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價值
2024-10-01 15:50:01
作者: 明月傾
相比卿雲這邊的孤單,凌霜那邊至少有個蔡嫿。
本來今天蔡嫿還是出來不了的,也不知道婁大奶奶是什麼仇怨,芍藥宴這樣的大事,也拘著她不讓出門。
好在凌霜臨出門和婁二奶奶談條件,讓她用自己的名義去叫蔡嫿出去,就說卿雲和嫻月都不出來,叫上她給凌霜做個伴。
婁二奶奶還笑她:「你這沒良心的,凡事只托我,就不怕你娘我得罪大房了?你要蔡嫿出來還不簡單,老太太現在多喜歡你,你說什麼應什麼,別說叫蔡嫿出來,就是你現在讓她認蔡嫿做干孫女,也是一句話的事。」
「我求她?她差點沒把我關死在祠堂呢,下輩子吧。」凌霜道。
「瞧你這樣子,哪有小人家跟長輩記仇的道理,她最近不是天天讓錦繡叫你去吃飯來著,這就是老太太在跟你道歉了,你還想要怎樣?難不成老太太給你磕兩個?你差不多得了。」婁二奶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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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至於,反正以後我不理她,她不理我,大家清淨。」凌霜道。
「她到底是你祖母,你有志氣是好的,但也別太出格了。」
婁二奶奶教訓了她兩句,其實也只是說說而已,要說記仇,婁二奶奶也記仇,當初凌霜差點被關死在祠堂,她做母親的人,哪有不記恨的,想想都後怕。
回來後也說過句重話,說:「到底老太太孫女多,捨得教訓,不像我,太疼顧這幾個女兒了,個個都捨不得,把她們慣壞了,我該給老太太賠罪才是。」
若論記仇,凌霜還真不是婁二奶奶的對手,等馬車走出一段距離,婁二奶奶還附耳教她:「傻孩子,你真想爭個高低,也等自己地位穩固了,反正老太太總在那裡,又不會跑,三房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咱們認真忍過花信宴,把你們三個都落定了,回頭來收拾她們,不是瓮中捉鱉?到時候爭多少爭不得,你放心,卿雲不說,嫻月那邊,一定是放不過她們的。咱們只走著瞧罷了。」
凌霜也沒把婁二奶奶的教訓聽進去,等蔡嫿出來,就和蔡嫿一輛車了,蔡嫿也是慘,不僅人是在婁大奶奶名下,車馬一概沒有,想出趟門都得婁大奶奶同意,要麼就得自己花錢僱車去,世家小姐家裡都自己有車馬,基本不坐別人家的車馬,別說去租了。
說起來都嫌棄,「誰知道是哪個人坐過的,髒死了,聽說那些風塵女子專愛雇外面的車馬,要是跟她們坐過同一輛,那可晦氣了」。
所以蔡嫿行動都不得自由。
凌霜芍藥宴兩天沒見她,感覺她又消瘦了,見她上來,問道:「你怎麼瘦多了?難道真病了?」
婁大奶奶對外的推辭就是說她病了,所以去不了宴會。
這次是凌霜指著婁二奶奶的名字去叫,才能叫出來的,二房如今這樣炙手可熱,婁大奶奶表面上誠心禮佛,不問世事,其實門兒清得很,不然也不會放蔡嫿出來了。
「不礙事,這兩天不舒服,有點睡不著而已。」蔡嫿道。
凌霜一聽,就知道還是為趙擎的事呢。
要說趙擎也真是混蛋,聽宣處再忙,忙得過捕雀處?
今天當著眾人面凌霜沒說,她一聽嫻月說芍藥宴第二天不去,就知道原因——昨天外場也來了不少王孫公子,偏偏賀雲章缺了席,嫻月偏偏又穿了煙雲羅,以嫻月的小心眼,這肯定要生氣的。
反正煙雲羅一穿,立刻滿京城都傳揚開來了,她第二天偏不去,賀雲章知道了,第三天就該乖乖出現了。
如今捕雀處正忙,昨天秦翊都要去衙門點個卯,賀雲章會忙成什麼樣可想而知,但嫻月照樣鬧彆扭,實在是有恃無恐。
相比之下,蔡嫿這邊,趙擎能有幾分真心,就難說了。
煙雲羅也退了,詩也寫了,都說捕雀處忙,但從那時候開始到現在,已經半月有餘,再忙至於半月也沒一個消息?
難怪蔡嫿這樣灰心。
凌霜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勸道:「實在不行就算了,等明年,到時候卿雲嫻月都成婚了,她們幫你介紹,管保比趙擎好。」
但這話也不過是安慰罷了,蔡嫿不比她們,蔡嫿是在京城長大的,不是一年花信宴的事,除非京城再憑空出世一個和她兩心相許的王孫,否則明年後年,也都是這樣,不過是趙景他們這一批換成趙修那一批罷了。
蔡嫿如何不懂,淡淡道:「倒也不是只為這個,我原以為我注書他是看得懂的。」
蔡嫿雖然常注書,但真給人看,只有兩次,一次凌霜,一次就是趙擎了。
相比凌霜對蔡嫿的看重,趙擎那邊多少有點明珠暗投了。
說到這,又不得不提秦翊那傢伙了,要說秦翊和凌霜,真正關係好起來,都不是那次射覆的文字遊戲,是那次凌霜在趙家的竹林里,對著他大肆宣揚自己的理論後,秦翊就聽進了心裡。
後來凌霜挨了打,離家出走,他還用這道理來開解她,兩人一起救了火炭頭,凌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程筠給拒絕了,秦翊見了,這才說出他家的狀況來。
從那之後,凌霜動輒以「秦翊和我,就跟他和賀南禎一樣」自居。
其實是知道兩人是真正的知己,骨子裡信奉的都是同一套東西。
才會有那天的冒險,如棋逢對手酒逢知己,你來我往,彼此越抬越高,最後才成了知己。
從那之後,他們反而不談什麼道理了,見面都是開玩笑,因為該對的暗號已經對完了。彼此都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反而不用談論了。
要是蔡嫿和趙擎能有這樣的情誼,也不至於到今天了。
凌霜其實是比秦翊要隨和的,她身邊許多人的理念她並不認同,但都包容。
卿雲嫻月自不必說,蔡嫿和她也不是全盤合拍,但她就能欣賞蔡嫿。聽了蔡嫿這話便道:「那是他趙擎沒眼光,你的才學見解都是沒問題的,是他在官場鑽營慣了,不懂欣賞,讓他去聽他的春日宴去吧。」
蔡嫿聽了便苦笑,道:「你呀。」
要是世人都能跟凌霜這樣決絕,也就沒那麼多故事了,萬事到了她面前,都是一句「大不了做尼姑」就解決了。
要是趙擎遇到她,根本不會有之後煙雲羅的事,第一眼就被她否決了。
蔡嫿於是不和她多說,只一路閉目養神,因為知道她也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多一個人操心罷了。
但凌霜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道:「對了,老太太最近是對我挺好的,認干孫女的事……」
「還是算了吧,你過得去,我都過不去。」蔡嫿只說了這一句。
祠堂的事,兩人都記在心裡,沾婁老太君的光容易,但蔡嫿的人品,從今往後就得把婁老太君當自己祖母尊敬,還得記她的恩,未免太過違心。
蔡嫿這人就是這樣,有時候像凌霜,有時候又像嫻月,和光同塵,所以命運也遲遲沒有給出答案,實在讓人著急。
馬車到了秦家,凌霜心裡卻仍然沒放下這檔事。
她知道今天秦翊在家,所以也不等午宴開席,直接溜出去找到了秦翊,問他:「你能把趙擎邀來嗎?」
「能。」秦翊先回答了,再問:「請他幹什麼?」
「你別管,請就行了。你家男客那麼多,不差他一個。」凌霜道:「算我欠你個人情,改天還你。」
這話都出來了,秦翊自然去請了,秦侯爺也是夠高傲的,都懶得用自己的名義,告訴隨從:「用南禎的名義送封請帖過去,他不來再說。」
「他敢?」凌霜立刻挑起眉毛:「趙擎不過聽宣處供職,真以為自己上天了?」
秦翊頓時笑了。
「南禎本來也要放在聽宣處的,他自己不願意去。」
他雖然整天不把捕雀處的事當回事,但畢竟位置在這,京城官場裡的消息,他全部清清楚楚。
凌霜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說法。
「還有這回事?對哦,你放捕雀處,賀南禎放聽宣處,剛好分別給賀雲章和趙擎看著。賀南禎為什麼不去啊?京中王孫里,好像就他沒做官吧?」
「以後你就知道了。」秦翊道。
凌霜見他不願意多說,也就懶得問了。轉而問馬球:「今天誰和誰打啊,有厲害的人沒有,像昨天那種我可不想看了,看得人打瞌睡。」
她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明明昨晚被關在園子裡都憋瘋了,出來還挑三揀四的。
秦翊也懶得笑她,只道:「今天南禎來了,他會忍不住上場的。」
「賀南禎還不錯,他和誰打啊?趙景嗎?」她突發奇想:「不如你和賀南禎打一場唄,好像你們還從來沒打過吧?打給我看看唄。」
「熙春三年在官家面前交手過,太后娘娘給的賞錢。」秦翊也坦誠得很:「不多,你賣十間鋪子就夠了。」
「哼,了不起哦。」凌霜頓時來了主意:「我現在就去跟賀南禎說,說你跟我說,他的馬球打得一般,都是你帶著他玩,熙春三年那場,你輕輕鬆鬆就贏了他,簡直不費吹灰之力……說得他火氣上來在,自然找你打。」
她說干就干,就要去挑撥賀南禎,秦翊被逗笑了,拎住她後領,把她拉了回來。
「你真要看我和南禎打,我教你個方法。」
「什麼方法?」
「我父親當年跟南禎父親也打過一場馬球,我們家的規矩,娶親宴三天,文要寫得了卻扇詩,武要演練,當年賀叔娶雲夫人,就和我父親在桃花塢打過一場,滿京城人都知道,你要想看也不急,聽了卻扇詩之後就能看了,不然扇子擋著,看不清楚。」
凌霜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又在開玩笑說結親的事,自從婁二奶奶鬧上門之後,他這個玩笑是開個沒完了,雖然她不怕人拿這事開玩笑,但還是惱羞成怒,對秦翊來了幾拳。
她倒不是沒開情竅,只是發自內心覺得秦翊是王孫里當之無愧的狀元郎了,相貌人品都一流,在她看來,只有嫻月那樣的美貌才和秦翊對得上的。
至於她自己,這樣聲名狼藉,是萬萬不可能再有人對她有想法的。
從小跟在兩個如此優秀的姐姐後面,她也確實沒有什麼人注意,十六年來也只有一個程筠對她有好感,還是習慣成自然。
當然她自己也壓根不需要人喜歡自己,所以不管秦翊怎麼開玩笑,她是始終不往別的上面想的,只當他在取笑自己。
沒一陣子,賀南禎也來了,他向來是風流浪蕩的樣子,穿青色錦袍,俊美得很,上來先笑道:「你請趙擎幹什麼,還借我的名號?」
「婁小姐想進聽宣處供職,托我請趙擎過來,走走後門呢。」秦翊道。
凌霜聽了又打他,賀南禎也算開了眼界了,笑道:「還是婁家姑娘厲害,我認識秦翊這麼些年,第一次看他挨打。」
「你羨慕是吧?放心,遲早有人打你。」凌霜道。
賀南禎只是笑,還問凌霜:「怎麼今天只有你來?你家其他人呢?」
「你問誰,卿雲還是嫻月?」
賀南禎笑而不答,轉眼去看馬球場了,道:「來了。」
原來那邊趙擎真來了,凌霜看了更氣,可見不是沒時間,連賀南禎都能叫來,卻一直不給蔡嫿那邊回應。
她任務完成,懶得再看,況且畢竟是下帖子請來的,秦翊也得過去打個招呼才行,沒人陪她聊天了,賀南禎倒是笑眯眯站在這,但凌霜對他竟然沒和嫻月走到一起這事十分不開心,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結果便宜賀雲章那傢伙了,可見賀南禎沒眼光。
她說了句「走了」,也不管賀南禎笑眯眯是不是想和自己攀談,就回到聽風樓上去了。
那邊蔡嫿還不知道趙擎來了,正在聽風樓上和女孩子們一起喝茶,京中的風氣,要說勢利,重了點,但正應了婁二奶奶那句話,你得有價值,人家才會幫你,不然誰有那濫好心,每天匡扶正義去呢?
如今凌霜得了清河郡主的認可,頓時從邊緣人物變成了中心,女孩子們也都對她友善起來,素日有時候凌霜問她們話,也不一定得到解答,很多都是笑笑說「我也不清楚」,不願和她多攀談,只怕受牽連。
如今都變過來了,不過凌霜知道她們也身不由己,所以從不在意。
她上樓來,黃玉琴坐在靠外的桌子上,還起身笑道:「來,凌霜來了,我完璧歸趙吧。」
她笑著把蔡嫿推給了凌霜,凌霜看一眼遠處荀文綺虎視眈眈,就知道她是見自己和卿雲嫻月都不在,所以幫自己照看蔡嫿,不讓她一個人落單。
畢竟黃玉琴也是卿雲來之前,女孩子裡面數一數二的人物,荀文綺還是忌憚她的。
凌霜真交際起來,還是會的,只是平時懶得做罷了,見黃玉琴主動幫忙,也笑了笑,道:「多謝姐姐了。」
她和蔡嫿坐在一張桌子上,拿起茶來喝,也不說趙擎的事,先灌了兩杯茶,道:「下面熱死了,又曬又吵。」
「那你還去?不在樓上好好待著。」蔡嫿道。
她雖然說凌霜,其實對她也挺好,還遞帕子給她擦汗,凌霜卻別有打算,喝了兩杯茶,就道:「你在這上面待著不無聊?咱們下去走走唄。」
「不是說又熱又吵嗎,走什麼?」蔡嫿不解道。
「這樓上沒什麼好玩的,你又不喜歡看馬球,帶你去秦翊家轉轉,他家藏書多,其實他家最厲害是兵書,不過剩下的經史子集也夠你看的了。」凌霜道。
聽她語氣,儼然把秦翊家當成自己家一樣了,她自己玩了還不算,還要拿來招待蔡嫿,實在是登堂入室了。
蔡嫿聽得好笑,道:「這是秦侯爺府上,我們是做客的小姐,怎麼好亂走的?於理不合呀。」
「你怕人說呀?」凌霜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樣吧,我跟秦翊打個招呼,到時候就說是郡主娘娘讓的,誰還說什麼。你放心吧,秦翊跟我的關係就跟我和你一樣,靠得住的。」
蔡嫿是明眼人,早看出婁二奶奶整天喜氣洋洋的是為什麼,看清河郡主的態度,只怕她也是首肯的,雙方家長都通過氣了,倒是凌霜還蒙在鼓裡。
她當局者迷,還在說服自己她和秦翊是靠得住的好朋友呢。
帶著這心思,蔡嫿跟著凌霜下樓後,就著力看了一眼秦翊,秦翊果然察覺了,立刻看了回來,但仍然是王孫看未婚小姐的樣子,守禮得很,說了句:「請這邊走。」
眼高於頂的秦侯爺對個落魄小姐這麼客氣,多半是看凌霜的面子。
蔡嫿心中有數了,只怕這次不止雙方家長剃頭挑子一頭熱,看凌霜在那吹牛,他笑微微看的樣子,秦侯爺只怕也不清白。
只有凌霜這傢伙,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渾然不覺危險,還在這吹牛說她在江南採蓮子,水性好,一口氣能在水下游出幾丈遠呢。
「這麼厲害啊?」秦翊只笑著道。
「那當然,等下次帶你去江南玩,你還沒去過吧,可好玩了,尤其是春天,水網縱橫,劃著名船哪兒都可以去,在船上一住半個月都可以呢,飲酒作詩,下揚州,上蘇杭,到處都是好風景。」凌霜得意地道。
她向來有點文採在身上的,連尋常說話也引人入勝,蔡嫿本來在認真觀察她和秦翊相處,判斷秦翊是不是個良人的,不由得也聽進去了,心生嚮往。
他們一邊說,一邊往秦家的書房走,路過一處迴廊,正是紫藤的季節,滿迴廊上堆的如同淡紫色的雪一般,層層疊疊垂下來,蜂蝶環繞,香氣襲人。
蔡嫿正聽凌霜說什麼紫藤可以做鮮花餅,只見迎面走來兩個男子,都帶著隨從。
她本來要避讓的,但秦翊在前,他是不讓的,對方也停了下來,彼此一個照面,蔡嫿才看清對方是誰。
正是賀南禎和趙擎。
她這才明白凌霜非要帶自己去看書是什麼意思——自己這些天的心不在焉,連她也看出來了,所以特地借今天的機會,讓自己和趙擎有個碰面的機會。
真氣人,也真讓人想笑。
自己不是戲裡的鶯鶯小姐,需要她來做紅娘?
蔡嫿心中氣惱,索性轉臉去一邊,看也不看趙擎。凌霜卻停下來,笑著問賀南禎:「你等會到底打不打,我可聽秦侯爺說了,說你當年是他手下敗將呢。」
她這樣拱火,賀南禎仍然只是笑眯眯,其實他脾氣這樣看也挺好的,也可能是看秦翊面子,所以好說話得很,笑道:「『秦侯爺』肯定厲害,你讓『秦侯爺』上場,我就打兩場玩玩。」
他們聊天,蔡嫿就扭過臉看迴廊上垂下的紫藤花,趙擎也知道她是不願意面對自己,他原本是外柔內剛的性格,不然也不會和賀雲章成為官家的左右手了。
聽宣處和捕雀處不同,乾的都是關乎社稷的大事,所以光有雷霆手段是不行的,真正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趙大人看似好脾氣,其實藏在溫和表面上的,是真正的鐵腕決斷。
還在笑眯眯聽你申辯的時候,其實早已把你掂量過幾百次,也早已下了最終的決定了。
治水,治鹽,賑災……每件事都不是一個「好人」能做成的。
在蔡嫿身上,他也是一樣,初見極好,後來更好,向他求助,得到開解,禮尚往來,都極好,直到一曲春日宴,蔡嫿現出蔡嫿的脾氣,趙擎也現出他的。
他不是賀雲章,如果是賀雲章,一開始就不會有應酬了。
也正因為他不是賀雲章,是趙擎,所以聽宣處即使忙完了,他也沒有什麼解釋道來。
蔡嫿自然也知道這點。
所以她並不說話,也並不看他,只是專心致志地盯著廊上的紫藤花。
她梳的是端正的高髻,後面插著把玉梳,她的頭髮黑得比凌霜淺,一絲不苟地盤起來,看得見後頸有個纖細的弧度,倔強地擰過去,線條像畫裡遠遠的山峰,一路隱入水青色的後領里去。
看得人心軟起來。
凌霜和賀南禎已經議定上場的條件,正在磨「秦侯爺」,說了幾句話,終於彼此走開。
趙擎始終不曾說話,只是好整以暇地袖著手,站在旁邊,氣定神閒地聽他們說話,甚至還帶著點笑容。
錯身而過的瞬間,蔡嫿抬頭看了他一眼。
她臉上神色平靜,只是噙滿了眼淚,那眼神不是哀怨,但也絕不是憤怒,而是在那之外的什麼東西,不過匆匆一瞥,趙擎心中一震,剛想說話,兩撥人已經擦身而過,蔡嫿已經跟著秦翊和凌霜走遠了。
「怎麼了?趙大人。」
賀南禎帶著笑問他,他一雙眼睛其實像極了賀明煦,天生的洞明世事,常常不知不覺就把人看穿了,但這匆匆一瞥,他大概也不會注意到。
趙擎收回了目光。
「沒什麼。」他笑道:「咱們出去吧,我還有公事未完呢。」
其實蔡嫿還挺堅忍的,明明見過趙擎一面,卻似乎並未受影響,到了書房,還真看起書來,先把秦翊家的藏書走馬觀花看了一遍,道:「到底是侯府,蘊藉深厚,好多市上沒有的藏書,諸子百家都是齊全的……」
秦翊守禮,不同處一室,只是站在門口,看著丫鬟進來伺候了。
「行了行了,你去吧,不用給我們守門了。」凌霜又叫住他道:「對了,你和賀南禎打起來要叫我去看啊……」
「放心,我們打起來你一定在,扇子要拿好了。」秦翊又笑她。
蔡嫿聽不懂他們的笑話,也沒什麼興趣,繼續翻書,像是看進去了,凌霜卻不放她消停,見只剩她們兩個了,立刻問道:「你怎麼和趙擎互相不搭理呀?」
「他不搭理我,我自然不搭理他。」蔡嫿抬起眼睛,問道:「我還想問你呢,你不是自己篤定要當尼姑嗎?怎麼還干起保媒拉縴的活了?」
「我這不叫保媒拉縴,叫解決問題,你和趙擎斷了更好,那就算圓滿解決了,我還要放鞭炮慶祝呢。要是還要牽扯,不如趁今天的機會,好好說開了,總是拖著是怎麼回事,花信宴眼看就要結束了,你天天蔫頭蔫腦的,我不操心,誰來操心?」
蔡嫿被她說了一頓,又是感動,又是好笑。
「你說的倒也是道理,但我蔫頭蔫腦的,不是什麼為情所困。」
「那是為什麼?」
蔡嫿伸手在書架上划過,一冊冊的書如軍隊般林立,她也是刻苦讀過書的人,之前凌霜說她要賭個窮書生,不是玩笑話。
那是她人生最可怕的可能,但她確實是要找用得著書的人的。
她容貌不過中上,家世更是沒落,一貧如洗,連僅剩的一點稱得上嫁妝的東西,都還被攥在自家姑母的手裡。
她所有的籌碼,也不過是這滿腹的才學,和一點作為國子監後代的家學淵源罷了。
貨賣識價人,她要嫁的,一定是看重這些的人。
但世家子弟不看重這個,真正家世好的,人家自能延請名師,何須妻子來當老師。
要能家境優渥,就不會刻苦讀書了,就連卿雲這樣的才貌雙全的,也難免在他們的議論里「太板正了些,沒有意趣」。
蔡嫿也在等,等那個最好的可能。
與其說她們這些女孩子是在等花信宴給出她們選項,不如說是在等命運。有些賭錯的,像柳子嬋,人生一落千丈。
她等夠幾年花信宴,等不到合適的人,在她心灰意冷的時候,命運和她開了個玩笑,把趙擎送了過來。
她和趙擎,沒有那麼多旖旎的情思,趙擎是長輩,奔著四十去的權臣,他不可能,蔡嫿也沒想過,他會有什麼情不能自已的時候。
她要的不過是一份真心罷了,不是生死相許之死靡它。
春日宴的事,與其說是誤會,不如說是他們的一次角力。凌霜不懂人心彎彎繞,只知道攤開談。
但攤開談是需要真心的,他們不是沒有真心,只是不夠。
她退還煙雲羅,是小兒女情態,像嫻月的賭氣,她當然知道自己做不成嫻月,她沒有那樣嬉笑怒罵都可憐可愛的情態,也沒有她十幾年做美人做出的拿捏人心的手段。
況且整個京城也只有一個賀雲章。
她更像是輕輕試探一下,春日宴趙擎召歌伎,唱的是妻妾為夫賀壽的詞,她是有資格生氣的。既然有人給你唱春日宴,又何必贈我煙雲羅?
她要看趙擎的反應。
而趙擎不解釋。
說是聽宣處忙,但如今聽宣處不忙了,他還是不見來。
凌霜還叫她去攤開說,攤開說又如何,不過是沒有籌碼的人的自暴自棄罷了。
趙擎要的東西很簡單,我也許會解釋,也許不會,但那之前,你要無條件地信任我。
但誰來無條件地信任她呢。
所以她等得心灰意冷,她骨子裡是和凌霜有點像的,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那就當尼姑吧,橫豎凌霜自有尼姑庵,不差她一個。
但如果凌霜也不會當尼姑呢?
命運有時候會獎賞最勇敢的人,文遠侯府,是花信宴所有女孩子想都不敢想的好,看秦翊和凌霜相處的樣子,誰會相信那是傳言中生性涼薄的「秦侯爺」,也只有凌霜發現不了了,他看她的眼神,實在說不上清白。
也難怪婁二奶奶喜氣洋洋,只怕都在預備喜事了。
所以蔡嫿也沒法跟她說這些,想想都喪氣,只是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不過是個想買某樣東西,錢卻不夠的窮光蛋罷了。」
凌霜冰雪聰明,哪裡會不懂她的比喻,頓時眉毛就挑了起來。
「這話糊塗。」她立刻糾正蔡嫿道:「我雖然沒經驗,但也知道,情這東西,就跟古董和藏書一樣,是只要有市就無價,在喜歡的人眼裡,你值千金萬金,價值連城。在不喜歡的人眼裡,一文不值。哪有什麼你錢夠不夠?你覺得你不夠,只是因為趙擎不是合適的人罷了。
他不識貨,就扔去一邊就好了,天下男人多的是,總能遇到那個當你是寶的。不信你去問嫻月,是不是這道理。」
蔡嫿聽了,只是苦笑。
「世上女子當然都是想這樣的,但哪都能遇到意中人呢?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那就跟我當尼姑去嘛,既然人家都不當你是寶,那還嫁什麼,嫁過去吃苦受罪嗎?男人娶妻倒是無所謂,橫豎他們還有大片天地。女子糊裡糊塗嫁去陌生人家裡,伺候公婆,生兒育女,圖什麼?不如當尼姑清淨呢。」
凌霜又開始了,對蔡嫿道:「你也別傷心了,給他趙擎能耐的,像是你缺了他不行似的。咱們爭這口氣,就不理他。跟著我好了,以後咱們一處,我說話算數,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大不了養你一輩子,怕什麼?真正該急的是他趙擎呢,錯過了你,哪兒再找個蔡嫿呢?」
蔡嫿頓時笑了。
「我跟著你,就像二奶奶和黃娘子一樣?」
婁二奶奶和黃娘子,雖說如同姐妹似的,但到底是主僕,她也是故意這樣問的。
但凡女孩子,只有有恃無恐的時候,才會故意講這種話,吃准了對方會著急解釋。
凌霜常年被嫻月拿捏,哪裡聽不懂,頓時也笑了。
「放心吧,就算要做,也是你做我娘的角色,我來做黃娘子,你在家看書就行,我去給你開鋪子賺錢去。」她笑嘻嘻地道:「咱們什麼關係?你還計較這個,放心吧,等芍藥宴一結束,我就讓我娘認你做乾女兒,自從跪祠堂的事後,我娘對我可好了,說什麼聽什麼,也不怕得罪大伯母了。到時候咱們就像親姐妹,就算我不成,還有嫻月呢。她可總不會混得差,總歸有個誥命夫人噹噹,到時候我們就都抱著嫻月的大腿,賴上她去。」
蔡嫿也被逗笑了,被凌霜這樣一鬧,因為趙擎而受傷的情緒,也漸漸散了,看凌霜還在那胡說八道,看著她,神色溫柔地笑了起來。
趙擎不肯回應的試探,凌霜這樣坦蕩地回應了。怎麼怪得了人去跟她一起當尼姑。
只是,就像婁二奶奶說的,凌霜生來是戴高冠的長相,要是真當了尼姑,落了荀文綺她們一世的笑柄,該多可惜啊。
嫻月還不知道凌霜在外面給自己吹牛,連蔡嫿的部分都許諾了。
婁三小姐自由自在十七年,引了多少青年俊彥追逐,渾不在意,終於也落入情網中。
雲夫人看得明白,只是裝作不知道,依舊和往常一樣,和嫻月在琉璃閣里賞花飲茶,看飛鳥落在院中的杏花樹上,春天已經要過去了,曾經開滿繁花的樹都結了許多小果子。
花信宴也該有個結果了。
「下午要不要跟我去桃花塢玩玩,聽說澗里漲水了,把幾間小閣子都泡壞了,我得去看看,你可以跟紅燕在澗里釣魚玩,晚上我們吃了飯再回來。」雲夫人建議道。
嫻月有點懨懨的,過了一陣才道:「我哪都不想去。」
「怎麼了?」雲夫人明知故問:「難道少了探花郎,就不能看花了?」
嫻月被點中心思,無奈地瞪她一眼。
「都怪雲姨,誰說一定要下水走走,我現在後悔了。」
雲姨也不生氣,反而笑了,在她身邊坐下來,問道:「你是後悔水太涼,覺得不舒服?
還是後悔自己知道了下水很好玩,但是以後又不能再玩,所以後悔,覺得不如一開始就不知道下水的感覺?」
她的啞謎打得正中嫻月的軟肋,嫻月立刻不說話了,轉臉去一邊裝睡了。
雲姨倒也不催促她,反而過了一陣又過來,給她蓋上了個毯子。
但到晚上嫻月回家的時候,她還是認真勸嫻月,道:「放心吧,世上的事不是只有窄窄兩條路的,秦家的事,雲章的事,你家的事,都可以從長計議,誰說一定要芍藥宴做決定,花信宴也不過是世人的說法罷了。身體是最重要的,你別太思慮過度,明天就當是去玩的就好了。」
嫻月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只懨懨地坐在馬車上,見車要走了,才拉著雲夫人的手道:「你明天會來的吧?」
「放心,我一定過去。」雲夫人也笑著拉住了她的手:「不管事情怎麼樣,我反正會一直陪著你的,你心煩的時候就想想這個,是不是就沒那麼煩了。」
嫻月只「唔」了一聲,悶悶地道:「明天我要穿玉髓綠。」
「好,那我就穿千峰翠,咱們一起。」雲夫人笑眯眯道。
嫻月身上有時候是有點孩子氣的,在雲夫人這的時候隨心所欲,並不見多珍惜光陰,走的時候卻總戀戀不捨,什麼話都想起來了,馬車走出一段才回頭道:「記得梳螺髻呀,明天咱們一起過去,我把做好的簪子帶給你。」
「好。」
雲夫人對她確實像自己女兒一樣,怎麼看都好,怎麼說都答應,就連送她走,也是站在原地看著馬車走了才回去。
外面晚霞漫天,嫻月坐在馬車裡,心中諸事繁雜,如同翻湧的雲海一般。
不怪婁二奶奶越來越和她不親近,其實在她自己這裡,也是越來越不願意回家的,如果不是回家能見到凌霜的話,她簡直想不到家裡還有什麼值得期待的。
如果讓她選,她肯定是天天留在雲夫人府上不回來的。
雲夫人說她思慮過度,其實她和蔡嫿一樣,都有這毛病。
要是世上人人都能跟凌霜那傢伙一樣,想到什麼立刻去做,而不是做之前就開始思考起無盡的後果的話,這世界也許就簡單多了。
但她畢竟是婁嫻月,她沒有凌霜的好身體和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坦蕩,別說關祠堂,尋常苦日子她都熬不住,所以她也只能這樣思慮重重,就像蔡嫿在那傷神一樣。
但好在她比蔡嫿還是好很多的,除了富足的家世,她還多了個雲夫人。
外人眼中的婁嫻月多難取悅,其實要讓她安心也很簡單,只要有個人一直在那陪著她就夠了。
當然,最難的,不是取得她的信任,而是那個人,得是她看得上的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