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值得
2024-10-01 15:51:59
作者: 明月傾
京中的花信宴已經結束,最後一場花也開完,已經是初夏了,緊接著就是綠葉成蔭,滿枝的夏日,蟬鳴,溪水,大雨濺起泥土的氣味,緊接著是秋日的紅葉,和冬日的大雪,時間過得極快,一不留意,就會是匆匆一年。
賀府的時間,就是這樣快,有時候又幾乎是靜止的,像夏日漫長的下午,烈日下伴著蟬鳴,長得好像永遠不會結束。
雲夫人在睡榻上看書,因為不用出門,穿的是家常衣衫。
她正是婦人最美的時候,膚如凝脂,喝了點酒,小睡了一場,釵褪鬢松,風情萬種,這麼好的年紀,卻孤身一人。
像一樹花開在無人的深山,化成泥也沒有人看見。
她沒想到嫻月會來,但也並不意外,見她匆匆進來。坐起來笑道:「你身體大好了?什麼事這麼急?」
嫻月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直接跪了下來。
雲夫人倒嚇了一跳,道:「為什麼行此大禮?」
她看了一眼紅燕,示意她攙起來。
嫻月卻不肯動,她跪在地上,垂著眼睛道:「我要問雲姨一件事,我知道很冒犯,也會讓雲姨很痛苦,但請雲姨指教我這一次。」
雲夫人表情嚴肅起來,應該是猜到了,她擺擺手,讓紅燕下去了。
琉璃閣里只剩下她們兩人,是母女般的獨處,世人說的,女子嫁前,最重要的事,要由自己的母親來教,四下無人私語時才好說。
嫻月抬起了臉,看著雲夫人。
她曾經無數次為雲夫人惋惜過,也曾陪著她大醉一場,她並不覺得雲夫人身邊沒有人可惜,那遺憾更像是齊頭的釵,卻摔碎了一股,數遍京城的王侯,也無人可以彌補。
「值得嗎?」她輕聲問雲夫人。
雲夫人許久沒說話,她的眼睛一瞬間變得非常遠。
她的思緒飛到許多年前,樂遊原上的秋天,是他教她騎馬的,執鞭牽馬,笑說是她的下人。
許多個夏日的午後,靠在他腿上安靜睡去,因為知道醒來他還在,所以總覺得夢都是明亮的。
永遠沒有那樣的醒來了,永遠是夢裡覺得他還在,醒來才知道已經死去很多年了。
有次喝醉了夢見他,夢裡是過年,熱熱鬧鬧地,在人群里看著她笑,一句話都不說,仍然覺得很安心。
當然她仍然很快樂,她擁有許多好東西,因為他曾經很愛她,愛到可以跟她分享他的一切。以至於直到今日,京中仍然流傳他們的故事。
許多隻言片語拼出她的賀明煦,活在世上的傳言中。
世上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但擁有過就是值得,十七歲看過的明月當然不在了,但十年二十年,那月光仍然夜夜照在心裡。
雲夫人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嫻月的眼淚也迅速下來了。
真是痴兒,會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早就不管值不值得了。
這個答案對她甚至都沒有意義,不是飛蛾撲火,甚至比那還要篤定,像水往下流,山石往下落,春天到了花會開,用盡世間一切的力量,也無法與之對抗。
但她還是回答了嫻月的問題。
「值得。」
她說。
賀雲章到桃花塢的時候,嫻月正在初夏的河灘上,找一塊石頭。
桃花都落了,所有的綠樹都是一樣的,乍一看幾乎分不出區別,沒人知道哪棵樹有過一場盛大的春花。
四周草木繁盛,連水也是綠的,山間風大,又要黃昏了,更冷,桃染急得叫小姐,嫻月不應聲,只是垂著頭在地上找。
她想找到那塊石頭,雲想容的浣花,賀明煦的停筆。
是有過的,那些深切的情意,十年二十年,提起仍然讓人眼睛發紅。
生老病死,不以人力為轉移,這世界多廣闊,凡人多脆弱,命運波譎雲詭,半點不由人。
人死了,還會有情意嗎?
但石頭還在那裡。
山谷里響起馬蹄聲,她知道賀雲章來了,他當然會來,賀大人會一直找到她,不管她去到哪裡,不管她還會不會回來。
她問雲夫人,不是問未來的自己,是問未來的賀雲章。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如果一切都救不回那個人,如果連城錦真的只有一寸長,會值得嗎?
不是在情意濃重的當下,是在十年二十年,無數次午夜夢回之後,還覺得值得嗎?
而雲夫人說值得。
桃染終於不吵了,嫻月抬起頭,看見賀大人,穿的仍是面聖的衣服,朱紅錦袍,是探花的青年郎,見她看自己,朝她微微笑,把自己的披風披到她身上。
山間風大,天要黑了,嫻月站在風裡,有種接受命運的美。
「帶我去找你的石頭吧,賀大人。」她這樣輕聲說道。
賀雲章沒說話,只是牽起了她的手。
他帶她走過河灘,在前面替她踏過每一塊石頭,提醒她每一個不安穩的落腳點,在一個不起眼的河岸邊,找到一塊平平無奇的青石,將它翻了過來。俊秀的筆跡,十年前的鐫刻,是賀明煦寫的字:停筆。
那天芍藥宴上,他說他找到了那塊石頭,但他沒說他把石頭翻了過來。
他藏起了這塊石頭,就像藏起一顆心一樣。
如果不是嫻月來,那世上所有人,都無法再找到這塊石頭。
凌霜沒有說錯,他從來沒有選擇。
嫻月的眼淚立刻就落了下來。
「要是我一直不來呢?賀雲章,你怎麼辦?」
「那我就一直等。」他帶著笑看她:「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他用他所有的可能,等他的連城錦,哪怕只有一寸。
「那要是我嫁別人呢?」嫻月立刻問道。
賀雲章的眼神有瞬間的一冷,但轉瞬即逝,嫻月當然知道那一瞬間他腦中閃過的念頭,是屬於捕雀處的那一面,權臣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像他知曉嫻月的城府一樣,嫻月也知曉他的。她甚至也喜歡這一面,就像欣賞一柄鋒利的劍。
但賀大人什麼都不說,只是有些固執地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嫻月頓時就笑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從來只會說怪話的婁嫻月,終於也有好好說話的時候。她牽住了賀雲章的手,兩人從原來的路走回去。
「你要活很長,不要做危險的事。
「你要一直對我很好,不准對我生氣,就算生氣,也不准對我不耐煩。
「我不是身體很好的人,我也很俗,我喜歡權力,喜歡富貴,但如果那些都沒有,我要你活著。」她像第一次認識一樣耐心地囑咐賀雲章。
「好。」賀大人答應道。
「你不准受傷,如果受傷了,也得讓我知道,不管我會不會生氣……」
「我知道。」
賀雲章笑了,大概又想起了那道斜紅的「典故」。
「我的身體一直沒問題,倒是婁小姐,要好好養身體才行。」他笑著道:「回春丸吃不吃都沒關係,但還是試試比較好。」
他把一顆糖似的東西餵給她。嫻月問了句「是什麼」,一邊問一邊已經吃了。
「是宮裡的藥梅子,用參、蜂蜜、白芍,幾味藥焙著,驅寒是最好的,又不用怕上火。」賀雲章告訴她。
嫻月習慣性地嫌棄道:「有點酸。」
但她並沒有吐出來,而是跟在他的身後,朝河灘外走著。
賀雲章的手溫暖而堅實,即使到了這時候,他仍然是守禮的,嫻月卻不守禮,趁他走在前面,故意踩在他的影子上。
她不在乎山風會不會吹亂自己的頭髮,也沒想過太陽會不會把胭脂曬得太濃。
最聰明,最跋扈的,像個狐狸般狡猾,也像狐狸般漂亮的婁嫻月,在這一刻,似乎變成了個幼稚的小女孩子,她不需要那些鋒利的刺了。真滑稽,說出去一定沒人信的。
這世上沒有她拿不下的男人,但最終她拿下的,是一個她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偽裝過,算計過,也沒有賣弄過風情的人。
他見過這一切的背面,看過她所有不堪小心思,仍然當她是價值連城的錦緞。
他見過她最壞的樣子,最終擁有最好的婁嫻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