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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住在風吹過的白雲里

2024-10-01 16:01:06 作者: 奈奈

  01

  大學錄取通知書送來的那天,天氣還是很炎熱。

  

  我吃了藥躺在床上,試圖讓自己睡個午覺。

  那天在墓園裡宮雅說的那些話,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總是趁我不備就湧上來。

  「如果你不知道你為什麼而活,那麼就想一想,如果死去的人還活著,他會怎麼活。」張醫生是這麼對我說的。

  這句話我反反覆覆想了很久,他是想讓我將餘下的生命,都替已經死去的那個人活下去嗎?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活法,就像是我緊閉的心門,被人悄悄推開了一條縫,一抹不一樣的光亮照了進來。

  如果宮旭還活著,他一定會去念大學,會繼續潛水。他那樣溫暖的人,一定會每天都活得明媚燦爛。他喜歡看天空,喜歡枕著微風淺眠,他會用認真而專注的目光看著我,這個時候我的心跳就會「怦怦怦」地加快速度。

  我想過要放棄去念大學,但現在我想去那裡——或者說,我一定要去那裡。

  我覺得張醫生的話很有道理,我必須要完成宮旭的夢想,他沒有做到的事,我都要替他做到。

  我閉上眼睛,因為吃過了藥,原本興奮不已的大腦,慢慢地歸於寧靜。

  沒有夢,我睡得很安穩,張醫生這次給我開的藥很有效。

  午覺起來之後,我帶上相機,決定去我和宮旭曾經一起念書的高中看一看。

  宮旭去世之後,畢業前的一年,我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活著。很奇怪,曾經我的成績不上不下只是中等,但是最後這一年,我的成績突飛猛進。或許是因為除了學習,我什麼都沒有做。所以,最後我順利地考入了當年宮旭夢想中的大學。

  我想和過去好好地告別,告別之後,就從這裡重新開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找到了要做的事,知道了自己將要面對的未來,我渾渾噩噩的腦海變得非常清明。

  這一年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輕鬆,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行囊一般,我的腳步都變得很輕快。

  現在是暑假,學校里只有準畢業生在補課。我走進學校大門,一切都是這樣熟悉。這一年來,我都沒有好好仔細地看過這個學校。

  濃密的樹蔭擋住了炙熱的陽光,支離破碎的光落在腳下,那點點斑駁的光影,仿佛是水裡泛起的泡沫。

  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盡頭,就是我們一年級時的教學樓。教學樓前面長了一排又高又粗的銀杏樹,這時節銀杏掛了滿樹,碧綠的銀杏葉分外茂密。

  那時候碧天白雲,風聲無痕,坐在窗戶邊的宮旭最喜歡看窗外。

  我仰著頭,拿著相機對著碧藍色的天空拍了一張照片。這就是宮旭喜歡看的風景,我要把這樣的風景好好記下。

  四處非常安靜,炎熱的盛夏,只有知了孜孜不倦地播撒著它的熱情。

  通向二樓的樓梯,因為用了很多年而顯得陳舊,石灰牆壁也斑駁了好幾塊,露出裡面的水泥色。

  我們班的教室在二樓,從樓梯口往左走,第三間。

  教室的門沒有鎖,輕輕一擰就開了。放假一個多月了,桌椅上落了一層灰。我走到倒數第三排,靠著窗戶的那個座位,伸手按著桌面,指腹在桌板上來回摩擦,然後我摸到了兩個字——宮旭。

  那時候,我喜歡偷偷看他,心裡喜歡得不得了的時候,就悄悄地用筆在桌面底下反反覆覆寫他的名字,寫得久了,就有了這樣的印記。

  我蹲下來,用相機拍下了藏在桌面下的那兩個字。我擦了擦凳子上的灰塵,在我的位子上坐下來。

  那時候我喜歡側過頭看宮旭,他總是看著窗戶外面。我站起來坐到了他的位子上。明明這裡沒有人,明明不會有人看到我在這裡,我還是緊張得手心都出了一層汗。

  我扭頭朝窗外看去。推開窗戶,微風吹進來,然後我就怔住了。

  眼圈毫無預兆地泛紅了。

  宮旭喜歡看窗外,我喜歡看著他好看的側臉。

  我以為他是在看窗外的天空和雲朵,我以為他是在看著某個地方發呆,我以為——我以為他只是在看窗外。

  原來他並不只是在看著天空,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映在窗戶玻璃上的我。

  我在看著他的時候,他也在看著我。

  為什麼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件事?

  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秘密,在此刻,用這樣的方式赤裸裸地擺在了我的面前。

  我舉起相機,對著天空拍了一張,然後將映在玻璃窗里的桌椅板凳,也拍了一張。

  總覺得,能來這裡真的太好了!

  宮旭,遇見你,喜歡你,就算現在是這樣難過,我也不覺得後悔。

  我趴在課桌上,就這麼靜靜地望著窗外。

  如果時間可以按下暫停鍵,那該有多好,我想將此刻的心情保存下來。

  不知道是因為心情太閒適,還是因為四周太安靜,我竟然閉著眼睛睡著了。

  吵醒我的是風聲和雨聲,冰冷的雨從窗戶打進來,落在臉上冷冰冰的。

  我睜開眼睛,有那麼一瞬間,我分不清今夕何夕,好像耳邊還有老師的講課聲,同學私底下交頭接耳的聲音也清晰可辨。然而,當我回過頭去,所有的一切像是迅速褪色的老照片一樣,那些鮮活的幻影徹底消失不見了,留下來的,只有整齊的課桌板凳,被一層厚厚的灰塵覆蓋著。

  雨越下越大,風也大了起來,窗外的雨打濕了我的半邊身子。我轉身想要關窗,然而就在我回過頭、手搭上窗戶的時候,有另一隻手落在了窗戶上。

  那是一隻骨節分明、乾淨有力的手。

  「宮旭?」我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

  他有一張英氣俊美的臉,一頭稍帶自然卷的黑髮,眉目生得很好看,琥珀色的眼裡有錯愕的神色。

  他穿著白襯衫、黑布褲,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濕了。

  他就站在窗邊,一手搭著窗戶,一手壓在窗台上。

  他不是宮旭。

  他怎麼可能是宮旭呢?

  我看著他的臉,卻慢慢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是我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一樣。

  「你是夏拾雨?」在我絞盡腦汁地回想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的時候,他先開了口。

  「你是誰?」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他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來。接著,他按著窗台,手臂用力一撐,整個人從窗外跳進了窗戶裡面,蹲在課桌上,視線與我平視。而他的另一隻手,直接「咔噠」一聲,將敞開的窗戶關上了。

  風雨都被關在了窗外,雨點打在窗戶上,噼啪作響。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僵在原地,好一會兒都無法動彈。

  「我聽宮雅說了,就是你吧。」他的語氣淡淡的,帶著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和宮旭一起去潛水的那個人。」

  我的手握成了拳,低下頭,長長的劉海擋住了我的眼睛。

  我點了點頭:「嗯,是我。」

  「原來真是你啊!」他蹲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身上的水珠凝結掉落。

  我看著自己的腳尖,終於想起是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了。

  7月28日,在宮旭的墓地里,他曾彎腰幫我撿過一朵白玫瑰。

  02

  外面風雨交加,模糊的窗戶,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銀杏枝丫,濃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綠色透過窗戶映進來,短暫的沉默將這間教室吞沒,只聽得見風聲和雨聲,還有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我不敢抬頭看他。

  雖然我不認識他,但他會出現在宮旭的墓碑前,肯定是認識宮旭的吧!他來這裡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個學校的,但在這個學校的三年裡,我並沒有見過他。而且像他這樣的男生,如果是這個學校的,我應該會直接或者間接聽說過才對。

  他是誰?

  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你還好嗎?」他遲疑地問,「你不會哭了吧?」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他仔細看了一下我的臉,稍稍鬆了一口氣:「沒哭啊,我以為你哭了。」

  「我為什麼要哭?」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會哭的。」

  明明說著不會哭的話,可是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滾落。我伸手一摸,是滾燙的眼淚。

  「啊,真是的。」我笑了起來,「這雨真討厭。」

  明明窗戶都關起來了,卻還是打進來淋濕了我的眼角。

  「餵。」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不要笑了。」

  「為什麼不要笑?你也覺得我沒有資格笑嗎?」我笑得越發燦爛,「不能哭不是嗎?不能哭,那就只能笑啊!」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我臉上掛著笑容看著他,他將手機鏡頭對著我,然後「咔嚓」一聲拍了一張照片,將手機翻過來正對著我。

  因為他的衣服濕了,所以手機屏幕上也是濕漉漉的,但這並不影響屏幕上顯示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明明臉上掛著眼淚,卻笑得異常燦爛,燦爛到讓人覺得過分。

  「看到了嗎?你這種笑,應該叫獰笑。」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如果宮旭就站在你面前,他一定不會喜歡你這個笑容的。」

  他的話仿佛踩中了某個開關,我只覺得熱血上涌,一股磅礴的怒氣沖了上來,只聽「轟隆」一陣巨響,我看到了男生眼中的錯愕。

  他側過頭去看向某個地方,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是一排倒塌的桌椅。

  這是我的傑作,剛剛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非常生氣,這怒氣無處發泄,於是我用力推倒了眼前的桌子,

  「你知道什麼啊!」我心裡異常焦躁,「你憑什麼要代表他來對我指手畫腳!就算全世界都怪我,可是我知道他不會怪我的,他不會的!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來這裡?你走開啊,這裡是我和宮旭的座位,你走開啊!」

  我說著伸手要去推他,然而我的手在半空被他抓住了。

  我用力地掙開,繼續說道:「你為什麼還不走?你給我走開,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傢伙!」

  「你才莫名其妙吧。」他的心情似乎變得很差,「你發什麼火?我說了什麼過分的話嗎?你自己沒有看到那張照片嗎?我只是讓你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我露出什麼表情關你什麼事?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咸吃蘿蔔淡操心。我就是哭了啊,就是笑了啊!和你有什麼關係啊?你走開啊!」我越說越快,越說越大聲,心中仿佛有一團烈火在燒,我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明,反應也前所未有的快,我的眼睛甚至能看清楚他臉上每一絲表情變化。

  「我和宮旭是好朋友,當然關我的事。」男生的心情似乎差到極點,「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我沒有資格過問嗎?」

  我一下子卡殼了。

  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腦海中回放,他說:「因為你的緣故,我最好的朋友死掉了。」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因為你的緣故。

  對,因為我的緣故。

  宮旭死掉了。

  巨大的悲傷伴隨著天際的陰雲翻滾而來,我全身的力氣在這一秒被抽空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提醒我這種事,我明明好不容易才讓自己暫時不要去想這件事的。

  「餵。」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總之,抱歉,說了這樣的話。」

  「你沒有說錯,是我的緣故,是我害死他的,我是劊子手,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明白的,我比誰都要明白的。

  大片大片泡沫一般的氣泡溢滿了我的胸腔,罪惡感、愧疚感戰勝了其他情緒,直接將我吞沒了。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反反覆覆地重複著這句話,心中暫時沉睡的那隻怪獸甦醒了。它在橫衝直撞,我每一寸血液、每一個臟器都被攪得天翻地覆。

  我要回家,我要離開這裡,我不想待在這裡了。

  「你怎麼了?喂,夏拾雨,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男生的聲音變得焦急起來,「你身體不舒服嗎?你臉色很差。」

  他的聲音是那麼讓人煩躁,我抓著相機轉身就朝外跑。前面的桌椅被我推倒了,我跑的時候絆到了凳子,直接摔在了桌角上。

  頭上傳來尖銳的痛意,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滑過我的眼角。

  「夏拾雨!」男生走過來,伸手要扶我。

  我焦躁地揮開他的手,然後從倒了一地的桌椅間爬了起來。

  這些桌椅好礙事,我的手腳總是不聽我的使喚,短短一段距離,我摔了好幾下。男生一直跟在我身邊,這讓我變得越來越煩躁。

  我要離開這裡,我不要見到這個人。

  「夏拾雨,你受傷了,我帶你去醫務室包紮!」他終於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這一次他抓得非常緊,我用盡全力甩了好幾次卻都沒有甩開。

  「你放手啊!」心裡好慌,有某種情緒瀕臨快要崩潰的邊緣,「你放手,我不要見到你!你到底是什麼人啊?為什麼要拉著我?你真的好煩啊!」

  「木司楠,我叫木司楠!」他大聲回答我,「我是宮旭的好朋友。雖然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我不能放著你不管,你現在的樣子很不對勁。」

  「你不要多管閒事!」我急得低頭對著他的手臂咬了下去,渾身全部的力氣都集中在這一咬上。身體裡像是被人點了一把火,讓我焦頭爛額,心慌不已。

  「餵。」木司楠低喝一聲,他的手臂被我硬生生咬出血來。

  他稍稍鬆了手,我用力一推將他推開了,狼狽地衝出教室。我的身體好像變得異常靈活,仿佛剛剛被抽離的力氣又回到了身上,我亢奮得像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喜事,有一股力量在身體裡橫衝直撞。

  「夏拾雨!你不要跑啊!」木司南很快追了上來。

  我一頭衝進瓢潑般的大雨中,越跑越快,步子異常輕快,我從不知道原來我能跑得這麼快。

  「夏拾雨!」木司南的聲音很著急,「你不要跑,我不追你了,你不要跑。雨這麼大,你這麼淋下去會生病的。而且你的頭一直在流血,你剛剛摔破了頭啊!」

  「哈哈哈。」我莫名其妙地想笑,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跟在我的身後,手臂上殷紅的血印在白襯衫上,我知道那是我剛剛咬出來的。

  都是他的錯,是他不好,不是我的錯,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一咬牙,用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學校的大門外,公交站台前,有一輛公交車停在那裡。我直接沖了過去,上了車。

  車門緩緩關上,我站在窗戶邊,看著木司南趕過來,卻只能目睹公交車開走。他似乎有些懊惱,我看著他,然後慢慢地咯咯笑了出來。

  03

  她不對勁,很不對勁。

  木司南一口氣追到校門口,眼睜睜地看著夏拾雨上了公交車。他想,他不能讓一個女孩子以那樣的狀態獨自走掉。

  恰好這時,有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是空車。他伸手攔住了那輛車,然後讓司機追上前面那輛公交車。

  他一直在注意看她有沒有下車,他心中有些後悔,他不該說那句話的。

  因為你的緣故,宮旭死掉了。

  這樣的話,怎麼聽都很傷人吧,尤其還是對夏拾雨說的。木司南越想越懊惱,心中也越來越亂。

  在木司南的印象里,夏拾雨是個安靜美麗的女生。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女生的存在,是在一年級下學期的某個周末。

  木司南和宮旭是鄰居,他們的生日就差兩天,是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好兄弟。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然而中考結束,他因為有張答題卡填寫錯誤沒有計分,所以沒能去宮旭所在的學校。

  不過就算是學校不一樣,這也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算起來他們唯一的「不合」大概就是興趣。宮旭熱愛潛水,而他喜歡森林。所以周末的時候,因為興趣愛好的不同,也很少有時間聚在一起。

  那個周末是很難得的相聚,他和宮旭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看了一會兒,他發現宮旭的目光總是投向某個地方,他在發呆。

  這對於品學兼優、學習的時候就只會專注學習的宮旭來講,是極其不正常的。

  木司南旁敲側擊地問,抽絲剝繭地尋找答案,最終發現了夏拾雨的存在。

  周末的圖書館裡,人很多,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這裡,一起看書,一起做作業,一起玩耍。他在人群里,循著宮旭沉默的視線,捕捉到了人群里的一個女生。

  那個女生站在一排書架前,從他的位置看去,只能看到她的側臉。她有一張白皙的臉,小巧的耳朵讓她看上去很乖巧。她穿著白襯衫、格子裙。木司南認出那是宮旭學校的校服。

  原來真的有人能將校服穿得這麼好看。

  木司南的嘴角揚起,有些不懷好意地推了推宮旭的手臂,打趣地說道:「喂,眼光不錯啊,叫什麼名字?」

  宮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他乾咳了兩聲,以掩飾自己的窘態,然後直接側過臉去,不想理會木司南的打趣。

  「哎喲,我們的宮大帥哥還會害羞啊!」木司南哈哈笑了兩聲,「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說,你是不是喜歡她啊?」

  「我只是覺得,她挺好的。」宮旭的聲音壓得極低,這短短一句話,仿佛是從他心裡說出來的一般,「你不覺得嗎?」

  「嗯……」木司南看著那個女生,「我不了解她,所以我不做評價,不過單是長相就可以打高分啦!你這傢伙,眼光不差嘛。她叫什麼名字?」

  他始終在打量她。她就這麼安靜地站在書架前。很奇怪,看著看著,心就變得安靜下來,這個下午顯得慵懶閒適。

  「夏拾雨。」宮旭回答,「她叫夏拾雨。」

  夏拾雨啊。他在心裡無聲地重複了一下,真是個好聽的名字,非常適合她。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揚,心情忽然變得很好。

  他原本還在想,要是什麼樣的女孩子才能讓宮旭這樣品學兼優、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男生看中,如今他看到了。他想,她應該是配得上和宮旭並肩前行的。

  「你沒有告訴她,你覺得她很好嗎?」木司南問。

  宮旭輕輕搖了下頭:「沒有,我怕嚇到她。」

  「原來還是個膽小的女生啊!」木司南忍不住笑道,「打算什麼時候正式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啊?」

  「嗯,總有一天會的。」說這句話的宮旭很是自信。他白襯衫的袖子捲起來了,露出乾淨的小臂,看上去清爽極了。

  然而木司南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沒有等到這一天。

  他第二次見到夏拾雨,是在二年級的暑假。那一年的暑假也特別熱,陽光仿佛要將全部熱量都貢獻出來似的,毫不心軟地炙烤著大地。

  他聽聞宮旭遇難的消息,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覺得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那個美好青春剛開始的少年,怎麼可能會遇難?那個提起喜歡的女生時,眉眼會變得格外溫柔的少年,怎麼可能會就這樣不告而別,去往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然而,就算再難接受,事實就是事實。

  看到宮旭被裝在水晶棺材裡,身邊點綴了很多白花,他才真的相信,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宮雅告訴他,一切都是那個叫夏拾雨的女生的錯。如果不是她,宮旭一定不會想要去潛水,一定不會在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去挑戰自己的潛水紀錄。

  宮旭的死,是個意外。他的潛水裝備出了問題,呼吸調節器是壞的。

  在宮旭葬禮那天,木司南見到了夏拾雨。他嚇了一大跳,甚至有點不敢相信那個女生是夏拾雨。

  那個站在書架前,給人一種安靜慵懶感覺的女生,如今已經瘦得不成人形。她神思恍惚,一雙眼睛找不到焦點。她像是在經歷一場兵荒馬亂。

  他站在人群里,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心酸。

  宮旭是死在夏拾雨面前的,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承受著什麼,深深的自責和外界惡毒的譴責,足以逼瘋一個安靜的少女。

  是的,她看上去和瘋子沒有什麼區別。她想進靈堂,卻一遍又一遍地被宮雅和宮旭的媽媽趕走。她也不鬧,摔倒了就站起來繼續往裡走。

  她是那麼狼狽,那麼多的人,卻沒有一個對她伸出援手。

  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冷漠的,帶著瘋狂的憎恨。

  失去了重要的親人,總要有人成為被憎恨的對象,否則那些痛苦的情感要如何發泄?

  可是她要怎麼辦?

  這個明顯已經崩潰的女孩,她要怎麼辦?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都在對著她指手畫腳,只有木司南沒有。他琥珀色的眼眸里,閃著一抹憂鬱的光。

  這齣鬧劇,最終結束於夏拾雨母親的到來。那是一個為了孩子操碎了心的中年女人,她和夏拾雨長得有點像,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她的態度是那麼卑微,她不停地對宮家人說著抱歉,她抱著近乎瘋癲的夏拾雨,帶著她離開了。

  「為什麼我哥哥死了,她還活著,都是她的錯……」宮雅一直在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句話。

  木司南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但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

  他和宮雅一樣難過,因為和他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再也回不來了。

  那個女生,她雖然很痛苦,但至少還活著,她只是難過一陣子就好了,等她走出來了,會擁有未來。只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宮雅覺得不公平。

  他很快就將夏拾雨這個人拋諸腦後。他刻意不去想,不去想那個消瘦的女生是否走出來了。

  一年的時間轉眼就過去了。

  在宮旭死後的第一年,石碑林立的墓園裡,他與一年後的夏拾雨,再次相遇。

  04

  那一天,他和宮雅一起去墓園看望宮旭。

  7月28日,這個普通的日子因為那個少年的離去而變得刻骨銘心,變得極其特別。

  在墓園外面,木司南去買了一把風信子。當他帶著花走進墓園的時候,就看到了宮雅和一個女生在爭吵。

  這麼說其實也不對,與其說是爭吵,倒不如說是宮雅單方面的譴責。那個女生被斥責後便蹲在地上撿自己帶來的白玫瑰。她趴在地上的樣子那麼狼狽,那麼讓人不忍心。

  一年了,那個女孩似乎不再瘋瘋癲癲,但又似乎並沒有走出宮旭死亡的陰影。

  鬼使神差般,木司南彎下腰,替她撿起了最後一朵玫瑰花。

  她抬起頭來,小鹿一般受驚的目光從他臉上掠過。他一時間僵在了原地,那個眼神真的太讓人震撼了。

  那是怎樣的眼神啊!

  充斥著恐懼、愧疚、焦急、不安和無措,像是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在那裡沉澱,不知道最後會混合成什麼樣的眼神。

  她的手心被玫瑰的刺扎破了,一片血肉模糊。木司南想抓住她,然而她飛快地轉身就跑,像是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趕著她一樣。

  雨越來越大,她跑得那樣急,因為焦急還摔了一跤。她很快被大雨吞沒了。他撐著傘站在原地,心裡有一點兒不知所措。

  他今天來這所學校,其實只是一時間心血來潮,想來看看宮旭曾經待過的學校是什麼樣的。一年了,和他一樣大的人,全都從這裡順利畢業,就要邁向人生的另一個起點,只有宮旭被留下來了。

  他沒有想到,夏拾雨會出現在這裡,那麼猝不及防地,她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是木司南第三次近距離地面對夏拾雨。第一次是在宮旭的葬禮上,第二次是在宮旭的墓園裡,第三次就是在宮旭曾經待過的教室里。

  每一次她的狀態都不一樣,三次,不算少,卻再也沒有當初在圖書館裡,他順著宮旭的目光望過去時看到的那般寧靜安好。

  他看著這樣的夏拾雨,心情莫名變得非常不好。她在逞強,他想讓她不要笑了,她卻生了氣。他刺激到了她,於是她暴躁起來。

  這種樣子,很像他在葬禮上見到的那個瘋瘋癲癲的夏拾雨。

  於是他追了上去。公交車一直在開,計程車慢慢地跟。木司南有些著急。夏拾雨需要去醫院,她摔倒時磕到了額頭,流了很多血,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磕傷頭骨。

  終於,公交車停了,夏拾雨從後門飛快地跑了下來。

  他急忙付了車費,跟著夏拾雨往前跑。外面還在下雨,雨很大。他一路追過去。夏拾雨跑進了小區,他一直跟在她身後,目睹她敲門。看到夏拾雨的媽媽將那麼狼狽的夏拾雨拉進家門,他這才放了心。

  他想,他應該向她道個歉。

  宮旭死了,夏拾雨的痛苦並不比他們任何一個人少。他們可以恨夏拾雨,可是夏拾雨要去恨誰呢?

  明明是那麼安靜的少女,卻硬生生變成了這副樣子。

  木司南站在雨里,雨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滑,他轉身慢慢地往回走。路過的行人撐著傘,紛紛側頭看向他。他也不在意,只伸手抹了把臉,繼續往前走。

  而他還沒有走到公交車站台,就看到夏拾雨的媽媽開車帶著夏拾雨從身旁路過。車輪濺起的水花,兜頭灑了他一身一臉。

  他的心揪著,希望夏拾雨不要出什麼大問題才好。

  作為宮旭的好朋友,他應該和宮雅同仇敵愾,一起憎恨夏拾雨,可是目睹了她的苦難和掙扎,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繼續憎恨她。

  而且,她是宮旭那麼喜歡的女生。

  木司南記得很清楚,宮旭每次說起夏拾雨的時候,眼睛總是在閃閃發光。儘管他從未正面承認過喜歡夏拾雨,可是喜歡這種情緒是藏不住的。

  他喜歡夏拾雨,那麼那麼喜歡。

  而且若不是因為喜歡,他又怎麼會在十八歲那麼重要的日子約夏拾雨去潛水?怎麼會想要在她面前突破自己的極限?

  其實那天,宮旭是想要對夏拾雨表露心跡吧!

  因為已經十八歲,是個大人了,所以作為大人的宮旭,終於可以對喜歡的女生表白了。

  真可惜啊,他的喜歡戛然而止,他死在了心愛的女生面前,留給她的是滿地淚光、滿心疼痛和全世界的敵視。

  如果宮旭知道夏拾雨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他要如何自持呢?

  會心疼吧!

  心疼?

  木司南猛地停住了腳步,腦海中有什麼東西閃過,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葬禮上,她瘋瘋癲癲,唯獨他沒有用仇視的目光看她;後來在墓園裡,他情不自禁地彎腰替她撿起一朵白玫瑰;今天,他堅決到近乎偏執地追在她身後……

  這種種奇怪的舉動,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他可憐她、心疼她。

  他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可能生病了,否則怎麼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那人是夏拾雨,是因為疏於檢查設備,讓宮旭死於意外的罪魁禍首啊!

  他怎麼會覺得她可憐呢?

  他搖了搖頭,試圖將這個想法搖出腦海,好像他有這個想法,就是對天下人的背叛。

  而此時,夏拾雨的媽媽將車開入了地下停車場。她帶著渾身濕漉漉的夏拾雨走進了急診室。她拿著毛巾捂著她的額頭,那裡破了個洞,有血不停地往外流。

  掛號,繳費,拍片,問診,夏媽媽不停忙碌著。

  夏拾雨從頭到尾都沉默著。她的狀態不太好,就像是在夢遊一樣,瞳孔散開,裡面沒有一點光彩。

  張醫生接到電話從六樓走下來,他看到夏拾雨這個樣子,也愣住了。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張醫生記得,夏拾雨的狀態明明好轉了的,她恢復得不錯,繼續下去,慢慢就能從那段陰影里走出來了。

  可是現在,他看著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尊雕像、沒有靈魂一般的夏拾雨時,他想一定是他太過樂觀了,她並沒有好轉,她明明在惡化。

  05

  夏媽媽將夏拾雨最近的情況說給張醫生聽。她和張醫生一樣,原本對夏拾雨充滿了信心。尤其是她最近心情真的非常不錯,好像是曾經從她身上失去的那些活力全都回到了她的身體裡,極少露出憂悒的表情。她以為這是好轉的徵兆,她以為已經看到了曙光,曾經的夏拾雨終於要回來了。

  然而當她見到夏拾雨這個樣子回家時,她捧在手裡的茶杯摔在了地上,陶瓷的茶杯,一下子碎成了無數碎片。

  她意識到了,和張醫生一樣意識到了,什麼好起來了,什麼開朗活潑了,那不過是個錯覺,給人虛無縹緲的希望,再狠狠打碎那美麗的奢望。

  她沒有變好,一直都沒有變好啊!

  「今天發生了什麼?」張醫生的表情有些嚴肅,「一定有原因的吧,是不是她見到了什麼人,被刺激了?」

  「她去了學校。」夏媽媽輕輕搖了搖頭,「她說想要在念大學之前,再去原來的學校好好看一眼。那之後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知道。」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一個男生的聲音。

  夏媽媽和張醫生同時回頭朝門口看去,就見門口站著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他穿著白襯衫、黑布褲,一頭稍微帶點自然卷的短髮在滴水。他似乎剛剛奔跑過了,還在呼呼喘著氣。他的眼神有些亂,琥珀色的眼眸里,有自責和懊悔。

  「你是……」夏媽媽微微皺了一下眉。她直覺夏拾雨變成這樣,一定和這個少年有關係。所以她先入為主地,對他的印象不太好。

  「我是木司南,宮旭的朋友,我下午也去過學校。」木司南解釋道,「很抱歉,我說了一句很過分的話。」

  「比如……」張醫生雙手環胸,眼神也認真了一些。

  木司南就將遇到夏拾雨之後,夏拾雨的反應和表情變化,都仔仔細細和張醫生說了一遍。

  張醫生聽完表情變得很糟糕,場面忽然安靜了下來。

  木司南將目光投向坐在一旁、像個木偶一樣、不動不笑、眼神毫無焦點的夏拾雨。從頭到尾她都像是將靈魂放逐在身體之外,好像無論發生什麼,她都看不見、聽不見。

  「對不起,是我的錯。」木司南越發自責起來。看著這樣的夏拾雨,就算是心腸再硬的人,也會生出幾分憐憫吧。

  「謝謝你,你說的這些很有用。」張醫生說,「這裡暫時沒有什麼事了,拾雨需要住院觀察一下。」

  「張醫生,拾雨這個樣子……」夏媽媽目光里滿是擔憂。

  「我需要再確定一下。」張醫生眼神裡帶著歉疚,「抱歉,我可能誤診了。」

  「啊?」夏媽媽錯愕地看著張醫生,「誤診?拾雨的病……」

  「她生病了?」木司南很驚訝,「她……」

  「嗯。」張醫生說,「夏媽媽,你去辦一下住院手續,拾雨需要住院觀察一下,而且她頭上的傷口也需要處理。」

  「好,我這就去。」夏媽媽站起來走出房間。

  一時間,房間裡只剩下了木司南、張醫生,還有木偶一樣的夏拾雨。

  「她是因為宮旭的死,所以生病的嗎?」木司南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他想起在宮旭的葬禮上,那個憔悴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夏拾雨,難道她變成那樣,是因為生病了?

  是很可怕的病嗎?

  能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

  「是的,那是原因。而促使她變成這樣的,除了宮旭的死,還有人們譴責冷漠的目光。」張醫生淡淡地說道,「壓在她身上的恨意和悔意超過極限,她承受不住,於是生病了。」

  「那你剛剛說的誤診,是怎麼回事?」木司南問。

  張醫生輕輕搖了搖頭:「現在還不確定。我之前的診斷是PTSD,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可是按照她現在的發病情況和你說的那些,更像是雙向情感障礙。不過,這個還得通過檢測才能確診。」

  「那是什麼?」木司南對醫學一直不太感興趣,此時聽張醫生這麼說,只覺得一頭霧水。

  「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躁鬱症。它是屬於心境障礙的一種類型,指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鬱發作的一類疾病。根據NAMI(國家精神疾病聯合會)的數據顯示,全球有超過一億人口罹患躁鬱症。不過夏拾雨的病,目前還只是懷疑階段。」

  隨後,張醫生不再跟木司南多說什麼,而是開始想辦法跟夏拾雨交流。

  木司南覺得自己在這裡有些妨礙張醫生給夏拾雨問診,於是看了夏拾雨一眼後,站起來告辭離開。

  他心裡有點亂,各種各樣的情緒混在一起,他自己也說不清那些是什麼。

  他回家後,上網查了一下張醫生說的躁鬱症。

  雖然張醫生說,夏拾雨的病還沒有最後確診,但是木司南感覺到張醫生的懷疑是對的。

  在宮旭死後,他一共見過三次夏拾雨,每一次她的狀態都不一樣。第一次像個瘋子;第二次在墓園她悲傷憂悒,仿佛永遠也好不起來了;而第三次,在學校里,她情緒非常不穩定,整個人顯得是那麼焦躁不安。

  木司南下意識地將手攥成了拳頭。

  說心裡話,他也曾怪過夏拾雨,如果她檢查裝備的時候認真一點兒,宮旭就不會死了。

  可是現在,他親眼看到夏拾雨變成這樣,又憎恨不起來。

  活著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因為死掉了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不會再覺得痛,不會被傷害,但同樣的,也不會再有未來。

  而夏拾雨,她有什麼呢?

  她的確還活著,卻活得沒有未來。

  木司南關掉網頁,找了首歌聽了一下,然而心緒依舊煩躁。他打開家門,決定趁著夜風出去走走。

  而此時,醫院裡,夏拾雨靠在病床上,一直看著窗外。

  雨早就停了,夜空非常晴朗,無數星星閃耀著曖昧的光輝,一閃一閃的,像是小姑娘隱晦的心事。

  你會是哪一顆呢,宮旭?

  她的眼神非常乾淨,仿佛被暴風雨洗刷過的玻璃窗,晶瑩剔透,毫無污漬。

  她閉上眼睛靠著靠背,慢慢沉入了夢鄉。

  她想,明天睜開眼睛,一定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夏媽媽輕輕關上病房的門,她臉上的微笑終於徹底散去。她靠著門滑坐在地,然後用手捂住嘴,一絲壓抑的哽咽溢出來。

  她已經快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五天後,夏拾雨出院了,夏媽媽辦好了出院手續,帶著她回了家。

  那天是個晴天,空氣依舊燥熱。

  夏拾雨的頭上還綁著繃帶,頭上磕破的地方還沒好,不過她的精神狀態還不錯。

  她看上去神采奕奕,無論誰看了都會說她很健康、很陽光。

  她先下了車,所以沒有看到,夏媽媽在她離開之後,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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