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010」笑忘書
2024-10-01 16:23:25
作者: 安德林
費遐周醒來的時候,舍友已經打包好了行李箱,正準備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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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回家了嗎?」費遐周打著哈欠從上鋪下來,穿上毛絨拖鞋,未脫稚氣。
「是啊,今天的飛機。」舍友問,「你呢,什麼時候回去?」
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兩天了,大一的學生們第一次離家這麼久,幾乎都走了個乾淨,返鄉之情急切。
上了半年大學,在高中養成的早起習慣煙消雲散,費遐周昨晚熬了夜,九點起來仍哈欠連天。
他說:「明天走,等朋友一起。」
舍友調侃:「朋友?我看是女朋友吧。」
「沒有的事。」費遐周搖頭。
「得啦,期末忙成那樣還天天打電話打到半夜,我早看出來了。」舍友眨了眨眼,提起行李箱與他告別,「那我走了,你明天也快回家吧。」
費遐周點了點頭,對被誤解的事也不再多解釋。
期末考試結束後假期最是清閒,費遐周不緊不慢地去食堂吃了點東西,估摸著離聶瑜考完試還有段時間,閒著也是閒著,便又去了趟實驗室。
到了期末,藥學院的化學實驗室終於空了出來,除了幾個忙著學期報告的學長學姐,沒有其他人。費遐周換上白大褂,戴上護目鏡,記錄下今天的實驗數據,簡單收了尾。
「學弟,幫忙洗一下試管吧!我來不及交報告了!」在實驗室熬了一整晚的學長連衣服都來不及換,說完就抓起報告沖了出去。
短髮學姐揉了揉眼睛,好心似的說:「呀,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就知道使喚學弟。」頓了頓,自己也拎上了包,「那什麼,我也得走了。這個燒杯它……」
「我來收拾吧。」費遐周主動說。
「哎呀,學弟你真的人帥心又善,下學期做項目一定要來我們組哦!」學姐丟下一句許諾,眨眼跑得沒影兒了。
費遐周倒不覺得受累,待在實驗室是很讓人安心的事。他天生愛整潔,清理完自己的試驗台後又將整個實驗室里里外外清掃了一遍。
出門時正撞上開完會經過實驗樓的教授,費遐周這學期的生物化學實驗就是跟著這位教授學的。費遐周平日裡話雖不多,不愛課後纏著老師問問題,期中期末考試卻都是滿績,對這個學生,教授不可能不記得。
「老師好。」費遐周禮貌地跟教授打了聲招呼。
教授面帶驚訝地看著他:「不是考完試了嗎,你來實驗室有什麼事?」
「期末考試最後的那道實驗題,我有幾個地方不是很確定,想親手實驗,驗證一下我的答案。」他回答。
教授問:「那結果呢?」
費遐周揚起嘴角:「我的答案是對的。」
教授又看向他手上的東西:「你拿著掃把是幹什麼?」
「打掃了一下實驗室。」
「早上不是還有幾個研究生在補錄數據嗎?」
「他們填完報告就走了,聽說是下午的車回家,有點著急。」
「嘖,你這孩子。」教授眉頭一皺,「剛進校就白給人使喚?」
費遐周彎了彎嘴角,卻道:「不吃虧,我這幾天一直跟他們待在一起,觀摩了不少東西。」
「這麼說,你這兩天也一直待在實驗室?」
他平淡地說:「反正考完試,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做。」
教授望著這學生,欣慰地笑道:「難得你剛進校就能有這個心。」
下午四點多,聶瑜打來電話,他的期末考也終於結束了。
費遐周回宿舍換了身衣服,出門前對著鏡子照了半天,用梳子把頭髮分成三七分,露出濃密的眉毛。猶豫了會兒後,他又重新揉亂,還是把劉海放了下來,左右鬢角打理整齊。
聶瑜進不來B大,就在校門口等著。
太陽半懸在地平線上,橙白色的光斜照著冬日的校園。聶瑜一身深藍色的羽絨服長至膝蓋,身姿筆直挺拔,五官深邃,稜角分明。他脖子上圍著棕色格紋的圍巾,是費遐周今年送的生日禮物。
聶瑜本就個高惹眼,硬朗冷俊的模樣更是出眾。快到晚飯時間,進出校門的學生不少,女孩們從他面前經過,總要捂著嘴羞澀地看他幾眼,悄聲和同伴討論這是哪個學校的學生。有膽子大的姑娘主動想同他搭訕兩句,他抬眼看去,深黑的眸子冷冷地掃過,一言不發,卻早已將人嚇跑。
費遐周走出校門時,正瞧見聶瑜一個眼神朝女孩瞪過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在看什麼犯罪分子。
「你能不能友善一點?」費遐周走到他身邊,無奈地說,「你們警校的人都這麼有威懾力嗎?」
見到來人,聶瑜的表情瞬間柔和了下來。他看著對方裸露的脖子,皺著眉說:「又不戴圍巾?你是小孩子嗎?」嘴上雖抱怨,手上卻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的圍巾,一圈圈地裹在了對面人的脖子上。
柔軟的毛線上還留著聶瑜的體溫,費遐周將腦袋埋進去,恃寵而驕似的說:「嗯,我就是小孩子,我就要戴你的圍巾。」
聶瑜捏住他的臉,使勁兒地揉了兩下就算教訓了一頓。
「去吃飯吧,別在這兒吹冷風了。」
費遐周的腦袋被使勁兒地揉了兩下,剛打理好的劉海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聶瑜牽住他的衣服袖口,朝地鐵口走去。
沒坐幾站就到了附近的商業區,回到地面時天已經迅速地黑了下去,廣場上的聖誕樹仍未撤下去,紅綠相間的燈管一閃一閃地發著光,摩天大樓燈火明亮。
他倆都是江南人,吃不慣外地的菜,剛來北京那會兒也對炸醬麵和銅鍋有著極大的熱情,沒兩天就吃膩了。北方人口味重些,費遐周不太喜歡,二人常去的還是江浙菜館。
剛坐下,費遐周就問:「期末考得怎麼樣了?」
聶瑜面色一僵:「吃飯的時候聊點開心的話題。」
「不會掛科了吧?」
「那不可能。」聶瑜為自己正名,「不過高中的時候想得太美了,還以為念了警校就不用學文化課了。」他脫下羽絨服掛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裡頭只穿了一件薄衛衣。
服務員送來菜單,聶瑜看都沒看就遞給了費遐周,伸出手臂時露出一截胳膊——一條黑色的傷疤像蜈蚣一樣貼在皮膚上。
「你的右手怎麼回事?」費遐周扔下菜單,抬手就要扯他的袖口。
「大庭廣眾的,你幹嗎呢?」聶瑜支開服務員,「先給我們上一盤松鼠鱖魚和一碗燜肉麵吧,其他的等會兒再點。」
服務員一走,費遐周的臉色驀地沉了下來,冷聲問:「聶瑜,你跟我說實話。」
「就……」一向氣勢壓人的聶瑜摸著自己的脖子,眼神飄忽,反被身邊人鉗製得死死的,「上個月戶外訓練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他口中的「而已」卻是從兩米墜落、被尖銳的碎石劃開一道十厘米的傷口,當場皮開肉綻的程度。
費遐周沉默地瞪著他,才不相信這故作輕鬆的鬼話。
「看起來有點嚇人,但皮肉傷而已,沒動到筋骨。你學醫的肯定懂。」聶瑜故意這麼說。
原來一個月沒見面,明面上說是期末考試複習沒時間,其實是悄悄養傷去了。
費遐周牙關緊咬,鼓著腮幫子,罵也罵不出口,笑卻也笑不出聲。
沒多久,點的兩個菜都上了。聶瑜又照著對方的喜好點了幾樣清淡暖胃的,但費遐周不買他的帳,一言不發地舀著碗裡的湯。兩個人沉悶地吃著飯,氣氛低到了極點。
聶瑜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費遐周,一籌莫展的時候,費遐周突然放下筷子,說去趟洗手間。
商城的洗手間裡沒什麼人,費遐周洗了個手,低頭看著水池發呆。
自從他考上B大,再次和聶瑜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後,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起衝突好像是常有的事。
最開始是軍訓的時候,聶瑜從他爹那裡聽說,費遐周拒絕了家人送他去國外念書的建議,執意選擇了B大,兩個人為了國內外教育哪個更好的問題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後來,費遐周送聶瑜一支昂貴的定製鋼筆做生日禮物,聶瑜卻堅決不願意收下,一通扯皮後,他只好將禮物換成幾百塊的羊絨圍巾。
此外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爭執和彆扭,走得很近的漂亮女同學、打遊戲忘了接聽的電話、不愉快的京津冀周邊游……他們在日常中衝突,也在瑣碎中磨合。
兩塊不平整的硬石頭,雨打風吹,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契合彼此的形狀。
費遐周嘆了口氣,後悔起來。
明明上一次還下定了決心,以後再也不要亂發脾氣,多從聶瑜的角度想想。今天這麼好的氣氛,怎麼又被自己隨隨便便地破壞掉了。
回到餐館的時候,一桌子的菜都涼了。費遐周正猶豫著該怎麼向聶瑜道歉,還沒開口,對方卻先他一步。
「對不起。」聶瑜說,「你別生氣了,起碼把飯吃了。」
費遐周莫名其妙:「你錯哪兒了?」
「不知道啊。反正我錯了。」
「你……」費遐周哭笑不得,「你沒錯你道什麼歉?這麼容易向人低頭,不覺得沒面子嗎?」
聶瑜反問:「我在你面前還有面子可言嗎?」
「嗯……的確沒有。」
聶瑜喊來服務員:「把菜再熱一下吧,你都沒吃什麼呢。」
湯被端走了,杯子裡換上了熱水。片刻的齟齬像一陣煙一樣,輕輕一吹就散了。
費遐周忽然意識到,暫時放下自己的驕傲,好像也並非是那樣難的事情。
聶瑜正在剝蝦,對面的人突然開口:「對不起。」
「什麼?」
費遐周深吸一口氣,誠懇地道歉:「對不起,我剛才有點無理取鬧了,你受了傷我還反過來怪你。其實我只是希望你能對自己多上點心,不是故意想發脾氣。我以後……我以後儘量改。」
長大的標誌之一,是學會反省自己。在這一點上,他雖走得緩慢,但至少在正軌。
聶瑜拍了拍他的腦袋,溫和地笑道:「我明白。」
越是默契的人,越不需要用言語說明一切。
頓了幾秒,費遐周突然說:「你這手……剛剝了蝦吧?」
「嗯?」聶瑜不明所以,「是啊。」
「你剛剝完蝦就摸我頭!我剛洗的頭髮!」費遐周的潔癖發作。
聶瑜:「……」
一分鐘前剛說會改脾氣,這麼快就不算數了?
次日趕車回襄津,旅途漫長,一路顛簸。
妹妹在建陵上幼兒園,父母在身邊照顧她,過兩日在公司開完年會,就一起回襄津安穩過個年。費遐周先行一步到了襄津,名義上說是收拾新房子,人卻整日整日待在聶瑜家。
去年夏天費遐周高中畢業後,奶奶就回鄉下養老了,說是這輩子都不想照顧這群小兔崽子了。將軍樓二樓的房間被聶平改成了辦公室,他待在家裡的日子明顯比過去多了不少,房子也就沒再租出去。
寒假回來時,聶平正好外出採風了,聶瑜一個人在家稱霸王。
回來的第三天,費遐周睡到日上三竿,睡眼惺忪中接到顧念的電話,這才想起來今天有同學聚會這回事。
他火急火燎地換好衣服,下樓洗漱。
聚會的飯店離育淮中學不遠,步行去就足夠,可聶瑜偏要送費遐周過去。兩個人一路說說笑笑,走到飯店門口的時候,正遇見顧念和蔣攀。
他們放假早,一起坐了飛機去建陵玩了兩天才回的襄津。
顧念和費遐周一樣考的是B大,蔣攀雖不如他,卻也是重點的理工科大學,在學校混得不錯。只是蔣攀沒事就去B大找顧念玩,聶瑜總疑心他心懷不軌,看他很不順眼。
「結束了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將人送到後,聶瑜最後不忘叮囑。
顧念調侃:「哥,我們這是同學聚會,不是鴻門宴,你至於嗎?」
聶瑜盯著蔣攀,目光警惕:「至於。」轉頭對他弟說,「你也不小了,交朋友謹慎一點,知道吧?」
蔣攀小聲說:「我怎麼覺得是在罵我呢……」
兜里的手機振動了兩聲,聶瑜轉過身走了:「行了,你們進去吧,我也是有約的人。」
接起電話,沈淼的吼聲震耳欲聾:「聶哥,你來管管黃子健這臭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竟然敢跟我們丹青說肉麻話了!」
這群瘋子也聚在一起了,正在KTV里胡鬧呢。
枚恩也在身後喊:「你快來!我都唱了半個小時的鳳凰傳奇了,嗓子都冒煙了,我難道是人肉點歌機嗎?」
聶瑜點頭,笑著拆台:「嗯,你就是。」
到了飯店三樓,費遐周在包廂門口見到了吳知謙。
會見到他並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只是每次想起這個人,費遐周的心情都會有些複雜。
吳知謙沒去B大,而是去了F大。雖然對外的解釋是他的高考分數夠不上B大的王牌專業,去F大反而更吃香,但是費遐周總覺得,還有另一個理由隱藏在其中。
中央空調運作迅猛,費遐周脖子冒汗,摘下了圍巾。
吳知謙走過來,主動同他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
費遐周點點頭:「好久不見。」
吳知謙變了挺多的,高考後去做了近視手術,雖沒完全摘掉眼鏡,但鏡片沒那麼厚重了,瞧著眼睛都比過去亮堂多了。吳知謙進了大學後被不少女生主動追求,他從慌張無措到後來能平靜應對,洗去浮塵的璞玉,開始被更多的人發現。
「為什麼這麼看我?」
費遐周打量了對方太久,直到吳知謙開了口,他才驀地抽回神思。
「沒……沒什麼,就是覺得,你應該過得還挺好的。」他笑了笑,轉身往包廂內走。
原本只說吃頓飯,但吃完了飯又被拉去唱歌,唱完歌又玩遊戲,一整個下午眨眼就過去了,終於散夥了的時候,天色早已昏黑。
室內的空調吹得人頭昏腦漲,費遐周走到戶外,一陣風吹過,昏沉的腦子瞬間清醒了不少。額頭處落下了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他抬頭看向天空,白色的碎屑從天空悄然降落。
蔣攀玩遊戲一直輸,喝了不少酒,張口就唱:「2008年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從前晚一些!」
顧念翻白眼:「今年都2010了好不好?」
或許是做班長做習慣了,他扭頭就開始安排各位回家:「下雪了,你們早點回去,一會兒路滑了不方便。順路的一起拼個車吧,女生不要一個人回去。」
他又看向費遐周,問:「小費,你呢?」
「我……」
費遐周剛開口,吳知謙就看著不遠處的路燈,提示道:「接他的人早來了。」
聶瑜裹著格紋圍巾,橙色的燈光將他的瞳孔染成了琥珀般的棕色。
「我先走啦!」
費遐周朝眾人告別,迎著飛雪奔向前方。
「冷不冷?」
聶瑜從口袋裡取出一副被體溫焐暖了的毛線手套,為費遐周套在了手上。
「不冷。」費遐周搖搖頭,說話時嘴邊呼出白色的霧氣,「不是讓你別等了嗎,我等會兒回自己家。」
「因為下雪了。」他說。
「啊?」
「兩年前有個人跟我說,以後每次下雪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他——他說對了。」聶瑜注視著眼前人,「所以我就來見他了。」
朦朧的畫面從費遐周腦海中閃過,似乎是他意外遺忘的記憶,又或許只是未曾發生的無數夢境之一。
「記得嗎?兩年前襄津的初雪。」
朔風霜雪復刻回憶,費遐周驀地睜大眼睛,時光偷而復還他遺忘的過去。
那一年那一天,他對聶瑜說:「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像期許,又像承諾。
兩年倏忽而逝,江南的雪潮濕而細密,落在地上,無影無聲。
此刻,聶瑜對他說:「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