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無解

2024-10-01 15:58:57 作者: 七英俊

  與其說是某個人害他……不如說是彼蒼者天,要讓他一步步走向瘋狂。

  林玄英坐在馬上瞥了一眼日頭,抬起一隻手。「停。」

  跟在他後頭的黑衣人訓練有素,紛紛勒馬,龐大的隊伍驟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林玄英手搭涼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漸疏,山勢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進入村鎮了。

  身後一人越眾而出,朝他道:「副將軍。」

  林玄英跳下馬來,隨手將馬拴在樹上。「原地駐紮吧,等夜間再分批行進。」

  「是。」

  在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黑色軍隊一眼望不見盡頭,沉默地隱入了深林中。

  林玄英問:「照這個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道:「若無阻擋,十五日可至。」說著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林玄英出發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來之前,他就已經找上了尤將軍。「端王要反,單憑他那點私兵不夠,必然會從三軍借人,合圍都城。按理說中軍與他蜜裡調油,但眼下燕國在內亂,中軍要為邊防留人,沒法全部出動。所以他很快就會找上右軍。」

  尤將軍臉上的肥肉都在打戰。「我們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國女王原本正與燕王打得火熱,都已經要聯姻了。如今圖爾氣勢洶洶一朝殺回,殺得燕王丟盔棄甲,節節敗退,竟逃進了羌國境內。

  羌國本就是菟絲子一般依附於燕國的弱小國家,這回遭了池魚之殃。兵荒馬亂中,大量難民無路可逃,朝大夏擁來。

  這群羌人本身沒什麼武力,耍起陰招來卻一個賽一個地狠。偷點錢糧只能算入門的,甚至有人先是裝作行乞,進入好心的農戶家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了全村老幼,再挨家挨戶搜刮細軟,揚長而去。

  尤將軍這草包在南境過慣了舒坦日子,何曾遇上過這等陣仗?正自焦頭爛額地搜捕難民,一聽林玄英的話,只覺眼前發黑。「那咱們要是出不了人……端王會不會發怒啊?」

  聽這楚楚可憐的問法,不知道的還以為端王的人正飛在天上,拿弓箭指著他腦袋呢。

  林玄英自然聽得出,他真正問的是:「端王會不會收回許給我的好處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著這頭,我帶點人出去。」

  尤將軍駭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麼能在這時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干禁軍?」

  尤將軍不吭氣了。

  所有人都知道,連他自己也知道,右軍實際上是靠誰在撐著。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皮笑肉不笑地行了個禮。「將軍放心吧,我不會帶走很多人。」

  他帶的人手的確不多,卻儘是精銳。

  林玄英接過水壺喝了一口。「另外兩軍出了多少人,探到了嗎?」

  「中軍約莫五萬人。」

  「嚯,五萬……洛將軍這是豁出去,誓要與端王同生共死了。」

  「左軍行蹤更隱蔽,但派出的人數應當在我們之上。」

  林玄英頓了頓,語氣平板道:「都城的禁軍加起來也才堪堪過萬。」

  即使周圍的州府馳援,論其兵力,在身經百戰的邊軍面前也不堪一擊。除非皇帝藏了什麼天降奇兵,否則一旦三軍形成合圍,他在都城裡插翅難飛。

  只不過對參戰的將士們而言,這註定會是一場恥辱的勝利。從此之後千代萬代,他們將永遠背負叛軍之名。

  前來匯報的手下年紀很輕,幾乎還是個少年。林玄英在餘光里看見他忍了又忍,還是開了口:「副將軍……屬下從軍時,原以為縱使埋骨,也該是在沙場。」

  林玄英目不斜視,扣上了水壺。「找個地兒歇息吧。」

  練了球的小美女們以為終於摸准了庾晚音的喜好,當即在御花園中支起了球桌,以不畏嚴寒的奮鬥精神打起球來。

  幸而天氣晴冷,無風無雪,打著打著也就熱乎了。

  庾晚音當時只是隨口一說,其實她根本不會桌球,更何況這繡球基本可算是一項新運動。但大家菜得半斤八兩,加上拍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來有回。

  場面一時虛假繁榮。

  幾輪下來,或許是大腦開始分泌多巴胺了,又或許是宮斗場景成功進化到了單位團建,庾晚音久違地渾身鬆快,漸入佳境,甚至連旁人的叫好聲突然弱了下去都沒察覺。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著轉身去撿,才發現繡球滾落到了不遠處的一雙腳邊。

  那雙腳上穿著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繡球。「這是什麼?」

  眾妃嬪行過禮後低頭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應。

  皇帝昨夜發瘋、庾妃今早封后——這兩則新聞之間,到底是個什麼邏輯關係?無數顆腦袋絞盡了腦汁都沒想明白。

  其實能在這樣一本水深火熱的宮鬥文里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領悟了一個道理:在這兒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無數個慘烈的先例證明,斗得越起勁兒,死得越早。

  但這條規則對庾晚音不適用。

  庾晚音入宮以來,扮過盤絲洞,也演過白蓮花,藏書閣里的大才女,不會唱歌的傻白甜,不諳世事吃貨掛,怒?皇帝清流掛,淒風苦雨冷宮掛……恨不得把每一種活不過三章的形象挨個兒扮演一遍,各種大死作個全套。

  以至其他人有心學一學,都不得其法,因為她們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許其精髓就在於這種包羅萬象的混沌吧——有人這樣想。

  可如今她當了皇后,正值春風得意時,總該流露出一點真性情了吧?

  這帝後二人如何相處,直接關係到前朝、後宮日後的生存之道,必須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桌球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了那繡球一眼,眼中寫滿了拒絕。

  庾晚音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挑刺了。「能打的能打的。」說著接過球去,示範著發了一球,對面小美女沒敢接。

  夏侯澹抽了口氣。「你這拍都……」沒拿對。

  庾晚音:「?」好傢夥,還是個行家?

  她用眼神問:你要加入嗎?

  夏侯澹搖搖頭,溫聲道:「皇后累了嗎?」

  庾晚音聽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確實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改日再來。」

  對面小美女這才回過神來,囁嚅著應了:「娘娘保重鳳體。」

  等庾晚音坐上龍輦去遠了,眾人茫然地面面相覷。

  別說如何相處,她們甚至都沒看懂那倆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識嗎?

  龍輦上,庾晚音貼在夏侯澹耳邊呼出一口白霧。「怎麼了?」

  夏侯澹道:「邊軍有人偷偷動了。」

  「哪一邊?」

  「三邊都有,具體人數還未查明。看來夏侯泊等不住了。」

  庾晚音在他開口之前已經隱隱猜到了。

  此事他們早就商討過,也想到了一旦夏侯澹穩固住中央勢力,端王只能去借邊軍。如今三軍皆被他買通,只是應了最壞的一種設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了一句:「那我們也抓緊吧,趁著他的援軍還沒到。」

  「嗯,我跟蕭添采說了,太后的吊命方子可以停了。」

  庾晚音問:「那她還能苟活幾天?」

  夏侯澹委婉道:「蕭添采會停得比較藝術。」

  庾晚音:「……」

  她轉頭望了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麼?」

  「沒什麼。」冬日的陽光總是格外珍貴,庾晚音忍不住對著御花園的花草多望了一會兒,隱隱預感到那「改日再約」的下一次桌球賽,怕是遙遙無期了。

  「浮生半日閒,果然是偷來的。」

  蕭添採辦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安賢在門外顫聲道:「陛下,太后不好了。」

  這聲通傳如同發令槍響,庾晚音倏然清醒過來,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著她,輕聲問:「準備好了嗎?」

  庾晚音點點頭,道:「走吧。」

  為了表達悲痛,安賢今日的唱名聲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駕到——」

  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走下了龍輦。三更半夜,冷風刺骨,凍得庾晚音一個激靈。

  有侍衛跟了上來,在他們身後低聲道:「尚未發現端王的人。」

  暗衛已經在太后寢宮周圍蹲伏多時了。只要太后一斷氣,端王隨時可能行動。所以從現在開始,他們就進入了一級戒備狀態。

  夏侯澹不著痕跡地微一點頭,走進了大門。

  正屋裡已經跪了一地宮人,動作快的妃嬪也火速趕來跪好了,一個個面色慘白,端出一臉如喪考妣的神態。但眼淚尚未醞釀出來,說明太后還剩一口氣。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過人群,走向裡屋,不經意地瞥了眾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確切地說,是在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適,舉起袖子擋了一下。

  於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過來。

  庾晚音:「?」

  幾個老太醫從裡屋迎了出來,後面跟著作為學徒的蕭添采,眾太醫照著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淚縱橫道:「老臣無能,老臣罪該萬死啊……」

  夏侯澹也嚴格遵照流程,一腳踹開為首的老太醫,急火攻心地沖了進去,人未到聲先至:「母后!母后啊!」

  裡間空氣混濁,瀰漫著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泄物的臭味兒與死亡的陰冷氣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后已經換上了壽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擺放端正了,雙手交疊於胸前,殭屍般直挺挺地躺著,一雙眼珠子幾乎暴突出來。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裡,縮成一團,幾乎像個斷了線的傀儡,走近了才會發現他在瑟瑟發抖。

  夏侯澹道:「啊!」他聲音大得離譜,似乎是為了確保外面的人都能聽見,「母后且安心,兒子來了!」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見識到了演技的巔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邊語帶哭腔,一邊對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飽含惡意的微笑。

  太后被他激得整個人抽搐起來,卻只能發出「呃啊啊」的聲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貼心地伸手幫她掖了掖被角。「兒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對,夏侯澹的眼前浮現出初見之時,那雍容華貴、不可一世的繼後。她殷紅的指甲划過他的面頰,刺得他眼皮直跳,卻不敢躲閃。

  當時的他如同一隻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只有他人的垂憐。

  若說她在這十餘年裡真正教會過他什麼,那或許就是:不要等。

  太后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剝落得一片斑駁。她瞪著夏侯澹抽了半天,每抽一下,出氣就更多,入氣則更少。

  夏侯澹問:「什麼?小太子?」他朗聲道,「母后不必擔心,朕必然會好——生——照料他。」

  借著床帳遮擋,他對著太后比畫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笑得更喜慶了。

  太后:「……」

  夏侯澹以為她這一下就該氣死了,她卻仍舊萬分艱難地喘著氣,無神的眼睛直對著他,嘴唇微微嚅動。

  奇怪的是到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了,殘存的只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了一下此時她的走馬燈里能閃過什麼畫面,愣是沒想出答案。

  她沒有愛人——她親口告訴過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沒有情人——這麼多年她連個裙下臣都沒養過。

  她也沒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後位之前,老太后就奪去了她這輩子受孕的可能。

  或許從那時開始,她一生所求就只剩權柄了。

  弄死老太后、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縱小太子……何必愛世人?何必索求愛?與人斗,其樂無窮。夏侯澹毫不懷疑,她即使成功弄死了自己與端王,也會不知疲倦地繼續斗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可惜,她輸得太早了。

  太后如同垂死的魚一般猛烈掙紮起來,口型接連變換,發出含混的聲音。

  夏侯澹不願俯身去聽,就偏了偏耳朵,不耐道:「什麼?」

  太后突兀地笑了一下,她慢吞吞地說了幾個字。

  夏侯澹頓了頓。

  太后擱在胸前的手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頭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動了。

  死寂。

  太醫在一旁聽著不對,跪行過來撩開床帳,象徵性地把了把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顫聲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維持著坐姿一動不動。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了十幾秒,莫名其妙,只得起身走過去,拉他站了起來。

  夏侯澹這才像是被撥動了某個開關,氣沉丹田,哭出了第一聲:「母——後——」

  外頭收到信號,立即跟上,此起彼伏地號起喪來。庾晚音從裡屋聽見,只覺聲勢浩大,有男有女,似乎是大臣們也趕到了。

  不知道端王來了沒有。

  她一邊敷衍了事地跟著乾號,一邊在腦中又過了一遍暗衛藏身的位置。

  夏侯澹自然不能哭一聲就算完事,還在替太后合上眼睛、整理壽衣,做戲做全套。

  一旁趴著的小太子也開始抽噎起來。他或許是整間屋子裡唯一一個真哭的人,很快哭得涕泗橫流、傷心欲絕,渾身抖得像是打起了擺子,邊抖邊朝床邊爬來,似乎還想看太后一眼。

  庾晚音低聲問夏侯澹:「她剛才留了什麼遺言?」

  夏侯澹轉頭看向她,神色有些木然。「她說她在地下等我。」

  庾晚音心裡「咯噔」一聲,從足底泛起一股陰寒之氣。「什麼玩意兒,死到臨頭了還只顧著咒人……」

  她在餘光里瞧見小太子爬到了近前,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小太子正望向夏侯澹,一張小臉繃得太緊,五官都變了形,整個人連呼吸都止住了,仿佛一隻行將爆炸的氣球。

  就在這一剎那,庾晚音忽然心頭一緊。似乎是憑著生死間練出的直覺,她的身體動了。

  她猛地撲向夏侯澹,一把將他撞開——

  與此同時,小太子揚起手臂,袖中騰起一陣紅霧,兜頭灑向夏侯澹,卻被庾晚音擋去了大半——

  庾晚音預期的是匕首、暗器,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東西,一時不防吸入了一口,猛地嗆咳起來。

  夏侯澹被她推出兩步,呆了一瞬,立即掩住口鼻,沖回來將她拉走,回身狠狠一腳,正中小太子心口。

  小太子整個人都被踹飛了,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來。

  庾晚音跌跪在地,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夏侯澹伸手在她衣發上一抹,指尖沾滿了紅色的粉末。

  暗衛已經控制了室內所有宮人與太醫,又將地上的小太子也制住了。「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請先暫避……」

  夏侯澹大步上前,一把掐住小太子的脖子。「解藥。」

  小太子放聲尖叫。

  動靜傳出裡屋,外頭敬業的哭聲一停。

  夏侯澹的五指漸漸收緊,將那尖叫聲硬生生掐斷。「解藥。」

  小太子掙紮起來,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暗衛見勢不妙,試圖阻攔。「陛下息怒!」

  夏侯澹理也不理,掐人的手上青筋暴突,眉間躥起一股黑氣。

  庾晚音終於緩過氣來,居然沒有其他不適之感。她轉頭一看,見小太子眼睛都翻白了,連忙去掰夏侯澹的手。「快停下,我沒事……」這一掰竟未掰動,她慌了起來,湊到他耳邊提醒,「所有人都在外面,你想當場坐實暴君之名嗎?」

  夏侯澹充耳不聞。

  庾晚音定睛一看,嚇得呼吸一窒——夏侯澹的眼球都充血了,面目猙獰,宛如修羅。

  他從前發瘋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副面貌。

  庾晚音忽然想起那紅色粉末。那玩意兒,夏侯澹剛才也吸入了一點吧?

  她強壓著恐懼指揮暗衛:「幫忙救太子!」

  暗衛猶豫著不敢動。

  庾晚音啞聲催促:「快點,我們還要問解藥!」她自己吸入的紅粉比夏侯澹多得多,此時就像往體內埋了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出現症狀,只能趁著神志清醒,盡一切可能穩住局面。

  暗衛一咬牙,並指一戳夏侯澹臂上某處,戳得他手臂酸麻,被迫鬆開了手。

  暗衛剛剛拉開太子,夏侯澹就嘶聲道:「殺了他。」

  暗衛道:「陛下……」

  「殺了他!」夏侯澹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一拳揮了過去。暗衛不敢擋他,狼狽不堪地避過了。

  夏侯澹撲過去奪他的劍。

  暗衛繞柱走。

  夏侯澹伸手入懷,掏出了槍。

  所有知道那是何物的人都瞳孔驟縮——

  對準那暗衛的槍口被一隻手握住了。

  庾晚音渾身發抖。「夏侯澹。」

  夏侯澹下意識地望向她,在看到她眼眶裡的淚水時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下,那雙黑暗混沌的眸中,一團風暴止歇了幾秒。

  庾晚音其實理智都快崩潰了,五指順著槍身慢慢攀去,摸到他手背的皮膚,說不清誰更冷。「晚上吃小火鍋嗎?」

  夏侯澹頓在原地。

  就在這一頓之間,庾晚音輕聲道:「敲暈他。」

  暗衛這回沒有猶豫,一記手刀劈倒了皇帝。

  庾晚音舉目四顧,太后已死,皇帝中毒,太子半死不活。

  她又轉頭看了看正屋的方向。臣子與宮人還在低低哭著,但聲音很輕,顯然在側耳傾聽裡面的詭異動靜。

  室內的人全望著她。

  庾晚音強行勾起嘴角。「陛下傷心過度倒下了,快扶他回去休息。太子情緒不穩,也需好生安撫。」

  暗衛會意,架著夏侯澹和太子從後門走了。

  庾晚音抬手從肩上掃落一把紅色粉末,攥在手心。

  這玩意兒到現在都沒對她產生任何作用。她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當下便對那些太醫與宮人笑了笑。「不必驚慌,一切照常吧。」

  說著安撫的台詞,那笑意卻是冷的。

  她自己或許沒有察覺,但看在他人眼中,這新上任的皇后周身的氣勢已經不同以往。

  那些人打了個寒戰,慌忙動了起來,有人搬來梓宮上前入殮,有人打掃一地狼藉。

  庾晚音給蕭添采使了個眼色,將目光指向太后的屍首。

  蕭添采若有所悟,躬身走到那碩大的梓宮邊,與宮人一道整理起了太后的遺容。

  庾晚音逕自走出了裡屋。

  正屋裡果然烏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隊伍一直排出了大門,延伸進外頭的漆黑夜色中。見她出來,那已經停下的哭聲又強行續上了。

  庾晚音示意安賢上前,照著流程安排眾人留宿或回家齋戒。她自己象徵性地扶起幾個妃子,安撫了幾句。

  突然有一道黑影朝她疾速奔來,口中呼著「娘娘」。

  庾晚音如同驚弓之鳥,連退數步。來者是個中年男子,尷尬地停在原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見禮道:「娘娘……可好?」

  庾晚音:「……」

  她用邏輯推斷了一下,這人可能是她親爹。但她又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這一聲「爹」要是叫錯了,那樂子可就大了。所以她只能舉起袖子,揩起了那不存在的淚水,口中含糊道:「承蒙……關心,我……晚音一切都好。」

  對方道:「哎呀,娘娘切莫憂心過度,傷了身子……」

  「庾少卿。」清朗溫和的聲音插了進來。

  端王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攙住了那男子,輕聲勸他:「眼下不是敘舊的好時機。」

  果然是她爹。

  但庾晚音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她爹身上了。端王站得離她太近了,這個距離,暗衛都來不及救。

  庾少卿漲紅了臉,忙行禮道:「是老臣失禮了,老臣這便退下了。」臨走還瞟了庾晚音的肚子一眼。

  庾晚音此時腦中亂成一團,也顧不上分析他那眼神。她與端王四目相對,一邊隨時準備跑路,一邊還要努力不讓這防備流露出來。

  夏侯泊傷感一笑。「尚未恭喜娘娘榮登鳳位。」

  庾晚音也傷感一笑。「殿下,眼下不是時候。」

  直接拿他剛才的台詞回敬了他。

  夏侯泊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還要主持大局,我便也不多叨擾了。」

  庾晚音原本以為他是來問夏侯澹情況的,見他這麼容易就被打發走,不禁有些意外。

  她將台詞壓在舌底過了幾遍,這才苦笑道:「確實有些焦頭爛額,多謝殿下體諒。我們……來日再敘。」

  夏侯泊笑了笑,轉身走開了。

  剛一背過身,他眼中的眷戀與失意一瞬間收了個乾淨,取而代之的全是冷嘲之意。

  有人的命中不需要溫情。

  也有人的溫情,吝嗇到轉瞬即逝,甚至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就已經消逝無跡了。

  夏侯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見任何畫面。耳中嗡嗡作響,聽不見任何聲音。

  如果說此前的頭痛像一波蓋過一波的海浪,這一回就是山崩海嘯,直接把地殼都掀了。

  似乎有人按住他的肩,在沖他喊著什麼,但落在他耳中,只是增加了無意義的噪聲。

  太痛了。

  仿佛顱腔里擠進了兩條巨龍,在這彈丸之地殊死搏鬥,撞得他的頭蓋骨迸開了一道道裂縫,從中噴濺出苦水與火焰。

  太痛了。

  要是立即死掉就好了。

  即使身墮煉獄,被業火灼燒,也不會比這更痛苦了。

  庾晚音三下五除二打發走眾人,留下幾個暗衛監視那邊的宮人,自己匆匆趕了回來,身後跟著謝永兒和蕭添采。

  「粉末。」她將剛才悄悄收在手心、被汗水浸濕的一團紅粉交給蕭添采,「去驗。」

  蕭添采什麼也沒說,額上見汗,面色凝重地走了。

  庾晚音拔腿就朝裡間跑,半路被北舟抬手攔住。

  她詫異地抬眼。「北叔,什麼意思?」

  北舟只是沉默地平舉著手臂,不讓她過。

  庾晚音知道一千個自己也打不過他,頹然道:「是他不讓我看嗎?那你呢,你也覺得我應該在這時躲遠點嗎?」

  北舟:「……」

  庾晚音越說越慘澹。「我在你們眼中到底是什麼?只是個歡喜時錦上添花的小玩意兒嗎?」

  北舟的胳膊放下了。「舉得有點酸。」

  庾晚音:「?」

  北舟連身子都背過去了。「唉,年紀大了,這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啊。」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跑進去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她還是被眼前的畫面震住了。

  床上的夏侯澹被北舟用被褥裹著,連人帶被捆成了一個粽子。如果不看他額上和嘴角的血跡,這造型還有些滑稽。

  北舟似乎是在他咬傷自己之後才打了補丁,又往他嘴裡塞了團布。於是他喉中發出的號叫就都被悶在了嗓子眼兒里,殺傷力大打折扣。

  庾晚音像個木頭人似的立在原地,茫然地問:「他每次發作都這樣嗎?」

  身後傳來北舟的聲音:「以前沒這次嚴重。大概三個月前開始需要綁著,他不敢讓你知道,就下了禁令。但沒想到這次他還會拿頭去撞床柱,還想咬舌……」

  庾晚音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夏侯澹又叫了一聲,聲音完全撕裂了。不能自殘,他就只能用這種方式轉移疼痛。

  庾晚音走了過去,將他口中的布取了出來。夏侯澹立即要咬自己,牙齒卻被別的東西擋住了。

  庾晚音將手指伸進了他嘴裡。

  有人拽她的手。「你瘋了嗎?他發瘋你也陪著發瘋?」

  庾晚音這才意識到謝永兒也跟了進來。

  夏侯澹的齒尖已經扎入了她的肉里。庾晚音吸了口氣,道:「沒事,比他咬傷自己好。」

  夏侯澹的眼帘突然顫了一下,緩緩撐開。

  他萬分艱難地一點點鬆開了牙關,喉結滾動兩下,用氣聲問:「晚音?」

  他的眼睛明明望著她,卻對不上焦。「晚音?」

  庾晚音的眼淚一滴滴砸在他的臉上。

  夏侯澹似乎傻了,過了一會兒才喃喃道:「走開。」

  庾晚音俯身去抱他,他卻一徑掙扎。「走開,你不該來……」他焦躁不堪,滿心只想讓她少看一眼。

  有她在場,他連嘶喊都得忍住,壓抑得額上青筋直跳。

  謝永兒站在一邊,見他們一個瘋了,一個突然變成了只會哭的廢物,不禁翻了個白眼,果斷上前,一把將布團塞回夏侯澹嘴裡,回頭問北舟:「為什麼不打暈他?」

  北舟道:「……暗衛已經打暈過一次了,我怕控制不好力道,傷了他。」

  謝永兒道:「等著,我去叫蕭添采。」

  蕭添采悶頭行了一遍針,長舒一口氣。「能讓他睡上半日吧。」

  此時天光已經微亮,庾晚音像是整個人被掏空了,疲憊地坐在床邊不吭聲。

  蕭添采想了想,還是開始匯報:「臣剛才去拿耗子試了藥,耗子並無反應。」

  庾晚音略微抬眼。

  蕭添采道:「先前娘娘讓臣驗屍,臣發現太后指甲上殘存的蔻丹里,似乎也摻了這種粉末。但這粉末本身應該並非毒藥,否則娘娘吸入那麼多,不會至今無恙。」

  「那陛下是怎麼回事?」

  「臣依稀記得在古書里讀到過,有些特殊的毒,分為毒種和毒引。毒種會潛伏在人體內,遇到毒引才會發作。」

  蕭添采的頭埋得更低了些,不再往下說了,但他的猜測已經擺到了明面上:夏侯澹體內有毒種,太后以前把毒引藏在指甲里,這麼多年來,一點點地加重他的頭疼,從而保證他一直是個無能的暴君。

  毒引本身藥性微弱,這也解釋了為何北舟他們先前查來查去,都查不到夏侯澹身邊哪裡有毒。

  但太后沒想到自己會先被夏侯澹搞死。死之前,她決定復仇,便命小太子用大量毒引偷襲夏侯澹。

  夏侯澹防備了所有人,唯獨沒料到懦弱的小太子會下這個手。

  小太子也知道父皇待自己冷漠,如今又封了新皇后,自己的太子之位很快就會不保。倒不如鋌而走險一次,萬一成了,他就直接登基了。

  庾晚音一時不知該佩服誰。

  也許能在這宮裡活下來的,都成了怪物吧。

  「那就去找人撬開小太子的嘴,他應該知道解藥吧。」

  蕭添采搖頭。「小太子多半不知道,就連太后都不一定知道。這類毒藥在大夏早已失傳,只有古籍中提過隻言片語,具體如何煉製根本無人知曉。」

  庾晚音道:「你的意思是,這毒是從別處傳到她手中的?」

  蕭添采似乎想起了什麼,喃喃道:「羌國……羌人善毒,他們的藥與毒都自成一體,外人難以一探究竟。」他起身便走,「臣去查查看。」

  庾晚音與謝永兒面面相覷。

  庾晚音問:「太后難道有羌國血統?」

  謝永兒道:「原文裡好像沒提她的血統,倒是寫到她毒死了老太后和先帝的原配皇后——夏侯澹的奶奶和媽媽。如果她當時用的就是這種毒,那可太久遠了,根本查不到她是怎麼得到的。」

  庾晚音皺眉思索起來。

  好消息是,夏侯澹的頭疼病因終於有眉目了。等蕭添采分析出這種毒的成分,或許圖爾能在羌國找到解藥。

  壞消息是……以夏侯澹如今的狀態,這一切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夏侯澹是晌午醒來的。

  庾晚音觀察著他的神色,面露驚喜。「頭不疼了嗎?」

  「基本不疼了。」夏侯澹對發病時的事情還有模糊的記憶,嘆了口氣,「讓你受驚了。」

  庾晚音:「……」

  有點生氣。

  氣他瞞了自己這麼久,寧願被捆成粽子也不讓自己陪伴。但轉念一想,她即使在場,也幫不上任何忙。於是那點憤怒又化作了深深的無力感。

  夏侯澹似乎能察覺她的心情,他換了個語氣:「幸好來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覺就好多了。」

  庾晚音絲毫沒有被安慰到。

  他發病原本就是一陣一陣的,下一次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來。

  她將蕭添采的推測說給他聽:「你自己有什麼線索嗎?」

  夏侯澹的腦子其實還在被釘子鑿,雖然惡龍暫退了,疼痛仍然比平時劇烈。他思緒有些凌亂,努力回憶了一下,自己記憶中第一次頭痛,是在老太后臨終時,但當時,那未來的繼後並不在場。

  至於老太后的衣發上、病床上,是否殘餘了紅色的粉末,他卻是完全記不起來了。

  夏侯澹道:「就算當時就有毒引……那毒種又是什麼時候……」

  老太后死前,那女人只是一介宮妃,從未接觸過他。何況他深知宮廷險惡,從穿來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處處小心提防著。

  庾晚音問:「什麼?」

  夏侯澹回過神來。「沒有,我是在想太后是怎麼埋下毒種的。」

  庾晚音道:「那就不可考啦。謝永兒說她毒死了你的奶奶和生母,你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哦,原來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靈地領悟了。

  據說他的生母慈貞皇后誕下他時便極為艱難,之後又一直多病,只過了兩年就過世了。

  那麼,太后是什麼時候給慈貞皇后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時候……會好心避過孕期嗎?

  夏侯澹忍不住笑了起來。

  庾晚音驚了。「笑什麼?」

  「沒什麼。」夏侯澹笑意里盛滿了悲涼,卻沒有泄露到聲音中,「這個暴君,真是倒霉啊。」

  原來自己的小心謹慎從一開始就是沒有意義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這個角色的命運便已經譜寫完畢了。

  與其說是某個人害他……不如說是彼蒼者天,要讓他一步步走向瘋狂。

  夏侯澹這一口濁氣在胸腔內衝撞,五臟六腑都在餘音中震盪,呼出口來卻只是輕而又輕的一聲:「倒霉鬼啊!」

  庾晚音神情有些異樣,握住他的手。「不會倒霉到底的。他遇到了我們。」

  夏侯澹一時間甚至沒搞懂這「我們」指的是誰。

  他的疑問一定是流露到了臉上,所以庾晚音又解釋了一句:「我和你啊。」

  從小太子口中果然什麼都問不出來。

  他自知此生已毀,見人只會陰惻惻地笑,那笑容有時竟與太后如出一轍。

  夏侯澹下旨廢了他的太子之位,責他面壁思過,卻沒有像對太后宣稱的那樣殺了他,反而以關押為名,派了些人將他保護了起來。

  這主要還是為了膈應端王。

  有這麼個廢太子活著,端王即使成功弒君,也不能名正言順繼承大統。朝中自然會冒出一批太子黨,再與他斗上幾回合。

  而如果他們滅了端王,再回頭來算太子的帳也不遲。

  庾晚音心中的另一個疑問也很快得到了解答,這答案還是謝永兒帶回來的。

  「是的,他們都以為你懷孕了。這個猜測是在你封后當天開始流傳的。要說有什麼佐證,就是你那天稍微運動了一下,皇帝就忙不迭地要把你拉走。本來信的人還不多,結果他就突然廢掉了唯一的太子,都說是為了給你腹中的孩子讓道……」

  庾晚音:「……」

  庾晚音簡直槽多無口。「廢太子不是因為太子失德嗎?」

  「人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古人的慣性思維就是『母憑子貴』。」謝永兒分析得頭頭是道,「但我懷疑是有人在利用這種慣性思維傳播謠言,這也是輿論戰的一部分。」

  「端王?」庾晚音不解,「圖啥?」

  「暫時猜不出。反正你自己小心吧。」

  話雖如此,庾晚音總不能自己跳出去宣布「我沒懷孕」吧。一時找不到澄清的機會,便只能隨它去。

  他們已經知道端王的援軍在趕來的路上,就不可能坐等著人家準備萬全。

  於是欽天監猛然算出來一個千年難遇的安葬吉日,就在三日之後。夏侯澹對著滿朝文武眉頭深鎖,左右為難,半晌後道:「按理說應是停靈七日,但母后洪福齊天,趕上這麼個千年吉日,那就破例停靈三日,提前下葬吧。」

  曾經的太后黨半字反駁都沒有,還得爭相誇他孝順。

  所有弔唁被壓縮到了三日之內。夏侯澹披麻戴孝,親自守靈。

  太后賓天那日,有皇帝病倒的傳言,可如今百官一見他端端正正跪在靈堂,一切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送走一撥皇親國戚,庾晚音披著一身風雪回到室內,立即跺起腳來。「太冷了,怎麼能這麼冷,這降溫莫非也是端王的陰謀?」

  夏侯澹敲著膝蓋站起來。「有道理,他應該是發明了局部製冷。」

  「也有可能是太后怨氣太深,你覺不覺得這裡陰風陣陣的……我剛才突然反應過來,這傢伙停靈的最後一夜還剛好是大年夜啊!她這一死,非得拉著全國人民都沒法過年,這得是多大的怨氣……」庾晚音念念叨叨。

  夏侯澹道:「過來,給你個東西。」

  「什麼?」

  夏侯澹從寬大的孝衣下摸出一物,塞進她手中。「抱著吧。」

  是個暖手爐。

  庾晚音笑了。「真有你的,怪不得你跪得住。」

  夏侯澹放低聲音道:「外面有動靜嗎?」

  庾晚音搖搖頭。

  看似空蕩蕩的靈堂周圍,其實藏了無數暗衛。

  按照胥堯所記,端王的計劃有兩種。

  一是在夏侯澹守靈時派刺客暗殺他,不留傷口,偽造出一個靈異現場。

  二是在出殯時,按照大夏禮俗,進入陵寢前的最後一段路由皇帝扶柩。這段路正好經過邶山腳下的峽谷,如果派人藏在山上推下巨石,偽裝成山崩,則峽谷中人無路可逃。

  兩個計劃有個共同點,就是都可以推鍋給太后的冤魂,正好呼應了先前散播的「暴君無德遭天譴」的輿論。

  而夏侯澹的計劃,是事先在靈堂與邶山兩處留下埋伏,如果能在對方動手前抓個現行,名正言順地除去端王,那是上上策;萬一對方詭計多端逃過了抓捕,又或是雖然抓來了,卻查不到端王頭上,他們也依舊會除去端王。至於輿論與民心,留住命再慢慢修復。

  所以這幾天裡,有任何風吹草動,暗衛都會第一時間前來匯報。

  然而,或許正是因為周圍埋伏太嚴密,引起了端王警覺,他們在靈堂里等了足足兩日,連個鬼影都沒見到。

  在包圍圈外,倒是有幾個太監、宮女探頭探腦過。如果這也是端王派來的人,那就顯得過於小兒科了,比起「準備搞事」,倒更像是「裝作準備搞事」。暗衛怕他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邊盯著靈堂,一邊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去邶山附近查探。

  這是庾晚音有生以來度過的最壓抑的春節。喪期禁樂,宮中一片死氣沉沉,自上而下閉門不出。大禍將至的氣息如泰山壓頂,連雪花都落得遲緩了幾分。

  唯一的安慰是,夏侯澹的情況似乎好轉了。

  蕭添采每天溜進來給他面診一回,望聞問切仔細體檢,還要做一沓厚厚的筆記,試圖推斷出他體內那毒種的成分。夏侯澹表情輕鬆,只說頭疼沒再加重。稀奇的是他胸口那道傷口倒是恢復迅速,如今轉身舉臂都已無大礙。

  庾晚音道:「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夏侯澹問:「什麼?」

  「你想啊,當時圖爾明明聲稱這傷口無法癒合,但放在你身上,莫名其妙就癒合了。」庾晚音沉聲分析,「而且你這次頭痛發作之後,傷口卻好得更快,不覺得奇怪嗎?」

  蕭添採在一旁插言:「這麼說來,確實有些反常。」

  資深網文讀者庾晚音道:「你所學的醫書里,有『以毒攻毒』這概念嗎?」

  蕭添采道:「啊。」他思索片刻,點頭道,「如果兩種毒都是羌人的,確實有可能彼此之間藥性相剋。」

  庾晚音大受鼓舞。「去查查看吧,直覺告訴我這是正解。」

  蕭添采應了,卻遲疑著沒有告退。「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沉。一個醫生要「借一步」說的,通常不是什麼好話。

  夏侯澹卻笑著拍拍她,道:「去吧。」

  庾晚音只得往外走。她背後沒長眼睛,也就看不見自己身後,夏侯澹投向蕭添采的威脅的眼神。

  兩人走到偏殿,蕭添采轉過身來,單刀直入道:「娘娘還記得先前的許諾嗎?」

  庾晚音正等著他通知夏侯澹的病情,聞言一頓,霎時間起死回生。「哦哦,放走謝妃是吧?嗐,我當是什麼事呢。沒問題沒問題,等跟端王決出勝負,我做主,送她安全離開都城。」

  蕭添采卻欲言又止。

  庾晚音:「?」

  蕭添采似乎在絞盡腦汁斟酌措辭。「陛下自然是吉星高照……但端王狡詐……」

  庾晚音懂了。

  對方想說的台詞是:萬一端王贏了,謝永兒豈不是走不了了?

  庾晚音先前沒仔細考慮過這一節。如果是從前的她,或許會當場點頭,提前放人。但今時不同往日,她已見識過世間險惡,便無法阻止自己想到:萬一謝永兒出去之後又投奔端王呢?即使謝永兒是真的一心歸隱,端王又怎會輕易放過這個情報來源?

  「這樣吧,」她緩緩說,「等太后出殯當日,端王跟著發引的隊伍出城之後,我派人送謝妃從相反的方向離開都城。」到那個時候,端王再找她也來不及了。

  她原以為蕭添采還要爭論兩句,沒想到這少年相當明事理,當即跪下行了個大禮。「娘娘大恩,臣當謹記。」

  庾晚音忙將他攙起來。「別這樣,我受之有愧。之前答應過放你跟她一起走,但眼下陛下這毒尚未找到解藥,實在還得依靠你。」

  蕭添采沉默了一下,溫聲道:「臣從未想過離開。謝妃娘娘餘生安好,臣便別無所求了。」

  庾晚音忍不住露出了仰視情聖的眼神。「其實你也可以別有所求的,大家不介意。」

  蕭添采僵住了,不自在地低下頭。「臣……臣自知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心。與其弄得相看生厭,不如送她離開。日後天大地大,她每見一處山水,或許也會憶及故人。」

  情聖,這是真的情聖。

  庾晚音肅然起敬。「放心吧,我會去安排的。」

  蕭添採得了她的保證,千恩萬謝地走了。離去時還弓著腰,不敢讓她瞧見自己臉上的愧色。

  他急於送走謝永兒,並不全是怕端王。也是怕庾晚音發現,其實自己即使留下,也沒有多少價值。

  皇帝剛才那個威脅的眼神,是在提醒自己別說不該說的。

  比如,他體內的毒素從出生之前埋到今日,已經積重難返了。小太子偷襲的那一大把毒引,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又比如,太后臨死的那句遺言其實是四個字:「此毒無解。」

  靈堂里,夏侯澹目送兩人走遠,立即尋了張椅子坐下,雙手抵住額頭,那力道活像要將它擠爆。

  持續不斷的疼痛中,已經模糊的記憶忽然又浮上了眼前。他重新瞧見了若干年前,病榻上喘著氣等死的皇祖母。在徹底咽氣之前的一個月,那可憐的女人每天都在神志不清地號叫。當時沒人知道她在號什麼。

  如果等待自己的也是同樣的下場……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

  那種鬼畫面,他可不想被她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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