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柔馴
2024-10-01 15:50:07
作者: 明月傾
賀雲章其實也知道,今日的芍藥宴,是輕易見不到嫻月的。
紫心檀的事不說,因為芍藥宴他沒來這件事,只怕要鬧一陣彆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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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他也聽說,她穿了煙雲羅,還畫了斜紅,說是美得京中都出了名。
但今日她來了,應該就是見得到的。
他也知道沒那麼容易見到,只耐心等。
他和秦翊賀南禎都玩不到一起,尋常人見了他也怕,都又敬又畏,連諂媚也不敢太諂媚,倒是有個人敢和他說話,不是別人,正是趙擎。
秦翊和他們倆都不和,但秦家的管家還是懂事的,安排的是極好的位置,在落梅閣下設酒宴,單開一席,賀雲章不喝酒,只飲茶,正看著廊下的梅花樹,聽見背後有人笑道:「賀大人來得倒早。」
「趙大人也不晚。」賀雲章淡淡道。
賀雲章還好,到底是年輕人,趙擎的身份,連著兩天出現在這裡,其實是有點不適宜的,當然賀雲章也知道昨天是凌霜逼著秦翊下帖子去請的——嫻月這個妹妹實在是熱心得很,為了蔡嫿的事在這奔忙。
怎麼不見她為嫻月的事奔忙呢?
賀雲章手握著紫心檀,安靜坐在落梅閣下,把趙擎審視了一眼,心中也冷笑。
捕雀處什麼不知道,煙雲羅的事過後,趙擎那邊頓時冷了下來。
趙家的人,多少是有點勢利的,承認不承認,都是這麼回事。
要是蔡家還是那個國子監祭酒,也不至於讓他趙擎在這東挑西揀。
他心裡是有點看不起趙擎這種人的。
追求權勢和力量,本身並沒有錯,但如果已經擁有了權勢和力量,卻成為了權勢的奴隸,連婚姻也要權衡利弊,那就太可悲了。
他到底是賀家出來的,骨子裡有點傲氣在。
世家常說清貴,什麼是清貴,十錠金子一兩的茶葉?還是一年只出產幾十塊的松煙墨?
清貴其實就是不惜工本,不講求利益,只要自己喜歡,這才是真正的奢侈。
剡溪雪訪,渡頭聽笛,不求結果,不計得失,這才是雅,權勢恰恰是為了保護這份雅的。
像趙家人這樣,連意中人都拿來權衡利弊,實在是本末倒置。
所以他懶得理趙擎,冷冷對了一句話就繼續飲他的茶了。
官家喜歡用他,也是因為探花郎有這份傲氣在,要是純粹的鷹犬,反而落了下乘了。
可見趙擎的行事人盡皆知,賀雲章的茶才喝了兩口,還沒來得及嫌棄秦家的茶不好,雲夫人的丫鬟紅燕就來了。
她明明是來傳話的,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瞥了一眼在堂上高坐的趙擎,笑著對賀雲章低聲道:「夫人叫我來告訴賀大人,不要和趙擎說話,他這人沒意思,免得學壞了。」
想必是嫻月天天在雲夫人面前罵趙擎,她那樣的脾氣,一定把趙擎想得比實際的更壞十倍。
賀雲章也忍不住笑了,道:「知道了。」
紅燕有心說他一句「以前不見賀大人對咱們夫人這麼客氣,初一十五請安都是應卯,怎麼婁三小姐一來,說什麼就聽什麼了?」
但探花郎微微笑的樣子實在是讓人心軟,紅燕年紀雖輕,跟著雲夫人,也有點長輩的慈愛出來了,實在憐愛這對小鴛鴦,於是也只是道:「夫人說了,少不得她來做一回紅娘了,賀大人隨我來吧。」
賀雲章真就乖乖跟她去,紅燕在前面引路,穿花拂柳,回頭看見探花郎,實在讓人想笑又想嘆息。
她是見過賀雲章一步步起來的,權勢盛時,連來請安,紅燕看了都膽寒,至今尚有餘悸,誰料到還有今天呢。
賀雲章跟著紅燕穿過庭院,到了秦家的江雪閣,這地方種了許多薔薇花,深粉淡白,香氣撲鼻,垂下來如同錦屏一般。
一片花團錦簇中忽然顯出一點翠色,是雲夫人站在閣外迴廊下,抱著手,笑眯眯地看著他。
「好個探花郎,私約閨閣女兒幽會,該當何罪?」她用長輩語氣笑著質問道。
賀雲章也笑了。
「有長輩在,怎麼能算幽會?」他好脾氣地回道:「雖然是玩笑,到底小姐聲譽要緊……」
雲夫人這才露出滿意神色,她和嫻月是一樣的性格,風流裊娜,知道這風流會為她們招致多少誤會。
而她自然也知道,不論世人如何,真心喜歡你的人,自然會敬你如菩薩。
她得到滿意答案,才放賀雲章進去,道:「放心,我在外面呢,誰來都沒話說,你們有事叫我就是。」
這句話是說給裡面的嫻月聽的,賀雲章便沒有搭話,進了江雪閣,琉璃窗極明亮,裡面卻點著盞燈,賀雲章進去時,嫻月正站起來,兩人一個照面,賀雲章就知道她為什麼昨日生氣不來了。
她從來沒穿過這樣的碧色,在畫裡應該叫玉髓綠,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嫻月氣色向來不好,即使常常濃掃胭脂,仍然和黃玉琴卿雲她們那些白裡透紅的健康膚色有些差距。所以她常穿紅,服色鮮艷,能襯得氣色好點。
但她穿濃綠色原來也好看,這一身衣裳綠色濃得幾乎有氤氳水汽,暗紋織金,是大朵的荼蘼花,藤蔓交織,恰恰和她戴的荼蘼花冠遙相呼應,是用足了心思的。
金冠配紅色都俗,光是為了把這一身綠色穿出來,就費盡了她的心思。
但探花郎偏偏不來芍藥宴,也難怪她生氣。
嫻月在見賀雲章的同時,蔡嫿也在見趙擎。
相比探花郎的一往情深,這邊就殘酷多了,蔡嫿雖然智珠在握,其實也不過是個剛過十八歲的女孩子而已,她也是經過這次才明白,所有的心思,製造的偶遇,惹人憐愛的垂淚,不過都是末技而已,改變不了棋局的輸贏。真正決定勝負的,仍然是各自手中的籌碼。
要是凌霜知道她又製造機會見趙擎,一定要說她。
但她仍然裝作無意間從落梅閣下過,果然,沒一會就在梅花林里和趙擎遇見了。
趙大人果然是重臣,芍藥宴是閒暇宴會,仍然穿金著紫,看相書上說,掌權的人身上是有氣的,貴氣養人,確實烘托得他威武英俊。
蔡嫿站住了,並不往前,臉色蒼白,抿著唇,整個人像僵住了。
趙擎見她這神色,心中不忍,往前走了幾步,到了她近前,兩人呼吸可聞的距離,才低頭告訴她道:「昨日是賀南禎請我來的。」
「我知道。」蔡嫿淡淡道:「趙大人公事繁忙,怎麼會撥冗前來?」
話出口她就知道失策,她不是婁嫻月,趙擎也不是賀雲章,哪裡經得起她言語刻薄。是什麼樣的人,就唱什麼樣的戲罷了。
趙擎果然無奈地笑了。
女孩子的五官單薄卻清麗,膚色蒼白,抿唇的時候有個倔強的弧度,像是在暗自咬著牙,卻又強撐著不顯出一點軟弱來。想必過去的許多年,她都是這樣過來的。想到她孤女的身份,更讓人嘆息。
遠處宴席的管弦聲傳來,勾起春日情思,連手握重權的趙大人,也不由得心軟了三分。
「但今天不是誰請我,是我自己要來的。」蔡嫿聽見他這樣說。
蔡嫿的眼淚頓時就落下來了,真是滾珠一般,她像是失去了力氣般,往身後的梅花樹上一靠,偏偏今日穿得素,她穿素淨的顏色也好看,神色說是悽惶,更像是平靜的絕望,甚至還帶著堅忍的力量,抬起眼睛來,看著趙擎。
趙擎的眼神都為之一黯,拿出帕子來,要伸手去擦,被蔡嫿躲開了。
「果然是聽得了春日宴的大人,憐香惜玉的事最擅長。」她平靜地道。
列子上說馴化野獸,稱之為柔馴,世上常說女子規勸男子的技巧和方法,也是柔馴,不能直言,不能決絕,只能徐徐圖之,用溫柔的眼淚和蒲葦般的姿態,一點點改變他的心意。
他們都是看書的人,趙擎對於權力尤其敏銳,立刻就察覺了。
其實這對他已經是難得,要是換了別人,這樣試探他的邊界,早就沒有下次了。但畢竟對方是蔡嫿。
「難得閒暇。」他沉聲道:「能不能不談論這些事,我們就像以前一樣談談書,說說話不好嗎?」
是了,他不是沒有時間解釋,他只是不想解釋。
他不僅不解釋,言下之意,她才是破壞這一切,清風明月閒情雅致的人。
他這句話一出來,蔡嫿的神色反而變得異常平靜,她像是終於下了個決定,又像是早就明白這結局,只是剛剛才接受它。
「不好。」她斬釘截鐵地說。不管趙擎驚訝的目光,站直了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擾趙大人的雅興了,告辭了。」
蔡嫿昂著頭,一路走回了女孩子們聚集的聽風樓,荀文綺和玉珠碧珠姐妹因為凌霜的得意,憋了無數的氣,正在手癢之際,見到蔡嫿這個欺負得最順手的沙包上來,立刻就圍到樓口邊,荀文綺也顧不得自恃身份了,上來就道:「你去哪弄得這一臉喪氣樣子,真晦氣……」
「滾開。」蔡嫿平靜地道。
別說荀文綺,連玉珠碧珠也驚得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不明白這欺負慣了的傢伙怎麼忽然怎麼硬氣起來。
「你說什麼?」荀文綺不敢相信地問道。
「沒聽見嗎?我說滾開。」蔡嫿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
要說錯愕,荀文綺被凌霜罵一百次也趕不上這一次的猝不及防,整個人都張口結舌起來,面紅耳赤地道:「你你你……」
「你什麼?沒聽見嗎,人家叫你滾開呢,好狗不擋道!」
凌霜反應快得很,早湊得過來,與其說是罵了荀文綺開心,不如說是見到蔡嫿終於硬氣起來了,整個人都喜笑顏開。
她可是輕車熟路了,橫豎她的惡名都傳到外面的老爺大人那裡了,還怕什麼。
荀文綺她們哪裡敢惹她,知道她是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偏偏做了還沒後果,還能得到秦翊這人人羨慕的結果,只得忍氣吞聲下去了,玉珠道:「真是瘋子,郡主別理她,咱們走吧。」
凌霜趕走了荀文綺,簡直要圍著蔡嫿跳起舞來。
「你也太厲害了,我還以為你以前是不會罵人呢,原來你凶起來也挺嚇人的,哈哈哈,笑死我了,你是沒看到荀文綺那樣子,整個人都被你罵懵了,話都不會說了……」她夸蔡嫿還不夠,還學起荀文綺張口結舌的樣子來,道「你你你……」
饒是蔡嫿心中如同深淵,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哪有人不會罵人的,不過是不敢,也不能罷了。」
「那你現在怎麼敢了呢?」凌霜笑著問。
蔡嫿平靜地垂著眼睛,玩著桌上的茶盞:「當然是因為我已經鐵了心,要跟你去做尼姑了。無欲則剛,還怕什麼呢……」
凌霜立刻明白了過來。
「你和趙擎……」她一下子就會過意來:「他說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說,是我自己想通了。」蔡嫿平靜道:「他明知道我缺失什麼,需要什麼,什麼能讓我安心,他也知道我的煎熬,我的困境,他的解釋和篤定可以改變這一切,但他就是不做。如果世上男子的喜歡也不過如此,那和喜歡一隻小貓小狗有什麼區別呢……」
「這話我可不愛聽了,黃娘子喜歡小貓,可捨不得讓它們擔驚受怕呢,打雷天還讓它們上床睡覺呢。」凌霜火上澆油地道。
蔡嫿自嘲地笑了。
「是呀,所以我仔細想想,更覺得無趣了。」她的語氣里有種看破一切的坦然:「既然已經確定了,沒有什麼誤會,也沒有什麼無暇解釋,他就是不願意。我在他那裡,只值得煙雲羅,卻不值得他哪怕一句話的解釋,我也就可以做出我的決定了。」
「什麼決定?」
凌霜明知故問,看她趴在桌上興奮的樣子,哪裡會不知道蔡嫿的決定是什麼呢。
但蔡嫿也是慣著她,竟然還認真告訴她。
「我決定了,也許我確實沒有籌碼,我也配不上向如日中天的趙大人要一個解釋,那我就不要了。」她用平靜語氣說最決絕的話:「我知道他隨時都有大把選擇,只要他想,可以娶到京中任何的未嫁小姐來做續弦,我也知道我最好的結果不過是嫁個窮書生。但我至少可以做到一件事,就是永遠永遠,讓他娶不到我蔡嫿。」
「這話有點太自以為是了吧?」她說完,又忍不住問凌霜道。
「不,一點也不,本來這就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和地位,權勢,擁有的籌碼都沒關係,你們擁有最大的籌碼就是自己,他對你不好,你不滿意,他就得不到你,這是最簡單的賭局。換了嫻月,一定也是這麼說。」凌霜篤定地道。
蔡嫿自嘲地笑了。
「我怎麼跟嫻月比呢……」
「怎麼不能比,在我這,你就可以跟嫻月比,朋友會這樣覺得,那對的那個人一定也會覺得,你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凌霜說出自己的判斷:「你說賀雲章好,但賀雲章也不是憑空掉下來的,嫻月也是抱著自己值得人一往情深的篤定,才能找到賀雲章的。
「否則早就在張敬程趙修之流那裡被娶走了,還有什麼賀不賀雲章呢。」
「世上哪有那麼多的賀雲章?」蔡嫿道:「大部分人一輩子都遇不到……」
「那就遇不到,清清靜靜一輩子難道不好。你比我還自由些呢,你又沒父母,我還有我娘天天催著我呢。」凌霜道:「放心,等芍藥宴結束,我帶你去看我書畫鋪子,你把你的藏書拿一些出來,入一份乾股,以後你是二掌柜。
「這比什麼男人不男人的可靠多了,不管以後如何,我總陪著你,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大千世界等著我們去遊玩呢,開心點。」
「好。」
蔡嫿伸出手來,被凌霜握住了。
凌霜這傢伙,平時明明冷得像冰,但熱烈起來,這樣專注地望著人,篤定而忠誠,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有被點燃的錯覺。
「馬上是夏天,我們去游湖,賞荷花,作詩,宿在寺里,晚上喝梅子酒,山風可涼快了。
「秋天能騎馬,我跟你說,一輩子要騎一次馬,尤其是清晨傍晚的時候,在郊外跑馬,一馬平川,你才知道自由是什麼味道呢,到時候我們去賞菊花,吃螃蟹,冬天去湖心亭賞雪,你能作多少詩啊,這才是人生的快樂,為什麼非得要嫁給誰……」
凌霜還在滔滔不絕跟她描繪以後的美好生活,說得眼睛放光,蔡嫿也忍不住笑了。
秦翊也一定是因為這個,才動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