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要追你
2024-10-01 16:09:46
作者: 景行
「我沒見過他,」沈尋關上衛生間的門走到客廳時,沙發上坐著的女人正在搖頭重複,「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
她叫李娟,她口中的「他」,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之前在客棧里程立他們抓住的那個男人——馮貴平。
和侷促的衛生間一樣,客廳也很小,放了一張餐桌和沙發後,幾乎就不剩什麼落腳的地方了。
沈尋靠在餐桌旁,一邊抱肩聽程立他們詢問,一邊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
李娟扎了馬尾,染了紫紅色的頭髮,因為沒有及時補染,頭頂露出了一半黑髮,發梢又是枯黃色,顯得發質很差。她看起來也就是30歲不到,五官輪廓清秀,但皮膚粗糙泛黃。她穿了件黑白條紋的T恤,胸前印著英文單詞,下身是緊身九分牛仔褲,腳上是露趾松糕涼鞋。看得出,她在盡力以自己認為時髦的打扮裝點自己,只是衣物的質地著實廉價。
「你的口紅很好看。」沈尋突然插了一句。
李娟一愣,下意識地擦了下嘴角。
「剛才借用你家衛生間,我看到了,」沈尋微笑地看著她,「我也有一支同樣色號的,同個牌子。你那支才開封不久吧,看上去就用過一兩次的樣子。你用幾十塊的潤膚露,卻捨得用幾百塊的口紅,女人對口紅果然是沒有抗拒力啊,他有沒有誇你塗著好看?」
「他……」李娟的聲音驟然止住,表情頓時變得僵硬,「他沒見過。」
「我以為是你老公送你的禮物呢,那是自己買的?」沈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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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李娟機械地點了點頭。
「這兒的商店應該沒這個牌子吧。」
「我在網上買的。」李娟立刻補充。
「網購記錄呢,給我們看下。」江北意識過來,馬上追問。
「沒了。」李娟搖頭,「我經常會清空購物記錄。」
「你以為我們查不出來?」江北不耐煩地蹙眉,「我警告你,你給我老實點。」
「你真可憐。」沈尋凝視面前的女人,目光清澈,卻鋒利。
「你什麼意思?」李娟像被針扎了一下。
「女人嫁一個男人,不就是求個安穩幸福嗎?」沈尋揚起嘴角,表情帶著憐憫,「你看你,連用支口紅都像做賊一樣。當初他娶你的時候,是不是說過要讓你過好日子?現在偶爾回來的時候,也還是會保證說讓你相信他,以後一定會讓你過要什麼有什麼的生活?」
「你真的相信他嗎?比起縹緲的未來,你心裡是不是更擔心,他每次離開就再也回不來?」沈尋走近她,蹲下身,抬頭望著這個開始有點顫抖的女人,「你知道嗎?這一次,他們心裡是這麼想的。」
她抬手,指了指程立。
李娟像觸電一樣從沙發上直起身,眼神驚慌:「什麼意思?貴平他出什麼事了?」
程立看著她,沒說話。江北他們也保持沉默。
這種沉默,頓時擊潰了李娟。
她連嘴唇都開始顫抖起來:「他前晚偷偷回來了,今天早上六點多走的,有個人來家裡找他。」
「什麼人?」張子寧追問。
「我沒看清楚,他向來不讓我見那些人,」李娟囁嚅著回答,像是在努力回想,「我從門縫裡看到,那人個子並不高,說話口音有點怪。」
程立面色微沉:「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嗎?」
「不知道,」李娟忐忑地搖頭,「我記得貴平有一次喝醉了酒說過,如果哪天他回不來了,讓我記得去鎮子東邊的廢磚廠看看,我公公在世的時候在廠里幹活,那裡還有個他留下來的小房間。」
離開馮貴平家,他們一行人立即趕往小鎮東邊的廢磚廠。
雨勢未減,砸在車頂,發出密密麻麻的悶響。
「謝謝。」沈尋正埋頭看手機,聽見耳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她知道他是在說剛才的事。
她抬頭看向他剛毅的側臉:「你打算怎麼謝呢?」
「你想讓我怎麼謝?」他目視前方,語氣平穩。
「也送我一支唇膏好了。」她笑。
「好,我讓小美去買。」他答。
「不是親力親為,沒誠意。」她不滿意。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你現在網購,隨便買幾支,我的卡給你刷,我告訴你密碼。」
沈尋呆住。
請原諒她這一刻的想入非非——他一定不知道,此舉仿佛丈夫待妻子。
「程隊真是豪爽,」她投降,「我只是和你開玩笑。」
他瞅了她一眼,放下錢包,按下車窗點菸。
「我不是,」他淡聲說,「那先欠著吧。」
菸草味夾雜著雨後的泥土氣息漫進了車內,沈尋靠在椅子上,透過天窗遙望天上的流雲。右邊那一朵的輪廓,竟與他的側臉好像。
「程隊,應該過了這個路口就是磚廠了。」對講機里,傳來江北的聲音。
沈尋望向前方的三岔路口,這裡倒像是沒下過雨,江北他們的車一加速,就揚起一陣塵土。
灰塵散去,對面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車速不急不慢。
兩車交錯時,程立下意識地瞥向左邊,眸色卻是一沉,幾乎同一時間,他踩下了剎車,車身打了個轉,接著油門一轟,朝那輛黑車就追了過去。
沈尋抓住把手,剛穩住身體,就聽到他低沉冷靜的聲音在命令:「你們去廠里,我跟那輛車。」
「那車裡的人有問題?」沈尋一出口就暗罵自己蠢,沒問題他怎麼會追呢?
「坐穩了。」程立沒有回答她,只是簡短吩咐。
沈尋沒再說話,抓緊了把手,盯著前方那輛車。
大概是察覺了自己被盯上,那輛車越開越快。
這樣的反應也讓程立確定了自己的判斷。他猛踩油門,死死咬住對方。
沈尋忍不住看向他,在這緊張的當口,他的表情卻格外沉靜,仿佛潛伏的黑豹,盯著自己的獵物,耐心且堅定。
「趴下!」伴著一聲暴喝,她的腦袋被一隻大掌猛然壓下,車身一晃,她的額頭撞上了中控台。
疼痛在身體裡綻放,她咬住牙沒吭聲。
「有沒有事?」程立一手仍壓著她,「趴著別動,對方有槍。」
他感覺到掌下她的身體頓時繃緊。
是跟,還是放棄?程立望著前方那輛疾馳的車,心緒翻湧。帶著她,他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可要是不跟,也許就錯過一條重要線索。
「我沒事,你不用管我,」輕柔的聲音傳來,「程隊,你就當我不存在。你一個人會怎麼做,那就怎麼做。」
「你專心開車,我自己可以。」沈尋推了推他的手臂。
「謝謝。」她頭頂的力量卸了去,隨之而來的,是他清冷的聲音,「小美,我們離下一個鎮子還有30公里,需要當地警力配合設置路障,車牌號景M2GK57,黑色大眾速騰。」
沈尋埋著頭,試圖用深呼吸減緩不適感。視線所及之處,是他修長的雙腿,因為坐姿,勾勒出男性化的健壯線條。疾馳中風更大了,掠過她的背脊,涼颼颼的。她想,氣流應該是從擋風玻璃上的彈孔灌進來的。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膛里衝撞,一下又一下,幾近失控。
疼痛與恐懼感交織,但讓她真正害怕的,竟不是自己身處險境,而是,她對身旁這個男人的擔心……擔心獨自面對槍口的他。
在此刻,原本盤旋在心頭的模糊感覺才變得足夠清晰,如果,擔心一個人多過於自己,是不是一種淪陷?如果,在短短几天的時間裡,就有淪陷的感覺,是不是一種危險?
汗水自額前無聲淌落,風聲掩住了她輕微卻忐忑的嘆息。
又是兩聲槍響。
黑車裡的人顯然在拉鋸戰中失去了耐心,迫切想甩掉緊咬不放的追兵。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黑眸危險地眯起,程立舉起左臂,瞄準對方的後車輪,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一記沉悶的爆響後,前方的汽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歪歪斜斜地衝出了山道,撞進了一旁的樹林裡。
程立停了車,沈尋已經坐直了身體,迎上他的視線:「我跟你一起。」
他點了點頭。
荒郊野外,他確實也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車裡。
將沈尋護在身後,程立小心翼翼地接近撞停在樹下的那輛黑車。一步、兩步……風似乎在瞬間靜止了,茂密的樹林,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脊背一涼,腥風血雨中磨鍊出來的警覺讓他猛地止住了腳步。
「怎麼……」沈尋的詢問尚未出口,就被一個悍然的懷抱壓倒在地,轟然一聲巨響,伴隨熱浪,撲向了他們。
耳朵里嗡嗡作響,意識回籠的那刻,她看向近在咫尺的俊顏,和那雙緊閉的眼,恐懼頓時湧上了喉頭:「程隊!」
沈尋伸出右手,用力推了推他沉重的雙肩,感覺呼吸都變得困難:「程立!程立!」
「我沒事,」低啞的聲音傳來,他睜開眼,深潭般的黑眸里映出她淚濕的臉龐,「哭什麼?」
她怔住,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了他的眉眼。
程立看著她破涕為笑的樣子,側首不動聲色地躲過她的觸摸,未再多言,只是撐起雙臂迅速退開身,警覺的目光再度巡視樹林。
沈尋看見那輛車已經炸成了空架子,若不是程立反應夠快,他們早就葬身於這個陷阱。
「可以走了嗎?」程立問了一句,視線卻仍落在前方。
「可以。」沈尋站起身,走了兩步,突然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
她心裡暗咒了一聲,掙扎著要站起來,程立卻已經衝到她面前,黑眸掃視她周身:「怎麼回事?」
「沒……」
她的外套突然被拉了下來,黑色衛衣左臂上那一攤漫開的血跡再也無法掩藏。
程立眸色一沉,撩起她的袖子,原本雪白的手臂上血色猩紅——目光上移,他看見她滿額的汗水。
在他迫人的視線里,沈尋再也支撐不住,陷入深沉的黑暗裡。
臨近黃昏,小鎮衛生院也變得安靜下來。窗外的天光漸暗,只剩下病房裡的日光燈發出灰白色的光亮,照得床上那張小臉越發蒼白。
程立倚在窗前,習慣性地掏出打火機,煙剛放到嘴邊,才意識到地方不合適,又把東西都放回口袋裡,心裡也升騰起一陣煩躁。
在車裡時,他感覺到了她的顫抖,以為她是害怕,原來是因為疼的,子彈擦傷,傷口還不淺。
那種灼傷的痛,連個男人都未必忍得住,而她卻忍了一路,連輕柔的聲音都騙過了他。
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女人。
以前葉雪雖然是受過職業訓練的女警,但一直喜歡和他撒嬌,他也覺得那樣的撒嬌讓他很受用,而眼前這個倔強的女人,卻讓他有點困惑。
——程隊,你就當我不存在。你一個人會怎麼做,那就怎麼做。我自己可以。
在車裡,她說過的話又浮上了心頭。
此刻,望著她蒼白的容顏,他覺得胸口有種不適感,卻又說不清是為什麼。
「媽媽。」一聲脆弱的呢喃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走到床前,看到她眉心緊蹙,仿佛陷入了不安的夢魘。
「不要丟下我……」原本埋在薄毯中的手抬起,想要抓住什麼,頹然落下的那刻,他不假思索地伸手,雪白的柔荑落入他的大掌之中。那一霎的觸感,細膩得不可思議。
即使有他作緩衝,手臂的疼痛還是驚醒了她。在她睜開眼之前,他迅速收回手,微微退開身。
朦朧的視線中,高大的身影漸漸清晰。沈尋望著佇立在床前的男人,迎上那雙深沉如墨的黑眸,一時間,竟覺得心魂震動。
他就站在那裡,保持著一個沉默守候的姿勢。而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被人守候了。
「為什麼隱瞞傷勢?就這麼強撐著?」他開口,依然是極具壓迫感的語氣。
「不想讓你分心。」她嗓子微啞。
「你知不知道,時間拖久了,要是感染,你這隻胳膊都會廢掉?」他的視線牢牢地鎖住她。
沈尋愣了一下:「我沒想那麼多。」
她右手撐床,想要坐直,程立走近了一步,伸出手扶起了她。
四目相對間,他出聲:「那麼,你想的是什麼?」
沈尋胸口一窒。
深吸了一口氣,她微微一笑:「我想的是,你在乎的事情。」
「我在乎什麼,和你有關係嗎?」他起身,聲音清冷。
沈尋緩緩抬起頭,水眸清亮:「有。」
程立與她對視數秒,就移開了視線,未再言語。
他隱隱地覺得,彼此的對話已經到了一個他無法控制的地步。
瞅見他的反應,沈尋揚起嘴角。箭已離弦,她不打算回頭,也無法回頭。
「程隊,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好像——好像有點在乎你,所以在乎你所在乎的。」輕柔的聲音,卻挾著危險的力量。
箭中靶心。
那雙深沉的眼眸,瞬間起了風浪,卻又立即被壓下。
但是,她瞧見了。
靜默之中,他欺身向前,如刀的目光掠過她的臉。
「我做了什麼,令您這麼上心?」他刻意加重了「您」字,語氣帶著點嘲弄,慵懶的嗓音卻又透著一股具有壓迫力的性感。
「程隊,我的職業本能告訴我,當我的受訪者對我的問題產生牴觸時,就會用反問來掩飾自己的不安。」沈尋迎著他的視線,不閃不躲,嘴角還浮起一絲輕淺的笑,「你常年做審訊,大概也有這樣的體會。」
「你現在也是在避而不答。」他利落出聲。
「我答啊,誰說我不答?」她笑得柔媚,看到他的眼眸里,映著小小的自己。
仿佛一場暗戰,他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
大好機會。
她突然起身,吻住了他的薄唇。如魚得水,肆意遊蕩,雖然只是數秒。
剎那間,如過電般,心旌搖盪。
他渾身一僵,箍住她的雙肩,迅速退開身。
「比起言語,我更喜歡用行動來表達,」沈尋瞅著他陰沉的臉色,笑意盈盈,「程隊,你逃得很快。」
「表達什麼?你愛心泛濫?」程立冷冷地看著她,表情越發難看。
「隨你怎麼想,」沈尋聳肩,聲音可憐兮兮的,「程隊,你弄疼我了。」
他鬆開對她的鉗制,眉心緊蹙:「好好躺著,別胡鬧。」
「程隊,你有沒有打算找一個女朋友?」她撩得興起。
「沒打算,」他一口回絕,漆黑的眸里沒有一絲溫度,「即使有,也不該是你。」
「不見得哦,」沈尋挑眉,「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我打算追你。」
「你最好也有心理準備,」他緩緩出聲,「別哭著回去。」
言罷,他轉身離開,拒絕再和她交流。
沈尋瞅著他出門的背影,笑意更深了。
看這塊冰山奓毛,感覺好爽。
程立站在衛生院門口的路燈下,點了一支煙。
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漸漸淡去,一切沉入紫藍色的夜幕里。
晚風拂面,就像方才那一吻,溫柔、挑逗。
那種柔嫩、清晰的觸感,仿佛還留在唇邊。
他狠狠地吐了口煙,心裡一陣鬱悶,活到34歲,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強吻了。
簡直奇恥大辱。
真是個麻煩,明明正事兒都忙不過來。
打開手機,微信上是江北發來的照片,一個男人躺在一片血泊里,是馮貴平,在磚廠廢棄的屋子裡,他身中五刀,最致命的一刀,直接封喉,其餘四刀,分別在四肢腕部。
這是一種懲罰的方式。兇手的手段狠辣利落。
從馮貴平的死亡時間和廠里留下的胎痕來看,兇手和那輛黑色速騰脫不了干係。從一路追隨到險些中炸彈埋伏,他也見識到對方行事的老練和兇殘。
眼下,增援的警力正在搜山。只是地勢險峻,樹林茂密,加上臨近邊境,很難說就一定能抓到人。
想到這裡,他面色沉了幾分,將菸頭用力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
轉過身,卻看見沈尋也站在路燈下,靜靜地望著他。淺黃色的燈光下,小臉俏生生的,因為蒼白帶著點嬌弱氣。
他一時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看她葫蘆里又賣什麼藥。
她慢吞吞地朝他踱過來:「程隊,我OK了,不用再休息,咱們出發吧。」
「瞧你能耐的,要不要我給你發把槍,你跟我去抓人?」他睨著她,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語氣涼薄。
「我覺得你應該對我友好一點。」沈尋有點鬱悶地抗議。
「我都被你『猥褻』了,你讓我怎麼對你友好?」他輕嗤。
「猥褻這詞嚴重了,『甜蜜的偷襲』可能更準確。」沈尋微笑,仰頭看著他堅毅的下巴,那裡長出了些胡茬兒,顯得格外性感。
「不愧是文字工作者,上頭派你過來是負責講笑話的吧。」
沈尋語塞。
真是的,那麼好看的嘴巴,親起來也合適,偏偏說話這麼毒。
「一會張子寧他們會來接你,」低沉的聲音在夜風裡揚起,「這裡醫療條件一般,你還是儘快回到景清市里好好處理下傷口,休養下。」
「那你呢,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沈尋連忙問。
他搖搖頭,眸光深沉:「我還有事。」
「我可以留……」
「不可以。」未等她講完,他利落回絕。
「腿長在我自己身上。」她有點不甘心。
他往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徹底覆蓋住了她,帶著絕對的壓迫力。
「你最好聽話,」他俯首瞅著她,嘴角輕揚,「別逼我把你綁車上。」
沈尋聞言瞪向他,見他神色冷沉,心知他是認真的,於是眨了眨眼,不再吭聲。她退開兩步,有一下沒一下地踩地上自己的影子,裹著紗布的胳膊跟著晃蕩,一副可憐樣。
程立站在一旁瞧著,突然覺得有點礙眼:「你上去等。」
「不用。」她索性往地上一蹲,開始玩手機。
沈尋剛點開掛著紅點的微信,就感覺脖子後一緊,被拎了起來。
「你自己上去,還是我扛你上去?」低沉動聽的聲音,偏偏是用來威脅。
沈尋掙扎,想要躲開他的鉗制,卻一頭撞進他懷裡,堅硬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陣酸痛,可痛楚里又混了點清淡的香水味,像是松木混了皮革香,好聞得很,叫人想流連。
長臂一伸,程立像拎小雞一樣把她從自己胸口拉開。他真是服了她,不放棄任何揩油的機會。
一折騰,碰到了胳膊上的傷處,沈尋疼得一咧嘴,頓時消停下來。程立的手還搭在她後頸上,剛要收回來,卻又覺得掌心發熱,他順手摸了下她額頭,眉間微蹙:「你好像在發燒。」
結果不是好像,是真發燒了。值班醫生過來一量體溫,38.5℃,命令沈尋立刻躺下休息。
沈尋也不敢再添亂,乖乖躺回床上,然後瞅見程立拿起電話:「你什麼時候到?」
她估計他問的應該是張子寧,語氣裡帶著點隱忍,大概是煩了她,希望有人來換掉她。
想到這兒,她心裡不由得有些失落,埋首在被子裡,閉上了眼。
「你餓不餓?」半晌,她聽到他問。
她又睜開眼,搖搖頭,瞅著他仍握著手機,便問:「子寧什麼時候來?」
「大概還要半小時,」程立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抱肩看著她,「你可以睡一會兒。」
「睡不著。」
沈尋看到他肩膀上沾了一片灰,大概是爆炸時為了護住她沾上的,忽然間,好想伸手替他拍掉。
「他們找到馮貴平了嗎?」她問。
「找到了,就在老磚廠,」他抬眼望向她,「被人殺了。」
沈尋怔住。
她想起自己今天同李娟說的話,竟是一語成讖。這一次她的丈夫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人的一生,有時何其脆弱短暫。」她輕輕嘆息。
程立沒說話,但看著她的眼眸里,仿佛瞬間起了寒氣,像是冬日裡冰封的湖。
「對不起。」她意識到自己踩中了他的隱痛,於是侷促地道歉。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他的語氣平淡,「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什麼?」
「死亡與分離。」
「那為什麼還要堅持?」
「為了更多的『活著』和相聚。」
他整個人浸在昏暗的燈光里,臉上帶著淡淡的倦色,低垂的眼睫也斂住了平日鋒利的光芒,可沈尋卻覺得,眼前這畫面,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她摸出手機,把方才的對話記錄下來。
「你見過那麼多故事,很多並不美好,可曾對人生失望?」低沉的嗓音突然揚起。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你看過我寫的報導?」
「你可以理解為那是一種對你的調查。」他抬眼看著她,平靜地答。
沈尋突然覺得有些窘迫,仿佛年少時被別人偷看了日記。
「也許只有見到了人性的最壞處,才能真正懂得為什麼要好好活著,努力去做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有益的事情。」她想了一下,緩緩出聲。
「他人的故事,要感同身受其實是很難的。」
「我想我能體會。15歲的時候,我遇到非常糟糕的事,後來我同自己說,天底下不快樂的人那麼多,不缺我一個。即使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也不能把我摧毀。」
「所以你把傷疤換成了刺青。」
「誰不曾受傷呢,」她看著他,雙頰因為發燒有點微紅,一雙眼睛卻格外水靈,「總會結疤的,執著於傷口,反而不利於復原。」
程立嘴角露出一絲輕淺的笑,沒有說話。
她這樣年輕,又怎會懂得什麼是念念不忘。
張子寧進病房的時候,瞅見程立半靠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顎,眉眼低垂,不知想著什麼。他對面的床上,容貌嬌俏的女子悄然沉睡。
室內燈光微弱,淡淡地籠著一切,顯得格外靜謐。
不知怎麼,他覺得自己的到來有點突兀,好像打破了一幅安寧的畫面。
程立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才緩緩坐直了身體,看了看表。
「怎麼這麼久?」他的聲音很輕,微啞。
「路被山洪沖壞了,耽擱了點時間。」張子寧也不由得壓低了嗓音。
程立點點頭,站起身:「那你看著,我走了。」
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她還沒吃東西,等她醒了,你去買點。」
張子寧一愣。
好詭異。老大怎麼突然有點暖男畫風。
「三哥,我也沒吃呢。」他嘿嘿一笑。
「那我給你去買?」黑眸瞅向他,平靜無波。
張子寧心裡突然一哆嗦:「不用了不用了,您先忙。我剛才帶了點水果上來。」
他舉了舉手裡的塑膠袋:「您要不要來點?」
程立從袋子裡拿了個蘋果出來,接著往外走。
「程立……」一聲輕吟在他身後響起。
「三哥,她在叫你?」
「說夢話呢。」程立扔出一句,高大挺拔的身影只是稍稍停頓了一下,並沒有回頭,接著消失在門口。
沈尋昏睡到半夜,覺得喉嚨像火燒一樣,忍不住乾咳了幾聲。
床畔有人遞了一杯水,她接過來喝了幾口,頓時舒服了不少。
「謝謝,」一抬頭,她頓時愣住,「怎麼是你?」
「就是我啊,」張子寧撓撓頭,「三哥有事先走了。」
「哦。」沈尋低頭輕應了一聲,她想起來了,程立說張子寧回來替他,只是心裡不免泛起一絲失落。
「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他去哪兒了?」她忍不住問。
「搜查人員發現了點線索,他親自過去跟了,」張子寧指了指桌上一個飯盒,「你餓不餓,三哥說你還沒吃過東西,讓我等你醒了買點。我看你一直在睡,就趁附近餐廳沒打烊前買了點粥,這會兒可能有點涼了,我去給你熱下。」
沈尋感覺自己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了起來:「他叮囑的?」
「嗯,你也覺得意外吧?這麼溫情都不像他的風格,」張子寧挑眉,站起身拿了飯盒,「不過他人其實很好的,你不要被他的冷酷外表嚇到。」
「我沒有,」沈尋微笑,「我還挺喜歡他的。」
張子寧手裡的飯盒差點掉地上。
「尋姐?」他瞪大眼,「你說的,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你想的是什麼意思?」沈尋望著他,語氣輕柔。
「我想的……」張子寧激動得都快結巴了,「你……你不會是看上我們老大了吧?」
「為什麼不會?」沈尋捧著杯子,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這可就麻煩了,」張子寧又撓了幾下頭,「挺麻煩的。」
「別撓了,再撓這粥我不喝了,」沈尋看著他,眯起美眸,「說給我聽聽,麻煩在哪兒?」
張子寧索性放下飯盒,又坐了下來,表情為難:「三哥心裡有人。」
「他那位犧牲的前女友啊。」沈尋輕嘆。
「你知道?你怎麼知道的?」張子寧的表情從驚訝轉為驚駭,「三哥跟你說的?他從來不主動和別人提這個。」
「我猜的,」沈尋聳肩,「種種蛛絲馬跡已能推測。也謝謝你剛才證實了。」
「三哥當初到這兒來,也是為了葉雪,」張子寧嘆氣,「聽說三哥家生意做得挺大的,他又是長輩們最疼的老么,家裡說什麼也不同意他過來,他差點因此和家裡鬧翻。」
葉雪。
沈尋在心底暗念這兩個字。普普通通的名字,卻是他心尖上的那個人,他心底的隱痛。
血雨腥風裡奮勇來去的狠絕和冷酷,根源卻是一份柔情。原來竟是這樣啊,放著家業不管,非要跑到這麼偏遠的地方來,明明這種苦差事,十年也換不來他腕上一塊表,隨時還可能會送命。
一時間,辛酸、苦澀、甜蜜、嫉妒……無數滋味一起湧上心頭。她抬手摸了摸後頸,仿佛他掌心的溫度還在。
她知道,對他,她起了貪念。
沈尋邊喝粥,邊點開未讀微信。
最上面的來自李萌,是她的閨蜜,也是同事,只是她在採編部,李萌在GG部。此女人如其名,是童顏大長腿的萌妹子,慣以天真無害、嬌聲嫩氣的外在惑人,實際四大出身,帳算得精,無比腹黑,年年蟬聯銷售榜第一。
快回來,沒有你的京城尤其寂寞。
沈尋忍不住一笑,在她發來的一張卡通人搔首弄姿的表情下回覆:我有大事要做。
獎盃拿再多也只能擺家裡看,不如找個男人。李萌迅速回了過來。
嗯,正在踐行。
屏幕里冒出一堆問號。
李萌問:什麼意思?你有男人了?
正在追。沈尋嘴角彎起。
一個震驚的表情在屏幕綻放。
什麼貨色?
容顏俊酷,八塊腹肌,外冷內熱。沈尋想了想,打下這幾個字。
一個「哇」的表情後,一行字又冒了出來:想想都激動,摸過沒?
還沒,想。
不過已經親過了。她又補充——怎麼辦啊,打這行字的時候,感覺有一點得意呢。
啥感覺?
不滿足,還要。
李萌丟來一個小人被抽耳光的表情,表達她的諷刺。
她又問:他是什麼人啊?
禁毒大隊隊長,叫程立。
李萌過了一會兒才回覆:搜了下,網上好像沒照片,你有嗎,發我看看。
沒有。沈尋一邊回,一邊想著是該找機會偷拍幾張他的照片,也方便日常意淫。
這時候,手機顯示電量不足。
「你帶充電寶沒?」她問張子寧,看到後者點了點頭。
我去下洗手間,等會兒聊。她跟李萌說了一句,下床把手機擱在床頭柜上出了門。
張子寧從背包里翻出了充電寶,走到床邊,剛拿起沈尋的手機充上,一行小字蹦上了屏幕。
某萌:你親了程隊,打算何時上他?
他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掉到地上。
下一秒,他放下手機,迅速坐回原位,心撲通撲通直跳。
這也太勁爆了!
看見沈尋回來,他表情盡力保持平靜,腦子裡卻像放煙花一樣,不斷冒出那幾個字——親了程隊,何時上他。
沈尋拿起手機,瞧了一眼新消息,彎起嘴角,笑意里摻著一絲羞澀。
張子寧看到她這表情,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行,他決定把這個炸彈分享給別人,否則他獨自苦苦扛著,簡直要爆炸。
小美,我跟你說,老大和尋姐親過了。他激動地打下一行字,發出,再捂住手機,等待小美的反應。
「你怎麼了,臉有點紅?」沈尋狐疑地看著他。
「沒事,」張子寧清了清嗓子,「好像有點,嗯,熱。」
「哦,你要不要開窗?」沈尋的話音剛落,張子寧的手機就振動起來。
他迅速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閃爍著王小美的名字——她這也太激動了吧,居然馬上打電話過來。
他剛接起,那頭聲音就炸過來:「張子寧,你個豬,你發群里了!還是局群!局群!」
他一怔,隨即臉色刷白,迅速摁掉電話打開微信,看到在全局的群里,他剛才打下的那行字醒目地顯示在最下方。
那一霎間,他的心臟差點停止,手指顫抖著點了撤回,一下,沒點上,再一下。
看到那條信息消失,他幾乎要淚流滿面。
完蛋了。按他們這一行的作息,這個點大家應該都還醒著,沒人回復,估計要麼還在消化信息,要麼就是假裝不回復。
程隊……他捂住頭,簡直想哀號——要是他也看到了呢?
手機突然開始連著振動,是八卦的人們紛紛開始私下找他確認。
「你真沒事?」沈尋看著他,有點困惑——這大半夜的,他怎麼露出這麼悲憤、辛酸、苦澀的表情?被劈腿了?不至於吧,這傢伙看著就像個單身處男。那就是所愛被奪?
同樣的時間,靠近邊境的一幢村屋裡。
程立結束和身邊人的交談,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他點開局裡的微信群,看到張子寧撤回一條信息的顯示。
他沒在意,擱了手機,繼續看地圖。
夜沉如水。連綿的遠山,仿佛天幕上的黑色剪影,近處的林子,氤氳著淡薄的煙霧。半夜的山寨陷入了沉睡,只剩幾家星星燈火,一切安靜得幾乎可怕。
「那片區域,你們以前沒進去過?」程立點了點地圖上畫出的一處,問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倪華。
「沒有,那是竜林,這個寨子裡過世的人也都葬在那裡,一般情況下,外村寨的人不會進竜林。老一輩人說,如果外人進了,會觸亂那裡的亡魂,給寨子招來天災人禍。」倪華答,「而且,這片竜林有塊沼澤地,過去吞了不少人。所以幾乎沒什麼外人進去。像我們這些外村寨的警察,也會有些忌諱。」
「哦,」程立淡淡地應了一聲,站起身來,「你早點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應該的,程隊客氣了,你也早點睡。」倪華也站起來同他道別。
程立跟著他出了屋,倚著門點了一支煙。
竜林是寨神居住的地方,也是先人亡魂居住的墓地。寨子裡的人將人看作肉體和靈魂的結合體,相信肉體會滅亡,而靈魂永遠存活。
很多年前,葉雪和他說過這些。她是雲南本地人,雖然是漢族,卻對本地傳統文化很有興趣,時不時就會跟他說一些,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漸漸也記下了不少。
如果,靈魂真的能夠存活,那麼,這幾年她又在哪裡?
他抬頭望向夜空,雨過天晴後,漫天星光閃爍。
對這些亘古星辰而言,人間的悲歡,實在渺小得微不足道。可有多少人,囿於過往,茫然於未來,困在時間的泥潭裡,苦苦掙扎。
煙抽完時,手機傳來振動。
是條微信,來自沈尋,她的微信名是Lostnfound(失與得)。
他點開,幾行英文字跳了出來——
Starsshouldnotbeseenalone.
That’swhytherearesomany.
Twopeopleshouldstandtogetherandlookatthem.
Onepersonalonewillsurelymissthegoodones.
天上繁星點點,
不應獨自欣賞。
應當比肩一起仰望。
倘若獨自一人,必會錯過美好。
——不知道是什麼人寫的詩句,被她借題發揮。
他摁滅屏幕,冷峻的臉龐又陷落在陰影里。
這丫頭的心思已經再明顯不過。可是,她又是何必呢。
為什麼不向著更光明的地方去呢。他早已身在黑暗,一身血腥與罪孽。
他摸了摸煙盒,又抽出一根,放到嘴邊。只覺得心頭有什麼東西隱約纏繞著,感覺不痛快,最後釀成一聲微微的嘆息。
這世上,誰又為誰所累,誰又欠著誰。
沈尋埋在枕間,盯著手機等了十分鐘,還是沒收到回復。
她發過去的那條信息下面,一直只是她自己的輸入框。
第十一分鐘,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衝動了。
發這條信息,主要是刷朋友圈時被觸動到了。二十分鐘前,她看到一個心理醫生朋友發——存在感的體現,是基於他人對你的心理認知。這種認知的建立,需要持續、規律地進行信息傳遞,這種信息可以是多種方式的,包括文字、聲音、動作等。
事實證明,她對他刷存在感的嘗試失敗了。
她發過去的句子,出自奧古斯丁·巴勒斯。此人有本著作叫《深度鬱悶》。這四個字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再貼切不過。
正要放棄,眼前突然閃過什麼,她又趕緊舉起手機。聊天頁頂上,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
她激動得差點叫出聲。
「早點睡。」
簡短、輕淡的三個字。完完全全他的風格。
她糾結了半天,發出一個小人「嗯嗯」點頭的表情。
發出去那刻,她就後悔了——「嗯」完不就沒法和他繼續聊了嗎!啊,好蠢!
她忍不住又補了一句:你還沒睡嗎?
「對方正在輸入」之後,她看到屏幕上跳出一句:我睡著了。
什麼意思?沈尋一臉蒙,感覺剛發過燒的腦子有點不夠用。
睡著了卻在和她說話?等等……他好像,是在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