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風沉醉夜
2024-10-01 16:23:15
作者: 安德林
打架的事,最終還是被李媛發現了。
她沒把這事捅到班主任羅老面前,而是把聶瑜叫到了辦公室,私下解決。
聶瑜那場轟轟烈烈的見義勇為剛落幕,又一場全市模擬考來臨了。他腦子裡塞滿了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背的知識忘了個徹底,辛辛苦苦爬上去的名次,嘩地又摔了回去。
李媛氣得要死。
「為什麼又打架?你以為衣服穿厚點把繃帶藏著,我就看不出來了?聶瑜啊聶瑜,我一直覺得你頭腦很清醒,可是看看你現在。還有多少天就高考了,我不明白到底有什麼事比你複習還重要!」
聶瑜卻說:「比考試重要的東西多了去了。」
「你!」李媛恨不得拿筆摔他,「你就非得打架不可?就算有人被欺負了,你不會找學校嗎?非得自己逞英雄,弄得一身傷才行是吧?」
若是別的人,聶瑜大概會回一句,因為我不信任你們,我不相信你們能處理好這件事。
但是,李媛不一樣。
「因為揮拳頭比看書容易。」於是聶瑜這樣回答她,「我知道我做得不對,但是我也想知道,除了你所說的暴力,我還可以用什麼來解決問題?」
這個問題,是他一直以來都想問的。
小學的時候,爸媽離了婚,聶平有段時間只知道酗酒,喝醉了摔傢伙砸板凳,家裡常常一片狼藉。那個時候的聶瑜只崇拜暴力,因為他見識過它的威力。
昨晚之前,他也問過自己無數遍,有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解決常漾這樣的人?
答案是沒有。
又或者,有,但是以聶瑜的能力,他暫時還做不到。
李媛清楚地看見了聶瑜黑色的眼睛中,那藏不住的憤怒和不甘心,還有,被不確信所包裹著的一顆野心。
「聶瑜,還有很多解決問題的方法。」她嘆了口氣,回答道,「正義、尊重、包容,還有愛——如果你相信這些,你會擁有更大的世界。」
除了暴力,這個世界上,還有正義、尊重、包容。
還有愛。
學業水平測試在即,整個高二年級學生的情緒也緊張得很。
本省高考政策一枝獨秀,學業水平測試一共考四門副科,成績劃分等級,考到一個A高考就加一分,四門全A加五分。
向來輕視副科的育淮都卯足了勁兒督促學生學習,五分!五分啊!你知道高考加五分能超過多少人嗎!
最近的高二(16)班像一潭死水,人人不是學習就是補覺,下課比上課更安靜。
但蔣攀顯然不是這一類努力的學霸。
他買了一大包幹脆面來分給同學吃,興致勃勃地湊到前桌,說:「我剛才在小賣部,聽見聶哥的大八卦了!」
顧念回過頭,問:「我哥?他能有什麼八卦?」
蔣攀神秘兮兮地說:「上個星期聶哥不是領著弟兄們去揍人了嗎?聽在場的兩個學長說,聶哥非要親自動手,別人攔都攔不住。你猜,這是為什麼?」
顧念困惑:「為什麼?」
蔣攀高喝:「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費遐周一口水噴了出來。
「你也不敢相信對不對?我也不敢啊。不過你說說,咱聶哥都多久沒正經跟人動過手了?什麼樣的人能把他惹毛到這個程度?什麼事值得他這麼憤怒?」蔣攀聲情並茂,說得極有感染力,「那只能是為了感情的事唄!情敵非得自己親手揍才痛快!」
費遐周一陣劇烈咳嗽,臉都嗆紅了。
蔣攀捶捶費遐周的背,勸道:「瞧你激動的。我一開始也不信的,但是思來想去只有這個理由最說得通。而且而且,那學長還聽見聶哥說的話了。」
顧念睜大了眼睛,問:「什麼話?」
「有多遠給我滾多遠!別打『她』的主意!『她』是我的人!」蔣攀粗著喉嚨,模仿聶瑜的嗓音。
顧念:「我怎麼覺得是你瞎編的呢?」
費遐周:「……」
「我都是聽人家說的,我可沒編!」蔣攀摸了摸下巴,十分好奇,「不過話又說回來,能讓聶哥看上的女生,得美成什麼樣啊?」
顧念皺眉:「我沒聽說我哥有喜歡的女孩子啊。」
「他們班那個林丹青學姐,長得可好看了,聶哥會不會一直暗戀她?」蔣攀猜測。
「這話你別亂說。」
「那還能有誰啊?」
顧念成功地被他帶偏了焦點,努力回憶全校有哪些漂亮女孩子。
高二的學業水平測試很快結束了。
「再見吧!政史地生!」
四門課一考完,蔣攀就奔回家把所有的課本和試卷扔了,從陽台丟下去,嘩啦啦,落了滿地的知識。
蔣攀他老媽操著雞毛撣子踹開臥室房門,叉著腰怒罵:「敗家玩意兒!扔什麼扔!不知道留給你媽賣廢品啊!」
蔣攀灰溜溜地跑到樓下,又全給撿了回來。
大考結束,費遐周的學習生活回歸了正常。
妹妹術後恢復得很不錯,爹媽心裡高興,對國內的兒子也更加愧疚。適逢換季,成箱成箱地寄來了新衣服,都是全英文的名牌,聶瑜不大認得。
「這幾件太大了,你拿去穿吧。」費遐周將一摞衣服扔在了聶瑜的房裡,滿臉苦惱,「我媽真是年紀大了,怎麼衣服尺寸也能買錯啊?」
藏藍色的運動服和黑色的衛衣,雖仍是聶瑜平日裡穿衣的風格,但吊牌的價格天差地別。聶瑜翻了翻,也挺困惑:「同一批衣服怎麼還能有買錯的啊?」
費遐周眼神飄忽,眼神無辜。
「就是啊,搞不懂。你替我解決了吧,可別浪費錢。」
說完,他轉身就跑了。
當費遐周琢磨著阿迪的運動鞋和匡威的帆布鞋哪一雙更好看的時候,聶瑜進入了最後的衝刺階段。
高考的日子一日日逼近,聶瑜擔心自己熬夜學習會影響到費遐周的作息,又從二樓的書房搬了下來,不是在學校自習到深夜,就是在自己房間刷題到深夜。費遐周偶爾起夜,不管多晚,都能看見他臥室的燈亮著,門縫裡漏出米白色的燈光。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卻在偶然的一個晚上,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晚上十一點多,聶瑜打著哈欠從學校回來了,開了門,聶奶奶卻抱著手機急得團團轉。
「小瑜啊,怎麼辦啊!」聶奶奶握著手機,神色慌亂,「小費怎麼還沒回來啊!我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都這麼晚了,平常他早就回來了。」
聶瑜的倦意一掃而空。
安撫了奶奶回客廳坐著,聶瑜給顧念打了個電話。
顧念接到電話的時候也有些蒙。
「啊?小費還沒回家?」顧念驚訝,「放學的時候他說有作業沒寫完,我就和蔣攀先走了。」
聶瑜問:「那你知道他什麼時候離校的嗎?」
顧念搖頭:「不知道啊……最近也沒什麼作業啊,不至於寫這麼久吧?」
「這樣,」聶瑜想了想,「你問問你們班其他人,最後一次看見小費是什麼時候,一有消息就給我打電話。」
顧念答應:「好,你別擔心,我馬上去問。」
手機通訊錄里的聯繫人畢竟有限,顧念思來想去打開了電腦,進入班級的QQ群。
同學們原本正在群里討論題目,顧念的消息突然湧入,視覺上極具衝擊力。
「誰看見費遐周了!!!他放學回家了嗎!!!我哥哥喊他回家吃飯!!!」
一刻鐘後,聶瑜趕回了育淮中學。
已經是深夜了,門衛大爺都準備歇息了,盯著他的校園卡看了半天,警惕地看著這位聲稱「東西落學校了」的學生。
好在聶瑜因為上學遲到被拎在學校門口訓斥過好多次,門衛對他面熟,確定是本校人。他雖心中疑惑,最終還是放聶瑜進校門了。
聶瑜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向了高二(16)班的教室。
顧念在班級群里一陣吵嚷後,果然引起了大伙兒的注意,得到了不少回復。但大家基本一放學就各找各媽了,沒留意費遐周放學後去哪裡了,問了一圈,都沒什麼有用的價值。
直到吳知謙私下給顧念發了一則消息。
「放學後我發現自己的筆記本沒帶,折回教室取了一趟。那時候教室里已經沒人了,我看見費遐周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好像是睡著了。我當時沒有吵醒他。有可能,他現在還在教室。」
最好是這樣。
聶瑜腦子裡模擬了一百個費遐周走出校門被車撞倒、在巷子口被仇家圍堵的糟糕可能,嘴上對奶奶說著「不會有事的」,心裡卻嚇了個半死。
他氣喘吁吁地爬上四樓,高二(16)班只有一排燈是亮著的,半明半暗,窗簾在夜風中鼓動。
費遐周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胸口隨著平穩的呼吸一起一伏。
萬幸。
不知過了多久,費遐周再醒來時,面前是一張放大了的聶瑜的臉。
大概是剛睡醒,腦袋發蒙,費遐周盯著這張臉端詳了許久,目光從他濃密的眉毛流轉到鋒利的下頜線。他這段時間瘦了些,臉上的稜角越發突出,眉眼也越發深邃。
聶瑜今天穿的是自己送給他的新衣服,衣服款式雖簡單但特別考驗身材,聶瑜個高肩又寬,深色衣服襯出乾淨臉龐,工裝風硬朗又新潮,配他正好。
只要不亂穿衣服的話,明明是個帥哥啊。
「醒了沒?」聶瑜伸手在費遐周面前揮了兩下,「你怎麼眼睛都不眨一下,睡傻了嗎?」
費遐周這才抬起發酸的脖子,半邊臉頰因為趴在桌上太久而泛紅,不平整的木桌在皮膚上印刻了一條曲折的紋路。
聶瑜抬手揉了揉他發紅的臉,吐槽:「你不知道墊本書再睡嗎?」
「太困了。」
費遐周揉了揉眼睛,擠出幾滴眼淚。
費遐周自己不知道,其實他一犯困的時候氣勢就會弱下去,奓毛小狐狸也變成了耷拉著耳朵的小貓咪,垂落睫毛,狹長的眼尾泛著淡紅色,生出幾分說不清的委屈和可憐。
「今天怎麼這麼累?放學都不知道回家,我還以為你又……」聶瑜說到一半頓住,不吉利的話說不出口。
費遐周從抽屜里取出一本專門為聶瑜準備的精選例題筆記,翻到最新的一頁給他看。
「你上次周測沒做出來的那個大題,我找了些同類型的題目,你這兩天練一練。不過這一塊知識點我也沒系統學,不明白的還是得靠你們老師教,我幫不了太多。」
聶瑜專注地看著費遐周,瞧也沒瞧筆記本。
「多用幾種方法解,把這個題型練熟了,以後就不會……」費遐周說到一半覺得不對勁,抬頭看了他一眼,生氣地問,「你看哪兒呢?我剛才講了那麼多,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聶瑜搖頭:「沒聽。」
「沒聽你還這麼理直氣壯!」
聶瑜笑了笑,將筆記捧在懷裡,轉移話題道:「走吧,我們趕緊回家。」
出了校門,他們並沒有直接回家。
費遐周在學校睡了一覺後精神十足,聶瑜的困意早被方才的虛驚一場給嚇跑了。給奶奶打了個電話報平安後,聶瑜牽著小孩的手,越走離家越遠。
在路上,費遐周茫然地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聶瑜賣關子:「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襄津雖是個經濟不大發達的小縣城,但是在文化這一塊做得還算不錯。據說哪座古宅是明代小說家的故居,哪個博物館又是為清代某位詩人建造的,連育淮都吹噓自己有百年校史,青磚綠瓦在這兒並不少見。
而除此之外,在這片社區的最北邊,白楓山的山頂上,還建了一道仿古城牆,是為紀念哪朝哪代已無人記得清了,只記得城牆後栽了一整排的合歡樹,每逢六月花期,遍地都落滿了紅粉色的合歡花,飄在空中,如絮如櫻。
白楓山雖被稱作山,但充其量也就是個小土堆,比其他地方略高了那麼一些,在平原地區便顯得與眾不同了。正值四月,合歡樹雖未開花,但枝葉繁茂,一棵棵整齊排列,斜倚城牆,恣意生長。
城牆有大半個人高,聶瑜一蹬腿就翻了上去,坐穩後又伸出手,拉著費遐周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暮春夜風溫和,他們肩並肩坐在山頂、坐在牆頭,越過流淌的白楓河,這個小城沒有高樓大廈遮蔽視野,沉睡中的襄津盡收眼底。
「這夜景可真是……」費遐周說,「不怎麼樣啊。」
是不怎麼樣。也不看看幾點了,又不是周末,除了熬夜苦讀的備考生們,誰會在這個點亮著燈?
大半個襄津都是暗色的,弦月皎皎,繁星漫天。
費遐周雙手撐著牆頭,仰著頭看著天空,兩隻腿晃來晃去,腳下夜色懸空。
聶瑜突然問:「小孩,你想過以後考什麼大學嗎?」頓了頓,又改口,「問這個沒有意義,不是清華就是北大。換個說法吧——你以後想幹什麼?做什麼職業?」
「談人生?這麼突然?」費遐周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嗯,談人生。」聶瑜點頭。
費遐周翻了個白眼,想了想,答:「我媽媽和妹妹身體一直都不好,所以初中的時候,我還挺想做醫生的。」
「那現在呢?」
「後來我才知道醫生除了手術做得好,還要和病人好好相處。我是不會照顧別人情緒的人,要是真做了醫生,那我的病人估計挺不好受的。」
聶瑜輕笑:「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所以……我也不太確定。」費遐周轉了轉大眼睛,「去做科學研究也不錯?待在實驗室里的工作,好像也挺適合我。」
偏科大王聶瑜揉了揉太陽穴:「你可能不知道,我這輩子的最低分都給了物理。」
「你呢?」費遐周問他,「你想過這些嗎?」
「前段時間李媛已經為這個找我談過話了。」話題繞回了聶瑜身上,「她問我對以後有什麼規劃,想考什麼大學,想做什麼職業。說實話,我不太知道。」
「你以前就沒想過這些嗎?」
「也不能說沒想過,去年高考完填志願的時候,我確實也思考了一下,但也沒得出什麼有用的答案。當時的志願也是隨便填的,以為做什麼都可以,有學上都行,直到被錄取了,我才感覺到抗拒。」聶瑜說,「可能是,雖然也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麼,但至少還能知道不喜歡的是什麼。」
總是信誓旦旦地說對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不後悔,但是仔細思量,又希望能擁有後退一步的機會。都說一考定終身,但聶瑜沒被這一次的考試完全定義,他任性,他不懂事,還是想要重來一次。
「那現在呢?也快一年過去了,你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了嗎?」
「嗯,知道了。」
聶瑜主動敲響了教師辦公室的大門。
「警校?你想考警校?」
李媛的眼睛瞪大了一圈,手裡的紅筆都掉了。她冷靜後仔細思量了一下,眉頭漸漸舒展。
「也不是不行。你這傢伙文化課雖然一般,但是腦子還可以,身板這麼結實,做警察還真挺合適。」她頓了頓,又補充,「不過警校可比普通大學苦多了,你可別吃不了苦又跑回來讀高五。」
聶瑜笑了:「我這次是認真的,絕不讀高五,不會回來給育淮丟人的。」
李媛翻了翻手機通訊錄,說道:「警校這方面我也不太懂,等我找幾個朋友問問看,有什麼要準備的到時候告訴你。別的不用擔心,先把你功課做好了,警校的分數也不低呢。」
聶瑜用力地點頭:「您放心吧。」
事說完了,聶瑜轉身要走,李媛卻又突然叫住了他。
「不是,你等會兒。」
做老師的對學生的轉變格外敏感,她眯著眼睛問:「你怎麼突然就確定要考警校了?之前問你,你還是一副幹啥都行的樣子。」
「這不是……您對我的感化起效果了嘛。」聶瑜裝老實,「我就是塊木頭,被您這麼天天關懷著,也該長出朵花來了。」
「你就扯吧。」李媛翻眼皮,「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聶瑜連連搖頭:「女朋友?怎麼可能?我肯定不會幹這種禍害小姑娘的事情。」
李媛見多識廣,一猜一個準:「那就是有喜歡的姑娘了?」
「真沒有。」聶瑜這也不算撒謊,拍著胸脯發誓,「我要是騙您,我就考不上大學。」
「不准說這種晦氣話。」她比聶瑜還緊張,「你必須給我考上,我下半年不想在這個學校看見你。」
「得嘞。」聶瑜鞠了個躬,「希望暑假有機會請您吃謝師宴。」
李媛說:「我等著呢。」
走出辦公室時,聶瑜才看見費遐周正等在門口。費遐周手裡抱著一摞作業,應該是來隔壁辦公室,聽見了他和李媛的對話。
費遐周問:「你真的決定了?雖然考警校的想法也是我提出來的,但我說了不算,你還是得自己……」
「我已經深思熟慮過了,我覺得警校挺適合我的。」聶瑜搶白,「我甚至還給我爸發了簡訊問他的意見,回去後要不要我給你看信息記錄?」
「你爸說了什麼?」
「他說——警察好!就是威風!」
「……」
挺像聶平的風格的。
昨天半夜回家時,費遐周一路都在琢磨聶瑜的事,正好路過社區的派出所,一個念頭突然就蹦進了腦子裡。
「聶瑜,要不你去考警校吧。」他說,「你這麼愛多管閒事——不,我是說打抱不平。而且你拳腳功夫也有兩下子,用來打架不如干點有意義的事。而且……」
當時,聶瑜問:「而且什麼?」
費遐周說:「你有腦子,但不用小聰明為自己牟利;你拳頭硬,但從來不揍比你弱小的人——你會成為一個好警察的。」
聶瑜舔了舔唇:「你這樣誇我,好像還是第一次。」
「因為你確實就是這樣。」費遐周低頭看著地上,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你知道嗎?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勇敢,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保護好自己。所以,這個世界上一定會有很多人需要你,就像……像我一樣。」
那是聶瑜第一次從別人的口中聽說,原來自己是被需要的。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感性的涌動,而需要一個人的認知則是理性的博弈。
聶瑜的思緒飄得太遠,被費遐周搖著胳膊喊醒。
「你還沒回答我呢。」費遐周問,「你怎麼就覺得警校適合你了?」
「可能是因為……」
聶瑜摸著下巴,認真地思考。
「我覺得我穿制服的樣子肯定特別帥。」
費遐周有些無語。
夏季的來臨總是讓人毫無防備。
記不清氣溫是怎麼突然提升的,勞動節當天陽光明媚,聶瑜早晨穿著衛衣出門買油條,回來時流了一腦門兒的汗,這才意識到原來春天早已經結束了。他匆匆忙忙地回到臥室,將衛衣換成了短袖。
日期的變化在高三生心裡只有一個意義——高考逼近了。黑板角落裡貼著「距離高考還剩( )天」的字條,括號里的數字從三位數變成兩位數,從前以為的「還早呢」,變成了如今的「哎喲,學不完了」。
在距離高考已經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卻發生了一場劇烈的震盪。
費遐周是第二天在學校里聽說的這件事。
一大清早,早讀課還沒開始,平日裡困得打蔫兒的蔣攀不知哪兒來的精神,站在顧念課桌邊吵吵嚷嚷地說話。
「你昨天晚上看新聞了沒?地震了,八級呢!」
「我哪有時間看新聞啊,一開電視我媽就念我。」顧念問,「八級是什麼概念?特別嚴重嗎?」
「我爸說可嚴重了,他晚上給汶川附近的朋友打電話,一個都打不通。」
「汶川?」顧念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汶川在哪個省?」
蔣攀想了想:「好像是……四川?」
一直沒有參與對話的費遐周突然抬起了頭,他瞪住蔣攀,問:「四川地震了?有多嚴重?」
「我也不清楚,新聞里也沒說明白。」蔣攀奇了,「你怎麼突然這麼激動?有認識的人在四川嗎?」
費遐周眉頭緊鎖:「聶叔叔就在四川。」
自從聶瑜專心備考後,幾乎就沒打開過電視。過去也會訂些報紙,現在沒空看也就停了。離高考越近,他心情越焦慮,表面上雖看不出什麼,架上的小人書卻都落了一層灰,許久沒被翻閱。
住在襄津這樣的小縣城,吃穿用度不優越卻也齊全,與外頭的城市沒什麼聯繫,不看新聞不問時事,日子也照常過。超市的促銷活動都比國外新上任的領導人來得重要。
只是這世上的人誰也不是如一座孤島般活著,時代抖落一粒塵埃,就成了人生的一場震顫。
費遐周趁著下午最後一節體育課,提早回了家。
「中國地震局消息,昨日下午14時28分,四川省阿壩藏族自治州汶川縣發生芮氏7.8級地震,重慶、湖北、湖南等多省都有明顯震感,國家地震應急救援預案已經緊急啟動,救援人員已趕往現場,人員財產損失正在進一步統計中……」
報紙的頭版頭條,電視上滾動播放的新聞,大爺們兒聊天的內容,全都被「地震」這個只在地理書上出現最多的字眼給覆蓋了。只是事發突然,新聞報導時效有限,當地的具體情況到底如何,影響範圍有多大,仍不得而知。
聶奶奶坐在藤椅上,手裡的蒲扇也不搖了,看一眼新聞嘆一口氣。
四川地區的手機信號部分中斷,或是因為斷電而影響了信號,費遐周在客廳來來回回地走,不斷地給聶平打電話,一連幾十通電話,卻全都打不通。
「小費啊。」聶奶奶看著牆上的時鐘,「小瑜快回來了,咱把電視給關了吧,他下個月就考試了,這個時候看到這些……唉……」
聶奶奶的意思是,還是暫時不要告訴聶瑜為好。
但是,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瞞得住?
費遐周搖頭:「他總要知道的。」
聶瑜在放學路上順手捎了兩份香酥雞,回來時,周身環繞油炸的香氣。
「小費,你上次不是想吃這個的嗎,我今天……」
進了客廳,一老一小如失了魂似的坐在沙發上,也不說話,只有電視裡的特別新聞報導滾動播放。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聶瑜覺察到了不對勁兒。
費遐周沒說話,只抬手指向電視機。
聶瑜不明所以,盯著屏幕看了幾分鐘,表情漸漸凝固。香酥雞被「啪」的一聲扔下,他慌忙地衝進房間尋找手機。
「電話打不通的。」費遐周說,「我試過了。」
聶瑜的小靈通關機待業很久了,他執拗地開了機,快速撥號的第一個聯繫人就是聶平。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打不通。
費遐周寬慰他:「我聽說太多人打電話過去,可能線路堵塞、一時半會兒信號跟不上,你先別太緊張。」
聶奶奶扶著膝蓋站了起來,朝著條台上的觀音燒香拜佛:「阿彌陀佛,保佑我們平子安全吧……」
越是在無能為力的時候,人越是需要有個寄託。
她唉聲嘆氣,又忍不住抱怨:「這麼大歲數了就是不知道安定下來,四川有什麼好的,非要背井離鄉跑這麼遠。」
「那是我媽的家鄉。」
聶奶奶詫異地抬眼,聽見聶瑜一字一句地說:「正月走的時候,爸對我說,他很喜歡四川,因為那是生養我媽媽的地方。」
聶奶奶大概從來沒關心過,她的前兒媳婦是四川人這件事。
四川前兒媳婦在三天後進了城。
周日半天假,費遐周剛從學校回來,推開家門,就看見穿著碎花長裙的窈窕女人迎面走來,一邊撩動她烏黑的長髮,一邊招呼道:「小費回來啦?快來快來,我買了肯德基全家桶,趁熱吃。」
費遐周眨眨眼,這位竟然是聶瑜的親媽,梁玉琪。
聶奶奶坐在藤椅上,白眼一翻,對洋快餐不屑一顧:「這種垃圾食品不衛生,吃了要拉肚子的呀。」
梁玉琪的笑容巋然不動,不軟不硬地回:「反正也是給孩子們吃的,吃不壞您的肚子。」
聶奶奶氣得直搖蒲扇,擰著眉回臥室去了。
費遐周佯裝沒瞧見這對婆媳交惡,微笑著問:「梁阿姨,您怎麼有空來了?」
「大瑜這不快高考了嘛,我這個當媽的也沒管過他,怪難受的,想著來看看他。還有就是……」她斟酌著開口,「大瑜他爸昨天給我打電話了。」
「聶叔叔沒事?」費遐周瞪大了眼,「這三天我們誰都聯繫不上他,差點以為他在四川……」
梁玉琪嘆了口氣:「等大瑜回來,我一起告訴你們。」
大概過了五分鐘,聶瑜回來了,他耷拉著眼帘,一臉疲態。
看見親媽的時候,他比費遐周還要震驚,瞪圓了眼睛一眨不眨,幾秒後沉重地問:「我爸怎麼了?」
梁玉琪白眼一翻:「你爸怎麼了?你爸好得很呢。昨兒晚上大半夜打電話擾我清夢,瞧你這小崽子,都不知道跟我打聲招呼,上來就只關心你爸。」
父母在兒子面前爭寵是常有的事,這樣反而有幾分熟絡和輕鬆,聶瑜霎時鬆了口氣,懸了好幾天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他走到餐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這才問:「你怎麼過來了?我爸怎麼不聯繫我啊?」
「你奶奶年紀大了,經不住刺激。你性子又躁,打個電話本來就不容易,到時候事沒說清楚,你父子倆先吵起來。」
梁玉琪給他添了點水。
「12號那天你爸也在四川,不過不在地震中心,影響不大,就是附近電力設施和信號站受損,先是手機打不了電話,後來又找不到充電的地方。直到昨兒晚上才借了人家的手機,跟我聯繫上了。」
聶瑜問:「我爸說什麼了?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暫時不回來了。」
「什麼意思?為什麼不回來?待在那兒有多危險,他發什麼神經不回來!」
聶平果然了解自己兒子,梁玉琪的話才說了一半,聶瑜就騰地站了起來。費遐周在桌子下拉他的手,勸他別衝動。
「你給我坐下,先聽我把話說完。」當媽的語氣強勢,兒子在外面再怎麼拽翻天,還是得聽她的話。
梁玉琪看著聶瑜的眼睛,嚴肅地說:「你爸當時的位置離災區不遠,雖然他幸運,沒有受傷,但是附近很多房屋和設施都受損嚴重。地區偏遠,路不好走,救援人員也只趕來了一小批,人手遠遠不夠。你爸他四肢健全還有點力氣,多少能幫上點忙。所以他決定留在那裡,就當做志願者了。」
一直躲在臥室里的聶奶奶也打開了房門,從縫隙里聽著外面的話。
「我這麼說,你能聽明白嗎?」梁玉琪說,「是,那邊時不時可能還有餘震,生活條件也是一團糟。但就是因為這樣,你爸才需要留在那裡。」
聶瑜十指交扣,指甲掐進了皮肉里。
「你爸從來就是這個作風,先斬後奏,家人的想法永遠是第二位。我以前不能理解他的記者夢,所以離婚了。但是聶瑜,你不能不理解他。」她說,「你是他的兒子,是他堅持這麼多年的理由,他當然也可以一走了之,只顧自己。但他是為了你,才留在了那裡。
「你爸爸他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懦弱的父親。他要證明給你看,他聶平這麼多年,究竟在堅持什麼。」
梁玉琪也很難相信,這些話竟然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
這世上最厭惡聶平和他的遠大夢想的人,大概就是她了。
她至今還記得,聶瑜三歲的時候,她在婆婆的再三勸說下放棄了自己的職業,專心在家帶孩子。聶瑜六歲的時候,半夜發高燒,她冒著漫天暴雨送孩子去幾千米外的醫院,一整晚精疲力竭,第二天卻被婆婆劈頭蓋臉地責罵不會照顧孩子。
她太厭惡這一切了。
昨晚接到聶平的電話時,梁玉琪差點在他開口的一剎那就掛掉,可是她卻聽見這個男人哽咽著說:「昨天,昨天有一個孩子,比小瑜年紀還小,瘦瘦弱弱的,就壓在一面牆下面。我能聽見他喊我叔叔,聽見他哭著說自己好餓。可是我們挪不開他身上的石頭,我們竟然救不了他。結果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閉上了眼。他還在讀書呢,他還那么小……他跟我說,叔叔,我明天還要考試呢……」
梁玉琪從來沒見過那個男人泣不成聲的樣子,她只記得彼此爭吵時赤紅了眼睛、歇斯底里的模樣,卻從來不知道聶平也會有這麼悲傷、這麼痛苦的一面。
她忽然就想念起了兒子,她想來見聶瑜一面。
彼此沉默了很久後,梁玉琪聽見聶瑜開口:「你說他這樣做是為了我,可能是吧。但如果有我一份的話,那一定也有你的一份。」
聶瑜說完,抬頭看著天花板,滿眼血絲。他說:「我爸他也想證明給你看吧。他這人沒什麼擔當,當不了一個好丈夫,但……但他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
在最無助最無力的時刻,他最信賴的人,仍然是你。
那個下午,聶瑜沒留在家裡刷題。
他跑去了遊戲廳。
離高考只有不到一個月了,有的人陷入極度的焦慮,如聶瑜;有的人則徹底放飛自我,死到臨頭就乾脆聽天由命了,如翹了好幾天的課來幫忙看店的黃子健。
「哥,跳舞機要不要試試?剛更新了曲庫,更帶勁了。這個打槍的也刺激,喪屍題材呢!這個摩托車它……」
聶瑜頭也不回地奔向了一排靠牆的機器,黃子健在他身後嚷嚷:「喂!你不是吧!又抓娃娃!是不是個大老爺們兒啊!」
嗯,聶瑜心情鬱悶時的發泄方式,就是抓娃娃。
他對這些娃娃沒什麼興趣,只享受娃娃被抓起來的瞬間。仗著黃子健成筐成筐地給他送不要錢的遊戲幣,抓得越發猖狂。他只盯著一台機器,把裡頭歪頭歪腦、針線粗糙的盜版玩偶全都抓出來,然後再用鑰匙打開遊戲機,重新塞回去。
抓出來、塞回去,再抓出來、再塞回去。
黃子健覺得聶瑜腦子有病。
不知道過了多久,聶瑜玩到天昏地暗、頭腦發暈的時候,一對年輕男女摟著肩膀走了進來。
黃子健懶得把時間浪費在觀摩聶瑜發神經上,他笑嘻嘻地走過去,招呼道:「要換遊戲幣不?一塊錢一個幣,充一百可以額外送十個幣。」
女人搖著男人的手臂,撒嬌道:「親愛的,給我抓一個娃娃吧。」
男人大方地掏出一張紅鈔票:「充一百塊,你想抓多少就抓多少。想玩什麼都隨便玩。」
黃子健最喜歡這種愛花錢的情侶了,樂呵呵地去機器取幣了。
一百一十個遊戲幣還沒全出來,不知哪兒來的女聲,暴怒如獅吼:「李達強,你這個渾蛋!」
黃子健手一抖,遊戲幣險些撒一地。
為什麼這個聲音聽起來這樣熟悉?
只見一個穿著黑色短袖的女人向那對情侶沖了過去,「啪」一巴掌打在了那男人的臉上,男人臂彎里身材嬌小的女人尖叫一聲,整個遊戲廳的人都向他們看了過去。
除了聶瑜,聶瑜的心裡只有夾娃娃,兩耳不聞窗外事。
「別抓娃娃了!出事了大哥!」黃子健連生意也不做了,奔過去直拍他的後背。
聶瑜漫不經心地說:「不就是三角狗血戀嗎?這有什麼稀奇的,別打擾我娛樂。」
「三角戀不稀奇,可……可是那女的……」黃子健急得都結巴了。
那黑衣女面朝男人,模樣被遮住了,看不清是誰。聶瑜不愛聽人牆腳,沒有留意她的嗓門。偏偏黃子健使勁晃他的胳膊,機器爪「嘩」一下跑偏,一下子撲了個空。
聶瑜這才煩躁地轉過身,正瞧見那男人惱羞成怒地推了黑衣女一把。
女人踉蹌後退,凌亂的頭髮下露出一張因悲憤而扭曲的面孔。
「這……不是李媛嗎?」
聶瑜驚了。
黃子健的表情比揉皺了的紙還難看,他說:「我就知道她男朋友不是什麼好東西,上次來學校接她下班的時候,還跟隔壁班漂亮女生要QQ號呢。噁心,連高中生都不放過。」
聶瑜看他:「你早知道為什麼不告訴李媛?」
「這事怎麼說啊,人家的家務事,我要是多管閒事,李媛說不定還覺得我故意挑撥呢。」黃子健眉頭緊皺,「不過這大庭廣眾的,吵什麼呢,別把我這麼多客人給嚇跑……哎喲!怎麼還動手了!」
男人吼道:「你發什麼神經!我在簡訊里說得很清楚了,咱倆掰了!你凶什麼凶,你凶莉莉幹什麼?死婆娘滾開!」
他猛地發力,一把推在女人的肩膀上,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李媛的後背撞上遊戲桌時,發出尖叫,吃痛地喊出聲來。
「這男人真是個畜生,怎麼能……喂,你幹什麼去?你拿遊戲幣幹什麼,聶瑜!」
不要多管閒事的言論並沒有被聶瑜聽進去,幾秒前眼裡還只有娃娃機的他突然操起了手邊的半筐遊戲幣,大步邁向了狗血劇情發生現場。
李媛扶著腰蹲坐在地上,吃驚地看見自己的學生走了過來。
「聶瑜,你怎麼……」
話沒說完,聶瑜一把揪住了男人的衣領,巨大的身高差幾乎使對方雙腳騰空。
男人驚恐地喊道:「你是誰啊?你想幹嗎?」
「其實吧,前段時間我剛答應了我的老師,絕對不隨便使用暴力。」聶瑜的語氣有一種詭異的苦惱。
「你……你放開我!你知不知道我爸是誰,你小心……」
「嘩啦啦!」
半筐遊戲幣朝男人臉上砸了過去,冰冷的圓形金屬在迅速的加速度作用下如無數扁平的子彈,男人痛苦的叫喊迴蕩在整個遊戲廳內。
聶瑜說:「不過我這個人吧,一向不愛聽老師的話。」
當天晚上,梁玉琪在家裡做了一大桌子菜,聶奶奶坐在飯桌邊一聲不吭地扒飯,但好歹沒有冷言相對。
只是已經過了七點,聶瑜卻遲遲沒有回來。
這不是一個常見的情況,聶家六點按時吃飯,聶瑜如果趕不上,一定會打個電話或發個簡訊通知一聲。
費遐周內心焦躁卻不敢讓梁阿姨看見,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菜後,收到了枚恩的簡訊:「過來一趟,把聶瑜領走。」
枚恩的藝考面試一路破五關斬六將,順利通過了多個學校的複試,但最後是否能錄取還要看文化課的成績。他去年掉以輕心以為自己絕對能考上,結果以一分之差和心儀學校失之交臂,不得不再來一年。
今年,枚恩白天學習、晚上寫歌,藝術、學業兩手抓,和聶瑜私下小聚的時間也變少了。故而,今天聶瑜沒打聲招呼就跑了過來,他還頗有點驚訝。
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小子話也不說,來了就往河邊一坐,不是往河裡扔石子就是發呆,從紅霞漫天一直坐到弦月高懸。
枚恩吃完晚飯出門倒垃圾,發現聶瑜竟然還沒走,這才給費遐周發了條簡訊。
「你倆吵架了?」費遐周來了後,枚恩這樣猜測。
「沒有。」對方搖頭。
枚恩伸了個懶腰,回屋了:「那我就把他交給你了,辛苦。」
費遐周點點頭:「不辛苦,為人民除害。」
初夏已至,天黑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晚上七點多,天邊仍浮著一層灰白色,河邊無雲無風,對面碼頭的婦女洗完了衣服,提著鮮艷的塑料桶回家去了。
聶瑜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裡一堆細碎的石子,時不時地往湖面扔一個,泛起一片片漣漪。
費遐周走到他面前,雙手抱肩。
「這麼晚了你不回家,待在這兒幹嗎?」
聶瑜抬頭看費遐周,將手裡的石子扔到了地上,拍了拍滿是塵土的手。他的顴骨處平添了一道細長的劃痕,隱隱透著血紅色。
「你這臉……」費遐周抬手想觸碰,聶瑜撇過頭,握住他的手指。
「被我們語文老師的前男友給撓的。」
費遐周狐疑地盯著聶瑜。
「不是打架,那人細胳膊細腿的,我能動手欺負他嗎?就扔了點遊戲幣,他就發了瘋似的撓我。」
聶瑜拉著對方坐到自己身邊。
「對了,這個給你。」聶瑜從口袋裡扯出兩個巴掌大的娃娃掛件,「我今兒抓娃娃抓來的。」
「又是去的那個免費抓娃娃的遊戲廳?」費遐周問。
聶瑜糾正:「我付了錢的好吧。」
雖然不夠付成筐遊戲幣的錢,但是買下這兩隻盜版蒙奇奇也足夠了。
費遐周用兩根手指捏住這表情僵硬的娃娃,好奇地問:「話說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去遊戲廳抓娃娃?不符合你猛男的形象啊。」
「不是有這麼個道理嘛,小時候缺什麼長大了就拼命地想得到什麼。」聶瑜說,「小時候我媽不准我去遊戲廳,連抓娃娃都不准。她越是不允許我就越是想玩,到現在也想。」
費遐周捏了捏蒙奇奇的手,軟綿綿的。
「不過,我媽從家裡搬出去的前一天,破天荒地同意我去遊戲廳了,甚至還主動給了我好多錢。」故事往後發展,急轉直下,「我那天在遊戲廳待了一整個下午。走之前,我特意去娃娃機那裡嘗試了很久,最後抓出來一個不知道是熊還是狗的娃娃。我想送給我媽掛在包上,我知道她很喜歡這種小裝飾。可是,等到我回去的時候,她卻已經走了。她的裙子和高跟鞋都帶走了,什麼也沒留下。」
從那以後,抓娃娃成了聶瑜戒不掉的毛病,明明知道這是宰人坑錢的機器,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試一試的手。
就好像,如果機械爪抓住了什麼的話,那麼操縱機器的人,是不是也能握住什麼?
費遐周揉了揉娃娃的絨毛,柔聲說:「那以後你抓的娃娃都送給我好了。雖然把這玩意兒掛在包上真的很丟人,但是……勉強接受。」
「嗯。」
聶瑜點頭。
「我過去一直以為,我爸從沒把我媽放在心上,所以才那麼不在乎她,讓她吃苦、逼她犧牲,連離婚都那麼乾脆。直到今天……」他的喉結上下起伏,說得哽咽,「我現在才知道,他心裡有多記掛我媽。可是我偏偏也知道,什麼都沒辦法改變了。」
費遐周低頭看著地上。他和聶瑜的腳差了兩三個尺碼,一大一小,對比強烈。
他想了想,這樣說:「你之前跟我說,希望你的媽媽能被愛,還能擁有自由。可是或許,所謂的被愛,某種程度上也包含了自由。你爸就是因為在乎,所以才願意給她這個自由。」
可要做到這種程度談何容易。
聶瑜幫李媛趕走前男友後,陪著她在路邊的大排檔喝了幾杯。
被自己學生見證了自己男朋友的劈腿現場,還差點當眾打了起來,李媛心裡鬱悶得要死,但一想到渾蛋前男友那副被聶瑜嚇得屁滾尿流的樣子……
還是挺爽的。
聶瑜從商店裡買了一包濕巾和一盒三色冰激凌。李媛以為這冰激凌是用來吃的,撕開木勺的包裝紙就說:「心情不好就吃點甜的,你還挺聰明的。」
「這不是給您吃的,是給您敷眼睛的。」聶瑜指了指她的臉,「用濕巾擦擦臉吧。您好歹也是個人民教師,就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子?」
不用照鏡子,李媛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挺難看的。
滿臉淚痕,眼睛腫得像桃子,還披頭散髮,有夠丑的。
她吸了吸鼻子,抬眼看著聶瑜,驚訝地說:「你這小子,還挺有一手的,怪不得那麼多小姑娘追著你跑。」
聶瑜撇清關係:「我還是個高中生,這種事不要亂講。」
李媛將冰激凌盒子敷在眼睛上,不屑地笑了:「還裝,真當我不知道啊?你平日裡走到哪裡都有一堆女生停下來偷看你。遠的不說,就咱們班,趙萌萌不就這樣?」
「您怎麼知道的?」聶瑜警惕起來。
她揚了揚眉毛,得意道:「我好歹比你多吃了十年的飯,這一聲老師可不是白喊的。開玩笑,班上那點八卦我全都知道,懶得說而已。」
「咳咳——」聶瑜清喉嚨,「但我早就跟趙萌萌說清楚了。」
「也是,趙萌萌雖然是挺好一小姑娘,但是太內向了點,扛不住你這暴脾氣。」李媛托著下巴給他算起姻緣,「不過沈淼這種太外向的也不適合你,你倆站一起就是好兄弟既視感,你應該不會喜歡她。」
聶瑜樂了:「您還知道我喜歡什麼樣的人?」
「你聽聽看,我說得準不準。」李媛哼了哼,「你這小子雖然看起來凶,但是人不壞,就是有時候太衝動、感情用事,你應該比較需要一個理性一點、柔一點的人跟你保持平衡。但是吧,太柔了也不行,還得有個性,太弱的人你肯定看不上。」
本來以為她在瞎扯,結果越往下聽,聶瑜的笑容越僵硬。
「最好是能……勢均力敵,對,精神上肯定不能比你弱。不過你又這麼愛多管閒事,阿貓阿狗都要照顧,說不定長得嬌嬌弱弱的話還挺討你喜歡的?」李媛越說越激動,「你覺得我分析得對不對?」
聶瑜傻了。
何止是對,每一句話都把他的理想型解析得明明白白,他一直覺得,喜歡了便喜歡了,哪有什麼理由。
可聽了今天這番話才明白,一個人會被什麼樣的另一半吸引,都是潛藏著原因的。
一見聶瑜這呆滯的表情,李媛大喜:「我是不是說對了?知徒莫若師啊。」
聶瑜咬了咬牙:「您當老師真是屈才了,您應該去天橋下面算命,五十塊錢一卦,明天資產就趕超阿里巴巴。」
李媛給自己開了一瓶啤酒,滿臉勝利笑容。
「不過,」聶瑜又問,「我說您看人這麼准,怎麼交男朋友就……」
剛剛拋開的愁緒又撿了回來,李媛的笑一下子苦澀起來。
「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人。」她說,「我們以前……也沒有變成這樣。」
你問她為什麼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她也不知道。
她也不是一個會當街撒潑的女人,她教學生要理智、要克己。可連她自己都做不到。
「都會變成這樣嗎?」聶瑜想起自己的父母,「是不是每一段恩愛的關係到了最後都會變成不體面的相互折磨?明明曾經相愛的人,為什麼最後就成了敵人?」
明年就三十歲的李媛卻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
聶瑜問:「真的有人能一輩子在一起嗎?一輩子不改變自己的感情。」
「不會一直不變的。」李媛仰頭灌酒,抹了抹嘴,「熱情會消散,愛情會變成親情,然後,再變成比親情更重要的東西。變成需要,變成依賴,變成……信仰。」
半輪月亮在河面倒映出波盪的影子,溫暖的夜風吹動寬大的白色短袖。蘆葦叢沙沙作響,回憶也被吹散,聶瑜抽回思緒,望向身邊人。
「小孩。」
他輕聲呼喚,月亮和費遐周的面龐,同時映入眼眸。
「我沒法信誓旦旦地跟你說『一定』『絕不』這樣的字眼,但是,我也有想要承諾給你的東西。」
他注視著費遐周,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著楓糖的顏色。
「尊重、理解、包容——這是我所理解的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聶瑜說,「更多的自由,和更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