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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乍暖還寒時

2024-10-01 16:23:12 作者: 安德林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

  一個冬天都挨過來了,費遐周卻在春天生了病。

  不是什麼大病,普通的咳嗽外加低燒,但這小孩總是不肯吃藥。這回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單純怕苦,板藍根也不願意喝、止咳糖漿也嫌棄,「老媽子」聶瑜只好一趟一趟地跑藥店,把所有沖劑換成膠囊和藥片。

  曾經的齟齬心照不宣地遺忘掉,這場病給了好面子的二人一個最好的台階,他們重新恢復你鬧我懟的相處模式,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

  饒是聶瑜百般上心,費遐周的感冒拖拖拉拉兩個星期,仍不見好。聶瑜心中發急,做夢都惦記著每日的用藥。

  語文課上,李媛講到《林黛玉進賈府》,王熙鳳問林黛玉:「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在吃什麼藥?」

  聶瑜趴在桌上正睡得半醒半夢,聽見最後一個問句,突然就站了起來,條件反射地喊了一句:「太極急支糖漿,一次20毫升,一日3到4次,一定要喝!千萬不能忘!」

  全班鴉雀無聲。

  黃子健:「哥,你睡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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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學突然爆發的笑聲將睡夢中的聶瑜驚醒。

  聶瑜看著李媛,窒息了:「呃,我……」

  李媛舉著戒尺,微笑:「給我站到教室外面清醒清醒,把藥吃完了再進來。」

  聶瑜抱起課本,滾出了教室。

  「咳咳咳!咳咳咳!」

  高二(16)班內,費遐周捏著發癢的喉嚨,劇烈咳嗽到臉色發紺。

  蔣攀將課桌朝後拉了兩厘米,皺著眉問:「朋友,你還好嗎?你現在咳得像QQ的消息提示音。」

  顧念給費遐周倒了杯熱水,拍了拍他的後背:「你喝點水吧。」

  蔣攀扯了扯顧念的衣服,勸道:「你離他遠點,萬一傳染給你,影響你月考怎麼辦?」

  「你覺得你現在說這個合適嗎?」顧念翻了個白眼,甩開他的手。

  「我這不是關心你嘛……」蔣攀嘟囔。

  「嗡——」

  費遐周口袋裡的手機振動了一下。

  是一條簡訊:「降溫了,加衣服。」

  又是這個陌生號碼。

  費遐周隱隱皺眉。

  蔣攀好奇地看過來,問:「誰的簡訊?」

  「不認識,應該是發錯了。」費遐周迅速地收起手機,沒讓他看見內容。

  顧念揪住蔣攀的領子,嚴肅地說:「你怎麼還偷看別人隱私?」

  「不就一條簡訊嗎?」蔣攀「嘁」了一聲,掏出自己的手機擱在桌上,「我這是最新款的諾基亞,你們想看什麼,隨便翻,小爺我沒有見不得人的隱私。」

  顧念突然咳嗽起來,拼命地朝他使眼色。

  蔣攀關切地問:「你怎麼也咳嗽了?是不是被費遐周傳染了?我送你去醫務室吧,你……哎哎哎!疼!」

  他話沒說完,耳朵突然被提溜起來,魏巍威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警告多少次了,不准把手機帶到學校,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是不是?最新款諾基亞是吧?沒收了!讓你父母親自來拿。」

  蔣攀欲哭無淚。

  為什麼被抓包的只有我?

  初春的襄津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灰色,倒春寒久久不散,冷風無孔不入地鑽入毛孔,路人剛換上薄大衣,又不得不重新翻出棉襖。天仍黑得很早,晚間休息一個小時吃晚飯,下課鈴響起時,灰色帷幕早已悄然登場。

  這個時間是育淮最忙碌的時候,出門吃飯的學生和送飯的家長將不算寬闊的校門堵得水泄不通,人群移動得十分緩慢。

  剛剛走出鬧哄哄的校門,費遐周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他接起電話:「喂,您好?」

  電話那頭沒有聲響。

  他以為是自己手機的問題,再三確認手機屏幕,又重複問:「您好?在嗎?」

  依舊無聲。

  奇怪了。

  前兩天被聶瑜拉著看了個恐怖電影,這奇怪的電話讓費遐周回憶起電影裡的恐怖橋段,他有些發慌地掛掉電話,心有餘悸。

  晚飯是在學校附近一家麵館里吃的。

  聶瑜點了一碗肥腸面,外加一塊大排、兩個荷包蛋。費遐周點了一碗雪菜肉絲麵,慢吞吞地只吃了半碗,剩下的麵團坨在了湯里。

  「好歹把蛋給吃了。」聶瑜態度強硬地分給他一個荷包蛋。

  費遐周沒說話,低頭細嚼慢咽。

  吃完面,聶瑜去結帳的時候,費遐周又收到了一條簡訊。

  「面不好吃嗎?」

  費遐周慌亂地環顧四周。

  麵館人多眼雜,一團鬧哄哄,大多是學生和附近的居民,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這是第幾次了?

  費遐周低頭看著手機,簡短的五個字像尖銳的詛咒。脫落的傷疤仿佛又在肩頭隱隱作痛,他攥緊手機,面色慘白。

  聶瑜一回來就感受到了不對勁。

  「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他伸出掌心貼在費遐周的額頭上,喃喃道,「沒發燒啊。」

  費遐周拍開他的手,信口胡謅:「面太難吃了而已。」

  不平靜的心境直接影響了費遐周的解題狀態。

  晚自習來了一場突擊檢測,魏巍拿到了隔壁市的月考卷子,挑了最難的幾道題,要求限時完成。

  顧念和吳知謙率先得出正確答案,蔣攀和其他一些同學在最後一分鐘解出了其中一個正確數值。而被魏巍給予厚望的費遐周卻失了手,演算了三四張草稿紙,仍然一無所獲。

  已知雙曲線的中心在原點,右頂點為A(1,0),點P、Q在雙曲線的右支上,點M(m,0)到直線AP的距離為1……

  雙曲線,右頂點,畫圖的話應該是這樣,直線AP的斜率為k,△APQ的內心,內心是什麼……

  得出……

  下課鈴像耳邊的一道驚雷。

  費遐周的筆掉落在地,黑色油墨在白毛衣上劃出一道長線。

  「行了,算不出來回去再算。」魏巍失望地看著他,「知識不紮實,心浮氣躁,到了高考考場看你們怎麼辦!」

  費遐周蹲下去撿筆,頭埋在課桌下,遲遲沒有站起來。

  夜風很涼。

  冬天的夜晚是濃稠的黑色,路邊攤早早收工回家,費遐周一個人行走在路上,周圍鮮有路人。

  顧念一出校門就被聶安開車接走了,蔣攀拐個彎進了隔壁小區。同行的人倏然離去,費遐周表面上仍平靜地揮手再見,手裡卻攥緊了書包肩帶。

  他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費遐周幾乎都挑大道走,靠著有燈光的地方,每走十米就回一次頭,張望四周是否有形跡可疑的人。

  剛離開學校時,路邊總有三三兩兩同行的學生,但越往家屬區走行人越少,路燈也越發暗淡。在夏天時本不覺得有什麼,而到了冬天家家戶戶大門緊閉,早早睡了覺,連霸天也縮回了自家天井,不再叫嚷。

  深夜的家屬區,偶爾傳出一兩聲貓叫,越發襯得寂靜幽暗。

  有人跟過來了。

  費遐周在拐進里巷後意識到了這一點。

  那個人腳步很輕,與自己行走的節奏同步,自始至終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費遐周數次回過頭,卻看不見人形,只有影影綽綽的影子。

  是他嗎?

  徘徊間,停在身後的影子突然晃動,急促的腳步聲靠得越來越近。

  在打架這件事上,費遐周毫無天賦、更無勝算,硬碰硬他只有死路一條。

  費遐周來不及細想,拔腿就跑。

  寒風掀起劉海,風衣衣擺在身後飄蕩,他踩著硬底帆布鞋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奔跑,多次腳下打滑,險些扭傷膝蓋。身後人的步伐緊跟著他加快,有許多次他甚至能看見對方扭曲變形的影子追上了自己。

  不能在這個時候出事。

  至少不能在這裡、在聶瑜的面前。

  「嘭!」

  費遐周在扭頭看向身後的同時直直撞上了前方的路人,來不及收回的加速度裹挾著他全部的體重飛了過去,胸膛與胸痛碰撞出沉悶的聲響。

  天旋地轉之中,費遐周的身體被有力的手臂及時拉住。

  「你跑這麼快幹什麼?有人在後面追你嗎?」聶瑜吃痛地嚷了一聲,將快跪在地上的費遐周一把撈了起來,數落道,「我的肋骨都快被你撞斷了。」

  「聶……」

  費遐周迷糊了好一陣兒才緩過神來,迷茫地望著面前熟悉的臉,又猛地看向身後。

  那個追他的影子消失了。

  「餵。」聶瑜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撞傻了嗎?看什麼呢?」

  費遐周舔了舔乾澀的唇,搖搖頭:「沒……沒事。」

  頓了頓,他又抬頭問聶瑜:「你怎麼在這裡?高三不是還沒下課嗎?」

  聶瑜提起手上的塑膠袋,說:「你的藥吃得差不多了,我怕藥店關門早,提前溜出來買了點。這次都是膠囊,省得你每次吃藥都跟殺豬似的。」

  「是……是嗎……」

  即使被開了玩笑,費遐周卻一反常態沒有反駁,眼神空洞地看著巷子盡頭的黑暗。

  聶瑜攬過他的肩膀,強制他的視線轉了個方向。

  「走了走了,外面這麼冷,我都凍死了。回家!」

  費遐周沉默地點頭,撐起發軟的雙腿,步伐緩慢地走回了家。

  而費遐周所不知道的是,在他與恐懼奮力鬥爭的同時,聶瑜不動聲色地回過了頭,看向身後。

  黑暗裡,一雙灰色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們。

  當晚,費遐周直到深夜也未能入眠。

  氣溫驟降後,聶瑜到底受不了地板的涼意,捲起鋪蓋回了自己的房間。不過費遐周的情況也還算穩定,睡眠質量有明顯的好轉。

  而今天,他頻繁起夜,倒水時還不小心打翻了杯子。那個在夜市上贏來的馬克杯還算結實,摔在地板上撞出響亮的一聲,沒留下一條裂痕。

  儘管之間隔了一層天花板,聶瑜還是被這一撞給驚醒了。

  聶瑜原本是颳風打雷都吵不醒的人,可現在但凡聽見樓上有什麼動靜,就算在夢裡也能被拽回來。

  他抹了把臉,抱起枕頭上了樓。

  房門被敲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

  費遐周驚訝地看著一臉睏倦的聶瑜,來不及問怎麼了,對方已強硬地鑽進了房內,踢上房門、關掉夜燈,拉著他的手腕裹進了被窩裡。

  費遐周天生體寒,被窩裡也是冷的,聶瑜鑽進去時打了個哆嗦,皺著眉問:「怎麼這麼冷?」

  「你大晚上發什麼神經,跑上來跟我搶被子?」費遐周公開投訴,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剛剛下去倒水了。」

  聶瑜嘆口氣:「那早點睡覺吧,要是還冷記得跟我說。」隨即閉上眼,轉了個身,背對著費遐周,自顧自睡去了。

  費遐周張了張嘴,反駁的話堵在嗓子眼,終究沒說出來。

  和費遐周不一樣,聶瑜氣血旺盛,沒過幾分鐘就把被窩給焐熱了,冬夜的寒冷都被阻擋在外。

  其實他表面上魯莽,做事卻很周全。他完整地穿著睡衣,長袖長褲,與費遐周也隔了不近的空間,只占領了被子的一角,保持與枕邊人的距離,絕不過界。

  聶瑜沒說晚安,不問他失眠的理由,也不解釋自己的行為。但他什麼都不用說,一切都已經溢於言表。

  小孩,聶哥在呢,安心睡吧。

  他總是喜歡用這樣熟稔的語氣稱呼費遐周是小孩,不顧對方躥高的個頭和驚人的智商。不講理的霸道,和毫無保留的寵溺。

  費遐周沒有閉眼。

  他靜靜地凝望著枕邊人,聶瑜的脖頸線條像連綿的山脈,脖子的後方有一顆小黑痣。

  第一次,他任由自己的目光像流水一樣傾瀉,不設提防,翻湧滾燙。

  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對方,只差幾毫米的距離,修長的五指僵在空中,良久,又悄無聲息地收了回來。

  費遐周緊咬下唇,只覺得鼻尖泛酸。

  對於曾經的他而言,黑夜可怕而又漫長,落下的日光是折磨與恥辱到來的預警。

  他在無數個寂靜的夜裡被拖至角落遭受酷刑,他掙扎卻無法掙脫,呼救卻無人回應。他知道別人是能聽見的,無能的痛哭、歇斯底里的吶喊,他們都聽得到,卻裝聾作啞,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為他的遭遇獻上無用的憐憫。

  最可怕的從不是身體上的痛苦,而是被眾人選擇性拋棄。

  沒有人願意為他的黑夜點亮一盞燈。他曾經這樣以為。

  可聶瑜是不同的。

  聶瑜是天生的發光體,是航行在無垠蒼穹的發光衛星,每一次的閃爍都是給予他的回應。

  第二天的氣溫有了些許回升。

  清早出門前,費遐周有些惆悵。在聶瑜的勒令下,他全副武裝,耳罩、手套和雪地靴,從頭到腳包裹嚴密,厚重的毛衣撐起鼓脹的羽絨服。他一身藍色系的衣服,遠遠看上去像一顆藍色的圓球。

  然而出門前,聶瑜仍然不滿意,扯著費遐周的書包帶子將他拽了回來,又繞著他的脖子裹紗布似的纏上了一條圍巾。

  「今天回暖了,戴什麼圍巾?」費遐周要將這條綠色針織物撤下來,被聶瑜阻攔了。

  「你感冒沒好,要保暖。」

  「綠圍巾太醜了。」

  「哦,我奶奶織的。我等會兒將你的評價轉告她。」

  「……」

  費遐周將圍巾取下來,平分對疊,再從中間位置重新圍住脖頸,兩邊穿插,服服帖帖地裹在胸前。

  臨走前,聶瑜掃了一眼家裡,盯著茶几上的手機問:「你的手機是不是忘拿了?」

  「老師不准帶手機,專心上學,少發簡訊。」費遐周答。

  最寒冷的日子過去了,育淮的廣播操時間改成了晨跑,全校幾千人分成幾批,烏泱泱地繞著操場和籃球場跑圈。學生們累得直喘氣,中途仍不忘交頭接耳。

  聶瑜站在隊伍的最後排,將黃子健拉到了身旁。

  他問:「最近有什麼人在育淮說得上話的嗎?」

  黃子健不假思索地答:「當然是聶哥您啊!您稱第二,誰敢稱第一?」

  聶瑜抬手往黃子健後腦勺拍了一巴掌:「我問正經事呢,拍什麼馬屁!」

  「我錯了,我錯了。」黃子健揉著腦袋說,「聶哥,你關心這個幹什麼?」

  繞場三圈跑到了終點,隊伍前方的人依次慢下了腳步,往操場外步行。

  「只是有件小事——」聶瑜勾了勾手,黃子健湊過耳朵,「幫我找一個人,越快越好。」

  下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黃子健和張曉龍站在附近人潮密集的十字路口盯梢。

  張曉龍眯著眼,問東問西:「你看前面的高個子是不是?對街那個男的呢?」

  黃子健啐他:「聶哥要找的是陌生面孔,對街王老三在這兒賣了多少年油墩子了?你敷衍誰呢?」

  「這也不能全怨我啊,聶哥連那人長什麼樣都沒說清楚,咱上哪兒找去啊?」張曉龍不服。

  「那你也好歹動動腦子。」

  正巧身後路過一個高個男生,人行道狹窄,他讓也不讓直直撞上身旁人的肩膀。張曉龍一個沒站穩,摔了個屁股朝地。

  「你給我站住!你沒長眼睛啊!」張曉龍揉著屁股罵道。

  對面亮起紅燈,高個男生被往來車輛攔在斑馬線之後,站在路邊,紋絲不動。

  張曉龍惱了,上去就拽人家衣服,嘴裡嚷著:「跟你說話沒聽見啊?給我道……歉,啊啊啊!」

  他剛摸到那高個男生的外套,手腕就被人拽住往前一扯,肩膀被扭轉在身後,膝蓋猛地受痛,「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痛得嗷嗷大喊。

  黃子健遲鈍地反應過來,趕忙跑上前。

  「喂,前面的!你怎麼撞了人還打人啊!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黃子健叉著腰瞪那高個男生。

  高個男生的灰色風衣長至膝蓋,戴著一頂鴨舌帽。他抬起頭,餘暉下露出一張灰白枯槁的臉,眼窩深陷,黑眼圈極深。

  他昂起下巴,目光冷峻,如凜冽朔風。

  「你倒是說說看,這是誰的地盤?」

  太陽一下山,氣溫驟降。

  晚間休息,費遐周怕冷,腦袋縮在綠色圍巾里,一路小跑著回了家。

  聶瑜在廚房裡加熱中午沒吃完的菜,茶几上的手機振動了一下,發出「嗡」的一聲。

  猶豫再三,費遐周還是打開手機看了一眼。

  「換條圍巾,丑。」

  平靜的心又立馬沉了下去。

  他發怒似的將手機往沙發上扔。

  諾基亞耐摔,砸在厚絨布上,發出一聲悶響。

  「這是怎麼了?」聶瑜端著湯進屋,剛巧目睹這一幕。

  「沒……沒什麼。」費遐周搖了搖頭,「騷擾簡訊,看著煩人。」

  聶瑜拉上門,冷風被擋在了外頭。他說:「被騷擾就拉黑,拿手機撒氣幹什麼?」

  費遐周坐上飯桌,點點頭。

  盛湯的時候,聶瑜說:「對了,你晚自習結束再等我半個小時,等我跟你一起回家,別亂跑。」

  「為什麼?」費遐周咬著筷子看他。

  「沒為什麼,想請你喝桂花酒釀湯,成嗎?」

  「成!」

  桂花雖早已謝了,但桂花酒釀湯一年四季都能喝到。每到放學的時候,會有五六十歲的老奶奶推著小車出來賣,一塊錢一杯湯,捧在手裡熱乎乎的,冷天喝正驅寒。

  費遐周對襄津的這些小零嘴饞得很,惦記了一個晚上,終於下了課。

  「你不走嗎?」

  顧念和蔣攀都收拾好了書包,將沒寫完的作業帶回去接著開夜工。顧念將椅子擱在課桌上,轉頭,看到費遐周正紋絲不動地坐著。

  「不了。」費遐周搖了搖頭,「我等高三下課,跟聶瑜一塊兒回去。」

  蔣攀疑惑:「聶哥不是早走了嗎?」

  「走了?」費遐周瞪大眼睛。

  「是啊。高一放學的時候,我去上廁所,正好看見聶哥從樓梯下來。」蔣攀說,「他估計是逃課上網吧,還不讓我告訴你們。這有什麼不能說的,又不是……」

  顧念在蔣攀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蔣攀疼得一個激靈,惶恐地問:「你掐我幹什麼?我真看見了,他還帶了兩個小弟一起……唔唔唔……」

  「時間不早了,我們就先撤了。」顧念捂住這傻子的嘴,推著他往教室外走,「小費再見哈,明天……」

  「顧念。」

  費遐周放下了筆,琥珀色的眼睛看著他。

  「你們有事瞞著我。」

  不是問句,是肯定。

  「我……」顧念移開目光,看向別處。

  費遐周又看向蔣攀:「你說。」

  蔣攀看看顧念,又看看費遐周,一個逼著他說,一個死活要保密,兩個人的目光快把他燒出兩個窟窿了。

  「哎呀呀,你們別逼我了!」他把心一橫,索性全說了,「聶哥這兩天在找什麼人,拜託了學校里不少混得開的人。今天晚上估計是要去收拾那人一頓吧。」

  費遐周問:「找人?什麼人?」

  蔣攀攤手:「我哪知道啊。聽說是下午見著的,看起來特凶,戴頂鴨舌帽在學校附近晃蕩,也不知道是什……」

  他話還沒說完,費遐周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一把扯過了他的領口,吼得眼眶發紅:「聶瑜現在在哪兒?」

  蔣攀慌了,老實交代:「這……這我哪知道啊……估計就在學校附近,跑不遠,想找的話……你跑什麼啊!」

  費遐周甚至來不及拐彎,踢開腳邊的桌椅往教室外衝去。

  「費遐周你別去!你不能去!」顧念追著費遐周的背影跟了上去。

  蔣攀傻眼了:「不就收拾個地痞流氓嗎?這演的是哪一出?」

  黃子健和張曉龍蹲在巷子口,冷得縮成一團。

  「咱倆真不用去看看?」張曉龍不確定地問,「那孫子下手忒黑,聶哥搞不好要吃大虧的。」

  黃子健搖搖頭:「拉倒吧。我倆拖油瓶,萬一幫不上忙還給聶哥拖後腿怎麼辦?再說了,聶哥講了,這是男人的對決,要一對一,不管聽見什麼都不能過去。」

  「萬……萬一他被揍很慘怎麼辦?」

  「開玩笑!他是聶瑜好不好!你以為是你呢,一身肥膘,只有被揍的份兒。」

  張曉龍安靜了幾秒,豎起耳朵仔細聽巷子深處的動靜,不確定地問:「你……你剛剛聽見沒有?剛剛是不是……是不是聶瑜被揍了啊?」

  黃子健啐他:「你瞎說什麼呢?我們聶哥怎麼可能……」

  「聶瑜,你給我滾出來!」

  本該在琴房的枚恩不知怎麼跑到了這兒來,劉海被風掀起,露出濃密的眉毛,身後背著的巨大琴盒像一把鋒利的武器。

  黃子健愣了:「枚恩,你怎麼來了?」

  枚恩一路小跑過來,扶著腰喘了兩口粗氣兒,平日裡波瀾不驚跟個菩薩似的,此刻動了怒氣,在黑夜裡變成了閻羅。

  他看見蹲在巷口的這兩位,氣得發抖,吼道:「還在這兒坐著!是不是想看聶瑜死在裡頭!」

  黃子健呆了幾秒,騰地站了起來,舉著手電筒往巷子深處奔去。

  費遐周走到樓下,對面的教學樓已人去樓空,熄了燈,漆黑一片,猶如空城。

  一陣冷風吹得他打了個冷戰,驟然爆發的衝動從頂峰墜落,他站在黑色的教學樓下,停住了腳步。

  顧念緊跟著趕了過來,拽住他的胳膊死不放手:「小費,你千萬別去,我哥再三說了,你不能去!」

  「好。」費遐周點點頭,從容得很,「我不去了。」他轉過身,往回走,風衣被風吹得飄揚。

  「啊?你答應了?可是你剛才?」顧念沒想到他這麼輕易就答應了,嗯嗯呀呀,話都說不明白了。

  費遐周抬頭看天,說:「聶瑜讓我在教室等他,我等著。」我不去找他,我要他自己來找我。

  枚恩和黃子健趕過去的時候,聽見了聶瑜的聲音。

  「我知道用拳頭解決問題挺幼稚的,沒新意。但是對付你這樣的人,不用拳頭結結實實揍你一頓,我實在不解氣。我要用你的方式,把你欠的債,一拳一拳地討回來。」

  枚恩攔住黃子健,在幾米外停下了腳步。

  「別過去。」

  黃子健急了:「你攔我幹嗎?你看聶哥都成啥樣了!」

  「這是他自作自受。只要不傷著要害,就隨他去吧。」枚恩嘆氣,「這小子,還真是栽在他身上了。」

  「『他』是誰?」黃子健茫然地問。

  枚恩只是搖頭,沒有回答。

  兩敗俱傷,是意料之中的事。

  將聶瑜從巷子裡拖出來的時候,他幾乎連路都走不穩了。

  「你給我閉嘴,我帶你去診所。」枚恩劈頭否決聶瑜要說的所有話,和黃子健一人搭著一條胳膊,幾乎是扛著聶瑜走。

  「我……我不去。」聶瑜甩開黃子健,搜尋著什麼東西,「書包呢?我的書包呢?」

  黃子健從角落裡撿回一個黑色書包,遞給他:「在這兒呢!」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關心書包?」

  枚恩莫名其妙地瞅著聶瑜,眼見著對方拉開拉鏈,寶貝似的捧出一個塑料杯子。

  聶瑜鬆了口氣:「還好,沒灑。」

  他將杯子塞回書包,瘸著腿往診所的反方向走。

  枚恩吼道:「你要去哪兒!」

  「回學校。」聶瑜說,「我答應了和小費一起回家。」

  「都幾點了!人家早走了吧!」

  聶瑜搖搖頭,篤定地說:「他答應了會等我,一定不會走的。」

  十點半,高三晚自習結束,哄鬧的人群如潮水般湧出,哄鬧的說笑聲充斥著教學樓上下。

  過了半個小時,大半個校園都陷入了黑暗。

  十一點,聶瑜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了高二(16)班的教室,手裡提著一杯打包好的桂花酒釀湯。

  「有點涼了……帶回去熱一熱再喝吧。」

  聶瑜將杯子擱在桌子上,不等對方抬頭就撇過臉去,夾克衫披在肩上,滿身塵土。

  值日的同學也都離開了,教室里只剩下費遐周一個人,單薄的身軀獨自坐在空曠里。

  「你把臉轉過來。」

  費遐周合上筆記,抬起頭看向對方。

  聶瑜背對著費遐周,不出聲。

  「你看著我。」

  聶瑜仍沒有回應。

  「不願意是吧?好。」

  費遐周點頭,臉上看不出情緒。他迅速收拾好書包,提著桂花酒釀湯往教室外走。

  聶瑜留下將教室的燈關了,門窗鎖好,費遐周已經先一步跑下了樓。

  好在聶瑜個高腿長,走路快,沒多會兒就跟上了對方。但他並不往前走,只隔著不近不遠三四米的距離,跟在費遐周的身後。費遐周走得快,他也加快步伐;費遐周慢下來,他就緊急剎車,生怕靠太近。

  兩人不說話、不交流,一前一後的像陌生人。只有一雙影子在路燈下變換交疊。

  他不願讓費遐周看見自己的模樣,費遐周就乾脆頭也不回,一個眼神也不給他。

  聶瑜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上藥。

  費遐周倚在門口,故意寒磣他:「都是大老爺們兒,你害什麼臊啊。」

  聶瑜不是害臊,是怕嚇著小孩。那孫子下手忒黑,說好一對一赤手上陣,結果對方不知從哪兒撿了塊稜角堅硬的石子,不帶猶豫地往他臉上砸。好在他反應迅速,只眉毛邊被割開一道細長的口子,但畢竟傷在臉上,他不想讓費遐周看見自己這張臉。

  他沒去醫院,路過診所進去買了點繃帶和碘酒。

  診所的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奶奶,一見聶瑜這狼狽的模樣就知道又是去打架了,噼里啪啦罵了他一頓,跟關照自家孫子似的。

  聶瑜初中的時候經常在外頭鬼混,弄了一身傷不敢回家,只好去診所買點藥,待到天黑奶奶睡著了再溜回去。

  記得有那麼一次,聶瑜傷了腿,大半夜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屬區,在巷子口看見了蹲在地上的鄰居家小孩。

  費遐周那時候就瘦瘦小小的,蹲在地上,寬大的衣服蓋住了膝蓋,像個小皮球。聶瑜沒留神,差點撞上他。

  「你蹲這兒幹嗎呢?」聶瑜敲了敲他的小腦袋。

  小孩抬起臉,揉著睏倦的眼睛,說:「我沒帶鑰匙,回不了家。」

  「你爸媽呢?」

  「爸爸出差了,媽媽去跳舞了,還沒回來。」

  襄津的舞廳還沒被嚴打整改的時候,費遐周的媽媽是那兒的常客,年輕貌美、風姿過人,只是在帶孩子這件事上,實在沒什麼經驗。

  聶瑜翻翻白眼,把小孩拽起來,不大情願地說:「別擱這兒蹲著了,不冷啊你?起來,跟我走。」

  小孩老老實實地站起來,跟著他進了家門。

  聶奶奶已經睡下了,飯桌上給聶瑜留了晚飯,還有一根雞毛撣子,暗示明天再收拾你這臭小子。

  聶瑜也沒熱飯,就著涼的就胡亂地往嘴裡塞,吃到一半想起了邊上還坐著一個人,問他:「你吃不吃?」

  小孩搖搖頭,說吃過晚飯了。

  「哦。」聶瑜點點頭,從兜里掏出一塊碎成兩半的巧克力棒,塞進小孩手裡,「這個給你。」

  「媽媽說睡覺前吃糖會長蛀牙。」小孩老實巴交地婉拒。

  聶瑜把筷子一摔,惱了:「愛吃不吃。」

  吃完了飯,他用熱水擦了擦身子,回房間清理傷口。

  看來以後打架也得挑個乾淨點的地方,泥垢都進了皮肉里,不用棉簽使勁往裡戳都清理不乾淨,想要清理乾淨就得疼出一腦門兒的汗。聶瑜咬著牙往腿上倒藥水,疼得頸部青筋暴出。

  折騰了老半天,他抬頭一看,坐在邊上的小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眼汪汪,哭得無聲無息。

  聶瑜納悶了:「你哭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麼了呢。」

  小孩抽噎:「疼。」

  「疼什麼疼,又沒人揍你。」

  「哥哥,你疼。」

  三年級的小孩,語文成績差,複雜的句子都說不利索,磕磕巴巴地吐出四個字。聶瑜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

  「我……我疼,你哭什麼?哭喪呢?」他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尊心受到打擊。

  小孩擦了擦眼淚,問:「為什麼要打架?媽媽說,打架不好。」

  聶瑜翻白眼:「你有媽了不起啊?張口閉口『媽媽說』。我這不叫打架,叫行俠仗義。我跟你不一樣,我長大了,我不怕疼。」

  「長大了就不怕疼了嗎?」小孩呆呆地問。

  「嗯!」聶瑜篤定地點頭,「大人什麼都不怕的。」

  小孩年紀小,但也不是傻,他半信半疑地走近兩步,對著聶瑜的傷口吹了兩口氣。

  「幹嗎呢!」聶瑜渾身冒起雞皮疙瘩。

  「吹一吹就不疼了。」這話還是媽媽說的,但小孩沒敢講。

  聶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怎麼就臊了起來,扭過頭去,吞吞吐吐地說:「誰……誰要你幫我吹,我才不怕疼,我比你大三歲呢。」

  他始終記得的,他比費遐周大三歲,他是哥哥。

  哥哥照顧弟弟,天經地義。

  小時候的聶瑜相信,長大了就什麼都好了。

  十九歲算長大了嗎?

  大概不算吧。

  所以他才會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痛得緊咬下唇,也不敢讓門外的人聽見動靜。

  聶瑜可以假裝自己不怕疼痛,卻不能假裝不在意費遐周的眼淚。

  好不容易清理完傷口,蓋上碘酒時他的手一抖,「啪嚓」一聲,藥瓶落地而碎。

  「怎麼了?」費遐周聽見動靜,不停地拍打房門。

  「沒事!」聶瑜套上毛衣,遮蓋纏住半個身子的繃帶。

  玻璃瓶碎了一地,他抹掉頭上的汗,出門去拿掃帚。開門時,看見費遐周正擋在門口。

  「剛才我不小心手滑了。」聶瑜故作不經意地解釋,「都幾點了?快睡覺吧你。」

  費遐周不走,問:「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

  「說什麼?」聶瑜假裝思考了會兒,「啊,你記得吃藥,感冒還沒好。」

  聶瑜往邊上走了兩步要繞開對方,費遐周不肯讓。

  「為什麼要做這麼蠢的事情?」費遐周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生氣,「以暴制暴,是世界上最低級的方法。我不覺得你會相信拳頭硬就能解決所有的事情。」

  看來今天這事是徹底繞不開了。

  「拳頭解決不了所有問題,我知道。或許會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但是我想不到,也來不及。」聶瑜想了想,這樣回答。

  費遐周問:「為了什麼?」

  「能為了什麼?那孫子在我的地盤撒野,我收拾他,理所應當。」他的回答也理所當然。

  「可我還是想不明白。」費遐周看著他的眼睛,「你什麼時候知道常漾來了襄津的?你知道了為什麼從來不說?為什麼要瞞著我一個人解決?為什麼要我在學校等你,故意拖延時間?」

  一連串的提問,像讓人招架不住的機關槍。

  「是你想太多了。」

  聶瑜從夾縫中繞過費遐周,走到客廳口又被攔住,費遐周擋在玻璃門前做人形柵欄。

  「我的性格你了解吧,今天你不告訴我,我明天還會接著問,明天不告訴我,還有後天。」

  是了,費遐周想得到的答案,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聶瑜嘆了口氣,緩緩開口:「我只是想讓你睡個好覺。」

  費遐周仰起頭看他:「你說什麼?」

  聶瑜說:「我希望你能天天睡個安穩覺,不失眠、不夢遊,也不會半夜被噩夢驚醒,不用因為怕黑所以點燈,也不會再有什麼仇人找上門。」

  他說:「拳頭解決不了所有的事情,我知道。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了。」

  聶瑜看著五大三粗,其實心裡比誰都感性。

  即使對方什麼都沒說,他也敏銳地發覺了費遐周這些天的異樣,也一下猜中小孩心中最深、最無法躲避的恐懼是什麼。

  但沒有什麼恐懼是打不垮的,只要你先一步將它踹倒在地。

  他長大了一些後才明白,原來大人並不是無所不能的,揮拳頭的人並不一定都在行俠仗義,承認疼痛也沒有想像中那麼丟人。

  聶瑜從前為了保護自己而戰勝別人,現在卻更懂得,也更難得的是為了保護別人而戰勝自己。

  他想要保護費遐周,不是因為覺得費遐周弱小,而是因為感受到了對方的強大。

  是費遐周的堅忍刺激著他,要超越曾被自我放棄的那個自己。

  「你知道答案了,現在可以回去睡覺了吧?」

  聶瑜揉揉費遐周的腦袋,轉身回臥室,關緊了房門。

  窗外,星沉故鄉。

  第二天早上,二人雙雙遲到。

  費遐周和聶瑜的待遇是不一樣的。

  一個是重點班的拔尖人才,奧賽拿了特等獎、婉拒了省隊,一心高考;另一個則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復讀生還敢動輒遲到,瞧他臉上這傷,昨兒又跟人打架了吧!

  王主任叉著腰痛罵聶瑜。

  聶瑜表面上認真聽取教訓,背後則不停地給費遐周使手勢,讓他趁機溜進學校。

  聶瑜今兒心情好,不管王主任說什麼他都笑嘻嘻地全盤接受。

  「是是是,您說得對,是我太懶惰了,我懺悔,我以後一定懸樑刺股、鑿壁偷光、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對對對,我覺得您特別了解我。我就是仗著自己有點小聰明才偏科的。我以後一定改,數學成績不提高我就不姓聶,『五三』不刷個三遍怎麼對得起老師的諄諄教誨呢?」

  「說反話?沒有沒有,我幹嗎要說反話,我是很真誠地覺得您說得對。我沒有在諷刺您啊,真的沒有。我這個人不拐彎抹角,要罵人直接罵的,覺得您丑我都是直說您丑,從來不掩飾。」

  「啊?要把我送給我們班主任。那挺好的,我都一個晚上沒看見羅老師了,怪想他的!不用您送,我自己過去!」

  ……

  聶瑜嬉皮笑臉地走了,離開前還不忘鞠個躬,給王主任嚇得不輕。

  「這小子……今天吃錯藥了吧。」

  王主任和門衛大爺面面相覷,以為大清早活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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