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內宅

2024-10-01 15:51:12 作者: 明月傾

  但凡人有事要辦,總是起得特別早的。

  婁二奶奶向來幹練,天沒亮就起了床,在外面收拾停當,天才微微亮,又讓黃娘子滿世界翻帳本,為了翻枕頭下的箱子,把婁二爺都薅起了床,婁二爺睡眼惺忪,嚇了一跳,道:「出什麼事了?」

  「不關你的事,」婁二奶奶扔個枕頭給他:「你去外面睡去,我今早有硬仗要打呢?」

  「好好的打什麼仗呢?」婁二爺雖然睏倦,也極關心她:「消消停停的不好嗎?萬一打輸了可怎麼辦呢?」

  「閉上你的烏鴉嘴,還沒打你怎麼就知道輸了。」

  婁二奶奶凶得很,把積年的帳本一翻,找到了想要的,冷笑道:「哼,今日老太太最好給我公正點,不然我可要算總帳了。」

  婁二爺見勸不住,只能自己抱著枕頭去外間睡,還囑咐道:「我今日在禮部衙門當值,你要是打輸了,去那找我呀。」

  「你再說!」婁二奶奶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把婁二爺趕跑了,她自己和黃娘子主僕一心,對好了帳,揣上帳本,又查看了還在睡覺的卿雲和嫻月,這才氣勢洶洶地帶著幾個牙尖嘴利的婆子丫鬟,朝著婁老太君的暖閣出發了。

  

  果然那邊婁三奶奶也是嚴陣以待,迴廊上站著幾個厲害婆子不說,裡面玉珠碧珠也是早到了。

  估計是怕婆子丫鬟有些話不好說,特地帶上兩個女兒來幫腔的。婁二奶奶遠遠一見就啐道:「果然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沒見過這樣做娘的,好的不教,專教女兒勾心鬥角,可想過女兒的將來沒有……」

  「她一心為她兩個兒子鋪路,女兒都是拿來用的。可嘆她兩個女兒也傻,被當了槍使,還以為是母親看重自己呢。」黃娘子低聲道:「哪能人人都像夫人這麼用心良苦,特地不叫大小姐來呢。」

  其實婁二奶奶不叫卿雲,是怕她太過溫良,吵不過不說,還礙手礙腳當和事佬,不過黃娘子這樣夸,她也安心受了,道:「那是自然。」

  她是不怕人多的,直接帶著黃娘子進去,果然裡面二房母女三人連同馮娘子都嚴陣以待了,婁二奶奶大剌剌朝婁老太君行了禮,婁老太君也寒暄道:「聽說昨天你帶卿雲去赴了景家的宴席,如何?」

  婁二奶奶也知道她是想問什麼,直接答道:「宴席挺好的,太妃娘娘見卿雲去了,高興得很,還和我們單獨說了好一陣話呢。」

  婁三奶奶旁邊的玉珠立刻發出一聲短促的笑聲,是嘲笑的意思,婁老太君立刻瞥了她一眼,婁三奶奶連忙假模假樣地訓斥道:「像什麼樣子,沒有片刻的安寧。」

  婁老太君本來還想問老太妃說了什麼,是不是要給卿雲指婚,又怕顯得太急切。

  心中也知道,要是有確定的好消息,婁二奶奶一定會告訴自己,所以也就不問了,只是寒暄道:「嫻月那孩子的病怎麼樣了?」

  「好多了,這兩天已經可以起來了,也許能趕上楝花宴呢。」婁二奶奶道。

  寒暄過後,才到正文,婁老太君讓丫鬟擺早膳,兩個兒媳婦就服侍老太君入席,婁二奶奶率先發難,道:「怎麼聽說家裡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似的?」

  「哦,是有那麼件事,」婁三奶奶一面說道,一面手上還在擺放點心,笑道:「丟了些東西,倒不貴重,只是門戶嚴緊是大事,所以比較上心,二嫂怎麼知道了?」

  婁二奶奶要是會被她這話攔住,也就不是能開鋪子做生意的梅凝玉了。

  「你還問我呀,我還想問呢,怎麼好好的把南門關了?我昨晚帶著卿雲從景家回來,馬車都走到南門了,不讓進,現在車還停在大路上呢。」

  婁老太君聽了便皺眉道:「停在大路上怎麼行?」

  「我也沒辦法呀,老祖宗。」婁二奶奶笑道:「實在是進不來,南門關著,馮娘子守著,無論如何說不通,只說是三妹妹的命令,不管誰來,一概不開門的,我想著,為我一個人破例也不好,就停在大路上了。」

  婁老太君是人精,如何聽不懂兩個兒媳的鬥法,立刻就沉默不語了,果然婁三奶奶就接道:「哎唷,那真是不巧了,我給二嫂賠個禮吧,給你造成大麻煩了……」

  「一家人賠什麼禮,再說了也不是三妹妹的錯呀。」婁二奶奶笑眯眯地說:「倒是我該請三妹妹幫個忙呢,千萬留著南門給我們經過,無論如何,先等過花信宴呀,馬車都趕不進來,別說卿雲黃花閨女的,就是我老皮老臉的,也沒有當著眾人在大街上上車下車的道理呀。別到時候傳出去,成了大笑話了。」

  她不是朝著婁三奶奶,而是朝著婁老太君,知道老太太上了年紀,好面子,所以句句話只往外人的看法上引,果然婁老太君就有點聽不下去了,道:「怎麼開個南門還這麼麻煩的嗎?」

  她也算給婁三奶奶留了餘地,婁三奶奶果然就順勢道:「哎唷我的老祖宗,這可冤枉死我了,實在不是我不給二嫂方便呀……」

  她一叫屈,馮娘子立刻跟上了,道:「老祖宗,你有所不知,三奶奶是怕你擔心,才說這事不大的,其實都偷到親戚家了。前些天三奶奶不是病了嗎?

  「我們馮家奶奶就過來探病,姑嫂倆說知心話,丫鬟也不在旁邊,也就一眼沒見的功夫,馮奶奶馬車上的一盒子老參就不見了,本來是要送給三奶奶補身體的,到臨走才想起來,再去找,哪裡還找得到。

  「那可是宮裡賞下來的,也就是馮家和咱們家一條心,換了別人家,早嚷起來了,到時候鬧得滿京城知道,那如何了得?所以這些天咱們三奶奶都不敢接待這些親戚,只怕出了事鬧出來。」

  婁三奶奶見婁老太君聽得眼睛大睜,顯然是上心了。連忙道:「這事也怪我,平時管得太嚴了,沒把這些家賊挖出來,結果一病倒,這些小人就都冒出來了。

  「不過老祖宗放心,依我看,那包人參還在府里,並沒被偷出去,所以我這幾日關了東南二門,在大門和小門處嚴查進出的人,只等風聲松點,那人放鬆警惕時,就下手搜撿一波,一定把那人找出來,狠狠懲治了。」

  黃娘子聽了,便笑道:「既然如此,何不現在搜呢?」

  「黃娘子這話說得玩笑了,那人既然敢偷人參,必然有藏的地方,逼得急了,或是找個時機,隨手一扔在府中某處,到時候發現了,抓誰是好?豈不是滿府的下人都有了嫌疑?

  「或是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馬圈底下,石頭底下,或是拋進湖裡,埋進土裡,永遠不拿出來了,人參毀了不說,賊也逃脫了,咱們家的家賊,豈不是永遠找不到了?」馮娘子嘴利得很,道:「所以三奶奶先收緊門禁,再慢慢查訪,查得到還好,查不到,等到這人鬆懈時,再來個突然搜查,就是最好的辦法了。

  「這人既然偷人參,要麼有什麼事急等錢用,要麼就是利慾薰心一時花了眼睛,總歸是捨不得到嘴的肥肉,難免存了僥倖之心,不會輕易毀了。所以慢慢查訪才是最好的……」

  黃娘子既然敢開口,也是想好的,聽了馮娘子這一番長篇大論,眼見著婁老太君點頭作贊同狀,也並不慌亂,只是笑道:「馮娘子管家的學問,自然是極好的,不過我這些年跟著二奶奶管鋪子,也有些經驗,說出來大家聽一聽,若可用呢,就用,若不可用,老祖宗只當聽了些傻話罷了。」

  婁老太君雖然有些勢利,但話還算聽得進的,聽了這話便道:「你說便是。」

  黃娘子笑道:「方才我聽馮娘子的想法,眼裡不容沙子固然是好的。

  「但我這些年跟著婁二奶奶管鋪子看下來,這世上真正拾金不昧的人,和大奸大惡之徒都少,大部分人都是渾渾噩噩的普通人罷了。

  「若管得好呢,他們就做好人,若真有一注橫財落在面前,四下無人,他們也難抵擋住這誘惑。

  「三奶奶想想,府里的人都是舊人,若這人真是個大奸大惡之徒,怎麼過去這些年不顯出來,偏偏在前些天下手了呢?

  「就是因為三奶奶病了,諸事混亂,所以給了他空子鑽罷了,如今三奶奶好了,治家嚴整,自然不會出這樣的亂象了。所以為這事因噎廢食,不值得。老祖宗也不用擔心鬧出笑話來,把心放回肚子裡吧。」

  婁三奶奶聽了還了得,立刻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們竟不用去找這人,就任由他繼續在我們府里待下去好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就算要抓人,也不是這個抓法。」黃娘子笑道:「我們鋪子裡出了這等事的做法和府里的做法差別極大,三奶奶不妨聽聽。」

  「一般鋪子裡出了這樣的事,找到東西是最緊要的,我一般是把人叫齊了,說說是發生了什麼事,丟了什麼東西,然後說清楚,若是迷途知返,便不怪他,或是一時糊塗,或是有什麼急事急等用錢,都好說,只不要偷外人的東西,咱們自己商量。

  「然後準備一個空房間,裡頭放一個上鎖的箱子,上面有個口子,這一天裡,鋪子裡的夥計挨個進去,等晚上再開箱子,看裡面有沒有丟失的東西,若有,大家好說。事後再慢慢查是誰偷的,聽聽他的理由,再教他迷途知返。若沒有,那就得抓人了。」黃娘子娓娓道來:「但抓人我們也不明抓,三奶奶你想想,官府斷案,尚且有斷錯的,你一不能審,二不能查的,全憑小道消息,能查出什麼水落石出的結果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要是他們互相攀咬起來,或栽贓,或大鬧,萬一張揚出去,都知道我們婁家出了賊了,那才叫大損失,犯不著為打老鼠傷了玉瓶。

  「所以但凡這樣的事,我們都是細細推論,把目標鎖在幾個人身上,和他們私下盤問一下,找到人自然最好,要找不到,索性一併打發了,府上都是奴僕,更簡單,或是遠遠地安排到莊子上,或是直接賣了,這才叫萬無一失。

  「東西究竟是小事,抓人也是小事,保住府里的聲譽,才是真正的大事。要我說,不如連東西也從官中描賠了,馮家奶奶雖說是親戚,到底是外人,不如跟她說,東西是被人誤拿了,如今已經找回來了。

  「先別說她信不信,至少洗掉我們家的賊名,老祖宗聽著,是不是這道理?」

  婁老太君竟然聽得直點頭,婁三奶奶還想再爭,馮娘子見狀,怕她和黃娘子對話,失了身份,連忙道:「黃娘子說的這方法也不是不行,但姑息養奸,不能殺雞儆猴,總是危害大。」

  黃娘子聽了,仍然是不緊不慢地,笑道:「馮姐姐這話說偏了,管家管家,為的是府中平安,興旺發達,不是一定要抓出個賊來。

  「據我這些年管鋪子的經驗,想要平安無事,靠的從來不是抓到誰,而是要執行好規矩。

  出入都有章法,一草一物,都有專人看守,紋絲不亂,這才是管事的方法。

  「規矩執行得好,沒有空子鑽,就是壞人都只能老老實實。要是管理鬆散,就是原本老實的人也可能起壞心思。這是其一。

  「其二是如何避免下人貪墨偷竊,朝廷的方法是最好的,除了嚴查貪墨之外,還有一項養廉銀,只要府中過得興旺了,待下人寬厚些,下人日子好過了,待遇優渥,他們遇到這樣的事也會掂量掂量,值不值得為了一項橫財丟掉自己這份好差事……」

  「所以我說,三奶奶的方法不可行,鎖著東南二門,風言風語不會少,只會多,再鎖下去,是人都知道我們婁家出了賊了,人心惶惶,也不是旺家之相。

  「再者,一個家想要興旺,關上家門,自家再怎麼嚴整,地盤是大不了的。只有向外發展,而向外發展,希望都在年輕主子身上。

  「如今花信宴已經到了尾聲,小姐們一輩子的事就在這時候了,正是關鍵的時候,在這時候抓賊,不是扔了芝麻丟了西瓜嗎?別的不說,單是為這事關了南門,就是得不償失。

  「二奶奶的馬車倒是小事,怕的是大小姐不方便,大小姐有的是和夫人們交際的機會,萬一老太妃急召,或是有什麼急事,因為南門誤了事,那才叫因小失大呢,二小姐又正病著,請醫問藥都耽擱不得,為了抓個賊,耽擱這樣的關鍵大事,實在糊塗呀……」

  黃娘子這番長篇大論說下來,與其說還是在爭南門的開關,不如說是在治家的理論上代表二房和三房來了次正面的交鋒。

  也難怪凌霜說內宅天地小,要去爭外面的領地。

  婁三奶奶的精明,看似天衣無縫,其實都是內宅的智慧,而黃娘子跟婁二奶奶,是認真在外面打過天下的。

  以制度來管人,而不是人來管人,以及把鋪子做大,做好,再以利來養廉,這都是外面男子的思路了。

  別說婁三奶奶,就是婁老太君這樣的老封君,也是第一次聽到,細想之下,竟是這輩子從未從這思路上想過問題,不由得也陷入了沉思。

  偏這時候丫鬟通報導:「大小姐來了。」

  只見卿雲姍姍來遲,她從來自己尊重,有人說話都是放重腳步進來,也給丫鬟通報的時間,進來後眾人都反應了過來,婁三奶奶自然是警惕得很,畢竟婁老太君偏愛卿雲是事實,婁二奶奶則是又無奈又欣慰,道:「你來幹什麼?」

  「我來給老祖宗請安啊。」卿雲淡淡笑:「倒是娘怎麼不等我一起來呢。」

  婁二奶奶自然不想卿雲牽涉進這事裡,但見她來了,也沒辦法,只聽見馮娘子湊在婁三奶奶耳邊說了什麼,婁三奶奶笑道:「既然說到卿雲,卿雲又在這,有句話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了。」

  「你說就是。」

  婁老太君道,她從來是穩坐釣魚台,見卿雲來了,就偏向二房一些,對婁三奶奶的故弄玄虛有點不耐煩了。

  「是這樣的,二嫂提到來去不方便,其實我當時聽了就有些奇怪,要知道隔壁府里以前住的是陳郎中,陳郎中是從五品的官兒,二哥也是正五品的官,論理說,轎子馬車都差不了多少,怎麼陳郎中家的車走得,二哥家的就走不得呢。剛剛馮娘子一說,我才明白。」她像開玩笑一般笑道:「原來是二嫂的車出了問題呀。二嫂家的車轎,原來都比別人家的大一截呢,難怪過不去窄巷子呢。

  「像是二嫂常年不在京中,忘記了,京中車馬,三品以上是一個樣子,三品到六品,又是一個樣子……」

  婁二奶奶本來是為了顯擺財力,才做的大馬車大轎子,其實這在京中也是尋常事,何況她家來往也都是些高門大戶,更是正常的。

  但她向來被人笑商家女,聽了就不由得有點惱怒,臉也漲紅了。卻聽見卿雲淡淡道:「我父親雖然是五品官,但家中來往客人,難道都是三品以下的嗎?要是他們來了,難道也一樣在大街上下轎嗎?」

  「我說句實話,侄女兒你別惱。」婁三奶奶仍然是開玩笑的語氣道:「連和我三爺私下說話,也常說,咱們二哥,學問是好的,只是太迂了點,來往同僚別說三品以上了,有些竟還不如他呢……」

  「父親的客人沒有三品的?難道我們女眷來往也沒有嗎?崔老太君若來找我,或是太妃娘娘遣嬤嬤來召我,依三嬸的意思,也一樣讓她們在大街上下轎走進來嗎?」卿雲不急不惱地道。

  她話說得極平靜,婁三奶奶原是回不了的,卻聽見她身後的玉珠忽然發出一聲嘲諷的嗤笑來。

  「你又笑什麼?」婁老太君不悅地道。

  「我不敢說。怕老祖宗生氣……」玉珠立刻顯出一副膽怯的模樣來。

  「你說就是!」婁老太君瞪著她。

  「老祖宗息怒,我剛剛是聽卿雲妹妹說話,活脫脫是凌霜妹妹的語氣,連說的話也像,不由得就笑了。」玉珠尖聲細氣地道:「卿雲妹妹說崔老太君來找她,但長輩哪會輕易來拜會晚輩呢?

  「就連上次來,也是來替卿雲妹妹去趙家退婚的,這是其一。其二,老太妃娘娘現在還因為退婚的事生卿雲妹妹的氣呢,我聽荀郡主說,這次景家宴席,老太妃一句沒誇讚卿雲妹妹,反而私下罵了她一頓,嬤嬤們都親眼見著。怎麼剛剛二嬸還說,老太妃要幫卿雲妹妹說親事呢?

  「我想二嬸也許是在開玩笑罷,沒想到卿雲妹妹也說嬤嬤還會來找她,就忍不住笑了……二嬸和妹妹千萬別生氣,我知道錯了。」

  她這話一說,不僅婁二奶奶臉色頓時一白,連婁老太君臉色也頓時黑如墨。

  「凝玉,什麼意思?你說老太妃要幫卿雲說親,竟是騙我的?」

  「老祖宗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這麼簡單……」黃娘子見狀連忙辯解。

  「你閉嘴。」

  婁老太君喝道,黃娘子只得退下,馮娘子還幸災樂禍道:「黃姐姐,我勸你消停點吧,這種時候,哪有咱們下人說話的份呀。」

  「四姐平素和我都是姐妹相稱,有什麼不能說話的。」婁二奶奶百忙之中還記得回護黃娘子一句。

  婁老太君一見,頓時更怒了,用力地拍了下桌子,旁邊錦繡連忙上來勸道:「老祖宗息怒呀,身體要緊。」

  事已至此,婁老太君也不問別人,只問卿雲,道:「你跟我說實話,老太妃究竟怎麼說的?是不是因為退婚的事對你發脾氣了?娘娘到底有沒有說要替你安排親事的話。」

  要是她問的是婁二奶奶,婁二奶奶自然有圓滑的說法,婁三奶奶和玉珠自然也會陰陽怪氣地駁斥,又是一番舌戰。

  但她問的既然是卿雲,玉珠頓時就放下心來,朝婁三奶奶對了個眼神,婁三奶奶更是面露喜色。

  卿雲這人的品性是端正體面,但有時候過於端正了。

  從來有十分的把握,她也只說七分,從不誇耀自己,只會自謙,這放在老太妃這些貴人面前,自然是感慨她心性難得。但如果虎落平陽,就成了致命的缺陷。

  正應了賀南禎那句話,君子惡居下流,她的君子之風到了內宅的鬥爭中,只會授小人以柄。

  但她就算知道會授小人以柄,也仍然平靜回答道:「娘娘只是教了我些道理,說以後日子還長,並未許諾什麼。」

  婁老太君往前傾的身體頓時往後倒到了靠背上,如同泄了氣一般,錦繡連忙上來勸道:「老祖宗且別灰心,咱們家大小姐,向來是事無十分不說死。

  「太妃娘娘那麼喜歡她,怎麼會忽然扔下她呢,別的不說,就之前勸赦免教坊司的事,滿京城的小姐,誰在娘娘面前有這樣的分量……」

  她這勸說一點也安慰不了婁老太君,倒是婁三奶奶趁機道:「論理這話我不該說,但卿雲當初管教坊司的事,我就覺得是犯了大錯,太妃娘娘肯定也因為那事存了意見,這下又退了婚,也難怪娘娘生氣,不管卿雲了。二嫂,我心直口快,有話就說,你可別惱。」

  婁老太君聽了這話,正戳在心口上。

  她看重卿雲,到底多少是祖孫情,多少是因為卿雲是家中女孩子的佼佼者,也是整個家族的希望,她自己都分不清,以前也不用分清。如今急火攻心,不由得盯著卿雲怒道:「虧我誇你懂事,沒想到最後你也這樣糊塗,如今折騰成這樣,你可如願了?」

  卿雲眼中有瞬間的驚訝,但因為有之前退婚之後那次過來,看見婁老太君和三房母女「其樂融融」的經歷打了底子,所以並不至於猝不及防,很快就收斂了受傷的神色。

  「祖母訓斥得有理,卿雲不敢反駁。」

  她這樣溫順地回答道,旁邊碧珠都有點驚訝,她自己設身處地,是做不到這樣將長輩的冤枉硬吞下去的。

  但卿雲認錯的原因很簡單:她是來給自己母親幫忙的,如今婁老太君已經對自己都有了不滿,還遷怒到母親。

  自己再說下去,不僅沒有作用,還是幫倒忙,所以低頭認錯,才是最好的選擇。

  至於她心中如何看待如此昏庸的婁老太君,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她低估了自家母親的護短程度。

  婁二奶奶這人,從來是說她可以,說她女兒可就不行了。

  當初凌霜闖下彌天大禍,她尚且能把上門興師問罪的程夫人打得屁滾尿流,何況如今欺負的是她最看重也最疼愛的卿雲,這簡直是老虎嘴上拔毛了。

  真氣到極致了,她反而異常冷靜,黃娘子離她近,看得見她眼睛亮得嚇人,整個人像是被一股氣提了起來,下一刻就要衝出去了。

  卻不知怎麼按捺住了,甚至還能說出條理清晰的話來,道:「老太太,三妹妹,我聽你們的意思,竟不是因為什麼抓賊,什麼門戶,不讓我們從南門過,純粹是因為我家沒有三品以上的人際往來,老太妃又對卿雲生氣了,所以我們就沒資格從南門過了,是不是?」

  「你這是什麼話?」婁老太君立刻發怒道。

  但婁三奶奶顯然更精於內宅的鬥爭,上來就占個理道:「二嫂,你這樣說話,冤枉我事小,冤枉老祖宗,可是不孝。」

  「不是你自己親口說的嗎?你問我家二爺五品官,憑什麼馬車做得和三品官一樣大。」婁二奶奶直接問到她臉上:「我做馬車用了你的錢?占了你的地?關你什麼事?

  「你家三爺也才四品官,你憑什麼頭戴宮裡娘娘賞給馮家太太的金釵?你也成了三品誥命夫人了?

  「再說了,京城裡哪個夫人不逾制,真論起來,鳳冠霞帔幾個新娘子能穿?還不是人人穿著成婚?

  「我不管你,你也別管我,我馬車別說做三品的規格,就是比照侯府來做,也輪不到你來管?」

  婁三奶奶見她這樣撒潑,頓時也不管了,冷笑道:「二嫂這話說得有些瘋了,你的馬車不從我的南門過,我管你什麼?」

  婁二奶奶等的就是她這句話,立刻上去一把揪住了她,頓時驚得馮娘子和玉珠碧珠都嚇了一跳,婁三奶奶雖然帶的人多,但是幫腔,不是來打架的。

  也是婁二奶奶威名在外,又有凌霜那傢伙「珠玉在前」,這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和管家娘子,還真不一定打得過婁二奶奶這「商家女」。

  但婁二奶奶揪住了婁三奶奶,卻不是要打,而是直接拉著她在婁老太君面前跪下,放聲大鬧道:「老祖宗,你是親耳聽見的,你要評理,她說南門是她的,這可是原話!

  「老祖宗你選她管家這些年,我沒意見,但婁家也是我們的家,我們二房雖分院住著,可沒聽見說婁家已經成了三房的了,我從那院子裡過一下,都是從她家過!

  「走走走,要分家,咱們就分,先去召集族老,咱們就在這分家!」

  她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拿出帳本來,婁老太君一見,頓時青筋直冒,喝道:「像什麼樣子,我還沒死呢!分什麼家!」

  「是三妹妹說南門是她的,這不是逼我們分家是什麼,橫豎帳本在這,要分也便當……」婁二奶奶索性鬧起來:「帳本上寫得清清楚楚,慶熙十三年,家裡為了大爺探花及第,要大修門楣,拆院牆,建官道,我們二房是攤了一份的,家裡的四個門,都有我二房的一份錢,怎麼就成了她的,不准我二房過了?」

  但凡老人家,是最不願意聽見分家的,婁二奶奶這架勢一擺出來,婁老太君是又氣又惱,也知道她帶著帳本是真預備著分家來的,不好再逼她,於是轉而罵婁三奶奶道:「你糊塗,脂油蒙了心了,什麼『你家的南門』,你不是給她送話柄嗎?」

  卿雲在旁邊聽著,心中一驚,比婁老太君剛才對她發怒還觸動,怨不得母親整日說婁老太君偏心,關鍵時候果然逼出真話了,這說話的口吻,全然是和婁三奶奶一派了。

  婁三奶奶自然也知道婁老太君已經是站她這邊了,立刻服軟道:「二嫂,是我一時口誤。但你這帳本都帶出來,難道是奔著分家來的?」

  「分家不分家,自有老太太做主。當然老太太要偏心我也沒什麼辦法,我不過是帶個帳本出來,想著萬一你那個南門實在不讓過,大不了再開個小門專讓我家過,橫豎造價在這裡,我家也不是出不起……」婁二奶奶也嘲諷道:「要是三妹妹錢不趁手,那包參我替你賠了都是使得的,只不要整日抓賊,弄壞了府里的名聲,玉珠碧珠你不介意,我們卿雲還要說親呢。」

  「又開什麼門!」婁老太君罵道:「你就讓她從南門過又怎麼的,橫豎已經開著兩個門了,多開一扇,你就管不過來了?就跑了賊了?」

  婁三奶奶也知道大勢已去,梅凝玉江南歷練多年,到底長了點手段,這場關於南門的爭奪,到底是被她贏了去了。

  自己奪回管家權柄的下馬威,也是被她消解得差不多了。

  但婁三奶奶又豈是輕易服輸之人,她見老太君發話,索性從袖子裡取出一串鑰匙來,像是要將上面南門的那把取下來,交給婁二奶奶。但她動作卻不緊不慢,一面笑著說道:「二嫂,我知道我是犟不過你,但有句話我得勸勸二嫂,凡事有命中注定,該你的總是你的,不該你的,就是走了九十九步,最後一步也走不成。」

  「你說這些閒話幹什麼?」

  婁老太君斥責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斥責綿軟無力。

  婁二奶奶也淡淡笑道:「三妹妹既然知道這道理,怎麼還整日這麼用心操勞呢?難道能博到什麼不屬於你的東西不成?」

  婁三奶奶立刻笑得比蜜甜。

  「哎唷,二嫂,我說句實話,你可別惱。你那馬車雖好,別說三品官,侯爺也坐得,但就算我開了南門,只怕也沒人來坐呀。

  「你想想,凌霜丫頭是沒福的,已經跑了,秦家不用說了。卿雲麼,趙家退了婚,也是沒得說了。

  「嫻月長得雖好,可惜是個病秧子,不然,也不會最終落到張敬程身上,那張敬程雖說是榜眼,但也和二爺有幾分相像,要做三品官,也得等十年呢。」

  她一說完,旁邊馮娘子立刻笑了起來,玉珠碧珠也都笑了。

  玉珠更是笑著道:「嬸子,娘說得也對,你辛辛苦苦做了那麼大馬車,又給誰坐去呢?就拿著這南門的鑰匙又如何?

  「嬸子在南邊久了,不熟悉這京中的規矩,這京中和做生意不同,不是做了三品的馬車,就成了三品的人了,娘也是為你好,她怕你等到你家的馬車都爛了,也沒有三品的女婿來坐呢!」

  她向來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婁三奶奶更刻薄十分,這話一出,婁老太君都出言呵斥,她哪裡怕這個,立馬盈盈下拜,跪著認罪道:「老祖宗饒了我罷,我心直口快,把實話說出來了。」

  她一面裝作求饒,一面還不忘朝卿雲輕飄飄瞟一眼,眼裡又是嘲諷,又是挑釁,旁邊眾人都張狂地大笑起來。

  都說婁二奶奶俗,但婁二奶奶對幾個女兒也算保護得好了。

  卿雲是第一次直面這種內宅女眷惡鬥的伎倆,只覺得那笑聲無比刺耳,聽著滿耳都覺得轟隆隆的,臉上頓時火辣辣的,明明玉珠已經轉過臉去和老太君求饒,那眼神卻仍然歷歷在眼前。

  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樣現實的重量。

  在這樣的惡意和嘲諷面前,她的那些君子守則都似乎成了一紙空文,溫良恭儉讓,乃至和趙家退婚的理由都變得蒼白起來,只有眼前的嘲諷和嘴臉是真的,直衝到臉上來的。

  讓人本能地想要追求力量和權勢,能將這樣的狂妄小人徹底摧毀。

  雅在俗的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滿腹詩書都成了空文,因為知道只有權勢才是她們聽得懂的語言。

  怪不得人人都要做嫡夫人,要在內宅的廝殺里贏到最後。

  怪不得再雲淡風輕的小姐,嫁了人後,也不由自主地卷進這廝殺中。

  母親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

  當年也是這樣吧,本該主持公道的老太君裝聾作啞,偏幫一方,不同的是當年母親身邊沒有任何人,自己姐妹還沒有出生,父親又是男人不能管,還有孝道壓著,她只有孤身一人面對這婁家的內宅。

  真該讓凌霜也來看看這一切的重量。

  母親經過這麼多年還能保有一點點利益之外的權衡,沒有和三娘一樣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就已經是勇敢到了極致。

  而婁二奶奶甚至還有心力去反擊。

  「到底三妹妹教得好,沒出嫁的女兒,已經滿嘴議論起女婿來了。」

  她不急不躁地昂起頭,甚至還安撫地捏了捏卿雲的手,攬著她的肩道:「用老太妃的話說,日子還長著呢。

  「誰家有沒有三品官的女婿,現在也難定論,咱們是騎驢看戲本,只走著瞧罷了。」

  她甚至沒有被磨滅鬥志,這昂著頭的樣子,和凌霜如出一轍。

  而世上就有這樣巧的事。

  沒有將來,沒有來日方長,也沒有走著瞧。

  就在三房的眾人在因為婁二奶奶的豪言而爆發出一陣大笑的時候,玉珠剛說出一句「都說凌霜當初是發癔症……」的時候,只見一個小丫鬟匆匆沖了進來,看一眼這景象,卻沒有行禮,朝著婁二奶奶道:「二奶奶。」

  婁二奶奶其實心裡也憋著火,忍不住道:「說!什麼事!別聲音跟蚊子似的!」

  丫鬟看了一下周圍,見婁二奶奶真不出去,只得大聲說了。

  「二奶奶,賀大人來了。」

  「哪個賀大人?」婁二奶奶滿頭霧水:「賀南禎?」

  「不是賀侯爺。」丫鬟猶豫一下,只得明說了:「是捕雀處的賀雲章賀大人!」

  這話一說,頓時房中都鴉雀無聲,原本裝聾作啞的婁老太君也嚇得臉色蒼白。

  而丫鬟繼續稟報導:「賀大人特來拜訪咱們家,但他的轎子進不來,也停在大街上,和二奶奶的馬車一起停著,如今步行進來拜會了!」

  別說婁二奶奶,婁老太君的身形都為之一晃,本來聽見捕雀處三個字就站起身,聽到這話頓時往後一栽,還好周圍人都圍了過去,婁三奶奶和錦繡都連聲叫「老祖宗……」

  「還管我幹什麼?還不去接待去!」

  婁老太君朝著婁二奶奶道,婁三奶奶過來攙她,被她甩開了手,一個鋒利如刀的眼神,重重地盯了婁三奶奶一眼。

  而飛揚跋扈的婁三奶奶,竟然承受不住地垂下了頭。

  要是以前,卿雲一定看不懂,但也許是經過今日這場洗禮,她無師自通地看懂了。

  都是千年的狐狸,婁老太君怎麼會不知道今日為了南門爭來爭去是為了什麼呢,本質上是婁三奶奶奪回管家的權柄,要故意使絆子,朝二奶奶立威罷了。什麼丟了人參,什麼抓賊,什麼南門開不了……

  而她那個眼神也非常簡單,不愧婁二奶奶「風往哪吹,老祖宗就往哪邊倒」的評價。

  她的意思是:如果因為你要跟二房使絆子的一點小事,導致咱們家得罪了如日中天的賀閻王的話,我把你的皮扒了,都不解恨。

  正應了凌霜走那天說的話。

  內宅的小小爭鬥,看似一場規模宏大舉足輕重的戰爭,在外面男人的世界衝擊下,瞬間碎成了齏粉。

  這時候再回頭想想剛才那些針鋒相對以命相搏,多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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