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揚州

2024-10-01 15:51:41 作者: 明月傾

  揚州的水陸碼頭有四個,其中運河上那個叫做楊柳渡,都說楊是揚州的楊,柳是因為遍植柳樹,也有說是因為楊柳是一體的,總之繁華得很,也有上百年的歷史了,用揚州民諺說,叫「糧走東來茶走西,楊柳渡頭養金雞」,金雞具體是什麼意思,也說不準,大概是說楊柳渡的貨船來來去去,日進斗金的意思,從早上雞鳴天還沒蒙蒙亮,一直到深夜,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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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來北往的客商,貨船,以及專做碼頭生意的酒店、飯館,以及各色小販,車船店腳牙,一應俱全。

  北方規矩,管販馬的和販人的一律叫牙子,所以專有人牙子的說法。揚州水鄉,販馬的少,還是販人的多。

  天亮就牽了一長溜的男女奴僕,就在渡頭販賣,其中做得好的,還有自己的店面,兼賣茶湯。

  有家做得差的,是對乾瘦的中年夫妻,本來帶的人就不多,只有四五個,賣了三天,只賣出兩個,剩下個黃頭髮的乾瘦小女孩,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穿著補丁累補丁的衣服,蓬著頭髮,草鞋也只剩一隻了。

  神色憊懶,一雙眼睛凹進去,脾氣還不太好,被人多看了兩眼,就立刻瞪別人,所以幾天了,連問價的也少。

  午後偏又下了雨,賣茶湯的婆子見人牙子夫婦里的那個婦人沒帶傘,招呼她進來避雨,兩人說些閒話,也就說起了這個賣不出去的小女孩。

  原來她就是揚州附近鄉下人家的,說是家裡有個賭鬼爹,娘又是不濟事的,所以雖然孩子不多,還是把她賣了出來,拿錢還了賭債的。

  婦人當時上門看過,見這女孩子倒也機靈,長手長腳的,有點力氣,就買了下來,準備轉賣給當地的大戶人家做丫鬟的。

  誰知道這小女孩倔得很,逮著機會就逃跑,總是跑回家去。

  沒錢坐船,就繞路走江橋驛,天黑也不怕,幾十里路,一雙赤腳就走了回去。

  任憑主人家怎麼打罵,就是不改,一個月跑了三次,那戶人家沒辦法,叫來這婦人,又讓她領回來了。

  所以這婦人把她帶到碼頭上,看能不能賣給個嶺南或者北方的客商,天南地北地帶了去,讓她跑也沒處跑,也許就消停了。

  賣茶湯的婆子看了,就不說話了。過了半晌問道:「這丫頭叫什麼名字來著。」

  「這樣的人家,能有什么正經名字,只叫做二丫頭,你叫她阿二就行了。」

  婦人說著,把阿二頭上狠狠戳了一下,阿二看起來蔫蔫的,脾氣倒倔,立刻瞪她一眼,婦人立刻罵道:「你再看,把你腿不打折了的,賠錢貨。」

  阿二手被捆著,倒也不跟她硬犟,只是眼睛仍然不老實,四處看看,她雖然也看碼頭上的人,但看得最多的還是茶湯店裡的那個青年。

  那青年像是在等人,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生得非常俊秀,像是個富家子弟,不知為什麼,身邊卻沒帶隨從。

  穿的錦袍雖然舊了,但還是很有樣子,手上拿著把大扇子,像是在茶湯店等誰似的。

  阿二把他看了幾眼,他立刻就察覺了,也把阿二看了眼,笑眯眯的,懶洋洋搖著扇子。

  剛好人牙子婦人去外面找自己丈夫去了,把阿二就順手捆在木桌上了。青年說了句「阿婆,勞煩幫我買一碗綠豆酥來。」

  順手扔下賞錢來,給得很大方,茶湯店的婆子也屁顛屁顛走了。

  店堂里只剩下阿二和這青年,青年卻對她毫無興趣的樣子,從袖子裡拿出一本小書開始看,上面還似乎畫著小人,五顏六色的,阿二竭力裝作若無其事,腳還是不由自主地朝他那邊挪了過去,等挪到面前了,青年卻忽然把書合了起來,抬起眼睛,把阿二逮個正著。

  阿二確實有點土霸王的神氣,身上被打得青一條紫一條的,還敢凶人,道:「給我看。」

  青年瞥了她一眼,沒理她,阿二立刻抬起腿來,踢他坐著的板凳腿,踢了兩下,青年直接伸出手來,一把拎住她衣領,把她按在了桌面上。阿二掙扎了兩下,動彈不得。

  「消停了?」青年問她。

  阿二不說話,等青年一放過她,她立刻就衝過去咬他,可惜又被躲過去了。

  但青年不怒反笑了。

  「你屬狗的?」

  他一笑起來灑脫得很,一腳踩在板凳上,逗阿二:「這樣,你學小狗叫一聲,哥哥就把書給你看。」

  「給我,不然我喊了!」

  「你喊什麼?」青年笑道。

  「你根本不是男的。」阿二惡狠狠地看她:「我喊出來,看你怎麼辦。」

  但出乎她意料的,這扮作青年模樣的女孩子不僅不害怕,反而笑得挺開心的,逗她道:「你怎麼看出來的,告訴我,我就把書送給你。」

  阿二狐疑地看著她,似乎在判斷她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但那本書的誘惑實在太大,她終於忍不住嚷道:「男的怎麼會叫阿婆,都是叫婆子,而且你的腳也太小了。」

  凌霜的身高其實不矮,放在男子裡也並不遜色,但越是四處奔波的人,鞋子越要合腳,她的腳大小跟她這個身高的男子,確實是不太匹配的,沒想到這小女孩眼睛還挺尖的。

  凌霜果然說話算數,真就把那本小書扔給了她,阿二立刻上去用下巴按住了,她雙手還被捆著,艱難地反過手來,用手指翻著書。

  「你識字?」凌霜問她。

  「不認識。」阿二脾氣凶得很:「關你什麼事?這是我的書了,不識字也是我的。」

  凌霜看得好笑,見她幾下把書看完,道:「你倒挺聰明的,我再問你個問題,你答得上來嗎?」

  「什麼問題。」阿二警惕地看著她。

  「賣你的那個人牙子婦人,不太會做生意,你能看得出來她笨在哪嗎?」她笑著考這小女孩。

  阿二眼睛轉了轉,似乎是知道答案的,但又不甘心這樣說出來,道:「告訴你有什麼好處?」

  「你猜?」凌霜笑眯眯問她。

  阿二眼睛滴溜溜轉,小孩子的城府,再深也有限,況且現放著本書在這裡,誘惑也不小。她忍了又忍,最終沒忍住說了出來:「她笨,看不出阿婆問她就是想買我,還說我愛逃跑,說了別人肯定就不買了。她連丟了一單生意都沒發現。」

  「聰明。」凌霜讚賞道。

  阿二有點得意,剛想問她有什麼好處,只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走了過來,朝這男扮女裝的傢伙行了個禮,這老頭也有點怪,不像一般的販夫走卒,但也不像普通良家人,說是老僕人也不像,說了句什麼。

  「你都安頓好了?」

  凌霜問他,順手又給了他點銀子,老頭子去了,凌霜順手從靴筒里拔出匕首來,把阿二手上的繩子割了。

  阿二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又往外看看人牙子夫婦回來沒,凌霜又笑了,道:「別看了,我把你買下來了。」

  「你不怕我跑?」阿二呆呆地問。

  「你想回去?」凌霜順手摸出點銀子來,遞給她,道:「那你坐船回去吧。」

  不過是二兩碎銀子,阿二見到銀子,立刻一把攥住了,就要跑,跑到門口,見凌霜又坐下了,還端起茶湯來喝,似乎並沒有挽留她的意思。

  她站在門口,穿著一隻草鞋的腳在地上磨了又磨,只是不說話。

  凌霜看出她心思,笑道:「怎麼又不回去了?」

  「我爹愛賭,我娘不喜歡我,只喜歡我弟弟,我回去,他們把錢花完了,還是要賣我的。」

  「你怕下次買你的人沒我這麼好?」

  凌霜招手叫她過來,阿二磨蹭了一下,還是走了過來,凌霜把她身上的麻布衣裳後領翻了翻,看了看背上的鞭痕。

  「你看,他們都不知道,脾氣倔歸脾氣倔,挨打的時候,還是和大家一樣會很疼的。」凌霜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道:「我們只是不喜歡喊疼,對吧?」

  阿二的眼睛頓時紅了,眼淚也滾下來了,她立刻惡狠狠地抹去了眼淚,瞪著凌霜。

  「我要和你一樣,成為買別人的人。」她道:「我以後再也不要被賣了。」

  「好說。」凌霜揉了揉她的頭髮。

  阿二看了她一眼,大概在判斷她會不會接受自己的要求。

  「你能不能再給我點銀子?」

  「你要拿去幹什麼呢?」凌霜明知故問。

  「我要給我娘。」阿二大概自己也覺得沒出息,聲音小小地道:「我怕我還沒長大回去,她和我弟弟就餓死了。」

  凌霜無奈地笑了。

  越倔的人,心其實越軟,因為認定了誰,就是一輩子的事。

  只是世人都不喜歡她們的犟脾氣,所以也連帶著以為她們心狠罷了。

  「好。」她答應道。

  阿二從跟了凌霜後,用賣茶湯的婆婆的話說,叫「交了大運」了,換了新衣裳鞋襪,連蓬亂的黃頭髮都梳齊了,跟在凌霜後面,像個小丫鬟的模樣了。

  凌霜嫌女孩子的衣裙累贅,給她買的都是小廝的衣裳,她也穿得有模有樣的,她原本在揚州城生活過,靈活又能幹,給凌霜談生意的時候跑腿送消息,又快又好。

  還學會了和碼頭上的小廝吵架,討價還價,買的糯米甜糕都要比別人多幾塊。

  就是有一樣,她實在不懂自家這個主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在揚州是要做生意?還是要暫時歇腳,她不問,凌霜也不說。

  阿二跟了她三天,到第三天下午,凌霜忽然帶她去了揚州城幾個地方,一個是漕運衙門,一個是個小巷子,裡面大片民居院子,都是衙門的家屬住的。

  阿二不解,問道:「小姐,你要買房子嗎?我們要在揚州住下來了?」

  凌霜並不回答,阿二又追著她問:「老陳爺爺說教我識字,是真的嗎?」

  「他教不了。」

  「為什麼?」

  「他明天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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