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火樹

2024-10-01 15:52:52 作者: 明月傾

  晚宴凌霜才出現,自然是挨了婁二奶奶一頓說,蔡嫿倒沒說她什麼。

  凌霜仗著嫻月是新娘子,當著眾人不好罵人,等到鬧洞房的夫人們進去後,她才溜邊進去,雖然看桃染那樣子,已經把凌霜面聖那番議論告訴嫻月了,嫻月偶爾的一瞥也確實有點秋後算帳的意思,但鬧洞房的夫人們可不是吃素的,很快嫻月就無暇他顧了。

  先是撒帳,說了許多吉祥話,又鬧著要小孩來滾床,雲夫人好不容易攔下來,又開始調笑起和新娘並坐的探花郎來,說白日裡寫的卻扇詩不算,一定要再寫幾首。

  賀大人這時候脾氣是極好的,只是眼中噙笑,並不說話,免得夫人們更來了興致。

  畢竟賀大人素日威名在外,今日一看,火紅吉服襯著俊美面容,貌賽潘安,不愧是探花的玉面郎。

  

  而且脾氣好得很,夫人們漸漸也大膽起來,逼問他以後家中是何人做主。

  「自然是夫人做主。」賀大人答得乾脆。

  「答得這樣快,只怕是敷衍!」梅四奶奶第一個笑起來:「不行,還要審。」

  「審什麼,咱們直接動真格的吧。」

  姚夫人笑道,她不知從哪找出賀雲章一件衣裳來,遞給嫻月道:「快給他坐在身下去,以後包管他一世服你的管。」

  夫人們花樣百出,又讓新人給婁二奶奶敬茶,又要問賀大人第一次看中新娘子是什麼時候,賀大人只不肯說,夫人們又要看交杯酒,好在飲過合卺酒後,禮官娘子上來打圓場,婁二奶奶也催,說是太晚了,只怕新人累壞了。夫人們又鬨笑道「到底是岳母疼姑爺……」

  好不容易鬧完了洞房,把夫人們半推半送催出了門,婁二奶奶再三保證,後堂里擺了幾桌牌,夜宵也備好了,感激夫人們今日添妝,沒有好好用宴席,聽戲也沒挺全,所以又在堂下擺了一台戲,唱通宵戲,夫人們飲酒打牌,醉了就睡下,也是給新娘子暖宅添喜了。

  姚夫人牌癮大,立刻嚷著「二奶奶這是準備灌醉了我們贏錢呢,先說好,今日誰都不准走,不到天亮,誰說散場,罰她一百……」

  夫人們的聲音終於走遠了,洞房中只剩下一對新人和伺候的桃染等人,桃染還傻乎乎地在問「小姐要不要喝點茶,咱們把鳳冠卸了把……」旁邊黃媽媽聽得好笑,悄悄拉她一下,桃染還不解地道:「娘拉我幹什麼?」,被黃娘子笑著罵了句「傻丫頭」才反應過來,紅著臉退下去了。

  「小姐有事叫我呀。」

  她囑咐完,跟著黃媽媽一起退下去了,把一臉懵的阿珠也拉走了。

  嫻月當然知道她們也走不遠,多半還是在外間呢,不由得臉上發燒。

  新房中一片紅,滿目錦繡,金漆箱籠,賀大人站在其中,是皎皎如月的少年郎,笑道:「這下好了,小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嫻月立刻瞥了他一眼,啐道:「登徒浪子。」

  賀雲章頓時笑了,走近來,順手將桌上的銀燈擎在手中,走近來。

  金繡葳蕤,錦帳低垂,嫻月坐在其中,漂亮得像廟中的神女,光照在她低垂的眉目上,面容漂亮得像玉,她顯然也是知道的,所以儘管臉頰微紅,仍然泰然地接受他的目光。

  如果是站著用燈照,或是目光裡帶著審視的話,這場面都不會太好看,嫻月也自然饒不了他。

  但賀大人直接低下了身來。

  他半跪在拔步床的地坪上,舉著燈,照著自己的新娘,神色幾近虔誠。

  「今夜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他這樣輕聲念道。

  嫻月抬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

  「我家的門第自然無法與賀大人匹配,怪不得賀大人把我比作侑酒的歌女之類呢。」

  賀雲章頓時笑了。

  「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做很久了,尤其是在小姐每次這樣說話的時候……」

  「什麼?」嫻月本能地問。

  賀雲章沒有回答,他只是站起了身。

  但凡閨閣小姐,再有風情,被男子這樣近距離地湊過來,也是本能地閃躲,嫻月也不例外,她坐在床上,腰肢往後閃躲,卻被攬住了。

  賀大人捕雀處出身,常年佩刀,有著修長的身形,像一頭漂亮的白狼。

  雲姨講過的故事一時間都涌到眼前來,嫻月頓時臉紅如燒。

  但賀大人並沒有做那許多的壞事,他只是勾住了嫻月的腰,湊近過來。

  探花郎的眉眼這樣俊秀,嫻月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見他漂亮的顴骨,然後才感覺到唇上微妙的觸覺,她幾乎有點無措地往後倒過去,卻被穩穩地攬住了。

  錦帳上遍繡金色團枝花紋,被褥軟得像一場春日的楊花雪,或是溫暖的沼澤。

  嫻月像一隻被捕獲的蝴蝶,被困在紅色的錦緞和這華貴的拔步床中。

  她常常讓人忘記她的纖細和脆弱,直到無處可逃的現在。

  她素日的嬌氣常讓人覺得這時候是該欺負一下她的,就像凌霜常常趁這時候拿被子把她裹起來。

  好在賀大人從來不會對她做什麼壞事。

  他只是俯下身來,溫柔而虔誠地,親吻了她。

  盛筵也終究要散,越是曲終人散的時候,越顯出孤家寡人的孤獨來。

  好在蔡嫿的性格鮮少自憐,她看道家,只覺得世上的事都是禍福相依,沒有什麼值得痛苦,就連現在也不例外。

  在凌霜的出格舉動下,婁家作為娘家人,索性都在賀家過了這一晚,婁二奶奶自然是酣戰通宵,婁二爺也只好在上房安睡,卿雲倒是早早回家收拾殘局,還問過她要 不要一起走,蔡嫿當時在等凌霜,就沒有一起回去。

  誰知道等到了席都快散了,如意才匆匆跑過來,告訴蔡嫿:「蔡小姐,我家小姐約了賀侯爺去比觀星了,現在三個人已經去爬觀星樓了,讓我陪蔡小姐一起回去。」

  「知道了。」蔡嫿淡淡道。

  她倒不生氣,因為知道多半是賀南禎挑釁她,凌霜的性格最爭強好勝,賀南禎偏偏又喜歡逗她,多半是因為秦翊的緣故,三個人里自然還有個秦翊,他做裁判。

  凌霜也確實愛玩,常想出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法,有時候也挑釁賀南禎和她打賭,玩得不亦樂乎。

  蔡嫿便準備自己回去,讓如意不用管了,去陪她家小姐就是。

  誰知道如意答應了一聲,又連忙遞給她個小包裹。

  「是什麼東西?」

  蔡嫿不解,打開一看,原來是兩本書,還有一包紫藤餅。頓時笑了。

  「小姐說,書是秦侯爺幫他找的,賀令書大人當年藏了一套篆文的《呂氏春秋》,只有秦家知道,她找了一會兒,只找到這兩本,已經跟賀侯爺打過招呼了,讓小姐拿回去看。

  「紫藤餅是記得蔡小姐說小時候吃過蔡夫人做的,京中很少有人會做這個,沒想到賀家的看盤裡有,她就乘人不備,都拿出來了,一共八個,被四小姐搶了兩個吃了,小姐若覺得味道是對的,她就去問看盤是賀家的廚房做的還是人送的,橫豎物證都在,找到廚子也不難。」

  蔡嫿被她逗笑了。

  看盤顧名思義,就是用來看的,也只有凌霜了,能幹出這種事來,這雖然不比把供品拿來吃那麼驚世駭俗,但也差不多了。

  紫藤花餅的事,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什麼時候提過那麼一嘴了,偏她記得這樣清楚。

  「好,替我謝謝你家小姐。」她囑咐如意道:「記得提醒她,今晚月光暗,只怕有風,別在觀星樓多待,早點回家睡覺,不然二奶奶知道,又要說她了。」

  「好的。」如意脆生生答應了一聲,一溜煙跑了。

  蔡嫿帶著小玉上了轎子,其實也多虧凌霜了,婁家二房雖然人都善良熱情,但凌霜才是她們把她視為自家人的緣故,幾乎把她當成第五個小姐了,連隨轎的婆子也不例外,見轎夫退下去,還過來攙扶她上轎子,連聲叫小姐。

  轎子出了賀家的門,外面卻有點走不太動,好像是外面宴席上的老爺們也選在這時候離席,好像是因為戲剛好唱完了火燒赤壁,孫吳聯手,大破曹軍,大人們看了個心滿意足,這才紛紛告辭回家。

  蔡嫿的轎子其實已經是從偏門走的了,但出來還是在鶴榮街上被堵住了。

  其實鶴榮街就在賀府前面,正經的官道,雙轎並行都來得,不容易堵,等到婆子問了回來,蔡嫿才明白緣故。

  「有位大人正起轎,其餘大人們都在一邊避讓呢,所以堵住了。」婆子這樣說道。

  蔡嫿沒說話,沉默了一下,才問道:「是太常寺的董大人嗎?」

  董大人卸了太師的職後,在太常寺掛了個閒職,好看顧自家的子弟。

  「不是,是趙……」婆子剛要回答,蔡嫿只淡淡道:「知道了。」

  既然不是當過太師的董大人,那除了聽宣處的那一位,和今日洞房花燭的那一位,滿京中還有哪位大人,有這樣的威風呢?

  路走不通,她索性讓停了轎子,在路邊等前面人過。

  但世上的事總是相互的,她遣了婆子去看別人,別人也自然也看見了她,很快就來了個小廝,問道:「是婁家二房的轎子嗎?」

  婆子連忙答是,還上去回答了轎子裡誰,其實不用答,對方也能猜到的。

  婁家二房女眷里,二小姐就是新娘子,大小姐守禮,早早回去了,三小姐面完聖一溜煙跑了,要回去也不會是現在,婁二奶奶更是在陪夫人們打牌,不會單獨走。轎子裡除了她蔡嫿,還能是誰呢。

  捕雀處是最鋒利的刃,聽宣處卻是最完美的文書,事事周全,比世人都深謀遠慮,這世上哪有他想不到的事呢?所以不做多半不是疏忽,就是不想做罷了。

  小廝倒客氣,顯然問這一下也不是確認,只是找個話頭而已,和婆子說了兩句,都不用去告訴自家主人,直接道:「我們爺說了,既是辦喜事的主人,自然先過。沒有受了款待,反堵住主人的道理。小姐的轎子先走吧,前面會把路讓出來的。」

  跟轎子的婆子哪受過這待遇,歡天喜地道:「那怎麼好意思。」被小廝勸了兩句,才讓轎夫起轎。

  果然走到前面,那些大人們的轎子都等在路兩邊,像讓趙擎的轎子一樣,安靜地等她先過。

  這都不是賣婁家的面子了,純粹是趙擎的威風。

  她們這些守規矩的小姐,反而不愛教丫鬟,小玉也是,心思淺得很,也是跟著蔡嫿沒怎麼神氣過,從轎簾縫隙中偶然窺見外面這樣大陣仗,頓時激動得很,等轎子過去那一段,朝蔡嫿道:「小姐,趙大人還是厲害呀,比賀大人也不差了。」

  年輕女孩子,今日見識了這樣盛大的婚禮,奢侈的婚宴,聖上親自主婚的體面,哪有不羨慕的,小玉作為丫鬟,自然也對自家小姐有這樣的期望。

  蔡嫿沒說話,只是讓轎子快走。

  但走過一段,到了朱雀大道上,遠遠就看見後面一頂轎子跟了過來,越走越快,漸漸就追了上來,有點與蔡嫿的轎子並行的意思。

  總是這樣的,像是特別的,但又不夠特別,那點特殊的待遇讓人心潮澎湃,但那點不夠,又始終如鯁在喉。

  咽不下去,但吐了又總覺得可惜,忍不住想:「那如果呢?」

  世人患得患失,看不透,多半就是如此。

  一夜夜地輾轉反側,反覆思量,最後也不過是在網中越困越緊而已。

  但蔡嫿漸漸也看得透了。

  她是讀老莊的人,自然知道如何化蝶。

  當然,她也許做不成蝴蝶,蝴蝶是嫻月那樣漂亮的人才能當的,她大概是飛蛾,或者別的什麼東西,蒼白,也纖細,但不過是淡淡的一抹,像春日的白蘭花,夏日的香茉莉,能放在案頭點綴馨香自然好,但要因為這個放棄世上的繁花似錦,實在讓人覺得有點不值得。

  但凌霜說她值得,蔡嫿有時候也忍不住想,也許自己真的值得。

  也許她也是一段錦,不如嫻月價值連城,但她也是迴文錦,一針一線,嘔心瀝血織成這樣繁複的花紋,也值得人認認真真地讀。

  也許是今日不該去看鬧洞房的,知道儘管是知道,但那樣近距離地看著,看著年輕的探花郎,位高權重的賀大人,給出整個京中最奢侈華貴的婚禮,站在他的新娘子面前,還是那樣溫柔而手足無措,仿佛再好的東西也配不上他的新娘,仿佛只要站在她面前,他就褪去了所有光芒,只是像個傻瓜,無可救藥地愛著她。

  「停轎。」蔡嫿淡淡道,「讓趙大人先過吧。」

  也許趙大人也認真看過了今天的婚禮,也許他也有所感觸,蔡嫿的轎子停下來,他的轎子卻也停了下來,還停得這樣近,深夜的街道一片寂靜,兩頂轎子幾乎是並排停著,誰也沒先說話。

  「小姐?」小玉有點不安地問。

  蔡嫿沒說話,她讀過許多書,自然知道如何弄權,也知道先開口的人多半要先輸。

  但她不是凌霜,她幾乎不在乎輸贏,她沒有那麼強烈的自我,她是會主動送出點心的女孩子,她也能夠容忍許多事,甚至在那一首春日宴之後,她計劃的未來中,仍然有他的位置……

  她不在乎輸贏,但他在乎。

  他總歸是想贏。

  蔡嫿許久沒說話,小玉緊張地看著她,驚訝地發現自家小姐臉色竟然異常平靜。

  轎子停得這樣近,深夜的長街靜得連針落地也能聽見,不管說一句什麼,總歸是彼此能聽見的。

  但蔡嫿仍然是對小玉說。

  蔡家儘管敗落,她仍然是閨閣小姐,沒有與外男對話的道理。

  「今日我去看了賀家的燈,從來只在詩書中看火樹銀花,不明白為什麼值得大書特書,親眼見到才知道,原來那樣璀璨,光華耀眼,人站在燈前,有種恍惚的感覺。

  「讀書太多,常覺得這世上的事都沒有什麼,書里都有了。

  「直到親眼見到,才知道原來我也不過是個凡人,就好像下雪會覺得冷一樣,就算在書上讀過一萬次,站在那樣的燈面前,仍然會覺得心神搖晃,眼睛發熱。

  「那瞬間我忽然覺得好遺憾。

  「看燈的人那麼多,大人們有自己的夫人,夫人們有自己的孩子,每個人都在說一樣的話,說你看呀你看呀,這燈多好看,多亮,多耀眼……

  「我儘管覺得這些話毫無意義,不知道為什麼,仍然控制不住想流淚。」

  蔡嫿坐在轎中,深夜的寒意包裹著她,眼中的淚卻仍然滾燙,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又似乎只是錯覺。

  「趙大人也會像我一樣感到遺憾嗎?」她終於朝著另一頂轎子裡的人道:「遺憾這個春天就這樣過去了,遺憾火樹銀花落下來的時候,那個想讓你和他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的人,卻不在你身邊嗎?

  「也許我只是不是那個值得的人罷了,我也希望趙大人早日找到那個會讓你遺憾她不在身邊的人吧……從前種種,是我打擾了。」

  趙擎沒有回答,而蔡嫿也沒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讓小玉叫轎夫起轎,婁家的轎子又輕又快,蔡嫿不知道趙擎的轎子還有沒有跟在後面。

  因為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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