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貞吉悔亡
2024-10-01 17:22:30
作者: 程小程
《易經·澤山咸》象曰:貞吉,悔亡,未感害也。憧憧往來,未光大也。正常的交往不會有憂慮也不會受傷害,不正常的交往,就不能光明正大,肯定是各懷心事,惶惶不安,得不到快樂。
燈影搖曳的酒吧,濁氣大過濕氣,悶得我透不過氣來,阿嬌卻是如魚得水,和王偉在音樂里旋轉。小雅問我跳不跳舞。我不喝酒也不會跳舞,這些東西都是奢侈的,離我很遠,我在想爸爸賣掉的那頭耕牛,他送我來城市是為了一個夢,但他不知道鄉村離城市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一頭牛的代價讓我不足以走進城市生活,不管到何時,我都懷念遙遠鄉下的另一種生活,水比酒更甘甜,月光比燈光更皎潔。
女人永遠比男人更有適應社會的能力,這點我從阿嬌身上能看出來,同樣來自鄉村,她在竭力蛻掉鄉土味,唱流行歌,喝洋酒,跳現代舞,說普通話。她在努力融入所謂的上流社會,上流社會裡下流的人更多,鄉村是底層但不下流,對此我深有感觸。
王偉在我家一直待到晚上,他沒有去打麻將,阿嬌也沒有回學校。他不停地講城市裡的傳奇,把自己塑造成英雄或者紳士,他有很多次抓壞人的經歷,美中不足的是沒有負過傷。所謂英雄只是他自己的幻覺,大都市的高檔場所他都去過,他知道如何用光怪陸離的現代生活吸引涉世不深的女孩子。阿嬌神往地問他酒吧里都有什麼。她對時尚的求知慾要超過羅素的哲學。在她眼裡,城市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王偉要帶她體驗酒吧的生活,她喜不自禁,毫不猶豫答應,視我如無物。小雅悄悄對我說:「阿嬌這丫頭真單純。」
我不明白小雅話里的意思,也許她把阿嬌當成農村來的傻丫頭了,沒心沒肺的那種,如果阿嬌真是沒心沒肺的單純倒是好的。
他們還在不停地跳舞。我問小雅:「你要嫁給王偉嗎?」
「我嫁給你你要嗎?」小雅反問我。
我很傻地問了一句:「你為什麼要破壞人家的家庭呢?」
小雅怔住了,久久看著我,然後把一杯紅酒倒進嘴裡,有一滴液體懸在嘴角,觸目驚心的鮮紅。
「你也這樣說?」小雅苦笑,「你不懂,你們都不懂。」
我說:「對不起,我只是感覺王偉不適合你。」
「適合?開始的時候有誰會想適不適合?只會想需不需要。」小雅說,「我剛工作的時候和阿嬌一樣,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孩子。有一次值夜班,發了高燒,那是冬天,下著大雪。王偉要送我去醫院,可是所里那輛破昌河麵包凍住了,他給我裹上大衣,背著我走了三里地。又在醫院裡陪了我一夜,一夜他身上的衣服都沒暖干。女人的心有時像紙一樣薄,一滴淚水就可以洇透,感動可以變成感激,感激產生感情,感情是可以讓人不顧一切的。當有一天我清醒過來,一切都晚了,心靈的紙片碎到不可以復原,只有聽天由命了。」
她目光里有深深的憂傷,我想安慰她,卻找不到適合的語言,也許正如她所說,不是適合不適合的問題,而是她需不需要。
阿嬌和王偉回到了座位上。阿嬌坐到我身邊,我能感覺到她身上的熱氣逼人,她說:「我今天真快樂!」
王偉和她碰了一下酒杯說:「為快樂乾杯!」
我和小雅也碰了一下杯,我在心底說,為你的不快樂乾杯。小雅與我對視一眼,臉上換回了平時的顏色,她已經歷練成百毒不侵的女妖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阿嬌是何時走的我都不知道。我熱了昨天剩下的水餃當做早飯,吃完飯去樓下倒垃圾,順便去書店消磨時間。這段時間我迷上了《紅樓夢》,大學時老師說讀紅樓之前先要了解明清歷史,那時我在學校圖書館把清代的歷史和小說都看了一遍,正要開始讀紅樓時,被驅逐出來了。現在想看又買不起,只能有空就去書店看幾頁。
我倚著書架看書,一個管理員腳步很輕地走了過來,是個很清秀的女孩子,頭髮綰在後面用橡皮筋束著,個子挺高,瘦瘦的,很文靜,氣質與她從事的職業頗為符合。她輕聲說:「今天是星期一,不用上班嗎?」聲音很好聽,溫和而自然,像很隨便地在和熟悉的人打招呼。
我看了看周圍,確定是給我說話後,臉色有些赧然說:「我沒班上。」
「哦。」她看了我一眼,邊整理書架邊說,「我看你經常來看書,是作家吧?」
我搖搖頭,有些緊張,怕她說出不好聽的話來,以前我遇到過這樣的事,一位賣書的大媽朝我嚷:「想看免費書去圖書館,我這兒都是賣的,你翻來翻去弄髒了我怎麼賣。」
她看出我的窘迫,沖我莞爾:「別介意啊,我只是好奇。」
是好奇我在別人工作的時間裡逛書店,還是好奇我看《紅樓夢》?我問:「我只看不買不妨礙什麼吧?」
「妨礙啊,你應該坐到那邊慢慢看,這麼一直站著不累嗎?」她指了指窗台下面的連椅調皮地說。
我以為那是書店工作人員的休息椅,原來是給買書的人坐的。
我說:「謝謝。」拿了書踱過去,剛坐下,她給我倒了一杯水,小心地放在我面前問:「你叫什麼名字?」
看在這杯水的份上,我決定回答她這個有些太唐突的問題:「周天一。」
「我叫齊玉兒。」她似乎對我很有興趣,也可能是成天待在書店裡實在悶得慌,想找個人聊聊天。她顯然是沒話找話說:「《紅樓夢》里你最喜歡的人物是誰?」
我想了想說:「鳳阿嬌。」
她的神情很詫異,托著腮想了半天問:「《紅樓夢》里有這個人嗎?你該不是說鳳姐吧?」
「不是鳳姐,是鳳阿嬌,你好好去書里找找。」我促狹地說,其實有打發她的意思。
齊玉兒顰著眉頭思考了一下說:「《紅樓夢》我看了四遍,不記得有這個人。」
我很認真地說:「四遍怎麼夠,我看了十遍呢,第一遍記情節,第二遍記詩詞,第三遍記菜餚……現在是第十遍,專記人物關係。」
齊玉兒被我的大話唬住了,慚愧地說:「那你豈不成了紅學家了?看來我真得再從頭好好看幾遍。」
她的神情很可愛,讓我都不忍心再捉弄她了,但是騙她看十遍紅樓夢對她來說也不是壞事,想了想就沒有說破。
人的一生中總會有許多邂逅,有的是流星,有的是浮雲,驚鴻一瞥就划過記憶遠去了,比如我師父,比如錢通海,他們都是我生命中的流星,曾經照亮過我,但都只停留了一瞬間。我覺得齊玉兒應該算浮雲的,不抬頭就看不到,看到了也沒什麼感覺,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各走各走的,打聲招呼就散了。
我沒想到的是,浮雲有時也會停留,也會下雨,也會給我一段刻骨銘心的奇遇。
我在書店坐著,牆上的鐘噹噹地敲響了十二下,我的右眼皮也跳了十二下。齊玉兒也看到了,故意眨著右眼問:「你的右眼有意思哦,鐘敲一下它跳一下。」我也感覺有點奇怪,用手揉了一下說:「昨晚上這隻眼看人家跳舞看多了,在演習呢。」
我倏然想到今天正是和孫發財約定的最後一天,忙向齊玉兒要了三枚一元的硬幣,在桌上排了一卦。
看著畫出來的卦我先倒吸了一口涼氣,竟是六衝離卦。九三爻官動克世,是為有凶之象。《離為火卦》九三爻象曰:日昃之離,何可久也。太陽漸漸落下去了,黑暗或者兇險也要浮現。我再仔細研判,心才稍稍放下來,用神不空,也非極衰,應該能求得先抑後安。那這個象辭就另有一解:黑暗降臨了,同樣光明也離得不遠了,只要堅守,總會轉危為安。
齊玉兒看明白了我在幹什麼,好奇地問:「你會搖卦?」
我笑笑說:「略知一二。」
「那你也幫我算一卦好嗎?」
「改天吧,我得回家了。」我把書還給她,在她的注視下走出了書店。
一走進小區,我就感覺到了緊張的空氣。我租的房子在三樓,樓道里站了四五個人,一看就不是善類,為首的正是夾著包的孫發財。我硬著頭皮用鑰匙捅開防盜門,幾個人一擁而入,完全對我視而不見。
進了房間,孫發財四仰八叉地坐在沙發里,叼上一根煙,齜著牙說:「我以為你跑了呢,怎麼還敢回來哪,不怕我砍了你。」
我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跑什麼。」
在我身後的一個小子「啪」地照我頭頂拍了一下說:「找死呀你,他媽的誰是鬼!」
孫發財擺擺手說:「先不要動手,我審完了再說。」他儼然成了權力機關。
看著這群凶神惡煞般的傢伙,我惶恐不安起來,那年月打人不用任何理由,別說四五個人,他們中間隨便哪個人收拾我一頓也夠我趴一陣子的。
「你說的三天之內,今天算之內吧?啊,怎麼沒應驗哪?你小子是不是故意咒我?」孫發財蹺著二郎腿說。
「算啊,可是時辰還沒到呀,今天夜裡十一點前都算在三天之內的。」
「什麼?你耍老子吧,夜裡十一點?老子的工地下午五點就收工,能出什麼事?你想等天黑了跑路吧。」
「我能跑哪去,大都市不都是你的天下嗎?我不跑,大不了我把卦金退給你就是了。」
「你想得美,退錢就行啦?要退得加倍,一萬塊錢,現在拿出來我放你一馬。」
這不是訛詐嗎?就算我算得不准,對他也沒什麼傷害,何必咄咄逼人。一萬塊錢對他來說是九牛一毛,對我來說是天文數字。不義之人必求不義之財,不義之財難養不義之人。難道他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世上有三種人不可欺,其中一種便是手藝人,我怎麼也算手藝人吧,真是天生惡人不怕做倒行逆施之事。
我說:「我所有的家當都在這兒,你看值一萬塊錢嗎?」
「值,肯定值,我知道你有一樣東西值這個數,叫什麼來著?梅什麼經?」孫發財奸笑著說。
「是梅毒月經吧。」一個小子淫笑說。一群人哄堂大笑。
我頓時無話。連孫發財這樣不學無術的人也要《梅花易數》,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世間那麼多美好的東西不去爭取,偏偏都覬覦一個猶如海市蜃樓的物件?可是孫發財是怎麼知道《梅花易數》的事的呢?難道又是侯華在作祟?
我疑竇重重地看看孫發財,他還在那兒自鳴得意。幾百塊錢的投資,轉眼就可以得到幾十倍的收益,再精明的生意人一生中也撞不到幾回這樣的大運,可惜我馬瘦毛長,沒多少油水可榨。
我說:「如果到夜裡一點還不應驗的話,我賣血也給你一萬塊錢。現在,請你們出去。」
「孫子哎,你說的不算,我只等到下午五點,到時要麼給錢,要麼給那什麼經,否則你別想在大都混下去。」孫發財說,「我們哥幾個就在這陪著你了,也省得你寂寞,小四,去買兩個燒雞,再弄瓶好酒,我們一會兒劃幾拳。」
天堂和地獄是我的兩個鄰居,我沒去過隔壁那個叫天堂的鄰居家,不知道天堂是什麼樣。我現在是在自己家裡,本是人間,卻似串錯了門,進了地獄,門外是閻羅小鬼,我在油鍋里煎熬,屈辱勝過皮開肉綻的痛。但是我沒有絲毫辦法,只能忍受。
客廳里叫囂聲響起來,果然是鬼哭狼嚎,住在天堂的鄰居不堪其擾來砸我家的防盜門。那個叫小四的聲音:「砸什麼砸,老子還沒砸呢!你先砸上了,再來擾亂秩序我強姦你。」
如果鬼魅可以制定秩序,世界就不光是黑白顛倒那麼簡單了。我身上一陣陣發冷,也怕得要命,這一劫看來是躲不過去了。
外面吆五喝六鬧得烏煙瘴氣,我在書房餓得前心貼後背,又不願出去到廚房找吃的,捂著胃伏在桌上頭痛欲裂。
忽然有人叫我:「周天一,你出來一下。」我走到客廳,孫發財幾個人都不見了,侯副校長笑眯眯地站在那裡,身邊是嫵媚如春的侯華。
我冷冷地問:「你們來幹嗎?害死我師父還不夠嗎?還要來趕盡殺絕嗎?」
「哪裡話,我聽說孫發財來找你鬧事,趕過來幫你的,他們被我攆走了。」侯副校長扶了扶眼鏡說,「天一,你可能誤會我了,其實我一直很看好你,我覺著你是個可塑之才,所以故意考驗你。現在你的考驗期結束了,你可以回學校繼續上學了……另外,我想把侯華嫁給你。」
侯華在一旁做羞澀狀,心如蛇蠍的女人竟然也有柔情似水的時候。
我又要多一個爹?爺難道生就是給人當兒子的命?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爹可認,認賊作父不行。我拉開門說:「出去吧,我沒那福氣做你的女婿,我也不想再上學了。」
侯華上前扯住我的手說:「帥哥,你別生氣嘛,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還有什麼好說的?別以為你乾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我師父就是你給逼死的,滾!」我推開她怒吼道。
「嘭」的一下,我的頭被人狠狠敲了一下:「孫子哎,你讓誰滾?你給我滾還差不多,你看看幾點了?五點整,老子沒災沒殃,你說怎麼辦吧。」孫發財手裡拿著一本《易經》怒目看著我。
我迷茫地看看圍在我身邊的流氓們,慢慢緩過勁來,原來剛才是我自己做了一個春秋大夢。
我說:「沒到時間嘛,再等一等。」
「等個屁,老子沒有那份耐心,是拿一萬塊錢還是把那什麼經交出來?」孫發財嘴上叼著煙,沖我吹了吹菸灰。
我搖搖頭說:「我沒有錢也沒有什麼經,既然你不肯等,那你看著辦吧。」
「媽的,跟我耍橫啊,弟兄們,砸!」孫發財一腳把我蹬翻在地,幾個人圍上來就開始跺我。我雙手抱頭,一聲不吭,任他們施虐。
幾個人發泄完,又滿屋子掃蕩,書本橫飛,鍋碗粉碎,那個叫小四的傢伙還衝著我的床上撒了一泡尿。孫發財恨猶未消,逼著我寫一萬塊錢的欠條。
我說:「我不寫。」
小四拿著菜刀,對著我的手說:「不寫?信不信我把你的爪子給剁下來。」刀鋒閃著寒光,所有人的臉上綻放獰笑。
我註定做不了視死如歸的英雄,顫抖著手給孫發財寫下了欠條。孫發財把欠條裝進包里,沖小四說:「把他拉工地上去,找人看著他給我幹活抵債。」
我回頭看了一眼一地狼藉的屋子,強忍著沒掉下眼淚。人在做,天在看,蒼天啊,你看到了嗎?我未有惡業,可惡報施與了我,讓我如何能守得住心底的寧靜?
《奇門遁甲》里有一句話:轉圓者,或轉而吉,或轉而凶。聖人以道先知存亡,乃知轉圓而從方。既然了解吉凶可以往復,強弱總會轉換,而我已預先知道了存亡,就耐心等待轉機吧。
小四等人押著我去了孫發財的工地,在工棚里,小四把我交給了一個叫季霸的小工頭。兩個人走到旁邊嘀咕了幾句,小四他們走了。季霸回來乜斜了我一眼說:「老大交代了,你今晚不用睡了,去樓里值班吧。」
他找來一根繩子,推搡著我進了已經封頂的別墅里,用繩子把我挷在了一樓的柱子上。我大怒說:「你有什麼權利綁我?你這是犯法知道嗎?」
「狗屁,還犯法,你裝神弄鬼亂騙錢就不犯法了?告訴你,老子這三天讓你害苦了,天天盯在工地上連眼都不敢眨一下,現在也輪到你嘗嘗這滋味了!傻娃,你給我老實待著,我讓你看看十一點前會出什麼事?媽的,要出事也是你出事,你就禱告這樓別塌吧。」季霸下賤地拍拍我的臉,哼著「十八摸」走了。
深秋夜來早,不到六點天已經全黑了,工地上幾盞水銀燈刺刺地亮著,樓里的穿堂雖然風無聲無息,但寒氣卻透過我薄薄的毛衣滲入骨髓,加上欠了兩頓飯,我冷得直打哆嗦。我想,我可能要死在這個孤寂的夜裡了,心裡便隱隱有了些後悔,如果此刻侯華再來討要秘訣,我會告訴她師父給我的那七個字。秘訣不是我的,生命是我的,我守住秘訣卻守不住自己的命,要秘訣何用?
想到秘訣,我在師父家做的那個真切的夢又浮現在腦海。程氏後人說秘訣是我們周家的,等了九百年了,是該傳給我的,可為什麼要讓我受這麼多的磨難呢?
我不要做什麼異人,也不要做什麼傳人,只想做個普通人,和我愛的人相守一生,兒女繞膝就足夠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的手腳開始麻木,心也在麻木。
工棚里打牌的聲音熱熱鬧鬧,我渴望工棚里的溫暖和笑臉,渴望熱水和食物。但是事不關己,誰又關心,沒人會去理會一個與己無關的人的生死。
此時阿嬌在幹嗎?會不會想我?小雅在幹嗎?與王偉共進晚餐還是相擁而眠?想來想去,忽然明白,她們都只是我生命的過客,所謂愛和喜歡,只是自身的一種需要,或者一種寄託,我不在了她們還在,還會繼續尋找下一個寄託。
我胡思亂想了一陣,意識已經開始模糊,我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爸爸說過「餓不死算你命大」。也許我的命真的不大,竟然要死在饑寒交迫的秋夜裡。
「傻娃,這都十點半了,你的卦准了嗎?」季霸一身酒氣地站在我面前,用手拍打著我的臉。
我有氣無力地說:「我要死了,我想喝水,給我一杯水。」
「喝水?給你尿你喝不喝?」季霸冷笑著毫無同情心地說。
我氣息奄奄,無力與他討論水和尿的問題,侮辱與否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我只想活著。我說:「水……水……」
季霸大約看出了我臉色不對,邊拍打我的臉邊說:「傻娃,你沒事吧,別死了,好吧,你等著,我去給你弄水。」
我垂下了頭,心裡已經開始絕望,對這個醉醺醺的流氓還能抱什麼幻想呢。外面月光皎潔,燈光明亮,我心裡卻是漆黑一片。
季霸罵罵咧咧地搖晃著往外走去。
「轟」的一聲巨響,腳手架稀里嘩啦塌了,鐵與鐵的撞擊令我打了個寒噤,抬起頭看看白晝樣的外面,卻沒有看到季霸的身影。
我想,我的卦是準的,我有一絲解脫,但沒有快樂。
工棚里沉默了片刻,接著所有人都如老鼠洞裡進了水的老鼠一樣鼠竄出來。跑到洞穴外面才看清不是進水也不是地震,而是他們天天攀爬的腳手架倒了。
有人說:「幸虧是夜裡,要是白天就慘了。」
「算了,天明再重新搭吧,走,接著打牌去。」
我使出僅有的一點力氣喊道:「有人埋在裡面了,快救人!」
工人回過頭來,努力朝我這邊看,樓里黢黑他們看不清我,有人很小心地走近了點探著頭問:「樓里有人嗎?」
「好像有一個小伙子讓季霸給拴樓里了。」
「這個缺德的,也不怕生兒子沒屁眼。小伙子,誰埋裡面了?」
我說:「季霸……砸裡面了……」然後就昏過去了。
我再睜開眼時,面前圍了一圈人,一個歲數在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手裡端著一碗水。「醒了,來再喝點水。」
一碗水下去,我終於有了氣力,掙扎著坐起來問:「季霸怎麼樣了?」
「他對你這樣你還想著他,真難為你了,剛扒出來,還沒死,在等救護車呢。」中年人說,「你怎麼樣?沒事吧?」
「我沒事,就是一天沒吃飯喝水了。」我小聲說。
中年人找出幾塊煎餅,又拿出用罐頭瓶裝著的鹹菜,放在我面前說:「只有這個了,你能吃嗎?」
我感激地看看他,抓過煎餅,狼吞虎咽起來。中年人又給我倒來熱騰騰的開水,說:「慢點吃,別噎著。」
中年人一臉滄桑,也一臉樸實,一看就知道是從農村來打工的。我想起了爸爸,他也是這種形象,言語不多,但很給人安全感。
救護車嗚啦嗚啦開了過來,孫發財一群人也趕過來了。
中年人問我:「你要不要去醫院?」
我搖頭說:「我沒事,剛才是因為連凍加餓才昏過去的,現在好了,謝謝你大叔。」
中年人笑了:「你把我喊老了,我才三十露頭,我叫邱宇,你叫我邱哥吧。」
救護車又嗚啦嗚啦開走了,孫發財站在工棚門口,臉色鐵青地看著我說:「孫子哎,怎麼沒把你砸裡頭?是你搗的鬼吧?」
邱宇站起來說:「孫老闆,不關他的事,腳手架倒的時候他被老季捆在柱子上呢!」
「呸,你一邊待著去,我還沒跟你算帳呢,你們怎麼搭的架子?我告訴你,這個月所有人的工資都扣了,要是季霸有個三長兩短,住院費也得你們掏!」孫發財啐了一口氣洶洶地說。
邱宇張了張嘴,看了看孫發財身後的爪牙們,終於什麼都沒說閃到了一旁。辛辛苦苦幹了一個月,老闆一句話就一分錢也拿不到了,還得忍氣吞聲。出來混都不容易,不仁不義卻能發家致富。
我說:「孫老闆,他們天天在腳手架上幹活,也不想架子倒呀,你怎麼能扣人家的工資?這不合理。」
「不合理?你說什麼合理?老子就是理,姓周的,你給我在這裡好好幹活,什麼時候還上那一萬錢什麼時候兩清。」孫發財恨恨地說。
小四擠了過來,指著我的鼻子說:「肯定是你使的壞,這架子搭了兩個月了都沒倒,你一來就倒了?季哥住院的錢你得拿。」
看著他們的流氓嘴臉,我氣得眼冒金星說:「你們太無恥了,我要告你們!」
邱宇悄悄扯住我,不讓我再說下去。
「告我?就憑你?我先告你弄倒了腳手架,砸傷了人,你信不信?你不信是吧,公安局信,法院信,和我玩,我玩死你丫的。」孫發財面露猙獰說。
邱宇賠笑說:「孫老闆,他年輕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見識,你先去醫院看老季吧,這裡交給我了。」
「好吧,姓周的就交給你了,要是他跑了,就拿你是問。」邱宇的話提醒了孫發財,他扔下一句話帶著手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