談談看。只要她讓讓步,將就把蘭春接進來,我絕對不會讓蘭春當這個家的。」

  杜月笙被迫無法,只得允諾下來。黃金榮這才鬆口氣,臨走前,又叮了一句:「月笙,就等你的回音了。」

  兩天後,杜月笙特地跑了一趟黃公館。黃金榮見來了救星,知趣地迴避了。杜月笙覷個機會,叫聲桂生姐,就吞吞吐吐地把事情說了出來。他擔心會有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風雨,誰知林桂生卻苦笑一聲,問杜月笙:「你的意思呢?」

  「我贊成。」杜月笙邊說邊偷偷窺察林桂生的臉色,見她神色平靜,便試探地說:「討了蘭春,也許可以收收老闆的心。」

  林桂生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我不反對他討小老婆,但不許討露蘭春。論輩分,露蘭春是孫女,要我同她稱姐妹,太不成體統了。」

  林桂生關門落栓了。可是,黃金榮卻討定了露蘭春,她卻一個棒打回頭。這苦了夾在中間的杜月笙。他是黃金榮的心腹,也是林桂生一手栽培起來的,並且兩人還……現在他一出面,林桂生還說不定以為他是想和她一起過呢!他此刻心早在那個妙齡少女陳婷婷身上了,哪敢多勸說。老謀深算的杜月笙此刻也是一籌莫展了。

  杜月笙不願卷進這場難斷的家庭官司里,便搭訕道:「桂生姐,公司還有事,我走了,有機會我再勸勸老闆。」

  說完,他就要溜出去。

  「慢走。」不料林桂生卻忽然下了決心,「月笙,你是受命來的,我不難為你。你告訴老闆,露蘭春可以進門,但從今後,我與他一刀兩斷。我有一個條件,要他拿出5萬塊錢做贍養費。」

  「桂生姐,你,你,就只要5萬元?」杜月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應該怎樣說才好。他們半世的夫妻,老闆娘林桂生一手策劃替黃老闆打下的江山,難道他們就這樣分手了?同心協力賺到的巨大財富就只要5萬塊,這不過是九牛一毛,誰都會替她抱不平。所以,杜月笙有些驚訝。可是,林桂生是一個多麼工於心計的人,連杜月笙這樣精明的人都被她蒙住了。

  林桂生卻不容分說,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了。

  在隔壁偷聽的黃金榮卻如逢大赦。他喜滋滋地出來送杜月笙下樓,並當即派人拿地契向銀行押了一筆現款交給了林桂生。其實,林桂生自有她自己的如意算盤,黃金榮的萬貫家財主要來源是做鴉片生意的「三鑫」公司,她在公司擁有巨額股份,一年三次分得的紅利、數額之巨令人咋舌,她的小金庫里的錢多著呢。

  第二天一早,林桂生便搬出了黃公館。杜月笙也不管黃金榮生氣,親自在西摩路處為林桂生租了一幢房子,裡面的家具擺設儘量保持黃公館的樣式,算是報答林桂生的知遇之恩了。

  林桂生一走,黃金榮就用花大轎把露蘭春抬進了黃門。新娘子不愧是色藝雙全的紅伶,長得亭亭玉立,風流嬌媚,齊眉的劉海,天生有些捲曲,一隻盤髮髻,周圍插了一圈茉莉花,更襯著秀髮如雲,人香花也香。一身大紅繡鳳的旗袍,滿身的珠光寶氣,透著那麼一股香艷。黃金榮為討好新嬌娘,擺宴三日,請到了法租界所有頭面人物,一時黃公館賓客盈門,賀禮堆積如山,像趕廟會一樣熱鬧。

  黃金榮得力的八大生都來討露蘭春的歡心了。其中顧掌生是最起勁的一個。他端著酒杯,走到黃金榮與露蘭春的面前,對老夫少妻肉麻地笑道:「掌生敬二老三杯。老闆屬龍,老闆娘屬雞,龍戲鳳,鳳附龍,真是天就的龍鳳配。哈哈哈!」

  露蘭春羞得滿臉通紅,但這陣陣紅暈更增添了她的美色,樂得黃金榮直搔那光頭皮。得意之際,他對露蘭春道:「來來,這裡沒外人,唱一段,大家快活快活。」

  露蘭春忸怩了半天,才慢慢站起身來,微微啟口,輕輕地唱道:「三尺鵰翎箭,能開方上弦,彈打飛禽鳥,英雄出少年……」

  這是《天霸拜山》里的一段唱腔。露蘭春一身大紅,鑲金嵌玉的新娘裝束,倒更使這個黃天霸英氣嫵媚,風流俏麗。酒席上爆發出一陣震耳的喝彩聲。連聲叫:「再來一段,再來一段!」

  杜月笙面對這熱鬧的婚禮場面,卻坐在角落裡默不做聲。他坐了片刻,就悄悄退了出來。

  空蕩蕩的街弄里聽不見婚宴上的喧譁,昏暗的街燈在杜月笙的身後投下了一個長長的黑影。他想起了一手支撐過黃門的林桂生,不由感到一陣深深的遺憾和傷感。

  她有些太剛烈了。不,還是她明智。就像今天的婚宴,如果她在,不會受得了的。更別說以後看著那個新太太作威作福了。但林桂生風雲一世,就這樣下場了嗎?杜月笙不由升出一種「惶惶相惜」之感,輕輕嘆了一口氣,背著手踱出弄堂,竟沒有再回黃公館,逕自到林桂生那去了……

  這時,露蘭春年僅25歲,而且早已與當時上海的花花世界結下了不解之緣。雖當了老闆娘,黃金榮年老得少妻,對於她的吃穿用度都極為上心,身上戴的、穿的、手裡玩的、屋裡擺的,全都挑著最時髦最名貴的要。但金銀珠寶、豪門深院鎖不住那顆年輕的心。儘管黃金榮明媒正娶,用龍鳳花轎把露蘭春抬回家中,黃公館保險箱鑰匙都一概交由露蘭春保管,但她還是留戀著粉墨生涯。

  蜜月過後,露蘭春執意要上老共舞台登場。她覺得,在五彩繽紛的彩燈里,在雷鳴般的喝彩聲中,才有她的夢幻美景。黃金榮開始看出她對舞台生涯的留戀,只裝作看不出、不接她的話茬。他只想金屋藏嬌,把這個美嬌娘攬在自己懷裡,斷了那些浮蜂浪蝶的痴念。但露蘭春心意十分堅決,她對黃金榮說:

  「我從十幾歲就開始學戲、唱戲,是在舞台上唱出來的。讓我這麼突然離開舞台,我會悶死的。我就像過去那樣唱戲,有什麼不好呢?誰敢對我無禮呢?」

  話說到這份上,黃金榮不好強拗,只得答應了她。但有一件事要露蘭春答應,即她出門唱戲,進出都要由黃公館的車和保鏢接送,露蘭春同意了。這樣,露蘭春又回到了共舞台。

  露蘭春色藝雙絕,為之傾倒的倜儻少年為數不少。但她已入黃門,那些原來傾情於她的也只好望而止步,目光轉向了新的坤伶。

  惟獨有個風流少年不甘心。這是上海灘上首富顏料大王薛寶潤的公子薛二。這薛二是世家出身,從小生在錦繡之鄉、榮華堆里,正兒八經的紈絝子弟一個。他對露蘭春情痴已久,不能自拔。

  露蘭春再次在共舞台登場,薛二欣喜若狂,在共舞台包了個正廂,每晚必到,專看露蘭春的戲。第一晚露蘭春唱《槍斃閻瑞生》,薛二先聲奪人,趕在開戲之前就差人給露蘭春送去一個大花藍,上面夾著一張燙著金邊的香水名片。

  露蘭春見到薛二的禮物,只是抿嘴一笑,右手兩指夾起那張名片看了看,順手就往廢紙簍里一丟,不理這茬了。

  等到戲散場,露蘭春卸了妝,換了衣服準備回家,一出場,就看見薛二站在後台邊,恭恭敬敬地向她致意。露蘭春擺著大明星的架子並不答理。但薛二毫不氣餒,他仍舊每晚送禮物,每晚都跑去看她。日子一久,他那風流瀟灑的模樣就漸漸印在露蘭春的腦子裡了。她忽然對他產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好感。

  雖已做了黃金榮的正牌夫人,但黃金榮已垂垂老矣,而露蘭春卻還是風月年華。錢再多,別人再尊敬,陪著一個老頭子,又有什麼意思呢?自古美人愛少年啊!

  這時的老夫少妻之間,黃金榮對她是事事遷就,處處巴結。很快黃金榮也覺得不對勁了,許多晚上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體力跟不上。而懷中的露蘭春也不似以前那樣溫柔了。以前她在共舞台演出時,她是極溫柔的,現在,成了名副其實的太太,她就一點也不溫柔了。露蘭春對他有一種厭倦感,因此再也不綻開笑臉了。

  一天,戲剛散,薛二又恭候在後台了。一身銀灰的西裝灑上了法國名貴香精,淡淡的馨香配著他那輕聲細語的恭維,真有股說不出的柔情。露蘭春望著他嫣然一笑,破例答了話:「唷,是薛先生,你身上怎麼好香喲。」

  那一笑,立刻牽走了薛二的情弦,他忙上前搭訕,卻被娘姨和保鏢擋住了。

  薛二呆站在當地,眼睜睜地望著娘姨擁著蘭春坐上轎車走了。

  第二天,晚戲開場。薛二加倍殷勤。露蘭春來到後台,正在著妝,一個娘姨手捧著價值1萬銀洋的香精,對她說道:「這是那個姓薛的小白臉送的。」

  露蘭春心中明白,這就是昨晚那「好香」的香精。薛少爺求愛來了。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娘姨:「請薛先生散戲前來一下。你讓跟班不要等我了。」

  然後,她從無名指上勒下個金戒塞在娘姨手裡,叮囑道:

  「不准多嘴。」

  那娘姨自然知趣,答應一聲就退了出去。

  薛二得到消息,靈魂險些飄然出竅。他哪還有心思看戲,鑼鼓剛敲響,他就出了包廂,溜進露蘭春的化妝間。這時,掛頭牌的坤伶都可獨占一個小房。露蘭春是黃老闆的夫人,身價顯赫,那化妝間更是裝點得像閨房一般。薛二坐在沙發上,眼睛緊盯著那扇小門,飄飄然地幻想起與露蘭春幽會的甜夢來。

  鑼鼓停歇。門「呀」地推開了,如花似玉的蘭春亭亭立於面前。薛二驚醒,騰地站了起來,正想迎上去,只見蘭春細眉一挑,喝聲:「哪個大膽的,敢闖到這裡來!」

  她轉身就要喊人。這可嚇慌了薛二,他飛步上前一攔,結結巴巴地,連話都說不完整了:「是,是小姐捎,捎的口信呀。」

  其實,露蘭春做了個假動作,冷眼裡瞧著他那驚慌模樣,暗自好笑。但為了試探薛二,蘭春仍舊板著臉,正色地說道:「你不怕黃金榮的黑槍、硝酸水嗎?」

  薛二「撲通」跪了下去,哀求道:「小姐肯垂青,薛二情願上刀山,下油鍋,只求小姐念我痴情一片,思慕小姐啊!」

  其實,露蘭春早已春心蕩漾了,見薛二如此篤情,禁不住牽動了一片柔腸。她輕輕地拉起了薛二,溫情脈脈地說道:「現在我相信你,可就怕你將來會變心哪。」

  薛二順勢拉住露蘭春的纖纖玉手,用一隻胳膊攬住了她的腰肢。露蘭春也不抗拒,軟軟地就倒在薛二懷裡了。

  薛二擁著露蘭春進了裡間。兩人一個青春,一個年少,都是脂粉堆、花花世界中長大的人物,一個是受慣了老夫的拘束,今宵才得會自己意中的王子;一個是思慕已久的痴情郎,今宵才得到了自己夢裡的佳人,真是說不盡的痴情浪語,耳鬢廝磨,隨即薛二就與之融為一體了。

  露蘭春沉浸在少女初戀般的興奮與喜悅之中。薛二那年輕、瀟灑、風流、多情的相貌,那吐不完的呢喃愛語,對著月亮發出的山盟海誓,都讓她感到了愛情的甜美。比起那個又老又丑的黃金榮,薛二可真是天仙般的人物,上天賜給她露蘭春的如意郎君啊!

  紙里包不住火。一次兩次的,不會走漏風聲;日子一長,兩人情意日篤,如膠似漆,恨不得一天24個小時泡在一起就難免被發現。露蘭春每天都要去唱戲,又一夜一夜的不回來,這樣一來二去,事情就鬧大了。

  杜月笙手下的耳目眾多,起先礙住老闆的情面不敢聲張,後來被張嘯林聽到了風聲。張嘯林是個火爆性子,氣得大聲罵娘:「他媽的小丫頭片子,竟敢如此放肆!」

  見眾人沒有做聲,張嘯林更是罵開了:「薛二?他是個什麼東西,也敢來咱太歲頭上動土?反了反了!不就是那個賣顏料的嗎?讓我撞上,非管教管教這個兔崽子不可!」

  眾人還是不敢接腔,張嘯林更加跳了起來:「敢搞黃老闆的女人,我張嘯林就咽不下這口氣!黃老闆怎麼忍得?」

  別人都不敢言語。雖然張嘯林這番話沒當著黃金榮說,但這一來黃金榮也有所風聞了。他心裡動氣,但因為對露蘭春寵愛有加,只是找了個當口,板著麻臉,冷冰冰地對蘭春說:「以後你出門應酬,都要讓我知道。」

  露蘭春卻沉得住氣。她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當下不露聲色地反問道:「為什麼?」

  「外面綁票的多,你被人家綁去了,可要塌我的台了。」黃金榮儘量壓著事兒。

  露蘭春何等機靈,她早聽出了話頭,黃金榮向她發出警告了。她淡淡一笑,不予回答,心裡卻暗暗打定了主意。

  6月中旬,黃金榮受法捕房的差遣,去了山東臨城。官差不由己,他不得不去。

  老闆前腳剛離上海,露蘭春就通知薛二,要他趕緊準備車輛、船隻和路上應用之物,馬上遠走高飛。

  露蘭春手中掌握著黃公館各保險箱、珠寶櫃的鑰匙,她一點也不客氣,將黃金榮的地契、債券、金條、珠寶席捲一空,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

  等到黃金榮從山東歸來,家裡已人去樓空,露蘭春已逃之夭夭,到處是一片淒涼景象。他渾身禁不住冷汗直淌,飛快地直奔房中,發現家中保險箱被打開,保險箱裡的黃金、美鈔、珠寶、首飾一件不留,裝有文件的大皮包也不翼而飛了。黃金榮頓覺天旋地轉,眼冒金花。來不及長嘆一聲,就跌坐在椅子上。

  一顆在上海法租界的流氓當中曾經光芒萬丈的明星,現在只留下月落星稀時的一痕微芒,而這微弱的光環也將一瞬而逝了。

  露蘭春一逃,黃金榮苦惱了幾天,幡然覺悟:他已近暮年,也應該隱退了。經過幾天的細細思索,黃金榮有氣無力地打發聽差去請杜月笙。

  露蘭春一逃,杜月笙早就有了周密的準備,立刻派人跟蹤,於是馬上就掌握了薛二與露蘭春的行跡。但是杜月笙暫時沒有採取行動,因為精明的他知道此刻不能將事態擴大,因此,一邊派人跟蹤薛二和露蘭春,一邊等著黃金榮回來。然而,這時杜月笙已經預感到,隨著這一連串的打擊,黃金榮已經不行了,不久的將來他杜月笙就要取而代之了。現聽得黃金榮有請,杜月笙料定,是該出場收拾殘局的時候了。

  黃金榮內心的隱秘被杜月笙猜中了。他不願外人過問夫妻床笫的私情,而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心腹身上。

  杜月笙來到黃公館的客廳里坐定,偷偷地審查著黃金榮的神色。

  黃金榮已經顯得蒼白、憔悴,帶著絕望的神色,默默地看著月笙,一言不發。

  杜月笙見火候已到,有意激他:「老闆,薛二這個賤胚太可惡了,綁他的票,一定要把蘭春找回來。」

  黃金榮連連搖頭,輕聲說道:「女人心,海底針呀!蘭春既然變心,尋回來也是白搭。我只要把她拿走的東西,多少討回來點。」

  「也好,也好。」杜月笙點頭答應著,腦海里卻得出一個清晰的結論:黃金榮垮了。

  經杜月笙調停,請來了上海會審公廳的大法官聶榕卿和上海清文局長許源,為黃金榮、露蘭春雙方調事。調停的結果是,露蘭春交回她捲走的全部財物,黃金榮正式簽下了解婚書,由薛二聘禮再娶。

  從會審公廳歸來,黃金榮特地將杜月笙喚進了內室,有話商談。

  這間臥室當年正是黃金榮與林桂生籌劃大略的地方,現在人去樓空,早已不是那時的樣子,只有幾件家具、一套沙發,是林桂生從前用過的。黃金榮看著這個敗落的家,感慨萬千。他撫著杜月笙的肩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這一生,就走錯了這步棋。唉!人生如夢呀!我黃金榮起家在女人身上,沒想到敗家也在女人身上。」

  杜月笙聽他忽然提起了林桂生,心裡也不由百感交集。他想,黃金榮走了麥城,又何必重提當年呢?

  「月笙,這副擔子就交給你了。」黃金榮話聲未絕,外面炸響了個悶雷。時值盛夏,原先繁星閃爍的天際,剎時變成了潑墨如洗的天空。遠處閃過一道電光,接著便是一陣滾雷。只是在一剎那間,狂風暴雨驟然來了。

  杜月笙走到窗前,拉開厚重的窗簾,看著外面夜色雨幕中的這個燈紅酒綠、繁華無比的十里洋場。他想到了自己從小就混跡街頭,孤苦無依,想到了15歲時就隻身來到上海,開拓自己的「事業」,算來已有20多個年頭了。這20年的風風雨雨,一步步登上了「大亨」的寶座,在上海灘上已成了數一數二的人物。

  「月笙,這副擔子就交給你了。」杜月笙的耳邊迴響著黃金榮剛才說的那句話。他轉身,看著沙發里坐著的黃金榮,面色青白,蜷著身體,兩眼無光,仿佛一個垂危的病人。這就是當年自己最仰慕的黃老闆!

  他踱過來,走到黃金榮身邊坐下,試探地叫:「金榮哥——」

  黃金榮只輕輕搖了搖左手,就垂下了眼皮,仿佛進入了夢鄉。這世界似乎已不再是屬於他的,他像一個垂暮嗜睡的老人,靠在沙發上,悄悄地打起盹來……

  看著黃金榮賠了夫人又折兵、心灰意冷的樣子,杜月笙回想起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情,突然想起了那晚阿大看見狐仙的事情,不久,當他營建華格臬路住宅時,他特地在大廳後面,專辟一座狐仙祠,並且雇用一名寧波老傭人,負責祭供灑掃,晨昏三炷香,逐日獻奉茶果。而杜月笙自己則是不管怎樣忙法,每個月的陰曆初二和十六,必定正心誠意,供以酒饌,親自上香磕頭。

  4 重排座次:杜、黃、張

  黃金榮徹底「跌霸」了,法租界眾多流氓這才知道天外有天,黃老闆並非法力無邊,也有「吃癟」的時候。

  座次重排後,杜月笙搬進了華格臬路216號。現在他有了自己的公館,工作人員也做了重新安排。

  寶大水果行的黃文祥先生,在他當年浪跡街頭賣水果時,杜月笙常常把好水果當做爛水果送給他,使他渡過不少難關。如今,他的兒子黃國棟已經長大。他來找過杜月笙想謀職位,杜月笙知道,黃國棟跟他的父親黃文祥學做過不少年生意,最能理財,就決定讓他前來做帳房。銀行取款,支付各項開支,管理來信和分發事物,重要來客的接待等,就全交給了黃國棟。

  此外,杜月笙又找了楊筠心、邱曾受、趙琴波三人與黃國棟一起做帳房。

  楊筠心負責處理髮來的各種婚喪喜慶帖子,逢時逢節各處送禮發信,寫回單簿,管理電話、水、電的修理裝置和各種報紙,分發零星開支、年賞、節賞,管理大廳清潔,招待來客的汽車司機和侍衛人員等。

  邱曾受管理伙食帳目,廚房炊事員的人事調動,並負責每月發放杜月笙救濟貧苦孤老的「善折」金額,發信時寫回單簿等。

  趙琴波負責帶領「小開」們到外面玩耍,管理電話、水電費和所有大小掛鍾等。

  管家萬兆棠原先也是寶大水果行黃文祥的門生,杜月笙進了華格臬路後就讓他來當管家。幾年後,萬兆棠積累了些錢,也吸上鴉片,日夜在杜宅工作,他漸漸吃不消了。他向杜月笙推薦了兄弟萬木林。這萬木林識不得幾個字,記憶力卻極強,任何電話號碼只要聽上一遍就可牢牢記住。杜月笙倒也樂意,就把萬兆棠介紹到煙土公司去上班。但是,杜公館的人都認為「木林」難聽,就請常來走動的楊度將「木」字改為「墨」字。

  萬墨林負責管理茶房(服務員)、汽車駕駛員、廚司、門警、衛隊等,外面打給杜的電話,都由他先接聽,然後才交杜月笙接,杜月笙向外打電話,也都由萬打通後再交杜接聽。萬墨林能記住親友、門生、機關、企業等190個電話號碼,成為杜月笙的電話號碼簿。

  為了做好文字工作,杜月笙又請了翁佐卿、邱訪陌、王幼棠、胡敘五4個人做秘書。其中胡敘五是由黃炎培介紹的。

  為了做好防衛,杜月笙又選了陸桂才、陳秦鶴、陳繼藩、高懷禮等近身侍衛4人。陸桂才,是張嘯林的門生,他做過舊軍隊的軍官,在社會上,人稱陸大麻子。他廣收徒弟,有一二千人之多,家住南陽橋,開設維揚大舞台和榮貴祥香菸批發行等。

  陳秦鶴,是台州白相人,也收有不少徒弟,兼開西藏路恆茂里內的恆雅書場和恆雅劇場、八仙橋第一旅館、東自來火街的恆雅書場和恆雅劇場、八仙橋第二旅館、順昌路同樂劇場、同樂旅社等。

  陳繼藩,較有文化,能說法語,是由法租界領事公館華董張翼樞介紹來的,杜月笙認為他比較老實,抗日戰爭發生後,杜月笙去香港後也將他帶去了。

  高懷禮,北方人,曾在法租界巡捕房做過包打聽,在淞滬警察廳擔任巡官等職。

  不久,杜公館又購進8部汽車,十幾個司機由王寶鈺管理。

  廚房裡,萬墨林聘請了蘇州幫2人,揚州幫2人,本幫3人,北京幫2人,下手3人。

  同時,杜公館還有夜班衛隊4人,門警6人,後弄巡路衛隊2人,大菜間專職待客茶房4人。

  在煙榻房,還有一個專門為杜月笙裝鴉片的人,此人叫郁泳馥。他原在十六鋪擺水果攤,身刺花。後來任新城隍廟總稽查、上海紗紡易所總稽查。他帶兩個助手,幫他燒鴉片膏。

  杜公館中還有雜務工2人,管冷氣的2人,打掃天井、大廳、送信等雜役8人,花園司務3人,女傭20人。

  除了杜公館配備各樣人手外,杜月笙還廣交朋友,張翼樞、章士釗、陳群等都是座上客。

  另外,劉春圃、楊度、洪幫大哥高士奎、律師秦聯奎、江一平、王蔭泰、陸殿東、朱文德、王思默等,工商界的聞蘭亭、錢新之、王曉籟、虞洽卿、劉鴻生、潘公展、徐寄廎、吳開先、楊管北、楊志雄等,加上杜的門生金廷蓀、陸京士、唐世昌等都常來常往。

  有了人,有了廣泛的社會關係,1924年初杜月笙的事業開始走向頂峰。

  杜月笙天賜智能,又勤懇努力,聚精會神,他在光怪陸離,無奇不有的大十里洋場,接觸其心臟,伸展其觸角,融會貫通,心中有數,正如砂礫中的一粒寶石,幾經磨鍊,終於光芒四射,脫穎而出。

  他,成為了上海灘的人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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