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偏要勉強
2024-10-01 16:23:04
作者: 安德林
最近的聶瑜有點反常,一到下課就溜得沒影,時常往高二跑,去小賣部買零食總是買雙份,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實在有些怪異。
中午放學,黃子健敲了敲聶瑜的桌子,興致勃勃地邀請:「聶哥,門口新開了家小吃店,去不去?我請你啊。」
聶瑜果斷地搖頭:「不去,沒空。」
黃子健奇了:「聶哥,你最近是不是耍朋友了?」
「耍你個頭。」
「那你怎麼每天放學都跑得那麼快,也不出來跟我們上網打遊戲了。你忙什麼呢?」
聶瑜合上課本,面不改色地說:「家裡養了只貓,得回去照顧。」
「貓?你還養貓?什麼品種的?」黃子健問。
「嗯……爪子比較尖的那一種。」
聶瑜收拾好書包,將椅子倒扣在桌子上,利落地走了。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黃子健摸了摸下巴,仍在思索:「爪子比較尖?這是什麼品種?」
聶瑜運氣不好,一出門就撞上了李媛。
「來得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談談。」她手裡握著的,是周測的附加題答題紙。
聶瑜四處張望,尋了個藉口:「老師,大中午的,先讓我回家吃個飯吧。有什麼事咱們下午再聊?」
李媛微笑道:「你急什麼啊,等你奶奶一起回去吧。」
她往旁邊閃開兩步,站在身後的,是本該在鄉下療養的聶瑜的親奶奶。
聶奶奶擼起胳膊,上來就朝著孫子的屁股開揍,嘴裡嚷著:「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今天就替你爹好好收拾你!」
聶瑜愣了三秒,撒腿就跑。
枚恩從後門走出教室時,兩個人影忽地從眼前躥過,捲起一陣冷風。
沈淼打了個哆嗦,問:「剛才經過的兩個人,怎麼看著有點眼熟?」
枚恩冷靜地說:「沒什麼,終於有人替天行道,來收拾聶瑜這廝了。」
聶奶奶在鄉下養了兩個月的傷,腿腳剛利索,就被李媛一個電話給叫進了城。
「這是上次月考聶瑜的成績。」
李媛將成績單遞到聶瑜奶奶的面前。
「聶瑜這個學期的幾次考試,一次比一次名次低。要是以現在的狀態去高考,他恐怕連二本都上不了。說真的,我不太愛請家長,但是我跟聶瑜溝通了好幾次都沒有任何效果,我實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復讀的一年時間多寶貴啊,由不得浪費的。」
聶瑜摸了摸鼻子,沒說話。
李媛是個好老師。相處了大半個學期,聶瑜感覺得出來。
雖然用好和壞作為劃分標準太籠統了點,但他也當了這麼多年的學生,心裡有桿秤。哪些老師只是機械地教書、混個工資,哪些老師是真的把學生放在心上,為了他們的未來擔憂,他都是有數的。
李媛屬於後一種。她對聶瑜的責罵,都是發自內心的失望和恨鐵不成鋼。
猶豫了一陣兒後,聶瑜說:「老師,能不能讓我奶奶先出去,我們私下溝通行不行?」
聶奶奶在他後背拍了一巴掌,罵道:「說什麼呢!有什麼我不能聽的!你先給老師道個歉!」
「沒事,只要願意溝通,都是好事。」李媛溫和地說,「聶奶奶,那麻煩您在外面等一下吧。」
「這……」
老師都開了口,聶奶奶再三躊躇,也只能走出了辦公室。
辦公室內的氛圍一下就放鬆了許多。
聶瑜鬆了口氣,看著老師,真誠地說:「李老師,我跟您說實話,但是我奶奶年紀大了,我怕說這些話氣壞她。」
李媛聽他說。
「我沒有想浪費時間,我當初選擇復讀,是真的想好好學習來著。但是吧……」聶瑜謹慎地措辭,「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好好學習。」
李媛皺眉:「什麼叫不知道為什麼?」
「那您能告訴我為什麼嗎?老師永遠要求學生考高分,可是高分意味著什麼?努力學習又是為了什麼樣的以後?」
聶瑜倚著牆,不是為了抗拒或證明什麼,只是迷茫,只是真的不知道。
未來到底什麼時候會來?以後到底有多久?
李媛愣了很久才想起來開口。
她回答道:「我對你的要求不在於分數的多少,而在於你能看見多遠、你能走多遠。如果你覺得隨便混個大學文憑就好,隨便找份工作就好,隨隨便便就這麼把一生給過了就好,那一切隨你,我可以不再做其他的要求。
「可是,但凡你還有一丁點的野心、一丁點的期待,我都希望你可以拼盡全力。高考不會定終身,但它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機遇,是當下社會所能提供給你的最好的機遇。
「我希望你給自己一次機會,給未來的聶瑜一個機會。」
從學校出來後,聶奶奶就下定了決心。
老人家就是個普通的小老百姓,沒接受過很多教育,也不懂該怎麼教育孫子,只知道好好學習一定沒錯,考上了大學以後才有出路。
她當初就不同意聶瑜復讀,如今他多花費一年讀書卻還沒一點上心的樣子,她心裡又急又惱,這回是鐵了心要給聶瑜一個教訓,動了真格的。
網線率先被拔了,以她的暴脾氣,沒把電腦砸了都算是客氣的了。電視機的遙控器被鎖進了抽屜里,亂七八糟的閒書和漫畫書也被沒收。
在聶奶奶心裡,學習不好的原因無非那麼幾個,玩物喪志名列榜首。
學校里,任課老師們也都串通好了似的,矛頭直對聶瑜,但凡他上課有要閉眼的傾向,就立馬被點名起立。晚飯時間被羅老留下來背英語單詞,飯都來不及吃,托黃子健出門買了個漢堡,一面嚼一面含含糊糊地記單詞。
下了晚自習回到家繼續趕作業,終於在十二點半答完了最後一道歷史分析題,累得手肘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聶瑜看著黑黢黢的、沒有生氣的電腦屏幕,收回打一把遊戲的念頭,抱著水杯出門泡速溶咖啡。
出了門,正看見費遐周裹著羽絨服從樓上下來。
「怎麼還不睡,明天可別賴床。」聶瑜怕他受凍,利落地將人拽進了房間。
費遐周的羽絨服里穿著法蘭絨的睡衣,領口露出一截布料,毛絨綿軟。他明顯是困了,眼皮耷拉著,眼尾泛紅。
「正準備睡。」他問,「你呢?準備熬到幾點?」
「再刷會兒『五三』。」
話音剛落,聶瑜的肚子發出「咕」的一聲,在靜謐的夜裡格外響亮。
費遐周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包火腿腸:「這本來是買給霸天的,可後來聽說狗是不能吃人吃的火腿腸的。我也不愛吃,給你好了。」
聶瑜心裡五味雜陳地說:「其實你可以不提霸天的。」
狗不吃的東西才給了我,今日的倒霉值可以再翻一倍。
費遐周張嘴,打了個哈欠。
「你困了就睡吧。」聶瑜捏了捏他的臉,「奶奶在家,我不好上樓陪你,睡不著可以給我發簡訊。」
小孩揉了揉眼睛,防止自己即刻睡去。
「聶瑜。」費遐周喚了對方一聲,「學習是很累的事情嗎?如果是的話,當初為什麼要選擇復讀?如果不是,為什麼你寧可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
「不是因為不想學習才浪費時間的。」聶瑜說,「怎麼說呢?可能是我沒有什麼非要努力不可的理由吧。」
費遐周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耐心地聽他說。
聶瑜領著小孩坐在床邊,用厚厚的棉被蓋住對方的膝蓋,說:「之前李媛告訴我,但凡我還有一丁點的野心和期待,都應該在這個時候拼盡全力。老實說,我有被鼓勵到,但只是一兩天的事情,熱情過頭就又恢復了常態。」
「有野心和期待嗎?或許有,但是是為了什麼,我並不清楚。」聶瑜歪頭看向費遐周,問,「其實我很想問問你,為什麼這麼努力,這麼在乎第一名?你們家很有錢,就算你什麼都不做都沒關係。」
費遐周轉學來襄津,不光教學進度不統一,光是適應新環境和新的教學風格就已經很累人。聶瑜知道費遐周成績好是因為聰明,但後來才知道他比自己以為的還努力。明明比自己還低一屆,自己打遊戲打到半夜結束,對方的預定題量還沒完成。
別人都說他是天才,沒錯,他是。
但僅僅是這樣嗎?
費遐周撇撇嘴:「你現在是為顧念討說法嗎,因為我搶了他的第一?」
「不是。我一直都知道你會超過他的。」聶瑜搖頭,「顧念的世界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學習,他的好成績很大程度上是被我姑姑逼出來的。但是你不一樣,你眼裡有他沒有的東西,也是我所沒有的。」
「是什麼?」
「執著。」他說,「認定了就絕不撒手的執著。」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每個人的學習目的都是不一樣的。
枚恩是為了音樂夢想,沈淼是為了擷取資源,林丹青是為了進修知識,顧念則是為了讓母親和師長滿意。
那麼費遐周呢?你在乎的又是什麼?
費遐周回答:「為了成為更厲害的人,不會被別人踩在腳下的、厲害的人。」
聶瑜輕笑一聲:「這個說法還真是一點都不加修飾。」
「所以,你沒有嗎?」費遐周抬頭,注視著聶瑜那雙黑色眼睛,「你就沒有什麼想要成為的人、想要得到的東西嗎?」
聶瑜緊抿雙唇,不語。
「如果沒有的話……」
困意散去,費遐周眼眸清明。
「暫時讓我成為這個理由,可以嗎?」他問,「就當是為了費遐周,為了在費遐周面前更有面子一點,所以要更加努力。或許這個理由,可以讓你覺得更有動力。」
就像星星在浩渺的天地航行了許久,聶瑜常常會忘記自己的軌跡線,忘記日夜轉動的理由。漫無目的地散發著光和熱,消耗著這珍貴的青春。
他需要一個中心坐標,無論公轉半徑如何延伸至遠方,他也不會迷失方向。
良久後,聶瑜回答:「好。」
或許遲了一點,但是幸好,他在滑軌前找到了這個坐標。
可以為之努力的、存在的理由。
一周後,費遐周決定替聶瑜補習數學。
什麼?高二生替高四生補習,你覺得不可思議?
那只能說,你實在低估了費遐周的理科天賦,也高估了聶瑜的數學水平。
在家中學習總被聶奶奶打擾,隔三岔五地敲一敲門,問「吃水果嗎」「喝杯熱牛奶吧」「開窗通風頭腦清楚」……不僅學習的人覺得不耐煩,打著別的小算盤的聶瑜也被鬧得夠嗆。
思來想去,聶瑜決定將補習場所搬到外頭去。
快餐廳太吵,咖啡廳消費太高,書店沒有能落腳的地方,圖書館……襄津市內有圖書館嗎?
聶瑜想破了腦袋,最後得出結論——最適合學習的地方只有學校。
周日下午的育淮仍對學生開放,大部分人自然是回家舒舒服服地待著了,偶爾也有人來學校打打球,教室里一般是沒什麼人的,是個單獨相處的好地方。
聶瑜的心思都用在這上頭了,正經做起題的時候卻磨得夠嗆。
「已知O點是外心,所以過O點的線段AD是三角形ABC的垂直平分線,也就是說……」
「等一下。O是外心和AD是垂直平分線有什麼關係?」
「因為外心是垂直平分線的交點啊。」
「所以呢?」
「什麼所以呢?」
「這二者有什麼關係嗎?」
「AD過點O啊,所以AD是垂直平分線啊。」
「為什麼啊?」
「因為O是外心啊。」
「所以O是外心和AD是垂直平分線有什麼關係呢?」
「……」
費遐周憤怒地將筆摔在了桌上。
第幾次了?這是今天第幾次了?普普通通一道解析幾何,高一的學生都應該能答出來,聶瑜繞著彎問東問西最終問出一個莫斯烏比環來,費遐周真的怒了。
「這道題的題型我剛剛不是講過一遍了嗎?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啊?」費老師第一次教學生,耐心被磨了個乾淨。他雙手抱肩,怒視聶瑜,氣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
聶瑜誠實地說:「我確實沒怎麼聽進去。」
「那我講了那麼多都白講了嗎?你到底在幹嗎啊?」
「我……我看見你領子沒理好。」聶瑜轉移話題,「我這個人有強迫症,看了你半天了,你別動,我給你理好。」
費遐周在穿衣上一向很細緻,嫌棄襄津沒有大品牌,專程讓他爹媽從國外寄衣服回來,一次就寄一大箱子,衣櫃都得分兩個。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長羽絨服,裡頭一件白襯衫,外面套著淡藍色的毛衣。襯衫後側的領口翹了起來,他本人照鏡子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
聶瑜扔了筆,身體靠過去,手臂繞到他的頸後。
聶瑜搗騰了兩下,有些搞不明白:「這個領子是壓在毛衣裡面還是外面啊?」
「領子在毛衣下面……不是,你別給我翻上來啊,理個衣服你都不會嗎,你傻……」
費遐周被聶瑜扯得喉嚨發緊,不耐煩地想要自己動手,側頭時正撞上聶瑜看過來,鼻尖從他的顴骨堪堪擦過。
「你……」
費遐周突然哽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人。
太近了。
他連聶瑜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一眨眼,睫毛就能掃過他的鼻樑。
二人同時僵在原處,黑色瞳孔注視著琥珀色的眼睛,屏住呼吸不敢作聲,安靜的教室里只聽見空調呼呼往外吹著熱風。
「我剛剛去會議室看過了,沒有啊。是不是落在教室里了?我記得你昨天放進抽屜里了的。」
沈淼打著電話從窗邊路過,爽朗的聲音像一道驚雷閃過。
費遐周猛地清醒過來,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聶瑜,踉蹌地站了起來。
「哎?教室里怎麼還有人啊?」
沈淼推開教室門,空調的熱氣涌了出來,最後排的聶瑜和費遐周同時看了過來。
「怎麼是你們?周日不回家打遊戲來這兒幹嗎?難不成還是來學習啊?」
她打趣著走了過去,掃了一眼聶瑜的課桌——《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天利三十八套》《小題狂做》《恩波英語》……
沈淼愣了:「還真是來學習的啊?」
電話那頭的林丹青催了句什麼,她立馬將這兩個表情僵硬的男生拋諸腦後,翻了翻林丹青的抽屜,找出了一本筆記本。
「在抽屜里呢,我就說吧,肯定沒丟。行,我等會兒給你送去,記得請我吃晚飯。」
掛了電話,沈淼後知後覺地轉過身,眯著眼睛打量聶瑜。
聶瑜也不客氣地瞪回去:「看什麼看?我們一起學習呢。」
「你騙誰呢?你單獨學習或許還有可能,和帥學弟待在一起,就只有一種可能——」她看向費遐周,「交流感情呢。」
聶瑜翻白眼,這傢伙怎麼在不該機靈的地方使勁兒地抖機靈?
「我去上廁所。」費遐周咳嗽一聲,找藉口跑了。
沈淼摸了摸下巴,問道:「是不是我太一針見血,把學弟嚇跑了?」
聶瑜捏緊了拳頭。
「我有事先走了,你們好好學習哈!」識時務者為俊傑,沈淼之所以能平安度過十八年,全靠跑得快。
「嘭」的一聲,教室門被再度摔上,室內的熱氣散了大半,方才的好氣氛也一掃而空了。
聶瑜鬱悶地扶住額頭。
多虧了沈淼這個大嘴巴,費遐周給聶瑜補習的事沒多久就傳遍了交際圈。
某一個周日,他們二人吃完午飯稍作休息,再度回到了學校。
而這次,教室里卻憑空多出來了一批人。
枚恩轉著黑色水筆,不客氣地說:「聶瑜,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明明知道哥們兒我學習不好,還獨占這麼好的學霸老師,你太讓我失望了。」
沈淼嬉皮笑臉地討好道:「聶哥,那什麼,丹青希望我和她一起考渝大,但是我的數學吧實在有點弱,為了我的未來人生,就只好麻煩一下帥學弟啦!」
顧念抬了抬眼鏡,說話時仍保持矜持:「我媽說,要我打聽費遐周在哪裡補課,與其花錢請家教,不如跟著你們一起學習。哥,我知道你肯定會答應我的。」
蔣攀遞給他們兩瓶飲料,公然行賄:「聶哥,實不相瞞,我一直把您當親哥看。這點小忙您一定不會拒絕吧?」
費遐周茫然地問:「這是……什麼情況?」
聶瑜額頭青筋直跳,他期待了好久的單獨輔導,怎麼就變成了集體課堂了?
「以前沒見你們一個個這麼熱愛學習啊,一個兩個都串通好了的吧。」聶瑜冷眼掃過眾人,「一二三四……嚯,連上我一共六個人了,怎麼不再添一個人演葫蘆兄弟啊?」
「吱呀——」
教室門恰在此時被推開,聶瑜這張嘴開了光,求啥來啥。
「請問……補習是在這裡嗎?」
吳知謙站在門檻外,十二月的寒氣隨著北方來的風吹進室內,冷意瀰漫開來。
他穿著灰色的羽絨服,襯衣領口乾淨整潔,400度的鏡片反射著冷光,鏡片下一雙狹長的眼正注視著人群中央的聶瑜。
吳知謙一來,教室內的氛圍發生了些說不清的微妙變化。
因為人數太多,聶瑜領著大家去了隔壁的空教室學習,大家將七張桌子拼在了一起。人多的時候連學習都帶勁兒,一邊鬥嘴一邊刷題,效率不咋地,但氣氛很好。
顧念和蔣攀壓低了聲音,互相咬耳朵。
「吳知謙怎麼會知道這兒?你告訴他了?」顧念問。
蔣攀搖頭:「我跟他又不熟,提這個幹啥啊?」
「那他怎麼會過來?我跟他也沒走多近啊。」顧念疑惑。
「他不是跟聶哥認識嗎?或許跟咱們一樣,來湊個熱鬧的唄。」
聶瑜解不出立體幾何的題目,正煩躁著,不客氣地吼了聲:「說什麼呢,答題需要用嘴答嗎?」
兩個小朋友立馬噤了聲。
費遐周年紀最小卻最不怕聶瑜,他冷冷地掃了對方一眼,諷刺:「凶什麼啊你,自己解不出題目來就吼別人撒氣?這題目昨天你是不是剛練過,又不會寫了?」
聶瑜咳了聲,放低姿態,問:「打個商量,這題能不能再……」
「同樣的題型我只講一遍。」費遐周無情地拒絕。
聶瑜竟然也有吃癟的時候,沈淼捂著嘴偷笑,枚恩也垂著頭,肩膀顫抖。
這兩人肯定是在心裡嘲笑自己呢,聶瑜沉下臉,正要回懟他們時,吳知謙卻驀地開了口。
「我教你吧。」
吳知謙坐在離聶瑜最遠的地方,人群的邊緣。他抬了抬眼鏡,主動說:「高三的課程我已經都學過了,我可以教你。」
聶瑜下意識地看了費遐周一眼,對方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
他這才說:「那真是麻煩你了。」
為了不影響其他自習的人,聶瑜抱著「五三」坐去了遠一點的位置,聽吳知謙講題。
其實跟費遐周比起來,吳知謙更適合做老師。費遐周天資高但性子急,簡單的題目不用過腦子就解出來了,難以向別人說明自己的解答思路。吳知謙不急躁,同一道題反反覆覆地講解也不生氣,正適合聶瑜這種沒有數學天賦的人。
「你這麼一說我就懂了嘛!」終於掌握了解答立體幾何的關鍵,聶瑜興奮地拍了下桌子,「真謝謝你,我本來一直想不通怎麼在腦子裡想像立體圖形,一聽你剛才那個方法我就想明白了。厲害啊你。」
吳知謙被他誇得不好意思了,低著頭笑了笑:「沒什麼。」
聶瑜慣性地伸出手在他的頭髮上撫了兩下,爽朗地說:「差不多也該吃晚飯了,你想吃什麼?我請你,不然喝珍珠奶茶也行。」
「都……都可以。」吳知謙縮起脖子,頭髮被揉成了雞窩。
沈淼早就學不下去了,打著哈欠看著前頭交流甚歡的兩個人,給費遐周使了個眼色。
「帥學弟,友情提醒哈。」她別有深意地說,「遛狗的時候得把繩子系牢一點。」
費遐周眨巴眨巴眼睛,不懂似的回答:「我們家不養狗,不繫繩子。」
圍觀群眾的熱情大多一時興起。
補習小班第一周還是浩浩蕩蕩的七個人,越往後人數越少,才第三周,人就少了大半。只有枚恩和吳知謙留在這兒。
枚恩是真學渣,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搞音樂上,復讀也是因為面試過了結果文化分不夠,沒辦法,只好再來一年。
而吳知謙……他的成績雖沒費遐周那麼拔尖,但是也每次都不離年級前十,他需要補課?
枚恩搞不明白,也懶得管。
「小費,你能不能幫我看看這題?這個輔助線應該畫在哪裡,謝謝了。」
「我卷子寫好了,麻煩你幫我改改吧,辛苦你了。」
「最後一小題……」
聶瑜不耐煩地拽住枚恩的領口,將他扯到了一邊。
「你怎麼這麼多問題啊?你能不能自己思考一下再來問?人家小費不累的嗎?」他橫著眉毛怒視兄弟,眼睛瞪得像是哈士奇。
枚恩莫名其妙:「你怎麼這么小氣?你卷子不是沒寫完嗎?你管那麼多。」
「我——」
費遐周搶過聶瑜的話頭:「最後一題是嗎?我幫你看看吧。聶瑜,你試卷寫完了嗎?沒寫完說什麼說?」
聶瑜咳嗽一聲:「我……我也有題不會。」
「不會自己去想,卷子寫完了一起問。」費遐周瞪他一眼,轉過頭去看枚恩的卷子了。
枚恩聳了聳肩,假裝無辜。
「什麼題目?或許我可以幫你。」
一直在旁安靜做題的吳知謙突然看了過來,溫和地詢問聶瑜。
「呃……這一題。」
其實根本就沒什麼不會的題目,聶瑜不好說實話,只能隨手一指,假裝諮詢。
而吳知謙給他講題的時候,他根本什麼都沒聽進去。他的一雙眼睛不看著卷子,而是瞪著對面的枚恩。
枚恩用了費遐周的紅筆改錯題,枚恩拍了費遐周的肩膀,枚恩夸費遐周講題透徹,枚恩……枚恩你煩不煩啊!
「聶瑜,聶瑜?」吳知謙的呼喚將他的思緒拽了回來,「這題你聽懂了嗎?」
「呃?啊……聽懂了。」聶瑜遲鈍地回過頭來,自己的草稿紙上一片空白。
吳知謙問:「所以這題的答案是?」
聶瑜:「……」
承認吧,他一個字都沒聽。
吳知謙嘆了口氣,耐心地說:「那我再給你講一遍吧。」
如果是費遐周的話,他絕不會把同樣的題目講第二遍。
聶瑜的腦子裡卻蹦出這樣一句話。
如果是費遐周的話……
枚恩的卷子才講了一半,聶瑜突然殺了出來,嚷著學累了該去休息休息了,不由分說地將各位趕出了教室,破天荒地要請他們喝飲料。
小賣部門口,枚恩抱著一包話梅干走了出來,問:「這個挺好吃的,小費你要不……」
「我喜歡吃話梅!」聶瑜又不知從何處鑽了出來,橫在兩人的中間。
枚恩疑惑:「你什麼時候……」
話沒說完,聶瑜揪著他的衛衣帽子將人給拉走了。
「你過來,我有幾個音樂上的問題要問你。」
別逗了。
聶瑜天生五音不全,竟然要來交流音樂問題?
一聽這理由,枚恩就知道他完全是在扯淡。
「大瑜,你已經小氣到了這種程度了嗎?」枚恩問,「哪怕是我,也能讓你不爽成這樣?」
枚恩這人看似不問世事,一門心思只搞音樂,但天生的敏感細膩是藏不住的。認識聶瑜這麼多年,對方只要嘆口氣,他就知道在為什麼發愁。
聶瑜裝傻充愣:「你說什麼?聽不懂。」
「我只是好奇,你就這麼在意嗎?」枚恩打量著他,「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你對什麼事情都沒有特別大的熱情。可是這一次,你好像非常認真。」
遠處,費遐周正捧著一杯熱騰騰的香飄飄奶茶,奶精的香味隨著空中的水汽彌散開,白霧掩映住他的半邊臉頰,眼眸如水光澄亮。喝了一口奶茶,奶沫粘在了嘴角,他伸出舌頭沿著唇邊舔了一圈,泡沫沒消,奶漬卻綿延開來。
聶瑜看著費遐周無意識地犯蠢瞬間,莫名覺得好笑,嘴角快揚上了天,只能用手掩著。
「認真就認真吧。」聶瑜說,「我樂意至極。」
十二月北風凜冽,嚴冬已至,期末考試也如一座跨不過去的大山,緩緩逼近。
聶瑜這次下了決心要好好學習。
他不是個偷懶的人,平日裡吊兒郎當是因為什麼都不在乎,但自從那日和費遐周長談後,心中休眠的野心和期待慢慢甦醒,一直模糊的人生理想第一次有了朦朧的雛形。
他開始和幾十萬名同省考生一樣,天不亮就去上學,熬夜刷題到深夜,每天的睡眠時間在六小時以下,咖啡當水一樣喝,有時兩天就能用光一支水筆的筆芯。
作為場外輔助,費遐周也不想拖聶瑜的後腿。提前學習高三的知識,幫聶瑜整理錯題,分析每次測驗的問題所在。他抱怨很多,每個清晨痛苦地起床時都在咒罵聶瑜和寒冷的天氣,但不管嘴上嚷得有多凶,勸他休息時,他也絕不扔下聶瑜一個人。
備考期的每一天都那樣漫長,時間被拆分成了細碎的單詞和知識點,每一秒都實打實地被踩在腳下。枯燥生活日復一日,只有黑板角落上的倒數日期在緩慢前進。
吳知謙連著三周用生病的藉口翹了體育課,體育老師大發雷霆,勒令班長顧念下周必須把這個臭小子給揪過來上課。
隊伍解散後,顧念掛在雙杆上,詢問身邊的人:「吳知謙最近在忙什麼啊?一有時間就在他那個筆記本上「唰唰唰」寫東西,好像還是高三的知識點哎。」
「是幫聶瑜記的筆記吧。」費遐周說,「聶瑜每周補課,他都在。」
顧念瞭然:「原來是給我哥寫的啊,那怪不得。」
費遐周卻奇怪:「這話什麼意思?吳知謙為什麼要為聶瑜花這麼多精力?」
「為了報答聶哥唄!」蔣攀嘴巴大,說中了要害,「聶哥幫了他那麼多,好不容易有用得上自己的時候,那肯定要回饋聶瑜啊。」
「這又是個什麼道理?」費遐周問,「話說回來,我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聶瑜是怎麼認識吳知謙的。」
顧念提到這個就得意:「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哥樂於助人、行俠仗義,幫過不少人,所以大家才這麼服他!」
費遐周:「說來聽聽。」
「吳知謙高一時不和我一個班,我也是從別人那裡拼拼湊湊聽了些。剛入學那會兒,政地班那位不好惹的大姐大曾經糾纏過吳知謙,但是被他拒絕了,大姐大因此一直記恨他,她身邊的小弟也跟著欺負他。」
顧念皺起了眉毛,有些不忍心。
「聽說最過分的一次,吳知謙被關在實驗室一整個晚上,要不是我哥第二天逃課去實驗室打牌,他還不知道要被關多久。」
育淮的實驗室集中在實驗樓,離教學樓有段距離,除了一學期偶爾一兩次的實驗課,平日裡也沒什麼人去。聶瑜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什麼違禁物品都敢往實驗樓藏。
他那天約了枚恩和其他人一起去實驗樓鬥地主,卻沒想到在提前望風的時候意外發現實驗室里竟被鎖著一個人。
那時的吳知謙將近二十個小時沒吃沒喝,只能趴在冰冷的桌子上睡覺,一晚上就凍出了病。實驗室不使用的時候不通電,他在恐懼中獨自挨過了漫長的黑夜,等聶瑜找來老師打開實驗室大門的時候,他幾乎昏厥過去。
顧念說:「我哥後來就找那位大姐大『促膝長談』了一番,也不知道是怎麼『威脅』的,大姐大第二天當眾給吳知謙道了歉,其他的人也就不再敢欺負他了。」
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呢。
見義勇為,聶瑜還真是擅長做這種事。
費遐周一時陷入了沉思。
「現在知道我哥人有多好了吧!」顧念斜眼看他,「要是因為我哥老實就欺負他,我第一個不同意!」
老實?你用這個詞來形容聶瑜?
費遐周翻了個白眼,扭頭走了。
晚上十點,蔣攀玩了十來把五子棋,終於熬到了晚自習結束。
費遐周撐著下巴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你還不回去嗎?」顧念問他,「今天也要等我哥一起回去?」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蔣攀感慨:「每天都陪聶哥學到那麼晚,你不累嗎?」
「聶瑜比我還累。」費遐周說。
顧念似乎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只好拽了拽蔣攀的袖子,兩個人率先走了。
今天的值日生是吳知謙,他扔完垃圾回來的時候發現費遐周仍坐在位置上,耷拉著眼皮,一副困得不行的樣子。
「你還不回去嗎?」吳知謙問。
難得對方主動搭話,費遐周遲鈍地回答:「啊……我等聶瑜一起。」
吳知謙張了張口,緩了很久後才說:「那你臨走時記得關燈。」
「好。」
費遐周困得雙眼迷濛,但還是清楚地捕捉到了吳知謙眼中一閃而過的猶疑。
他方才想說的,大概不是這句吧。
沒有精力計較這個,打掃的人都陸陸續續回家了,費遐周側過頭趴在桌子上,閉眼歇一歇。
晚自習又被老師搶占來講題,聶瑜走進高二(16)班教室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了。
教室里亮著燈,其他人都離開了,費遐周一個人坐在正中央最好的位置上,腦袋側趴在桌上,閉著眼睛,呼吸平緩而穩定。
這是睡著了啊。
聶瑜放緩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教室里開著空調,溫度很高,熱得小孩臉上紅撲撲的,唇色也極飽滿。長睫毛垂落,燈光在他臉頰上投射出一道陰影,跨越高挺筆直的鼻樑。
壓在費遐周身下的是一堆草稿紙,大部分都密密麻麻地演算著複雜公式。其中有一張紙的邊角上寫了一行字,開頭的兩個字是「聶瑜」,後面的話則被他的手掌遮住了。
寫我什麼了?聶瑜心中意外,更多的還有些期待。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張草稿紙抽了出來,中途小孩皺眉哼唧了兩聲,嚇得他一動不敢動,等對方再度平穩睡去了,才將目光移到了這張紙上。
於是他終於看見了完整的句子——
聶瑜這個狗東西。
狗東西本人:「……」
罵人就算了,還用筆寫下來,這是什麼壞毛病?
聶瑜冷哼兩聲,將這一張紙對摺成小方塊,塞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不能被白罵一頓。桌角有支沒有蓋上筆蓋的紅色記號筆,一個惡作劇的念頭躥過聶瑜的腦海,他抿著唇握起了這支筆,筆尖對準了費遐周的臉。
既然擔了狗東西的名號,那就不妨做點狗東西應該做的事情。
聶瑜憋著笑,用很輕的力度在費遐周乾淨無瑕的臉頰上畫了一個圓圈,圓圈內是一個富有深意的大字——拆。馬克筆的墨厚重,輕輕一畫就能留下一道鮮明的印記。沒幾秒,睡夢中的費遐周就被蓋上了公章,分入了報廢拆遷部。
「哈哈哈!」
聶瑜發揮出在課本上畫小人的功力,三兩下將美少年折騰成了大花臉,他越看越好笑,忍不住笑出聲來。
費遐周渾然不覺,在夢裡咂了咂嘴。
「聶瑜……」他喃喃夢囈,「你就是條狗。」
筆尖僵在了半空中,被叫到名字的人頓住了動作。
也沒什麼好驕傲的,與其說是被喊到了名字,倒不如說是被罵了一頓。
聶瑜將筆蓋合上,沒法再下筆了。
醜死了,被畫成大花臉的費遐周,滿臉的水墨,像只小花貓。
可是小花貓明明很可愛啊,像翠花一家,都很可愛的。
完蛋了。
聶瑜伸出手,撫摸著他柔軟的髮絲。
怎麼都被畫成這樣了,我還是覺得你很可愛呢?
自然界中任何兩個物體都是相互吸引的,引力的大小跟這兩個物體的質量乘積成正比,跟他們的距離的二次方成反比。
聶瑜用萬有引力定律為自己開脫,只不過是拙劣的物理知識意外反哺,他才會注視著費遐周這樣久的時間。
原本被關好的大門漏出了一條縫隙,縫隙外天幕顫動,一個黑影風一樣掠過門檻。
沒待聶瑜坐回去,費遐周緩緩地睜開了眼。
聶瑜眨巴眨巴眼睛望著他,喉結上下滾動,緊張感溢於言表。
費遐周揉揉惺忪的雙眼,問:「你來了啊……現在幾點了?」
「十……十一點了。」
「你怎麼說話磕巴了?」費遐周狐疑,「你這個表情是怎麼回事?趁我睡覺時,你幹什麼虧心事了?」
聽這話的意思應該是沒被發現。
聶瑜暗自鬆了口氣,岔開話題:「不早了,趕緊回去吧。奶奶做了夜宵等咱們呢。」
提到夜宵,費遐周立馬醒了覺,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書包,跟著聶瑜回家去。
教室里是沒有鏡子的,但是聶瑜忽視了一個常識,當室內明亮而室外黑暗的時候,一扇玻璃窗的反射效力也可勉強充當一面鏡子。
費遐周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頓住了。
「怎麼了?」聶瑜關了空調走過去。
費遐周一言不發,邁著大步走到了窗戶邊,側過臉,被塗得亂七八糟的臉頰在玻璃上清晰地反射了出來。
聶瑜忘了這茬了。
費遐周幽幽地轉過身,幽幽地看著聶瑜,幽幽地說:「聶瑜,你最好能解釋一下。」
「這個事情吧……」
聶瑜平靜地擰開教室門——一溜煙兒地跑出門外。
「聶瑜,你這個狗東西!」
費遐周咬牙切齒,罵得響亮。
補習大業在新一輪的降溫中停止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一月剛到,氣溫日日零下,屢創襄津市的氣溫紀錄的新低。高三一模考試在寒冷中開始了。
距離考試還有半個小時,考場外的走廊上站滿了人,所有考生飛快地翻著筆記本,爭取在考試前多記上幾個知識點。
「咳咳,咳咳咳!」
聶瑜雙手握拳抵在唇邊,咳嗽不斷。
「怎麼了?感冒了?」枚恩瞥他一眼,「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聶瑜舔了舔唇,思索了片刻:「費遐周這兩天有點小感冒。」
「他感冒關你什麼事?」
「被傳染了唄。」
「你倆又不在一個教室上課,這都能中招?難不成你還……」枚恩說到一半,不知道想到哪個地方了,面色大變,「你對人家小朋友幹什麼了?」
「我是這種人嗎?」聶瑜揉了揉鼻子,「就是前兩天,那什麼……」
「停止!不要污染我的耳朵。」
枚恩對聶瑜怎麼染上的感冒不感興趣,他翻了個白眼,扯開話題。
「你帶課本沒有?《蜀道難》我又忘了,有幾個字怎麼寫來著,巉岩的『巉』下面有沒有一點?」
「我帶書了,你等我找找。」聶瑜從雜物堆一般的書包里抽出一本封皮破破爛爛的語文課本,連帶著掉落一地講義。
枚恩蹲下去幫他撿東西,一堆A4紙里夾了一張小卡片。
「這是什麼?」枚恩問。
「啊?啥?」聶瑜看了一眼,「這不是你給我的嗎?」
卡片平平無奇,是方方正正的硬牛皮紙,上頭用水筆寫了五個大字「祝考試成功」,字跡俊美,剛韌有度。
「我啥時候給你寫過這玩意兒?你覺得我能寫出這麼好看的字?」枚恩莫名其妙。
「那……是沈淼嗎?」聶瑜撓頭,「這是夾在講義裡頭的,我還以為是你幫我整理的知識點大綱。」
枚恩摸了摸下巴:「誰這麼好心啊,幫你印講義還不留名?田螺姑娘?」
聶瑜翻了個白眼:「還螺螄先生呢。」
監考老師抱著密封試卷和金屬探測儀朝教室走來,人群騷動起來。
二人同時緊繃起心弦,將螺螄先生拋到了腦後。
三天後,考完最後一門政治,一模結束。整個上半學期的課程也告一段落。
寒假補課開始前,高三生難得放了個假。恰巧碰上奶奶要下鄉參加親戚家小孩的滿月酒,聶瑜決定趁這兩天,請朋友們來家裡吃火鍋。
那時候還沒掀起川味火鍋的熱潮,襄津市內唯一的兩家火鍋店都是不正宗的北京銅鍋,普通老百姓圖個實惠,都是自己在家煮著吃。
冬季天寒地凍,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火鍋,那滋味別提多爽了。聶瑜特地一大早去菜場買了豬骨頭熬高湯做湯底,雖然沒什麼獨家秘方,卻是實打實的鮮香。
被稱作朋友的那群人,平常有事需要幫忙就跑得沒影,一聽說聶瑜請客吃火鍋,什麼補習班什麼鋼琴課,通通不上了,帶著一張嘴和空肚皮就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
布置碗筷的時候,聶瑜只拿了六套餐具,費遐周卻又擺上一隻碗,說:「今天一共七個人,我也邀請吳知謙了。」
聶瑜疑惑:「你什麼時候跟他關係這麼好了?」
費遐周只說:「你之前補習的時候,人家也幫了你不少,請人家吃頓飯不是應該的嗎?」
「那倒也是。」聶瑜沒想太多,就這麼被說服了。
煮火鍋用不上什麼太高明的手藝,熬一鍋高湯,買些火鍋底料和蘸醬,去菜市場買些蔬菜和牛羊肉,也不用烹飪,洗一洗切一切下鍋即可。
顧念和蔣攀來得早,一進門就被安排去擇菜,兩個手笨的男生連什麼菜的根莖能吃、什麼爛掉的葉子要扔都分不清,被聶瑜拍著腦殼一通訓斥。
顧念可憐巴巴地抬起頭,卻看見費遐周正坐在沙發上看《動物世界》,腿上蓋著一條毯子,悠閒自得。
「他為什麼不用幹活?」顧念不服氣地問。
聶瑜掏了掏耳朵,答:「伙食費都是人家出的,你好意思讓人家來擇菜?」
白吃白喝的顧念陷入沉默。
沒多久,枚恩領著吳知謙進了門。
枚恩笑道:「你們家這巷子亂七八糟的,人家小學弟在家屬區里晃了半天也沒找對大門,還好我看見了,不然少不得被霸天追著咬。」
吳知謙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將伴手禮擱在了桌上,靦腆地說:「我也不知道聶瑜哥喜歡什麼,就買了點實用的。」
「你太客氣了,還帶什麼禮物啊。」
紙袋沉甸甸的,聶瑜打開一看——《黃岡密卷33套》。
聶瑜抽了抽嘴角:「這……是挺實用的哈。」
蹭飯的人太多,廚房裡的小桌子肯定是不夠用的,聶瑜將家裡的八仙桌給搬了出來,中間擺上電磁爐燒火鍋,周圍一圈擺上菜,正合適。
但這八仙桌許久不用,桌腿都有些不平整了,塞紙巾太薄,塞書又過厚,搖晃不定,始終不成個樣子。
聶瑜摸著下巴想了會兒,從書包里翻出一沓牛皮紙卡片。
這卡片是硬卡紙的,比一般的紙張厚很多,三四張摞起來就足夠幾毫米,墊在桌角下,高度正好。
費遐周問:「這是什麼紙啊,我看上面還有字?」
「啊,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聶瑜摸了摸後腦勺,「老有人塞進我書包里,寫了些亂七八糟的話,也沒署名,不知道啥意思。」
吳知謙蹲了下去,看著桌腳下的紙面,問:「這上面寫的,是考試加油嗎?」
「好像是吧。我也沒太認真看。」他點點頭。
蔣攀聳肩:「估計又是哪個女生送的愛心鼓勵吧。」
吳知謙扶著膝蓋站了起來,面色發灰。他苦笑了一下,說:「估計是吧。」
顧念搞不懂一個桌腳有什麼好研究的,他挑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捂著肚子喊餓:「哥!還吃不吃了!我餓半天了。」
費遐周嘲諷:「你一個冬天胖了多少了,還吃?」
「哥,他人身攻擊我!」顧念一言不合就搬救兵。
但救兵也不一定是向著他的。聶瑜呵呵笑了兩聲,打太極道:「鍋快開了,快坐下吃吧!」
眾人吵吵嚷嚷,很快將剛才的小插曲忘到了一邊。
聶瑜也拍了拍吳知謙的肩膀,說:「坐吧。」
「好……」
吳知謙點點頭,在離聶瑜最遠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開飯開得遲了些,生長中的高中生們餓得雙眼冒綠光,握緊了手裡的筷子,一掀開鍋就朝食物撲了過去,什麼友誼啊禮儀啊,通通忘了個乾淨。
聶瑜朝他們吼:「急什麼,急什麼?上輩子沒吃過飯是吧?」
剛說完,他扭頭捧起費遐周的碗,在夾縫中用漏勺盛了幾個丸子,對小孩說:「你先吃。」
費遐周從不客套,鎮定地坐在兵荒馬亂的飯桌旁,咬了一口牛肉丸,滋了一口湯水。
眾人只顧著搶吃的,眼裡容不下其他人。
吳知謙坐在角落裡,不爭搶也不吵鬧,安靜得格格不入,安靜地被人們拋在腦後。
飯後,收拾掉八仙桌上的餐盤和油漬,聶瑜取出一盒消耗時間的社交神器——大富翁。
地圖攤開在桌子中央,虛擬的貨幣、房屋、命運卡片等全套齊整,骰子一扔,開始遊戲。
只有費遐周和吳知謙沒有參與。
電視裡在播電視劇版《家》,黃磊飾演善良又懦弱的高覺新,風度翩翩,逆來順受的模樣卻著實氣人。費遐周沒讀過原著,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全當消遣。
吳知謙只在沙發上坐了片刻,費遐周一扭頭,看到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出了客廳,坐在了天井裡,吹著冷風看著天空。
費遐周披著毯子走了出去,問道:「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玩?覺得無聊嗎?」
吳知謙瞥他一眼,搖頭道:「不用管我。」
「我說……」費遐周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托著下巴看他,「那個卡片是你寫的吧?」
「什麼卡片?」他佯裝不知情。
費遐周篤定地說:「你別不承認了,那個字跡明明就是你的,跟你每天寫的板書一模一樣。」
「我特意用了不同的字體寫,你怎麼可能……」吳知謙心急地反駁,匆忙之下反而說漏了嘴,話卡在了嗓子眼裡。
反觀費遐周,卻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沒有半點驚訝。
吳知謙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費遐周根本沒去看那卡片,又怎麼可能知道上頭的字跡是什麼樣的?
這小狐狸是在故意使詐。
「我不會告訴別人,你不用這麼緊張。」費遐周寬慰他,「其實聶瑜也不是故意的,他神經大條,在這方面一點覺悟都沒有。」
吳知謙朝對方看過去,鏡片反射出藍色的光亮,遮蔽了他的目光。
「以你的立場對我說這些,你覺得合適嗎?」他的問句里藏著綿軟的鋼針。
費遐周卻問:「我的立場是指什麼?」
沉默了片刻,吳知謙說:「我看見了。」
「什麼?」
「那天聶瑜哥去班上找你的時候……我都看見了。」
費遐周仍舊聽不明白:「你說什麼呢?」
吳知謙指著自己的臉:「這兒。」
「這兒」又是什麼意思?
費遐周正想翻白眼,電光石火間,一個朦朧的記憶畫面從視野前飄過。
儘管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但費遐周的確做過這樣一個夢。
他在夢裡穿著育淮那套松松垮垮的白色校服,聶瑜的校服上衣不規矩地系在腰間。他站在自己的正前方,粗糙的手掌牽著自己的手。
費遐周在夢裡開玩笑:「聶瑜,你發現沒,遛狗也是這個站位。」
睜開眼,聶瑜出現在了面前。
費遐周以為那是場夢。
「啊……原來你不知道。」吳知謙的表情有些遺憾,「早知道不告訴你了。」
費遐周看向客廳,聶瑜正和其他人一起玩大富翁,他手氣好,買地建房忙個不停。
「不是因為我有私心才這麼跟你說的。但是……放棄吧。」吳知謙說。
費遐周攥緊了手裡的毯子。
這樣的描述對他而言,實在算不上陌生。
吳知謙說:「費遐周,你比我幸運得多。但我還是想勸你,點到為止,別陷得更深了。」
他話不多,朋友也少,旁人只知道他會學習、成績好,但是在感情上,他也並非看起來的那樣遲鈍。
吳知謙說:「你可能從小到大沒有什麼得不到的東西,但這個世上還有很多事情不是運氣好就能解決的。
「你勉強不來。」
很長的時間裡,費遐周一個字也沒有說。
他的思緒飄得很遠,他想到了很多東西。
費遐周想起,聶奶奶很愛看電視劇,她的臥室里有一台大屁股的老式電視機,白日裡做完了家務活,便躺在藤椅上看劇,常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那時,2003年版的《倚天屠龍記》經常在白天檔重播,聶奶奶喜歡賈靜雯演的趙敏,不惜指著美人高圓圓大罵周芷若心眼忒壞。
有一次,費遐周去客廳找東西,路過聶奶奶的房間。房門沒關,他正好能瞧見電視機屏幕,經典劇集正上演到眾人集會的名場面。
張無忌與周芷若在濠州城拜天地時,趙敏孤身一人闖入婚宴。范遙知她存心攪局,便勸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強不來的。」
趙敏仰起頭,卻道:「我偏要勉強。」
聶瑜在客廳里嬉鬧,他坑了不少玩家的過路費,數著大把大把的遊戲貨幣,仍繃著臉維持做大哥的自尊,心裡卻早已樂開了花。
他沒能聽見天井裡的對話。
他沒能聽見,費遐周仰起頭,看著飛鳥絕跡的天空,笑容張揚,世上十之一二,盡在眼底。
費遐周說:「可我偏要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