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卿雲

2024-10-01 15:50:38 作者: 明月傾

  儘管如此,崔家的洗兒宴,還是得赴宴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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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雲自己並不覺得什麼,仍然是一樣地過,早上也照常早早起來,因為凌霜的事,家裡兵荒馬亂,也不知道父母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仍然和每天一樣,先去給婁老太君請了安,婁老太君問清她今天要去赴崔家的洗兒宴,還是老太妃親自邀請的,心中就好受了不少,道:「還是卿雲穩重,可見世人福祚都有定數,讓你父母不要折騰了,還嫌咱們家在京中不夠丟人的嗎?能守成就不錯了。」

  「父親母親也是為我們操心,是我們幾個不聽話,才讓父母擔憂。老祖宗放心,卿雲一定會勸他們的。」

  卿雲照常寬慰了婁老太君,她天生擅長做維繫關係的人,說的話句句妥帖,又陪老太君說了一會兒話,辭了老太君的早膳,回來給父母請安。

  婁二爺是最擔憂凌霜的,一夜沒睡,早早就出去了,婁二奶奶也在預備出門了,對著鏡子梳頭髮,見卿雲進來,道:「我要出去了,凌霜一夜未歸,傳揚出去不是好事,咱們對外都說是在雲夫人家,你記得呀。」

  卿雲答應了,見她顯然是連早膳都沒心思吃,勸道:「到底身體要緊,娘吃點東西再出去吧。」

  「那也得我吃得下才行啊。」婁二奶奶嘆道:「真是上輩子欠了她的,小冤家,她闖下彌天大禍,一走了之,我們還得找她去。」

  她在卿雲肩膀上按了按,道:「嫻月昨晚又去雲夫人家了是吧,真是一個比一個折騰。還好有你,不讓娘操心,不然娘真要累死了。

  「今天景家宴席,我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要小心,有事問雲夫人,可惜崔老太君不在,也沒個照應。唉,還是我家卿雲聽話。」

  卿雲於是沒有說什麼,只是答應著,婁二奶奶果然早膳也來不及吃,匆匆走了,臨走時還道:「對了,聽說凌霜在出城門時用了印的,但文書早被捕雀處拿走了,估計又是嫻月在搗鬼呢,你要是見到她,叫她把文書弄回來。賀雲章雖然厲害,但又無婚約,又沒下定,這樣私相授受,像什麼樣子。」

  「知道了。」

  卿雲坐在桌邊,早膳陸續送過來,黃娘子不在家看著,早膳也馬虎了,一道竹蓀雞湯,上面油封著,雞湯滾燙,她自己也確實是木然,喝了一口,把上顎燙掉一層皮,也不覺得什麼,只是有點麻木。

  用完早膳,家中已經空無一人,連探雪都去找小朋友玩了,卿雲讓外面套了車,讓馬車去景家前,去賀家府上去一趟。

  月香以為她這樣了,還去接嫻月,有些不平,道:「小姐,咱們自己去吧。二小姐昨天說了那樣的話,何苦再去找她。」

  卿雲沒說什麼,只是安靜到了賀府,遞進話去,一會兒,雲夫人的丫鬟紅燕出來了,笑道:「實在不巧了,二小姐昨晚回來就說頭重,今天躺了一上午了,夫人說怕去赴宴,她留在府里孤單,就辭了景家的宴席了。」

  「知道了。」卿雲淡淡道,讓月香把東西遞給紅燕:「這是她常用的藥,我都帶過來了。

  勞煩姐姐傳句話,就說娘想看一眼凌霜在城門畫的押,請她看完了能不能送到家裡來。」

  姐妹倆昨晚那場大吵,或者說是嫻月單方面的痛罵,紅燕也是有所耳聞的,她雖然是和嫻月關係更好,但看卿雲這樣溫良忠厚,也心中不忍,勸道:「大小姐也不必太灰心,等夫人多勸勸二小姐,她遲早能想開的,姐妹間哪有隔夜的仇呢。」

  卿雲只是漠然答應著。

  要說傷心,其實也不是傷心,就跟燙了那一下似的,受傷的地方是木的,嘗不出酸甜苦辣了。

  她從賀府偏廳出來,遠遠又看見牡丹亭,賀南禎這幾天是不在府內的,她知道,說是官家有個什麼事,遣他去山寺祈福,昨天就聽說了。

  不知道他和他那金屋藏嬌的小姐怎麼樣了。

  那日匆匆一瞥,看不見面容,只知道聲音是極溫柔的,想必也是般配的。

  「小姐。」

  月香見她在假山石邊站住了,像是累極了,忽然靠在了石頭上,她從來端莊持重,少有這樣的時刻,月香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覺得心酸。

  「沒事,我歇一下就好了。」卿雲只淡淡道:「等會還要去赴宴呢。」

  就算累極了,赴宴也是不成問題的,都是從小訓練到大的,如何叫人,如何稱呼,如何行禮,如何噓寒問暖,如何和同齡的女孩子們在一起玩,什麼時候該去長輩邊上湊趣,被打趣該如何回答,如何不失時機地插一兩句話,但又不要太喧鬧。

  她理應一直在旁邊微微笑著,做所有長輩都喜歡的卿雲。

  但嫻月說她給凌霜捅了刀子,說她踩著凌霜的背往上爬。

  她罵得太狠了,以至於卿雲都沒有機會問她一句:如果你說的那些,是我本來就會做的事呢,如果我就是一個會站出來維持秩序的人,如果我說的都是我發自內心的話,還算不算捅刀子呢。

  如果所有人都認為她婁卿雲就是一個這樣無趣的,古板的,沒有心的小姐,怎麼又變成了有心捅刀子的人呢。

  世人能接受凌霜的真性情,卻不能接受她這種。

  沒人信有人生來就是喜歡維護秩序,生來就是認同世上的規則,就是心甘情願做最標準的世家小姐,沒人信她也有一顆真心,都寧願相信她只是廟中木雕泥塑的木頭人。

  雲夫人登上樓閣,今日風倒不大,她把一枝紫藤花連同嫻月的一縷頭髮掛在樓角上,是京中風俗,紫藤花是象徵病痛,高高掛起,是送祟的意思,對孩童尤其管用。

  她小時候見母親給其他姐妹這樣做過,不記得有沒有用了,但多少求個心安。

  「夫人,你看。」紅燕眼尖,指給她看。

  芍藥圃邊,向來端莊持重的卿雲靠在假山石上,用帕子捂著臉,而她的丫鬟在旁邊急得手足無措。

  不怪嫻月喜歡往賀府跑,這府里是有點特別之處的,仿佛什麼人到了這都比較容易展現真實的自我。

  連向來端莊大氣到讓人找不出一絲破綻的婁卿雲,也在賀府的四下無人的芍藥圃邊,失聲痛哭。

  要論富貴,景家其實算不得京中一流世家的。

  但畢竟出了個老太妃,像其他妃子家中,雖然也貴氣,比如麗妃和良妃的娘家,父兄官職都不低,但畢竟宮闈森嚴,妃子別說出宮省親,就是賜點東西都會弄得闔宮知道,前朝也有話說。

  哪比得上老太妃如今身份尊貴,又來去自由,像景家長孫的洗兒宴這種場合,她老人家大駕光臨,又體面又尊貴,滿城的世家命婦都來恭賀,怎一個熱鬧了得。

  因為是洗兒宴,來的都是夫人們,小姐反而少,只有老太妃點名的卿雲,和與景家有姻親的黃玉琴,以及跟著文郡主來的荀郡主。

  卿雲穩重,只和黃玉琴寒暄幾句,就坐在暖閣里飲茶,和主家的幾位小姐說話。

  卿雲如今訂了親,又端莊嫻雅得出了名,被夫人們拿來當自家女孩子的榜樣,景家的女孩子都比她小几歲,對她隱隱有點崇拜,都圍在旁邊看她指點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做針線,倒也安穩。

  但荀郡主可不管這些,等大人們一走,她立刻道:「聽說你家那個瘋子丟了,找回來沒有呀?不會死在外面了吧?」

  卿雲只瞟她一眼,淡淡道:「主家辦喜事,良辰吉日,還請荀郡主慎言。我家並沒有什麼瘋子,荀郡主再口出惡言,我就要去請教文郡主了。」

  荀郡主倒也沒真準備鬧起來,見她這樣說,哼了一聲,去前面找文郡主說話了。

  外面正唱戲呢,除卻清河郡主送的一台戲,還有兩家都送了戲,台上正唱《鳳求凰》,老太妃連聲叫人請婁大小姐過來,說是好戲,一定讓她來看。

  卿雲過去,老太妃正被主家的夫人們拱衛在中間,膝下還依偎著兩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子,老太妃對外只說,最喜歡漂亮乖巧的女孩子,所以夫人們也都以自己女兒得到老太妃的稱讚為榮。

  老太妃一見卿雲,喜笑顏開,道:「你們整日只說我喜歡別人家的孩子,你們看看咱們卿雲,這相貌,這人品,溫柔和順,哪一處不好,怎怪得了我喜歡她?」

  她一面說,一面拉著卿雲在身邊坐下,周圍夫人自然都湊趣,誇獎卿雲不停,這個說「果然好相貌,我今日才第一次見,原來是個大美人」,那邊說「看這氣度,這人物,以後少不得有個一品誥命」,也有說「怎麼就便宜了趙夫人,到底趙家手快……也是我們家穎兒沒福了」。

  談及婚事,卿雲只能微紅著臉,垂著眼睛,不便說話,老太妃就像自家孫女受誇獎一樣,笑眯眯地,道:「你們還不知道她骨子裡的品性多好呢,這孩子看起來溫溫柔柔的,其實最是寧折不彎的性格,遇到一干無賴人,她敢挺身而出的,說的話,那叫一個讓人心服口服。

  這京中女孩子,哪個有她的膽量,就有,也說不出她那樣讓人折服的話來……」

  夫人們自然都知道昨晚芍藥宴那一番故事,也知道老太妃在說什麼。都笑著道「正是呢」

  「如今女孩子裡也有些胡作非為的了,虧得有卿雲這樣的人鎮著」「可見正邪是相生的,有個壞人,就有個好人來治她,再錯不了的」。

  卿雲聽著,心如刀割。

  是了,世人常說論跡不論心,她們口口聲聲說的無賴人,壞人,除了凌霜還有誰呢。嫻月罵她踩著凌霜的背往上爬,原來一絲不錯。

  就連她的辯解也顯得無力了,什麼挽回自家聲譽,難道是說,橫豎凌霜說出這些話,外人一定會踩,不如咱們自家來踩嗎?

  偏偏戲台上唱的又是鳳求凰。

  講的是兩姐妹一好一壞,壞的鳩占鵲巢,好的四處流落,老太妃偏說這齣戲好,誇她品德趕得上戲中主角,真是誅心。

  卿雲忍耐著聽了一會兒,一抬頭,看見對面竟然是雲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聽著這些話,不由得臉上發燙。

  她瞅准老太妃看戲入迷的時候,脫空走到偏廳的茶室里,這才得到片刻安寧。

  卻見雲夫人也走了進來,卿雲是晚輩,就對她行了一禮,道:「雲夫人。」

  「到底是老太妃稱讚的典範,這麼有禮有節。」雲夫人淡淡笑道:「只是我破綻百出,怕是受不起小姐這一禮了。」

  從來是相似的人才喜歡在一塊兒玩,嫻月風流靈巧,雲夫人也不遑多讓,雖然不如嫻月昨天字字誅心,但也讓卿雲眼眶發熱。

  「雲姨這樣說,真是讓我無立足之地了。」卿雲垂著頭道。

  她和雲夫人其實之前並不親善,只是因為嫻月的事有了幾次交集,本質上不是一類人。

  但相處下來,她也看出雲夫人其實為人正派,豁達爽快,兩人交情其實不錯。不然卿雲也不會說這話了,其實是帶著委屈的——事已至此,你又讓我如何辯解呢?

  雲夫人倒也不是不欣賞卿雲,單說這心性,她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誰不是年輕氣盛,能夠虛心聽下她這一句嘲諷,還不為自己辯駁的人,大概也只有卿雲了。

  雲夫人想到家裡嫻月還為這事在生氣,無奈地笑了。

  也是婁二奶奶慣的,同胞姐妹,都是真感情,一起長大到如今,為這點事鬧成這樣。

  真讓她們試試一個能說知心話的姐妹都沒有,舉目四顧全是「外人」,自家姐妹還在外面和著別人一起造你的謠,才知道這點齟齬算什麼?

  但年輕人是這樣,大把時光可以浪費,心裡一點氣不平,無論如何也和好不了,漸漸釀成嫌隙,多可惜。

  雲夫人在心裡嘆一口氣,道:「聽說景家的花園也不錯,大小姐不忙的話,陪我去園子裡走走?」

  卿雲有點意外,但還是乖乖道:「好的。」

  卿雲是敬重她的,這點倒好,婁二奶奶極俗,卻養出了三個不俗的女兒,連卿雲這樣容易流於迂腐古板的性格,心中也有不同俗流的見識,骨子裡自有一股清風朗月的硬氣。

  雲夫人帶著卿雲,繞過暖閣,進了花園,景家的花園也沒有獨特,只一個小湖出色,因為是活水,這季節,正是柳樹最好看的季節,滿樹垂絲,葉子都是新綠色,不像盛夏是老綠色,也還柔軟,一陣風過,如雲如霧。

  雲夫人帶著卿雲在湖邊的步道上緩緩走,讓紅燕和月香遠遠跟在身後,不讓人打擾她們說話。

  走了約莫小半圈,雲夫人才說話。

  「聽說上次在暖閣,你撞見了南禎的客人?」

  卿雲只當她是要勸解自己和嫻月的爭端,沒想到她提起這件事來,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道:「雲姨是說岑家的姐姐吧。」

  「你倒知道她姓岑。」

  雲夫人只說了這一句,卿雲有點疑惑,但她向來沉得住氣,雲夫人不說,她也忍得住好奇心,並不追問。

  「你父親如今是在禮部供職?五品?」雲夫人問道。

  「是。」

  提及父親官職,卿雲不便多說,顯得輕狂,只答應便是。

  「你家好像是今年才調回京中的是吧?」雲夫人見卿雲點頭,嘆道:「怪不得呢。」

  卿雲聽她說話的意思,是自己應當知道「岑小姐」的身份似的,心裡便留了個心眼,準備回去再問問婁老太君。

  雲夫人說到這,便不再說岑小姐的事,而是繼續走,過了一陣,才問道:「昨日晚宴,我去遲了,竟不曾聽見你和凌霜的爭論,只聽見他人學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看你們姐妹素日都同心,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分歧呢?」

  不怪嫻月和她好,雲夫人確實也不是俗人。

  她雖然和嫻月好,卻也不說什麼誅心之論,去質疑卿雲的動機。

  也不像夫人們一樣說凌霜是瘋子,所有長輩中,她是唯一一個,覺得卿雲和凌霜是有著巨大的分歧的。

  而卿雲之所以站出來反駁凌霜,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覺得凌霜錯了。

  而這也是事實。

  卿雲剖肝瀝膽都無法對嫻月證明的事,她直接就相信了,怎麼能讓卿雲不眼睛發熱。

  但卿雲只是有點灰心地道:「事到如今,還分什麼對錯呢,如今最要緊的事是找到凌霜,不然嫻月怎麼都不會原諒我了。」

  饒是雲夫人和嫻月更親密,也聽得心軟。

  真是忠厚老實的好脾氣,儘管她不喜歡這樣過於菩薩似的性格,也理解老太妃她們那些人精似的老太君為什麼見了卿雲就喜歡。這樣正直又不爭,誰不喜歡。

  「話是這樣說,但凌霜遲早要回來的,你和嫻月這樣僵著也不是事。其實當時嫻月也不在,也是聽人說的。在場的人都各有立場,話過三人,面目全非。究竟是什麼分歧,什麼爭論,你是本人。你說來聽聽,我看看她到底誤會了哪裡,也好回去和她說。」雲夫人勸道。

  自從柳子嬋的事後,卿雲事事守口如瓶,但擋不住雲夫人這樣循循善誘,這才把昨天晚上的爭論從頭說了一遍,雲夫人聽完,忍不住笑了。

  「我當是什麼大事,不過是女孩子之間想法的爭論,究竟也沒有什麼事擺在面前讓你們決斷,哪至於吵成這樣呢?」

  卿雲抿了抿唇。

  「我要說,嫻月又要罵我了,但昨晚之所以鬧成這樣,是因為凌霜想鬧成這樣,從小凌霜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這話倒是。」雲夫人笑道:「那嫻月在氣什麼呢?」

  「她自然是氣我落井下石。」

  「這話不對,凌霜的話已經說出口了,總要有個人去反駁的。要是沒人反駁,老太妃下不來台,只會更生氣,也許狠狠懲戒凌霜呢。你作為姐姐出面反駁,就成了姐妹間的爭辯,也算減少了傷害,怎麼不行呢?」雲夫人明知故問道。

  卿雲也知道她這樣說,是讓自己站在嫻月的立場說話,但還是老實答道:「這是從利益出發的說法,但人非聖賢,怎麼能沒有情緒呢。比如你朋友的鋪子倒閉了,四處找人盤下來,你就算有錢,但最好還是不要盤。

  「因為開鋪子買的家什器具,賣的時候能估價兩三成就頂天了,但她心裡還是按買的價格算,自然覺得你占了她的便宜。不如不插手這事,只等她落魄的時候接濟她就行了。嫻月也是一樣的心,她當然知道凌霜鬧這一場會聲名掃地,誰來接話都改變不了。但心中還是會對接話的人有敵意,這也是人之常情。」

  雲夫人還是第一次見到卿雲用做生意打比喻,倒也有趣。

  京中夫人話里話外說商家女不好,其實見識和能力這些東西哪有什麼好與不好呢,不過是要自矜身份打壓他人罷了。

  卿雲這點倒好,她從不避諱這個,就堂堂正正為商家女正了名。

  「這倒另說,其實凌霜鬧這一場,後果也有限,世人嘴,兩張皮而已,由他們說去,能說壞什麼。我看秦翊的樣子,和凌霜反而比以前好了呢。」雲夫人笑道。

  「那當然好。」卿雲道:「其實就算當時不是當眾,是私下議論,我也會反駁凌霜的,我是她姐姐,理應教導她,在她走上偏路的時候糾正她,免得她犯下大錯。

  「她說的那番話粗聽有理,但其實太偏激了,凌霜和嫻月都是一樣的性格,都喜歡另闢蹊徑,嫻月還好,她嬌氣,稍有不對勁就回頭了。凌霜卻倔,一定要一條路走到底才行。她那番話,偏離正道太遠了,走得越遠,就錯得越遠。」

  「哦,那你覺得什麼是正道呢?」雲夫人也來了興趣。

  其實她也是劍走偏鋒的人,不然不會和嫻月成了忘年交了。對於卿雲這種正道的捍衛者,也有好奇。

  「克己復禮,行仁守義,就是世上的正道。本來是不分男女的,男子讀書,也是為了做君子。女子讀聖賢書,修身齊家,也是正道。被奉為典範的女子,也都是出色的人才。

  「像太妃娘娘,撫養官家長大,治理宮廷內外,這也是正道,凌霜卻執著於參政的事,這很危險。」卿雲娓娓道來:「她總覺得正道是束縛,其實正道當然有種種缺陷,但畢竟是世上唯一的康莊大道。

  「它劃出一道範圍,好有好的上限,但壞也壞得有限,只要你遵循它,一輩子其實是可以在一個範圍內的。

  「但走出這條正道,一切就難說了,好的時候固然很好,但壞的時候也壞得超乎想像,凌霜覺得抄家苦,但世上那麼多女子一招踏錯流落煙花。她覺得夫人們苦,卻看不到做不了夫人的苦。夫人們苦,是有範圍的,走出這條正道,下墜可就沒有範圍了……」

  這是嫻月不讓她有機會說出來的話,她說給雲夫人聽,多少也有點希望雲夫人能夠轉述給嫻月的意思。

  雲夫人只是微笑聽著,兩人走了一陣,她卻忽然道:「不過我覺得你說得也不對。」

  卿雲並不驚訝,只是睜著大眼睛,安靜地等著雲夫人說話。

  「你說正道好,我不反對,確實這世界只容得下走正道的女子登上高位,像凌霜這樣,事情還沒做,就宣揚得世人皆知,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反骨,有了警惕,這不是做事的方法。但你說得也不對,你說所有人都應當遵循正道。但你忘了,不是人人都可以走正道的。就像一個學堂,考查文章,總有人考最後一名。

  「比如你家,只有你生來是走這條最正的道的,嫻月和凌霜,都得劍走偏鋒才行,她們不愛正道,正道也容不下她們。

  「凌霜說得對,如果你的正道真的能解決所有問題的話,那花信宴哪個女孩子生來就是該嫁吃喝嫖賭的紈絝子弟的呢?女孩子就算最差的也有限,罪不至此,卻總有人一生在苦海沉浮,這是仁嗎?

  「你的正道好,但不該是唯一的路,正道之餘,也該留出一些路來給別人走才對。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天生就被正道擁抱,這也是一種幸運。」

  雲夫人一席話說得卿雲沉默不語,因為這恰是卿雲自己也說過的道理。她見卿雲聽進去了,又道:「這還是天生的性格不適合被正道審視的,還有一種命運捉弄,更是弔詭,就算你鐵了心走正道,也做對了所有的事,但命運允不允許你走下去呢?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忠臣孝子尚且有冤殺的,何況世間女子命如浮萍呢?

  「就拿我們身邊來比喻,秦翊你不知道,但南禎就是不能走正道的人。世人只看見他風流浪蕩,哪裡知道背後的原因呢。」

  要說的是別的男子,卿雲是不會搭話的,但偏偏是賀南禎。

  當日桐花宴墜馬,密林中的相處,她才驚覺賀南禎的操守堪稱君子,與他平日風流浪蕩的行徑全然不符,但事情過後,他又恢復往常樣子,那一下午的相處如同一場幻夢,在她心裡留下重重疑影。

  所以雲夫人一說,她立即接話問道:「為什麼他不能走正道呢?」

  雲夫人眼中閃過一絲瞭然於心的笑意,卻只是淡淡道:「你這讓我從何說起呢。」

  兩人已走到湖邊觀景涼亭中,四下無人,卿雲見雲夫人是要進亭子細說,連忙攙住了她,難怪老太君們都喜歡她,這樣溫柔小意,偏偏又不顯得諂媚,實在是讓人心軟。

  亭中自有石桌錦墊,雲夫人帶著卿雲坐下來,紅燕已經帶了小丫鬟,提了抬盒過來,在桌上擺茶水點心,雲夫人這些細處的嬌慣,和嫻月是一樣的,出去都預備著自家的茶和點心,嫻月脾胃弱,正經吃飯也不愛吃,丫鬟那裡,也常備著各色果脯零食。

  但卿雲只想聽雲夫人的故事,給雲夫人剝了個枇杷,耐心等她說話。

  雲夫人見她這樣,知道她心誠,這才嘆道:「我們賀家其實不像秦家,秦家生來就在刀尖上,但賀家當年是軍師,嫌疑不大,後來做了文臣,一直是天子近臣,是該登堂拜相的。

  「說起來,明煦,就是南禎的父親,當年坐的是趙擎的位置,你還不知道吧,聽宣處這個名字,都是明煦起的。」

  「我聽說過先賀侯爺的名聲,據說才幹是極好的,當年江南還有地方為他立了生祠呢。」卿雲乖巧地道。

  雲夫人自嘲地笑了。

  「他的才幹自然是好,不然官家怎麼喜歡用他呢。

  「慶熙十三年,我嫁過來,十四年他就開始忙,先是查鹽,又治水,慶熙十七年,衢州大水,水後又有大疫,本來是不該他去的,但官家聽聞疫區起了民變,頓時一切人都不放心了,他就去了……」

  卿雲乖覺,立刻隱隱察覺到了,不安地道:「後來呢?」

  雲夫人端起蓋碗茶來喝,纖細的指尖都發著抖。

  「後來自然是送在衢州了,說是本來可以走的,但當地官員都出逃了,沒人鎮得住場子,衢州號稱九省通衢,要是壓不住,天下都要大亂,死的人要以百萬計。

  「他當時已經決心留在衢州了,寫了封信回來,是給我的,信沒寄到,人已經病了,又立刻遣了人來追,信到長橋驛,連信帶馬,全部原地燒毀,究竟我到今天也不知道那信里寫了什麼。」

  她垂著眼睛,像是要哭,但最終也只是微微顫抖而已。

  慶熙十七年到今天,已經將近十年過去了,衢州這名字,仍然如同刀子一般,光是提及就讓人顫抖。

  卿雲不敢再問,伸手握住了雲夫人的手。

  雲夫人沒有抬起眼睛,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當初追封的諡號,是文忠,運回京中時,辦喪事,官家也曾弔唁過,君吊臣,是榮寵之至了。也說過從此看待南禎如同自家子侄……」她垂著眼睛,嘲諷地笑道:「但沒過兩年,就抄了岑家的家。」

  卿雲頓時睜大了眼睛。

  「岑家?」

  是了,岑家。

  她從見了那岑小姐那天就有些疑惑,從賀家招待她來看,是貴客,紅燕的恭敬,更讓卿雲猜那是賀南禎的訂婚對象。

  但京中哪有什麼岑家?

  現在想想,似乎隱約聽見父親說過,說以前捕雀處前身,是和聽宣處對仗的侯令廳,抄過許多人的家,裡面似乎就有個岑家。

  卿雲心中震撼,只是說不出話來。

  雲夫人卻和盤托出了。

  「南禎那年才十五歲,雲霜,也就是岑家小姐是他定親的小姐,未婚妻子,大他半歲,說起來還是遠房表姐,從小一處兒長大的……「

  「雲霜?」卿雲讀書也多,立刻反應了過來:「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

  是唐朝李嶠的鷓鴣詩,秦翊和賀南禎的名字都用了典,秦翊是立羽,賀南禎是南枝。

  「是。他們是同一年出生的,南禎的母親和岑夫人是閨中密友,打小一處長起來的,還沒出生就定了娃娃親,南禎母親去世早,岑夫人把他當自己兒子一般,我嫁過來後,南禎更加和岑家親了,有時候連家也不回,睡都睡在岑家或秦家,一個月也見不到人。

  「好在岑夫人很好,並不因為我占了南禎母親的位置而恨我,還處處維護我。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很多事都是她教給我的。要不是她,我和南禎只怕會成仇人。

  「那幾年,她是我在京中唯一的朋友,有年明煦在外面治水,我們兩家連年都是一起過的。」

  卿雲忍不住問道:「究竟是為什麼事抄的家?」

  「這個要問雲章了,當年侯令廳的卷宗,現在都在捕雀處呢。說是為了那年夷陵王忤逆造反的事,其實就是官家想削藩王了,殺雞儆猴,岑家和夷陵王交從過密,為這個抄的家。

  「岑大人判了斬立決,岑夫人驚懼之下,一跤跌倒,再沒起來過,雲霜那時候才多大,懂得什麼,從小嬌養的小姐,一條鏈子鎖著,扔進了教坊司。」

  「教坊司!」卿雲驚得差點站了起來。

  凌霜說抄家,說妻女沒入教坊司,那是他人的故事,婁二爺五品小官,離抄家都遠得很,她們從小隻當抄家是傳說的故事,怪不得雲夫人今日要說這事,凌霜當初那番話,只怕也刺中了她。

  「當時我也才二十五六歲,一點不懂運作,明煦在的時候那些關係,都丟下了。秦家本來就是刀尖上,太后娘娘也不在了,實在是一點辦法沒有。

  「南禎為這事,進宮求過官家,話趕話,說過一句誅心的話,我也是後面聽說的。他問官家:『說是我父親為國盡忠,死而無怨。但如果我父親還在的話,岑家何至於此?』」

  這話問得誅心,但現成就有例子,聽宣處如今是趙擎為主,趙家一家都跟著雞犬升天。

  甚至再次一點的姚家,姚文龍仗著姚大人的權勢干下許多壞事,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從來人在江山在,人走茶涼,人心如此,世態炎涼,連官家也不能意外。

  賀南禎問得誅心,但也是實話。

  細想想,多沒意思,賀明煦鞠躬盡瘁換了個什麼,活著做權臣,反而不好麼?至少作為兒女親家的岑家,不會慘到這地步。

  卿雲心中悲涼,這才明白賀南禎整日裡那股玩世不恭的頹廢氣從何而來。

  「後來呢?」她輕聲問。

  雲夫人嘲諷地笑了。

  「後來能怎麼著呢?不過是當作南禎沒說過這話罷了。官家總不能殺了功臣的兒子,讓人寒心。但也沒放過岑家,仍然是原判。」

  「南禎從此死了心,他以前文章極好的,騎射也好,京中王孫里,他是佼佼者,什麼趙景趙修,連他和秦翊的尾巴都追不上呢。

  「但他從此就和秦翊一起了,他十七歲是戊戌科,沒去,十九歲恩科,官家點名叫他,他還是沒去。

  「自從岑家的事後,南禎再不信書,也不信什麼忠君愛國的正道。如果他信,這對於岑家是一種背叛。

  「京中這些王孫里,他是唯一一個不供職的,只是為了大家面子好看,說是有個閒職掛著,官家也下旨召過,都被他推了。每年守歲,宮中宴席,南禎都是不去的。上次桐花宴所有王孫都在奉駕,他也是不在的。」

  怪不得當時自己驚馬闖入密林,他是第一個趕來找到自己的,因為他根本沒去官家面前奉駕。

  那些熱鬧的宴席,大宴群臣王孫,桐花宴,燒尾宴,年底宮宴,舉京歡慶的場合,賀南禎都在哪遊蕩呢,他在想著什麼呢?

  卿雲心中百味雜陳,只覺得眼睛發酸,卻說不出話來。

  雲夫人見她動容,知道她聽進去了,才勸道:「你看,世人只知道背後嚼舌根,說他東遊西盪,不務正業,沒人會管他為什麼這樣。

  「其實如果能像你說的,能做坦蕩的人,順著世上的正道走,誰不想呢?

  「但正道也不是永遠對的,從來命運比人強,當正道都背叛你的時候,你怎麼辦呢?」

  卿雲沉默了,她確實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但她記得這故事裡,還有個女孩子的身影。

  「那小花枝巷裡的,就是……」

  雲夫人無奈地笑了。

  「你連這也知道?」她語氣苦澀地道:「那不是她,進了教坊司,哪有能全須全尾的呢。

  哭鬧尋死,都是沒用的,但云霜更烈性,岑家的人,向來是寧折不彎的。

  」當時是冬天,進去不久,她尋了個機會,將頭撞在銅爐上,燒爛了半邊臉。從此只能做粗使打雜的事。教坊司的勞役苦重,奴婢被折磨死是常有的事。南禎也是想盡了辦法,才保全了她。

  「你說的小花枝巷裡住著的,是南禎包下的一個私娼,也是當年的花魁,叫胭脂,她當年機緣巧合,把教坊司的奴婢典了兩個過來,帶在身邊使喚,其中一個就是雲霜。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南禎感胭脂的恩,所以包下她,養著她,也等於養著雲霜,教坊司的奴婢,嚴格按律法,是不能出教坊司的,但花枝巷靠近教坊司,一道院牆而已,我們上下打點,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南禎建了那個院子,一切比照之前岑家的樣子,對外只說是奴婢,其實在院子裡仍然讓雲霜做閨閣小姐,胭脂反而是客人。他不是請你開過物品的單子嗎?就是給雲霜開的。」

  「他為什麼不自己問呢?」卿雲不解。

  雲夫人苦笑。

  「你還不知道?南禎骨子裡也是頭倔驢。雲霜是教坊司的賤籍,除非聖旨,一輩子脫不了籍的。南禎始終覺得是他的責任,他救不出雲霜,就一輩子沒臉見她。」

  卿雲震撼得說不出話,她雖然也知道賀南禎風流浪蕩的外表下必定有隱情,但也沒想到這樣曲折,簡直是傳奇上的故事,像傳說的人物都活了過來。

  這樣的屈辱,這樣的決心,這樣的義氣,怪不得他在密林中有那樣的操守,她從來只以為京中王孫只會養尊處優,就優秀,也是王孫的優秀。

  沒想到賀南禎能背負這樣沉重的責任,怪不得他遲遲未娶,甚至為此惹上許多不堪的傳言……

  而自己竟然還指點過他,要他潔身自好,卿雲想到這裡,不由得臉上發燒。

  雲夫人說自己執迷的正道不是一切,原來自己真的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雲夫人見卿雲神色震撼,沉默不語,知道她聽進了心裡,才垂著眼睛勸道。

  「卿雲,你看,你看,世上的事,這麼難,這麼重,如同巨石壓身,絲毫不能動搖,相比之下,一點理念的分歧算得了什麼?

  「你雖然聰慧,但到底沒經過什麼事,凌霜也是一樣,有這缺點,嫻月略實際一點,也有限。也是你們母親保護得好,所以你們經過的事少。

  「其實你想想這人間的大事,命運無常,非人力能移動,在生死大事面前,一點點爭執又算什麼呢。

  「你是聰明人,我今日勸了你,回去也會勸嫻月,你們姐妹還是要齊心,日後再想起如今閨閣中的相處,都會懷念。人生聚散無常,不要辜負了好時光。」

  這真是把卿雲當作自家的晚輩來教了,卿雲也知道她是看嫻月的面子,所以來勸自己,也是為了自己好,所以起身深深行了一禮,道:「卿雲受教了,謝謝雲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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