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非仙勝仙
2024-10-01 17:25:30
作者: 程小程
張天師,名張玄道,字尚理,師從正一道張鈺真人,生於光緒十七年八月,卒於二〇〇〇年八月,壽一百〇八歲。
張天師仙居峨眉三十年,至於他為何不住道觀,離群索居,司馬空解釋道:「天下無淨土,智者無安處,識破利慾心,無為自在身。」
司馬空在認識張天師之前確是一個僧人,法號了空,但是自從張天師到了峨眉,他有幸識得道家法術的神奇後,有心棄佛從道,拜張天師為師,但張天師不允,說,可為摯友,不為師徒。於是司馬空恢復俗名,甘心情願陪在張天師身邊,傾心向道,成了亦僧亦道的世外高人,並且每日去遇仙寺前賺些費用供二人生活,然後二人在此坐而論道,潛心修行。
我問他,你既為張天師多年好友,定然也會梅花秘宗,為何他老人家不讓你教我此法,而要在仙逝之前,親自傳給我?司馬空說:「天人焉有兩般義,道不虛傳只在人。張天師從不肯道破其中玄機,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
自從我來到峨眉山,張天師對我的一舉一動,全都瞭然在胸,真正是神仙洞中坐,天下事在心。為何不讓司馬空早喚我來,悉心調教,而在自己羽化之前才傳意象於我,召我前來傳道,這也是道家的無為精神,早一刻太早,晚一刻太遲,萬事求個恰到好處。
我將我的判斷講與司馬空聽,司馬空說:「你錯了,張天師在六天前已經不食不飲了,你本可以多聽張天師一些教誨的,可惜你的悟性不夠,遲到了六天。」
我說:「我夢裡得一詩,破解了六天才看出詩里藏的偈語。『神仙歸去雲間,遊子流連七天,洞裡道人自在,止在梅蕊好傳。』按偈語所說,不正是讓我第七天來見張天師的嗎?」
「你夢裡的這個意象是張天師作法所傳,可惜你的慧根不夠,把其中的意思弄反了,這四句偈語應該是『遊子莫再流連,神仙止在七天,洞裡道人梅蕊,塵懷去逐雲間』。如果不是張天師再次給你意象提示,你怕是見不到他最後一面的。」
真是差之毫厘,謬之千里,我不由自慚形穢,看來這悟道之法,由不得半點的閃失。
我說:「我的誤判是否與我在山上做了一件錯事有關?」
「是啊,你的心不靜也不淨,當然會出現偏差,」司馬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人家既然已經悔悟了,你看不透,卻用小聰明使手段害人,當然是錯的,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你,你若學了梅花秘宗,早能看破人心,就不會做出這種有悖綱常的錯事了。」
司馬空將張天師葬於早已選定的另一懸崖涵洞裡,葬完張天師,司馬空說:「你可以下山了,我要為張天師做法事超度七天。」
我說:「張天師雖不肯收我為徒,可我畢竟是得了他的真傳,我也要在此陪他,七天後我再走。」
司馬空看了我一眼,點頭稱許。
七日後,我告辭司馬空要下山,司馬空道:「你且慢走,我有《一掌經》要傳給你。」
我說:「我也是世間功利人,已經枉得道家恩賜太多,還是不要再打擾大師清淨為好。」
司馬空說:「一掌知天下,手中開梅花,你不會《一掌經》,縱然學了梅花秘宗又有何用?」
「那張天師為何不教我?」我大惑。
司馬空說:「張天師臨終前有遺囑,說如果你能在他逝後,摒棄雜念,留在他身邊七天,就讓我收你為徒,將《一掌經》傳給你。」
張天師既為世外高人,一定能算得出在他羽化仙逝後我的去留,為何要留下這個懸念呢?我思之再三,忽然明白,古人說的「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須待七年期」,真是自有道理,他能算得出我的去留不假,可這七天裡我有如何表現,他是看不到的,他要司馬空再觀察我七天,以確保萬無一失。
由此可見道家戒律的嚴謹。
我在張天師墓前重新跪拜,又舉行了拜師儀式,正式認司馬空為師父,學得《一掌經》。
《一掌經》就是把天干地支,六十四卦全記在一個手掌之中。以前聽評書,常聽到「掐指一算」這樣的話,以為是故弄玄虛,我學通《一掌經》後才明白,掐指一算,其實是在手掌里演八卦,洞天機,這是真學問,不是假道學。
我在洞裡又住了三天,精心演練梅花易數,在司馬空的耐心指導下,很快掌握了掐指演卦的技巧。
司馬空在教我《一掌經》之外,還把《易經》的各門各派演卦法,各人不同的命理異相講給我聽,其中就提起「終極運」。我把玉兒的情況說給他聽,他說玉兒正是「終極運者」,雖不在六道輪迴之內,但過了二十歲,每歲一災,二十五歲為當坎之年,會有一大難,若不及時破解,不瘋便癲,就像我們見到的神婆子一樣,說的話都是天機,可常人聽不懂也不會信。久而久之,只能自生自滅。
我算了算,現在玉兒正是二十四歲,心裡不由焦急,問司馬空可能算出玉兒的去向,司馬空搖頭說:「常人都是合卦的,她六道輪迴都不在,當然也不在卦里。」
司馬空看出我的擔憂,說:「你下山去尋找她吧,我給你寫一道符,找到她,做了法事,搬去她命里這道坎,就沒事了。」
我謝過司馬空,又拜過張天師,按原路返回遇仙寺。
我記得自己十天前來尋張天師時,曲曲折折走了很長的路,石徑也是苔蘚滿地,濕滑無比,路的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峭壁,可是如今走回時,石階乾淨平整,兩旁山菊花、杜鵑、蘭花開得嬌艷,一邊的懸崖里有澗泉叮咚作響,另一邊峭壁上各種鳥兒低飛徘徊,鳴聲婉轉,我甚至看到一處峭壁上有一株紫靈芝,可惜我夠不到。
我暗自感嘆這裡真是仙境,張天師隱居在此,活了一百〇八歲高齡,與這裡的靈山秀水不無關係。
轉過一叢茂密的桫欏和竹林,再走不遠,已經看到遇仙寺的山牆。我回過頭去,只見身後的山路和風景已經遁入了雲霧之中,我怔了一下,一切都恍然若夢,剛剛經歷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場夢般的一點都不真切。
有時夢是真的,有時現實如夢,仔細考量人生,不過是一次亦真亦幻的旅程,陰和晴,真和假,痛和樂……不過是人生要經歷的許多風景中的一種,只要不在某地停留,一切美好不美好的東西,終將都會拋在身後,常留我心的,只有一種風景,叫做觸動。可惜的是張天師和司馬空對我的觸動,只能是淋過靈魂的一場細雨,它擦拭不淨我的世俗心,因為在山外,揪著我心的人和事太多,我掙不脫。
我走到喧囂的遇仙寺門前,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都說「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真想自己這十天裡是穿過了一條時光隧道,再回塵世,一切都從頭開始。
可惜的是陽光明媚,我看到的仍是陽光下那些熟悉的人和事。
桃兒和胡勝都在「仙客來」旅館等我,看見我,桃兒不顧矜持,衝過來,撲進我懷裡,雨打梨花,喜極而泣:「你跑哪兒去了?嚇死我了!」
胡勝一臉的狐疑:「你……沒掉下懸崖去啊!」
老韓仍是心存芥蒂:「你還能活著回來?真是不敢想像。」
我比他們更困惑:「到底怎麼了?」
桃兒說:「十天前,老韓的夥計說你天黑時往遇仙寺後山去了,我們順著後山的路一直找到懸崖邊上,再也沒有路了也沒看到你……都說你掉萬丈懸崖下面去了……」
胡勝說:「我們坐車下到山門,桃兒不放心你,非要回來,回到這裡,聽說你往後山去了,要連夜去找你,被老韓硬拉住了,她站在寺門口等了你一夜,第二天我們一直找到懸崖,都沒見到你,當然以為你出事了……小周,到底怎麼回事,這十幾天你怎麼生活的?不會是真的遇到神仙了吧!」
老韓說:「那天你回來就像著魔似的直奔後山去,我在後面拼命喊你,你連頭都不回,我看天還沒有黑透,以為你一會兒就回來,誰知一連十幾天都沒見你的影子……你要不是遇到神仙,就是遭了鬼打牆了……你是人是鬼?」
我開玩笑說:「如果我是大半夜回來的,你們會不會被嚇死?」
「大白天也快被你嚇個半死了。」
「我們那麼多人去找了你十天都沒找到,你突然回來了,這事真是不可思議!」
不會吧,那條山路一直是通到張天師隱居的山洞口的,他們怎麼會找不到?我心裡也覺得這事怪異,只是淡淡一笑,什麼都沒說。
幾年後,我去峨眉山看望司馬空。老韓已經過世了,他的旅館也蕩然無存,遇仙寺前是新建的仿古建築。我向那裡的人打聽司馬空的事,問有沒有一個白髮老者還在此唱《三世因果經》,人們都搖頭,說聽說過以前是有這麼一個老者,但好幾年都沒人見過了。然後人們給我講一個新的遇仙寺傳說。
多年前,遇仙寺門前來了一個唱經的白髮老者,每天午時在此唱十遍《三世因果經》,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唱完經就往後山去,人們都一直以為他只是個唱歌乞討的乞丐,有一天,山下來了一位青年人,一路尾隨那老者到後山,識破了老者原是在此修煉的神仙,神仙要收青年人為徒,但青年人因為不捨得山下熱戀的戀人,沒有跟神仙走,偷偷從後山跑了回來,那去往後山的路就突然消失了,神仙也就此駕雲而去。
我聽到這個傳說,覺得可笑,我想這肯定是老韓編出來的。
可是令我驚奇的是,我在後山轉悠了很長時間,竟真的再也找不到那條通往山洞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