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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旺旺碎冰冰

2024-10-01 16:22:48 作者: 安德林

  費遐周在生氣。

  聶瑜意識到這件事是在三天後。

  也不怪他反射弧太長,費遐周這人平日裡對別人就挺愛搭不理的,高興的時候說不,不高興了是加了感嘆號的不,尋常人根本拿捏不准他在耍小性子還是在生氣。聶瑜是個粗人,弄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小情緒,乾脆什麼都受著,他翻白眼也好鬧脾氣也好,聶瑜通通照單全收。

  但這一次,情況好像有些嚴重了。

  費遐周真的生氣了,打心底動怒的那種。他不肯吃聶瑜做的菜、不肯喝聶瑜倒的水,也不再半夜敲聶瑜的門,聶瑜說什麼他都不回,權當沒有這個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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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當事人過了三天才反應過來:嚯,這是在跟我玩冷戰啊?

  昨天出了月考成績,費遐周年級第二,僅次於萬年第一的顧念。年級前一百名的名字被印在了紅榜上貼在校門口公示,將被各年級的學生和家長圍觀一整個月。

  聶瑜直到今天才相信奶奶之前對費遐周的誇獎不是吹的,不僅打電話給奶奶報喜訊,還特地買了一桌費遐周愛吃的菜,要跟他一起慶祝這件好事。

  而費遐周卻沒有絲毫喜悅,中午晚了半個小時才回到家,淡淡丟下一句「我在外面吃過了」,就轉頭回了自己房間。

  聶瑜愣愣地坐在餐桌前,桌上的魚湯還冒著陣陣熱氣。

  終於在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費遐周這次,是來真的。

  小賣部門口,聶瑜跟好朋友枚恩吐槽這事。

  「你說他是不是有病?是不是?跟我玩冷戰,我哪兒對不起他了?」

  聶瑜憤怒地將旺旺碎冰冰劈成兩半,很是憤怒。

  枚恩接過一半碎冰冰,咬了一口後才冷靜地說:「那你揍他一頓唄。」

  「什麼?」

  「我說揍他一頓。」枚恩重複了一遍,「你是聶瑜,又不是黃子健。看見不爽的人不是上去就正面『剛』了嗎?什麼時候這麼忍氣吞聲了?」

  沈淼拆了一包蠶豆,一針見血地說:「他要想動手早動手了,捨不得唄。你別說,人家長那麼好看,擱我也捨不得。」

  「滾。」聶瑜怒斥,「跟你們說也是白說。」

  捨不得?好笑了,我有什麼捨不得的。

  幾個小時後,聶瑜就後悔了。

  費遐周竟然沒回家吃晚飯。

  下午的課五點五十結束,六點半開始上晚自習。想在四十分鐘的時間內往返學校再吃頓飯,時間實在太緊湊了。學校的食堂出了名的貓嫌狗厭,但凡家不住在附近的學生,每到吃晚飯就開始發愁。

  重點班的顧念並不屬於這一種。

  他有個辭了工作在家專心帶孩子的老媽,每天下課鈴一打就拎著飯盒進學校,營養餐、水果、熱牛奶,整整鋪了一桌子。

  在育淮這不是特例,在重點班更不是。每個學生都是金貴的清華苗子,吃喝拉撒都是大事,送點飯又算得了什麼。

  蔣攀家就住學校隔壁的小區,出生前就計劃好買下的學區房。他站著說話不腰痛,每次早早回到學校,看見半個教室來送飯的家長時,總要嘲笑兩句。

  顧念舔舔嘴邊的奶沫,也不惱,只說:「能不用『送飯』這個詞嗎?搞得我像被囚禁了一樣。」

  費遐周托著腮看著防盜窗,喃喃自語:「也差不了多少。」

  顧念沒聽見他說了什麼,熱情地與他分享飯盒裡的炸蝦。

  「嘗嘗我媽的手藝,這個炸蝦可好吃了!你喜歡嗎?喜歡的話,我讓我媽多炸一點,大家一起分著吃。」

  金黃酥脆的炸蝦送進費遐周的碗裡,顧念伸長了脖子看著他的一次性打包盒問:「你吃的什麼呀?」

  費遐周艱難地咽下嘴裡的食物:「鴨血粉絲湯……」

  校門口路邊攤買的,五塊錢一碗。

  「好吃嗎?」

  「還行吧……」費遐周勉強笑了笑。

  「我也想吃鴨血粉絲湯。」顧念露出羨慕的表情,他轉身看了看正和隔壁桌家長聊天的老媽,大聲喊道,「媽!我明天想吃鴨血粉絲湯!」

  「好,媽明天給你做。」顧媽媽應了一聲,轉過頭繼續跟另一個同學的媽媽聊,「剛才說到哪兒了?哦,是不是說到李媛老師了?我們念念的作文一直拖後腿,我早就想給他補補了。」

  另一個媽媽羨慕地說:「哎呀,你家顧念每次都考年級第一,還想要多好啊?」

  顧媽媽謙虛一笑:「在育淮考第一算不了什麼,到時候高考是要跟全省幾十萬考生競爭的,一點都不能懈怠呢。」

  嘴裡的鴨血像是怎麼嚼都嚼不爛,費遐周最後一口吐在了塑膠袋裡,一次性木筷也扔了進去,將吃了沒兩口的鴨血粉絲湯蓋上,提著袋子出門扔垃圾。

  果然不能圖便宜買這粉絲湯,路邊攤重油重辣,費遐周的胃空了一整天,一口湯剛喝下去就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他進了廁所,在水池邊站了會兒。他肚子難受,有點想吐但又什麼都吐不出來,掐著喉嚨反了幾口酸水,食道火燒一樣犯疼。

  他想再去小賣部買盒泡麵,看了看手錶,還有十分鐘上課,不知道趕不趕得上晚自習。

  走到樓梯口時,正撞上顧念送他媽媽離開,費遐周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遠遠地停下了腳步。

  「你同桌是不是就是考年級第二那個呀?」他聽見顧媽媽這麼問。

  顧念答:「對,他就是費遐周。聽蔣攀說,他之前在建陵上學。別人看他不怎麼愛搭理人,其實人還是很好的,教了我很多題呢。」

  顧媽媽又和藹地笑了笑,揉了揉顧念的腦袋:「我們念念這麼乖,當然對你好啦。那你就多跟人家學學,別被人趕上了。快上課了,我不打擾你學習了。」

  顧念目送著媽媽下樓,穿著風衣的長髮女士沒走兩步,又突然回過頭,補充交代了一句:「你回頭問問你那個同學,他在哪裡補習的英語?你英語做題速度太慢了,還得提升。」

  「怎麼又要補習啊……」

  顧念噘著嘴快哭了,早知道就不說這麼多了。

  顧媽媽笑著擺了擺手,根本沒把他的情緒放在眼裡。

  「晚自習不要發呆,媽走了。」

  費遐周聽完牆腳,覺得肚子裡更難受了。

  他想回去再吐兩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樓上走了下來。

  聶瑜站在兩米開外,手背在身後,不知藏了什麼東西。

  他一身寬鬆運動裝也掩蓋不住高挑的身材,出眾的身高在哪裡都很耀眼。此刻,他直直地看著費遐周,目光難得清明——一雙劍眉鋒利,下頜線緊繃,就這麼站著也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麼。

  費遐周捂著胃部,衣服都起了褶皺。

  「不說話我就走了。」他沒工夫跟聶瑜閒耗,擰過頭就要邁腿。

  「你……」

  聶瑜說了一個字就止住了,真不知是什麼話這麼難以開口。

  離上課只剩幾分鐘了,回學校的人越來越多,他倆擋在樓道口,十分矚目。

  聶瑜觀察著費遐周發黃的臉色,感覺對方比之前瘦了些,巴掌大的臉稜角分明,下巴尖得過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無奈到沒了脾氣。

  「你到底還要生氣到什麼時候?」

  柔軟又無奈的語氣,像在哄一隻離家出走的貓咪。

  他將身後的飯盒遞給對方,說:「這是我打包的熱湯。不知道你吃沒吃,吃不下去喝兩口總……」

  「貓咪」抬起頭,眼眶通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聶瑜一下子就慌了,趕忙上前扶住他。

  「不是,你怎麼了?」聶瑜急得爆粗口,「你直接跟我說行不行?我要是犯渾了,你揍我一拳也行啊。」

  費遐周蹲了下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真的流下眼淚。

  太丟人了,在聶瑜面前哭的話,那也太丟人了。

  聶瑜見他不說話,又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來,乾脆伸出一隻胳膊舉到對方眼前。

  「你咬我一口吧。」他說,「不管你在氣什麼,咬我一口撒撒氣總行了吧?你這樣,我真的受不了。」

  打我罵我都好,但是……別不理我。

  費遐周注視著眼前的傻大個,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蠢死了……」

  「聶瑜,我想家了,我想我媽。」

  他展現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像一隻想要被擁抱的刺蝟。

  「這個……我還真是沒有辦法了。」聶瑜抱歉地撓了撓頭。

  費遐周想告訴他沒關係,自己的家事,本來也不該打擾別人。而聶瑜的回應卻先他一步。

  「如果這樣會讓你好受點的話——

  「或許,你可以把我看作你的家人。」

  聶瑜帶的這湯是特地去市中心那家飯館買的,全城大大小小的館子,費遐周最喜歡這一家。

  晚自習沒有老師坐班,費遐周向顧念請了個假,去了小賣部旁的休息室吃飯。

  聶瑜嘴裡嚼著奶片,坐在桌邊陪著他。

  沉默了很久後,聶瑜終於開口:「你給你爸媽打個電話吧。」

  「啊?」費遐周從飯盒裡抬起頭來。

  「你不是想家了嗎?跟他們打個電話聊聊天,心裡多少能好受點吧。」聶瑜說。

  費遐周尷尬地「嗯嗯」兩聲,重新低下頭去。

  其實想家什麼的,只不過是他突然想到的藉口而已。

  但這藉口也不是空穴來風。他的母親和顧念的媽媽氣質很像,都是優雅美麗的女人。只是他媽媽十指不沾陽春水,當初不顧家族反對嫁給了還是窮小子的父親,一直都被父親照顧得很好,快四十歲也仍然是當年的大小姐脾性。

  「我是不是一直沒告訴過你?」費遐周用勺子攪了攪湯,「其實我家出了些狀況,我爸媽……大概暫時顧不上我吧。」

  聶瑜不解:「什麼狀況?」

  「這問題有不同的回答方法。」費遐周說,「往大了說,國外金融市場震盪,危機衝擊實體經濟。全球金融市場遭受衝擊,中國也受到次貸危機的影響。我們家是做出口貿易的,受的打擊比較大。」

  聶瑜擰了擰眉心:「說點我聽得懂的。」

  「我爸虧了一大筆錢。」費遐周平淡地說。

  「會破產嗎?」聶瑜對國外發生的事情並沒有任何實感。

  「原本沒這麼嚴重的,但是我媽上半年生產大出血,母女倆身體都不好,我爸又要照顧她們又要管公司。事情比較複雜,有機會再說吧。」對方輕描淡寫地說,「不過,餓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我家破產了,還是比你家有錢多了。」

  「你可閉嘴吧。」

  「還有就是……」費遐周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

  聶瑜不耐煩:「有話能不能一次性說完。」

  費遐周搖了搖頭:「算了,沒什麼。」

  他還沒有勇敢到,把一切都說出口。

  湯快喝完的時候,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沖了過來。

  「聶哥,我可算找到你了!」沈淼氣喘吁吁地奔到桌邊,「羅老突擊檢查,發現你不在班上,發了好大火呢。我們騙他說你去廁所了,現在你趕緊跟我走!」

  聶瑜動也不動,反過來勸她:「急什麼?來,坐下歇歇。」

  沈淼瞪他:「你還真不急啊?人家趙萌萌可是在羅老面前打了包票的,你可別拖著我們一起下水。」

  「趙萌萌?」

  「是啊。也不知道她看上你什麼了,明明你都拒絕她了,還這麼死心塌地為你著想。哎,你說你長這麼帥有什麼用,看得著又吃不著。」沈淼這張嘴裝了機關槍似的,噼里啪啦地說著。

  費遐周抓住關鍵字,神色曖昧地看向聶瑜:「拒絕?什麼意思?」

  「這個吧……」

  聶瑜想解釋,沈淼卻搶了白:「這不是那個帥學弟嗎?聶哥沒告訴你嗎?趙萌萌前段時間給他寫了信,結果竟然被他拒絕了,害得小姑娘哭得可傷心了。」

  「強扭的瓜不甜,你別說得我跟渣男一樣行不行?」聶瑜急忙解釋,「再說她哭的時候,我也安慰她了好不好?」

  「拍兩下腦殼就叫安慰?就你那手勁兒,我懷疑你要把人家拍出腦震盪了。」

  費遐周越聽越覺得他們說的場面似曾相識,猶疑著問:「你們說的……不會是月考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聶瑜看向他:「你……你不會也看見了吧?」

  費遐周點點頭:「所以你那天是在拒絕她啊……」

  「廢話。」聶瑜抱怨,「我就是想當面好好說一下,誰知道她突然就哭了,可把我嚇壞了。」

  冷戰了三天,最後還是靠一碗湯給救了回來。

  但是直到最後,聶瑜也沒搞明白,費遐周到底為了什麼而生氣。

  他來不及再細想,家裡出了件大事——

  聶瑜他爹回來了。

  這次月考,聶瑜再次創造了偏科界的奇蹟,數學成績還不到語文分數的一半,數學老師見他就跟綠萍見了紫菱一般,恨得牙痒痒。語文老師李媛很想讚美聶瑜的作文,但一看見數學老師那張臭臉,只好低調地憋了回去。

  中午放學前,聶瑜不出意外地被嚴厲批評了一番,半個小時後走出辦公室,全校人去樓空,安靜至極。

  十二點多了,賣熏燒的已經收攤了,原本說好今天在家吃頓好的,這下沒法跟費遐周交代了。

  聶瑜一路擔憂著,很快就到了家。

  他沒帶鑰匙,敲了兩下門。門內傳來回應聲:「你怎麼才回來呀,也不看看幾點了!」

  「我放學有點事耽……誤了……」

  聶瑜話說到一半意識到哪裡不對勁,抬起頭,看見一張許久未見的臉。

  開門的人穿著一件老式夾克外套,胸前的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他手裡正抓著一把剛洗完的筷子,腳上穿著聶瑜的拖鞋。泛灰的頭髮亂如雜草,黑框眼鏡反射著光線。

  這是聶瑜的親爹,聶平。

  「你愣著幹什麼?快進屋,洗洗手一起吃飯。」聶平甩了甩筷子上的水,樂呵呵地笑了,「人家小費都等你半天了。」

  聶瑜眨巴眨巴眼睛,很久沒緩過來。

  聶瑜都快不記得上一次見聶平是什麼時候了。

  他似乎黑了不少,也瘦了很多,襯得他個頭越發高了,像根細竹竿。他的精氣神倒足得很,雙眼炯炯有神,遠比被高考壓迫的高三生更有活力。

  客廳里那張過年才用到的大圓桌被搬了出來,鋪上了碎花桌布,擺了一桌的飯菜和酒水。三菜一湯外加幾盤涼菜,聶平給自己倒了杯楊梅酒,費遐周面前是一聽可樂,易拉罐都沒拉開。

  「又挨訓了?」費遐周當著他親爹的面砸場子,「數學不及格的事什麼時候才能翻篇啊?」

  死小孩,哪壺不開提哪壺。

  聶瑜走過去,一把拿走了費遐周面前的可樂。

  「你幹嗎呢?怎麼能跟弟弟搶飲料喝!」聶平叉著腰訓斥他。

  「他不喝碳酸飲料。」聶瑜從冰箱裡另拿了一瓶果粒橙扔給他,自己開了易拉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

  「是嗎?我還以為小孩子都愛喝可樂呢。」聶平茫然地拍拍腦袋。

  聶瑜聽他語氣熟絡,奇怪地問:「你們倆認識?」

  「那當然!」聶平拍了拍費遐周的肩,「他爹可跟我認識三十年了,小費住這兒還是我建議的呢。」

  聶瑜這才想起,奶奶似乎說過,費遐周是聶平朋友的兒子,他差點就忘了這層關係了。

  桌上的菜都是聶平親手做的,他上半年幾乎都窩在四川,口味不知不覺變重了,花椒麵不要錢似的撒,連番茄蛋湯都漂著一層紅油。

  費遐周不好駁長輩的面子,勉勉強強夾了幾口菜,大部分時間都在干嚼白飯。

  聶平粗神經,看不出異樣,還不住地給他夾菜:「來,嘗嘗這個辣子雞,我跟當地人學的,可地道了。」

  費遐周勉強嘗了一口,轉頭就灌了一大口橙汁。

  「咳——」聶瑜沒話找話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聶平說:「前兩天剛到。先下鄉看了看你爺爺奶奶,老兩口身體還不錯。我今兒早上剛進城,估計你在上學,就直接回來了。」

  「之前給你打電話,為什麼不接?」聶瑜耿耿於懷。

  「我前兩個月一直待在深山裡,沒信號。上個星期剛出山,才接到了你姑姑的電話。」他轉頭看向費遐周,問,「這幾天家裡就你們兩個?聶瑜欺負你沒有,他要是犯渾你儘管跟我說。」

  費遐周搖搖頭:「沒有的事。」

  聶瑜「嘁」了一聲:「他不折騰我就不錯了。家裡住了個祖宗。」

  費遐周保持微笑,在桌子下踩了他一腳。

  「那就好啊。」聶平感慨,「想當年我跟你爸也是在高中認識的。你爸小時候生活不容易,成天說要下海賺大錢。我就說,賺錢有什麼意思,咱要搞就去搞藝術!那個年代啊,所有人都覺得未來是我們的,只要敢打拼,沒什麼不可能。」

  他一喝多了就愛聊以前的事,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他百說不厭的下酒菜。

  「當初我辭職去搞紀錄片的時候,所有人都反對,只有你爸支持我。他那時候企業搞得不錯了,拿了不少錢給我買設備,說什麼給我投資,以後賺了錢再還他。一晃啊,都這麼多年了。」

  聶瑜有些驚訝。

  費遐周讀小學時才搬過來住,沒幾年又搬走了,他對他們家沒太深刻的印象,只記得這家的男主人是個常年在外出差的有錢老闆,妻子溫柔美麗,他小時候從沒見過像她一樣漂亮的人。

  原來,他們兩家的兩代人之間,竟然還有這樣的緣分。

  聶平想起往事就停不下嘴,又說:「說起來,當初小費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就跟他爹給兩家孩子定了娃娃親,要是生下來是個女兒,就給我們家小瑜做媳婦,親上加親,多好啊!」

  費遐周猛嗆一口,拼命地咳嗽起來。

  聶瑜拍了拍他的後背,也有些尷尬地說:「說什麼呢,還娃娃親?老封建!」

  「這有什麼嘛。反正小費是個男孩,又沒逼著你定親。」聶平摸了摸長滿胡楂的下巴陷入自己的滔滔不絕中,完全沒注意到費遐周已經漲紅了臉。

  「我……我吃飽了。」費遐周丟下筷子逃也似的走了。

  聶瑜也撒腿就跑,聶平茫然地看著空空的飯桌,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接下來的三天,聶平盡職盡責地做了次好老爸——

  洗衣做飯全包,客廳的玻璃門享受到了過年才擁有的擦洗服務,聶瑜的狗窩進行了從頭到腳的大清洗,他放學回來時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

  聶平的包容度也令人嘆為觀止,看見聶瑜的衣服上沾了貓毛,非但沒有訓斥他,反而特地去寵物店買了兩大袋貓糧,誇獎兒子關心動物有愛心,趁機上了堂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思想品德課。

  聶平是個非常寬容的父親,看見兒子糟糕的考試成績時也沒動怒,微笑著舉起了雞毛撣子,走街串巷地追著他打。

  鄰居家的王奶奶站在門口,樂呵呵地看著這父子倆,笑道:「聶家這小子又犯渾嘍。」

  但老話說得好,快樂的時光,往往都是短暫的。

  那日中午,聶瑜午覺醒來時,聶平背著半人高的行囊,整裝待發。

  「你……現在就要走了嗎?」

  聶瑜的手指纏繞著門帘,紅繩勒出一道白色的細痕。

  聶平嘆氣:「我這次回來還是特地跟攝影組請了假,下周還得去渝城,車票都買好了,耽誤不得。你……」

  「多待兩天都不行?」

  聶平抿抿唇,十分抱歉:「我得從建陵轉車去渝城,怕路上堵車,提前一點去比較妥當。」

  聶瑜垂下胳膊,無力地耷拉在身體兩側,怨氣化作一聲嘆息:「算了,你走吧。」

  聶瑜轉身回房,連一句「再見」也不願說。

  「小瑜!」聶平在身後喊他的名字,「我給你留了一樣禮物,你記得後天打開來看看!」

  聶瑜摔上了門,滿屋的空氣都晃動了兩下。

  費遐周揉著眼睛下樓時,正看見這一幕。

  「這小子個性隨我,暴脾氣。」

  聶平乾笑一聲,望向費遐周,搓了搓衣角:「小費啊,叔叔有件事想拜託你。」

  聶瑜把自己關進臥室,耳機里播放著花兒樂隊歡快的歌,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鬱悶至極。

  他坐在床邊,抱著膝蓋看著對面的書架。書架中央擺著一張相片,是他第一天去育淮報到時拍的。他一身綠色迷彩服,面無表情地比了個剪刀手。

  小的時候,聶瑜很崇拜父親。

  聶平年輕的時候是報社記者,從襄津本地小報一路爬到省級刊物,年輕時相機不離身,小到婆媳吵架、大到2000年雪梨奧運會,沒有他寫不了的新聞稿、採訪不到的大人物。

  聶瑜上初中時,聶平卻因寫了篇出格的稿子惹怒了某位權貴,丟了飯碗被趕回了老家。聶平沒消沉幾個月,突然賣掉了家裡的小轎車,用這筆錢置辦了一套攝影器材,跟著他那群搞紀錄片的朋友滿中國亂竄,每年回家的次數寥寥無幾。

  老媽離婚另尋真愛了,親爹動不動就失聯,如今奶奶也回了老家,聶瑜很難不去想,自己好像就這樣變成一個人了。

  傷春悲秋還沒半小時,房門被敲響了。

  「你走吧,我不想聽。」聶瑜以為是他爹,想都沒想就拒之門外。

  「是我。」費遐周擰開門把手,探進小腦袋。

  見他主動來找自己,聶瑜壓抑著期待,故作平靜地問:「有事?」

  「今天輪到你洗碗了。」費遐周說。

  「你就是來和我說這個的?」聶瑜額頭上青筋直跳。

  費遐周沉默地與他對視。

  三十秒後,聶瑜妥協。

  「等會兒就來……」

  第二天,聶瑜神情憔悴,異常暴躁。

  他一到學校就開始打瞌睡,政治課、歷史課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從他們這一屆開始只有語數外三門算高考成績,政治、歷史只劃分等級,在學生們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課上睡覺、寫其他作業的學生大有人在,老師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管把課講下去。

  可到了語文課,日子就沒這麼好過了。

  他們班的語文老師李媛是個剛畢業沒幾年的研究生,性格直爽但脾氣也不小,通常沒人敢在她的課上走神。

  聶瑜雖然坐在最後一排,但這麼大的個頭,即使半個身子都趴在了桌子上也依然扎眼。李媛冷哼一聲,將他點了起來。

  「聶瑜,你來說說,《芙蓉女兒誄》是誰寫的?」

  沈淼踹了一腳身後的課桌,聶瑜條件反射性地站了起來,看見她正指著課桌上的《紅樓夢》講義。

  聶瑜連語文課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都不知道,對著空氣眨巴兩下眼睛,信口胡謅:「是……曹雪芹寫的。」

  全班哄堂大笑。

  李媛怒斥:「你給我出去站著,覺醒了再進來!」

  他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面不改色地走出了教室。

  晚自習也仍舊有一堆卷子要寫,聶瑜一個字兒也寫不下去,筆頭都快被他咬爛了,得心應手的語文小作文死活憋不出來。

  放學就得交作業,還剩下半個小時的時候,聶瑜實在寫不完了,向前頭的沈淼借卷子抄。他好不容易把作業應付完,掃了一眼左邊裝訂線前的姓名——趙萌萌。

  他憤怒地拽過沈淼的帽子,沈淼攤手,無辜地說:「大家都沒寫完,只有趙萌萌主動借給你,那你抄都抄了,還能怎麼辦?」

  聶瑜摔了筆,警告:「別再用我的名義去找她了,積點德吧。」

  對不喜歡的人狠心一點,有時也是為了對方好。

  襄津日漸入秋,夜晚涼意肆意,聶瑜只穿了一件薄衛衣,體格結實,無懼寒冷。

  走到家屬區門口時,突然響起一聲狗吠。他停下腳步看去,霸天正蹲在垃圾桶旁吃東西,下巴上沾了一層白奶油。

  不知是哪家買了蛋糕沒吃完,連著包裝盒一起扔了。霸天撿了便宜,歡快地將蛋糕踩了個稀巴爛。

  真是浪費。

  他拍了拍霸天的腦袋,轉身回家。

  費遐周剛洗完澡出來,一面用毛巾擦頭,一面抱怨著水太涼了。

  因為今天是陰天,太陽能自然沒有熱水啊。聶瑜在心裡回答。

  聶瑜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明明一天沒好好學習過,卻比月考的時候還要累。他閉上眼,燈光照在眼皮上,視野里一片紅。

  「筆呢?」費遐周突然這樣問。

  「什麼筆?」他閉著眼說。

  「你記日曆的馬克筆。」

  「在書架第一層。」

  馬克筆筆尖與紙面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個安靜的晚上異常清晰。

  聶瑜不知道費遐周寫了什麼,他此刻也沒有力氣去在乎這些。睏倦感湧上心頭,他打了個哈欠,支撐著身體回了臥室。

  一覺醒來的話,一切就該好起來了吧。

  他這樣盼望著。

  周日早上八點上課,聶瑜的打算是,無論如何也要睡到七點再做早飯。

  但現實總是不遂人願。

  清晨六點,他的鬧鐘還沒響,廚房裡乒桌球乓的噪聲將他從睡夢中拽起。

  見鬼了,這一大早的,廚房裡哪兒來的聲響?

  聶瑜抹了把臉,怒氣沖沖地奔了過去,推開廚房門,正看見費遐周對著砧板較勁。

  「你在幹嗎?」聶瑜呆滯了一會兒,覺都醒了。

  費遐周瞥他一眼:「看不見我在拍蒜?」

  「哎喲,我的祖宗。」聶瑜推開他,從置物架上抽出菜刀,「拍蒜可不是你這麼拍的,不嫌手疼啊?」

  他將菜刀橫放,對著砧板猛地一砸,蒜瓣裂成了幾塊。

  費遐周咳了一聲,將蒜瓣放進了一旁的麵湯里。

  聶瑜疑惑:「你餓了?一大早起來煮麵吃?」

  「不是我吃。」費遐周將碗推到他面前,「給你煮的。」

  「啊?」

  費遐周清了清嗓子,對聶瑜說:「生日快樂。」

  聶瑜眨巴眨巴眼睛,呆了。

  「你……在夢遊嗎?」

  「哪個夢遊的人會天沒亮就起來給你煮長壽麵啊!」費遐周摔了筷子,「你爸前天拜託我陪你好好過個生日,說了一大堆話,十九歲是個特別特別美好的年紀,希望你好好珍惜之類的。我記不住,就不轉述了。」

  他雙手抱肩,大眼睛瞪著壽星。

  「快吃啊,面都要坨了。」

  聶瑜緩了好久才從震驚中找回意識。他低頭看了眼這碗不知道是什麼但是長得有點像面的東西,懷疑他爹可能是在整自己。

  他用筷子攪了攪麵湯,問:「這面怎麼都發黑了啊?」

  費遐周理所當然地說:「加了醬油唄。」

  聶瑜轉頭看了眼空了一大半的老抽,心裡咯噔了一下。

  乖乖,這是倒了多少啊?

  「你不吃算了。」

  看到對方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費遐周忙了一早上,此刻頗為不爽。

  「我沒……沒說不吃啊。」聶瑜抱住了碗,夾起一根麵條,神色複雜,「雖然對小孩子應該多鼓勵鼓勵,但我真的忍不住想說——祖宗,你是想齁死我嗎?」

  費遐周咳了聲,緊攥著十指,移開目光。他小聲嘀咕:「我本來昨天給你買了蛋糕的,結果走到半路遇上了霸天,手一抖就摔在了地上,今天就沒得吃了……面不想吃算了,下午再給你買個……」

  聶瑜吸了一大口面,勇者無畏。

  「我這個人對吃飯不講究,你不要對做菜喪失信心,其實我覺得——咳咳咳!」

  嘴裡的面還沒咽下去,聶瑜含含糊糊地進行鼓勵教育,說了一半突然咬到了一顆花椒,舌頭瞬間麻了一半,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費遐周趕緊倒了杯水給他,擔憂:「你……你沒事吧,你可別被我毒死了。」

  聶瑜猛灌一大口水,緊皺眉頭,表情猙獰。過了好久,他才緩過來,眼角還沾著淚。

  他放下筷子,嘆了口氣:「吃完你這碗面,我現在只有一個生日願望,那就是好好活下去。」

  「……」

  費遐周沉默了一會兒,從桌子下取出一個相機包。

  「這是你爸給你的生日禮物。」他說,「你爸本來很想陪你過生日的,但實在趕不上。他說這台膠捲相機是他第一次學攝影的時候用的,雖然有點老古董了,但是留給你做個紀念還是不錯的。」

  聶瑜舔了舔唇,別過臉:「誰要這個東西。」

  「你不要給我好了,我對攝影還挺感興趣的。」費遐周早料到他會這樣說,自顧自將相機取了出來,一陣摸索,「這個怎麼照相?這個是快門嗎?」

  他稀里糊塗一通按,鏡頭對準聶瑜,「咔嚓」一聲,閃過一道白光。

  聶瑜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幹了什麼。

  「我眼屎還沒擦乾淨呢,你拍什麼拍!」

  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去學校之前,聶瑜路過客廳,突然發現掛在門口的那頁日曆上添了一行字——10月27日:聶瑜十九歲生日。

  聶瑜摸了摸鼻子。

  哎,竟然還有點感動呢。

  幾天後,聶瑜收到了父親遲來的生日禮物。

  禮物是一本寫真集,不算厚,裡面全是聶瑜的照片。

  剛出生時皺巴巴的嬰兒,周歲時的小肉球,上學後的混世魔王,還有一張是今年剛拍的。

  聶瑜站在洗碗池邊,滿手泡沫。

  費遐周坐在一旁,小口喝著牛奶,目光卻注視著聶瑜。

  一個鼓譟如風,一個沉靜似水,最平凡的生活日常,最難得的寶貴時光。

  聶平在照片的背面寫了一行字:

  兒子,十九歲啦!開心!健康!

  聶瑜將相片重新放回相冊,珍重地收藏起來。

  十九歲的自己會同過去有什麼不同嗎?聶瑜並不知道。

  但是如果可以許願,他希望可以永遠像今天一樣——

  開心,健康,關心的人都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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