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菩薩
2024-10-01 15:51:35
作者: 明月傾
嫻月病了一場,除了臉色蒼白點,瘦點,倒也還好,已經是四月,她還穿著春日的衣裳,病了更要鮮艷,穿的是杏子紅的衫子,襯著滿山翠色,整個人如同花蕊般嬌嫩,儘管只是戴了尋常玉石頭面,絨花押鬢,還是美艷一如既往。
「你怎麼來了?」卿雲又是驚喜,又是擔憂,拉著她道:「山間風大,今日還要上山,累得很,你在家好好休息就行了。」
「我不來,你們兩個不早被人欺負死了。」嫻月嫌棄地道。
「哪有那麼誇張……」卿雲無奈地笑道。
「你別管。」
嫻月拿出團扇開始搖,風流美貌的人才有這樣自信,不管什麼時節,不管什麼流行,她只按她的來,反正她用的東西,也很快會成為主流。
很多人都以為體弱的人只怕冷,其實不止怕冷,還怕熱,冬天比人畏寒,夏天別人都沒熱,她又開始虛起來,實在讓人好氣又好笑。
就這樣,也沒妨礙了她在女孩子堆里立威。
她坐下,早茶剛好擺了上來,女孩子們都坐下飲茶,也有會見風使舵的,或是精明上進的,就上來給她賀喜了,都叫嫻月姐姐,說著恭喜。嫻月也都淡淡的,遇上可拉攏的,就多說兩句。
等茶過三巡,夫人都走了,果子也上來,她就發話了。
小花廳里女孩子們三五成群圍坐著,也有幾十號人,她就敢這樣旁若無人地站起來,桃染也得力,立刻道:「各位小姐,我家小姐有話要說,都靜一靜,多謝了。」
桃染跋扈,嫻月反而謙遜起來,道:「倒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我且說說,各位也聽著罷了。」
「花信宴過完今天,就徹底結束了。
「但花信宴雖完了,大家的人生卻沒完,雖說大家各奔前程,但畢竟都在京城,也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不止科舉有同門,咱們也是同一年花信宴出來,以後京中三節六禮,婚喪嫁娶,有的是見面的日子。
「你們要做夫人,我也要做夫人,你們也想想,以後和我相見的時候,該用什麼樣的面目才是。
「別到時候欺負了我的人,又來跟我笑面相迎,那我可就要對不住了。」
一句話說得荀文綺的跟班幾乎散了伙,只剩幾個還沒定親,或是鐵了心跟荀文綺搞好關係的跟著她在混了。連想巴結文郡主的都不敢太親近荀文綺——文郡主已經是快八十的人了,風燭殘年,說去就去,賀家未來的女主人,是她婁嫻月。
誰敢這時候還和她結仇?別說卿雲了,連蔡嫿她們都不太敢動了。
沒看見婁嫻月一來,老太妃身邊的魏嬤嬤親自來請,拿了寧馨丸說是給小姐養身子,這就算了,十分親昵地把嫻月看了又看,說著「小姐近來清減了,好在已經大好了,再養養就好了」,三催四請,要嫻月去老太妃那裡喝茶,對卿雲也是笑容滿面,說:「兩姐妹一起去呀,娘娘最喜歡這樣姐妹整整齊齊親親熱熱的,見到就開心……」
嫻月剛提了句「三姐妹不是更開心」,被卿雲連忙在袖子裡拉了兩下,總算攔住了。
魏嬤嬤也知道她仍然記恨老太妃當初訓斥凌霜的事,但賀雲章是老太妃著意要拉攏的,魏嬤嬤也只能笑道:「不著急不著急,小姐剛大好了,開心玩一場,等晚間再和娘娘一起用飯,也是好的。」
魏嬤嬤一走,卿雲就忍不住教嫻月,她到底是姐姐,雖然吵架時嘴笨,只能單方面挨罵。
但平時教訓起妹妹來還是很有威嚴的,皺著眉頭道:「你還是要收斂一點,別說現在還沒定親,就是以後做了新婦,和長輩相處,也要處處留心,時時在意,才是長久之道……」
「怎麼,我不留心在意又如何,讓賀雲章來退親嘛。」嫻月搖著扇子懶洋洋回道。
她是聰明人,也知道退親這兩個字不該說,果然卿雲就不說話了,還當她是故意頂自己一下的,卿雲脾氣好,倒不生氣,只是無奈地笑笑沒說話了。
她這好脾氣,有時候也真讓人心軟。
嫻月搖了一會扇子,才忽然淡淡道:「我這次病了一場,反而更懂得凌霜了。
「從來只有新婦討好長輩的,無非是想以後日子好過罷了。怎麼我這裡的規矩就不能倒過來呢?
「這事就好比挑擔子,誰在乎,誰自然更用力,人生苦短,難得一場,我不開開心心活著,還去曲意逢迎,不是浪費了麼?」
卿雲想想,倒也有道理。想了想,主動伸出手來,放在了嫻月的手上。
「你放心,像娘說的,無論如何,我們姐妹總歸是互相支撐的。這擔子我們互相幫著挑。你病剛好,還出來幫我幹什麼?
「多慮傷身,你只管開開心心,夫人們那裡有我呢。」
「還等你呢,被荀文綺那樣下套,你保住自己就差不多了。」嫻月這時候偏要開玩笑。
卿雲也無奈笑了,好在嫻月雖然說她,手卻是一直沒有抽回去的。
用過早茶,吃過點心,小姐們便要隨夫人上山了,說是山寺里預備了素齋。
嫻月病剛好,卻執意要上山寺去,卿雲有點訝異,知道嫻月是不信這些神佛的,只當她是病了一場後怕了,也就安排了軟轎,讓月香再三囑咐了轎夫,和蔡嫿前後轎陪著她上山了。
上了山,婁二奶奶非讓她去陪著打牌,卿雲只得放下嫻月這邊去看牌了。
看了一會兒,出來在外面迴廊上看一下天色,已經快中午了。
山中樹色青翠,天色澄明,十分幽靜,連鳥雀也都藏在枝葉後面不作聲,卿雲正感慨這裡安靜時,只見山道之上,亭亭如蓋的樹蔭中,忽然有鳥雀成群飛起,不知道是誰,匆匆上山,驚了山中鳥。
卿雲在夫人面前應景,嫻月卻懶洋洋在廊下曬太陽,景家夫人唯恐伺候得她不周全,一點功夫來詢問了三次了,單獨清出一個禪院,給她休息,離大殿也近,還有個小佛堂,供著觀音。
桃染也神氣,各色家具一概不用,只選了把素木躺椅,剛做好還沒上漆的,親自擦拭乾淨,把自己帶來的錦墊子鋪上,又鋪上新褥子,才扶著嫻月坐下。
反鎖了山門,親自守著嫻月,連茶水也是自己煮的。
嫻月大病一場,虛得很,用帕子蓋著臉,正曬著太陽打盹呢,聽見外面山牆下有喧鬧聲,「嗯?」了一聲。
桃染立刻起身去打聽,放阿珠守著嫻月,沒一會子回來了,附耳在嫻月耳邊道:「來了。可見是有心的……」
嫻月只皺著眉當沒聽見,但躺了一會,又不睡了,帶點惱意起身,叫桃染:「打點水來。」
嫻月洗了手,進了小佛堂,觀音香案上擺著簽筒,桃染問道:「小姐要求籤?」嫻月卻道:「去折一把花來。」
桃染去折了一把苦楝花來,知道嫻月要親自插佛前的花供,又叫阿珠去預備清水。
自己則是守在小佛堂門口,沒多久,果然賀大人就來了。
難得見他穿便服,今日送春,估計宮中也有宴席,穿了一身霞影織金的錦袍,越發襯得俊美無比,連眉目間的冷意也消散不少。
「賀大人。」桃染對他感激得很,低聲道:「小姐在裡面呢。」
她打起帘子,賀雲章進去,還沒來得及行禮,就聽見嫻月道:「真是好丫頭,開門揖盜。」
桃染不讀書,她這話自然是說給賀雲章聽的。
堂堂探花郎被比作盜賊,賀大人聽了也不生氣,只是走了過來,嫻月轉身就走,被賀雲章拉住了身上披帛,直接拉了回來,佛堂里只有一盞油燈。
遠遠看著時不覺得,近了才知道探花郎原來這麼高,嫻月整個人幾乎都籠罩在他的影子裡,呼吸可聞,聞得見他衣擺上還帶著宮廷里薰香的味道。
儘管知道他一定守禮,嫻月還是心跳如擂鼓。
「小姐瘦多了。」嫻月聽見他輕聲道。
嫻月頓時眼睛一熱,但她向來要強,反而冷言冷語道:「已經被人說成淫奔無恥之流了,偏還來,真要唱井底引銀瓶不成?」
賀雲章雖然不知道是誰說的,但以嫻月的高傲,尋常人敢說這話,早被她收拾了。能被她聽入耳的,多半和婁二奶奶脫不了干係。
賀大人抿了抿唇,道:「是我輕浮了,連累小姐。」
其實哪裡關他的事呢,自家母親偏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嫻月向來是窩裡橫,聽了便道:「知道還來,可見是慣犯了。」
賀雲章頓時笑了。旁邊桃染見他們笑起來了,這才敢上來勸道:「小姐,當著菩薩的面可不好說冤枉話,賀大人為了小姐的病,出了多少力,費了多少心,小姐今日見了賀大人,不道謝就算了,怎麼這樣冷言冷語,我看著都過意不去呢。」
「你過意不去,你跟他回去好了,看他家還缺不缺掃院子的丫鬟,給你算上一個。」嫻月嘴快得很。
桃染被氣得連連叫「小姐」,賀雲章也忍不住笑了,見她修剪花枝,將楝花簇修理得錯落有致,用一根短枝卡在瓶口,偏偏幾次都卡不住,笑著道:「我來吧。」
「用不著,我也知道賀大人日理萬機,有的是大事要做,這等小事哪裡麻煩得到你。
「昨晚我還和桃染說呢,賀大人有的是正事要干,又要御前奉駕,又要到處抄家,哪有空管我們這裡。反正也沒人在乎沒人探病的,病死算了。」
要論到說冤枉話,沒人比她更厲害了。
實在是不講道理,剛剛還在說賀雲章不該來見她,惹人議論,現在又怪他忙著公事,不來探病了。
賀雲章聽了,也不生氣,仍然帶著笑意,自己徒手摺了一枝短枝,遞給她道:「柴胡,防風,桂枝……」
嫻月還沒聽懂,並不接,只是瞪他一眼。
賀雲章卻繼續念道:「桂枝發汗解肌,防風散風邪,但發散太過,所以又用黃芩白朮,補肺脾之氣,看似矛盾,實則是為了去邪不傷正,最後一味五味子是為了安神,是為了養好精神氣血,蔣家三代供奉太醫院,蔣雲澤的醫術雖然不如他父親,也是有點淵源的。」
到這時候,不止嫻月,連桃染都聽懂了。
賀雲章念的不是別的,正是嫻月昨晚煎藥的方子,因為賀雲章這重關係,太醫院比之前雲夫人請的時候還上心,藥方都是三天一換,每次都是太醫院的供奉蔣大人親自來看。
昨晚蔣大人說已經快要大好了,只要不再受寒,養清了痰,就好了。
多曬曬太陽反而是好事,四月的太陽也不烈,初夏正是固本培元清正氣的,多曬曬反而有好處,出來走走出出汗也不錯,不然婁嫻月怎麼會上山來看楝花。
說他沒空來探病,他卻連藥方子都親自看過,記得清清楚楚,連醫理辨證都說得清清楚楚,可見探花郎學什麼都快。
都說久病成醫,嫻月一病,他也成了半個大夫了。
桃染都聽得感動起來,她也知曉自家小姐的脾氣,知道她走到一邊去理花供,就是感動的表現,笑著上來勸道:「小姐,看你還好意思說怪話,賀大人連你煎藥的方子都清清楚楚呢……」
嫻月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將楝花斜插在水中,如霧的花簇垂下來,如同在樹下仰望。
插花多用白瓷梅瓶,佛前卻用金瓶插花供,金色與楝花的淡紫色相襯,竟然意外地好看。不然嫻月也不會忽然起了換花供的心思。
桃染見嫻月雙手合十,在蒲團面前跪下來,自己也連忙乖乖跪下來,一面小聲勸道:「小姐,當著菩薩可不要再說怪話了。」一面自己也闔目禱告道:「請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家小姐早日好起來,去了病根,長命百歲,安安穩穩。」
嫻月瞥了她一眼,眼中不是沒有感動的。
但她還要說怪話。
「告訴賀大人,多抄點家,造點孽,不怕我死得不快。」
聽到死字,賀雲章眼神有瞬間的晦暗,但還是無奈地笑了。
「廟中菩薩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
「我替官家護法,捕雀處抄家奉的都是天子之命,怎麼能算罪孽?就算有罪孽,也不該落在你身上。
「況且神佛也不過是在世間行走,受世人香火供奉。它若保佑你,我自然保它香火不絕,開枝散葉……」賀雲章淡淡道。
他仍然站著,御前行走的賀大人,除了官家,其實也不需要跪誰了。
況且他從來不信佛,他是被一切玄妙的運氣拋棄的人,所有本該跪拜的人都辜負了他,他又從這辜負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如果賀令書天上有靈,每年賀家祭祖,宗廟裡應該會和這個明明不是他選中的嗣孫面面相覷。
但賀雲章在這,拿著他賀家的香,當著他賀家的家主,主著賀家的祭祀,他賀令書就不得不受著。
所以賀大人心中是很有點人定勝天的傲氣的,這樣的權勢,也真容得下這份傲氣。
可惜這傲氣在婁二小姐面前,就立刻成了紙老虎了。
嫻月一聽他那話,立刻把眉毛一挑,漂亮的人真是什麼表情都漂亮,就連嗔怒,也不過是為她增添了一些熱烈的光彩。
「要我死了呢,你要幹什麼?毀了天下的菩薩廟嗎?」
她知道他不想聽死字,偏說,被縱容的人有時候是會有點有恃無恐的,因為知道他怕這個,偏要刺他一下,看看他冷漠面具下流露出來的真心,和他溫柔卻無奈的眼神,光是被看著就覺得心中微微顫抖,像有熱流涌動。
賀雲章垂下了眼睛。
要是任何在官場上接觸過他的人,哪怕是官家呢,在這看見這一幕,也要驚訝的。
賀閻王也有怕的東西了。
命運玄妙,愛憎惡,恨別離,求不得,如是種種,從來不以人力為轉移。而他從來不是被運氣偏愛的那一個。因為這緣故,他也從來不信運氣。
除了這一次。
幾乎只需要跪官家的賀雲章,從來傲氣冷漠的探花郎,這次也認了輸。
「我跟菩薩開玩笑的。」他這樣說道。
桃染驚訝地看著向來傲慢的賀大人就這樣撩起袍子,跪了下去。
探花郎的手,用來擬聖旨勾紅殺伐決斷自然是合適的,原來也可以用來合十。向來淡漠的聲音,原來也可以這樣平靜地禱告。
佛前海燈昏黃,照在他鼻樑上,他閉著眼睛,跪在旁邊的嫻月偏頭看見他神色虔誠,也不由得一愣。
「求菩薩保佑婁家二小姐,諸事順遂,身體康健,萬事平安。」他這樣告訴菩薩:「若有不順,一切橫逆災難,疾病痛苦,請加諸我一人之身。賀雲章敬上。」
桃染心中震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眼睜睜看著自家小姐。
嫻月是極少哭的人,就算此刻流下眼淚來,也飛快地用手指擦去了,穩了一下聲音,還硬聲道:「這下好了,變成兩個病秧子好了。」
桃染沒想到她這時候還說得出怪話來,連桃染自己都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自然也沒法上去勸解。卻聽見賀大人不但不生氣,還坦然地道:「欽天監青玉真人說過,我一生福祿無邊,拿些出來,和菩薩抵了,大概還是夠的。況且……」
「況且什麼?」嫻月立刻瞪他。
賀雲章笑了。
他半跪在蒲團上,伸手扶嫻月起來,明明比嫻月高一截,看她的眼神,卻溫柔得像是往上看一般。
「況且我的嫻月,才不是什麼病秧子。」他這樣說道。
桃染聽得直掉眼淚,卻看見自家小姐還罵他道:「剛說了牆頭馬上呢,偏這時候還這樣說,誰是你家的?」
但她罵歸罵,卻仍然傲慢地把手交了出去,雖然礽用手帕托著,驕矜得很。
賀雲章握住她的手,一手虛托著她的手肘,將她攙了起來。笑道:「既然長輩有話說,自然是我的錯,做了登徒浪子,敗壞了小姐的名聲。」
嫻月白他一眼,沒說什麼。
賀雲章卻問:「小姐覺得四月十九如何?」
「什麼如何?」嫻月本能地反應道。桃染也一頭霧水,然後主僕二人都反應了過來。
三書六禮中,請期遠在納吉納徵之後,怪不得探花郎自稱登徒浪子,向來守禮的他,今天卻親自向嫻月問期了。
嫻月說井底引銀瓶,說人家說她牆頭馬上,淫奔無恥,固然是賭氣。但賀大人卻聽不下去了。
他連個病秧子都說嫻月不是,何況那些難聽的話呢。
桃染心中歡騰,依她來看,就是越早越好,免得夜長夢多,反正三小姐如今不在,家裡也待不下去了,二奶奶處處偏心,還不如嫁了,橫豎賀大人一片真心,又有那封信在手上,也許比家裡還舒服得多。
但自家小姐臉上的神色,卻不像是要答應的樣子。
嫻月正沉吟,外面阿珠卻匆匆報導:「二奶奶來了。」
「還不走。」嫻月朝賀雲章道:「真要唱牆頭馬上不成。」
賀雲章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真就像被驚散鴛鴦一樣匆匆走了,行禮仍然是漂亮的,等出了門,正遇上婁二奶奶,仍然行了個子侄禮,婁二奶奶正帶著一眾夫人過來看嫻月,夫人們當著賀雲章的面,大氣不敢出。
等她走了,都連忙打趣婁二奶奶,說「還是二奶奶有福氣,哪時候見過賀大人行子侄禮啊,恐怕官家面前都沒這麼恭敬呢」,也有說「到底是探花郎,這人才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平時都沒機會細看,托二奶奶的福了」。
左一句稱讚右一句恭維,把婁二奶奶吹得上了天,就連和嫻月之前置氣的事也拋之腦後了,見了嫻月,道:「你又沒大好,非趕過來幹什麼,山上風大,早些回去是好。不然下午起了風,坐在轎子裡都是要著涼的。」
嫻月倒也平心靜氣,淡淡道:「我聽說姐姐昨晚遇到點事,怎麼好好的花信宴上,會出現包藏禍心的人,還扮成宮裡嬤嬤的樣子,這些內宅爭鬥的髒手段,也用到這來了。所以我就過來看看罷了……」
她話說得重,景家夫人剛好也在,有點聽不起了,連忙賠笑道:「誰說不是呢,都是我疏於防範了。
「好在太妃娘娘已經知道了,正讓人嚴查呢,楝花宴可是花信宴的收尾,凡事都講究個善始善終,有人不想好,就別怪娘娘雷厲風行了。」
旁邊的夫人也連忙打圓場道:「幸好也是卿雲遇到,換了別的女孩子,哪能這樣不慌不忙的?
「連外面的王孫們都說,卿雲當時不卑不亢,處理得極好呢,可見是二奶奶教養得好。」
「是呀,卿雲的為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就算有人害她,也不過是徒勞罷了。
「真金不怕火煉,我家穎兒要不是早訂了親,我都要來求親了。」也有人附和道。其餘夫人也紛紛贊同,一派祥和。
嫻月要等的就是這一番話,她不比卿雲,不講什麼以德服人,公道自在人心,她就是要逼著她們親口把這些話說了。
雖然背過身去可能仍然該傳閒話傳閒話,該議論卿雲就議論卿雲,但至少明面上都得認慫。
婁二奶奶見她這樣,也知道她是為了卿雲好,只是母女倆從上次的衝突後還僵著,只得提醒道:「看著天晴,其實雲也起來了,再等等只怕起風呢。」
「知道了。」嫻月淡淡叫道:「桃染,進去收拾東西吧。
「各位伯母,恕我不能奉陪了,景家伯母,我要先告辭了……」
「哪裡的話。」各位夫人都一轉之前對她的態度,熱情得很。見她轉身進去,還感慨道:「到底嫻月最像二奶奶,生得真是好,面龐就不說了,單這身段,實在纖細風流,跟畫上的美人似的。」
婁二奶奶也見多了前倨後恭,被誇得陶陶然。
桃染這邊心中卻還掛念著四月十九的事,一面帶著阿珠收拾東西,指揮她:「凡小姐待過的地方,都要收揀一遍,只怕落下東西。
「等收好了,全部點一遍,帶了幾條帕子,什麼手鐲,什麼釵環,扇子墜子這些,都要有數,你先自己點一遍,再來叫我,要是我點的時候發現你漏了東西沒發現,你只等著我吧。」
她教訓完阿珠,見嫻月仍然坐在躺椅上,用扇子擋著臉,似睡非睡的樣子,知道她也在想賀雲章說的那個日期,蹲下來趴在嫻月身邊貼耳勸道:「小姐,其實我覺得賀大人那提議挺好的,要不就嫁了,也好給小姐沖沖喜,回春丸既是賀大人送的,就帶去賀家吃,也是好的。」
「你是怕我回春丸吃不好,被人悔婚,不如先嫁了,一經售出,概不退換是吧。」嫻月懶洋洋地道。
桃染頓時笑了。
「瞧小姐說的,賀大人哪是會在乎這些的人呀。」桃染捶了一下她的手,道:「小姐就愛說這些冤枉話,賀大人在菩薩面前怎麼說的來著,我聽著都心軟,小姐還這麼鐵石心腸的。」
「你什麼時候不心軟?」嫻月反問道。
「我不管。反正賀大人比張大人好多了。」桃染賭氣道:「賀大人一片真心,小姐整天欺負他,人家還不氣不惱的,還對小姐笑呢……」
「誰剛動心時不是這樣。」嫻月偏說反話:「等天長日久,我常年病著,臉也黃了,人也弱了,整日使小性,冤枉他,你看他怎麼樣呢……」
「要真有那一天,賀大人也一定會對小姐一往情深。
「他喜歡的不是小姐的容貌,而是小姐這個人,小姐病了,丑了,他都不會嫌棄的。不然他也不會把那封信都交給小姐了。這樣剖心剖肺,小姐還疑他呢。
「小姐想想,自從認識小姐後,他心裡還有過別人不曾,哪次不是小姐一有什麼事,他天遠地遠都要趕來……」
桃染越說越急,臉色漲紅,滿臉委屈。
「瞧你,還委屈上了。」嫻月放下扇子來逗她,笑著氣她:「不是要哭了吧,這麼大人了,為了賀大人哭啊?」
「我替賀大人委屈!」桃染賭氣道,把臉別去一邊了。
嫻月仍然只是笑。
「他當然心裡沒有別人了,他沒有父母,賀令書也不在了,文郡主一心只為了荀文綺,又是個老糊塗,官家說是寵臣,用起他來,水裡火里,也沒有手軟過。
「他又從來沒有朋友,沒有親黨,又從來沒有喜歡過人。
「不像趙景他們花慣了的,自然不知道正常相處應該是怎樣的,我怎麼欺負他,他都覺得是應該的,還對我笑眯眯的,就是捅他一刀,還當我是不小心的呢……」
「那小姐還常冤枉他。」桃染急道:「你知道賀大人不喜歡,偏說死,還連說幾次,跟捅了他一刀有什麼區別。」
「是啊,跟捅他一刀有什麼區別呢……」嫻月不知道在想什麼,輕聲道。
桃染本來還想再勸,那邊阿珠整理好了東西,怯怯地過來叫「桃染姐姐」,桃染就出去了,剩下嫻月一個人在房裡。
嫻月仍然躺了一下,懶洋洋地搖著扇子,忽然站起了身來,走到裡間的小佛堂去了。
觀音菩薩仍然安坐在佛龕中,眉目低垂,人世間的一切事,哪怕是幽微到連最親近的人都無法說出來的心思,她都清楚,她都明白。
嫻月拈了香插在爐中,又在蒲團上跪了下來,雙手合十。
她也是從來不信佛的人,因為命運對她也不曾公平過。
但畢竟最後賠給她一個賀雲章。
「菩薩,今日我們在你面前說的所有話,都請忘了吧。」她也垂著眼睛,輕聲禱告道。
看著香案帷子下擺繡著的天女散花,自己也覺得有點荒誕,但仍然認真道:「就讓我們各歸各碼,各自承擔各自的疾病苦難吧。」
賀大人就算有通天的福祿,潑天的富貴,也終有用盡的一天,她早早接受自己的命運,治得好,治不好,她都能坦然接受。
何況賀大人自己也未必安穩呢,顴骨上的「斜紅」,雖然不會留疤,當時也是見了血的。
官家許他的權勢,也要他出生入死來拿。
要是凌霜在這,一定要笑她了,跳出來指著她笑:「好啊,好你個嫻月,整日只笑別人沒出息,笑別人是男子附庸,你今日也終於失了腳了,你好意思的……」
外面在連聲催了,嫻月想到凌霜那上不得高台盤的猴子樣,不由得會心一笑。
但她還是閉上了眼睛,賀大人是沒拜過佛的人,不知道是要這樣磕下頭去,將雙手掌心朝上,才是佛家的大禮。
表示是徹頭徹尾的膺服,對菩薩如此,對命運也如此。
「請菩薩保佑賀大人,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暗無一人的小佛堂里,說了一天冤枉話的婁嫻月,也終於說出一句對賀大人溫柔的話來。
她從來多病,因為多病所以格外嬌氣,格外怕痛,格外惜命。
她以為她的愛就是她做珍珠,她做連城錦,對方做她的惜花人。
她從來猜不到,有一天,她也竟然能說出這句話來。
暗無一人的小佛堂里,高傲的婁嫻月,這樣禱告著,對著她不信的命運,和她不信的菩薩。
她不是才高八斗的探花郎,說不出蓮花般辭句,她也沒有六十年的榮華富貴可以做抵押,她只有這生來單薄的面相,和生來單薄的身體。
但她說:「若賀大人有一切危險,也請讓我分擔吧,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