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犧牲

2024-10-01 15:49:49 作者: 明月傾

  芍藥宴那天早上,照例鬧了個人仰馬翻。

  婁二奶奶這輩子也沒這麼著力過,簡直是恨不能把幾十年的積蓄都用上了,綢緞鋪子和首飾鋪子都關了,全力趕工不說,又跟同行騰挪出借,偏偏京中的夫人們也都拼了,一個個手筆大得很,婁二奶奶本來要借張老官鋪子裡一件鎮鋪子的白角冠來,誰知道被黃玉琴家直接訂走了,都不是租借,直接買下了。

  據說是不止芍藥宴用,也預備過段日子完婚時做陪嫁了。

  如今象牙一年比一年貴,留著只有一年年看漲的,比陪個田莊還值錢。

  訂了婚的都這樣,沒訂婚的更不用說了,荀文綺的外祖母文郡主這次也發力了,說是看花信宴接近尾聲,人人都有了著落,反而她家的寶貝荀文綺落了空,這還了得,又是責怪跟著荀文綺的王嬤嬤不用心,又是怪荀文綺的爹,只顧著兩個庶子的前程,不管自家嫡親的女兒。

  先是借著自己過壽,敲打了一番荀文綺的爹荀侍郎,又單獨把荀侍郎的側室留下來說了一會兒話,當著一眾貴婦人的面,說得她眼圈都紅了。

  荀侍郎的側室姓楊,門第其實不差,雖然是破落旁支,但也是有名有姓的,嫁個尋常小吏做正頭娘子也是輕而易舉的。

  嫁荀家,原本說是繼室,但那時候荀文綺已經有十二來歲了,正是驕縱的時候。荀郡主心疼她沒了娘,各種嬌慣,護短得很。

  為這事,親自做主,一度說出「娶個後娘來,欺負咱們文綺是沒娘的孩子」之類的話,到底攔了下來,只當了個側室,那時候楊夫人年紀已經拖大了,沒奈何,只能嫁了過來,府內雖然是當嫡夫人看待,但她吃了荀文綺祖孫倆的下馬威,從此謹慎小心,雖然生了兩個孩子,也仍然活得如同影子一般。

  

  荀郡主把荀文綺沒定親的事怪在她身上,實則是太冤枉了,她名義上是荀文綺的繼母,實則對她是一句話也不敢說的,荀文綺不來說她就算了,她哪敢管教荀文綺?

  但文郡主哪管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本來就固執,被京中的閒言閒語一聽,更加篤定荀文綺是在家裡受了委屈。把她叫過來,也不讓坐,張口就是:「都說你賢良,原來是只向著你家老爺和自家的孩子,怎麼咱們文綺就沒沾到你賢良的半點好處呢?十七歲了還沒訂婚,要是親娘,恐怕早就吃不好睡不著了吧?到底做後娘是省心點……」

  楊夫人當時就漲紅了臉,滿眼都是眼淚,也不敢哭,強忍著笑道:「這是哪兒的話,我和老爺也整天為文綺懸心呢,不過老爺說得好,貴人貴遲,而且可挑選的也多,咱們家文綺雖然遲些,好處在後頭呢。」

  這就顯出楊夫人的家教來了,到底世家出身,說話有分寸,挨了罵,還要替文郡主兜著話。

  荀文綺定親遲,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尤其是這時候了,說出去更加重了偏見——連自己家都著急了,可見是沒人要的。傳出去多坍台,更影響擇婿。

  文郡主也是老糊塗了,當著眾人說出這話來,楊夫人立刻往回拉,周圍夫人們雖然都存了點看好戲的心態,聽了這話,也都暗自讚嘆,對這名不見經傳的楊夫人多了幾分讚賞。

  但文郡主哪裡體會得了這層深意,還當她是狡辯,語氣更厲,道:「你也不用拿好聽話來唬我,我只看結果罷了。你也收收心,我還沒死呢,荀家的東西,得先緊著文綺用。

  「你來得也巧,正好,回去給你家老爺帶句話,過兩天芍藥宴,我是要去的,我倒看看你們這親爹後娘的,給咱們家文綺準備什麼衣裳頭面,十七年也就這麼一回的事,你自己掂量著。」

  楊夫人站著聽完了訓,含羞忍辱稱是,旁邊的夫人們笑著上來打圓場。

  其實背地裡都當個笑話說,沒兩天就傳得連婁家人都知道了。婁二奶奶聽到,第一個冷笑道:「文郡主也真是蠢得出奇了,人家是關門教子,她是當面教媳,人家還是荀家的媳婦,不是她家的,她這一番下來,真以為人家荀家會對荀文綺好不成?

  當面答應幾句,背地裡恨死了,她年紀大了,能庇護荀文綺幾年,楊夫人偏又生了兩個兒子,以後荀文綺可有得受呢。沒有娘家可以依靠,以後可怎麼辦。」

  當時嫻月也在旁邊,婁家母女都在畫堂里選首飾,看衣服,這種時候一般是嫻月做主的時候,她正挑壓裙的玉禁步呢,聽到這話就冷笑道:「她可不是蠢,她就是知道自己沒幾年了,所以趁現在趕緊逼著荀家把荀文綺的婚事定了,壓著他們出一筆豐厚的嫁妝,不然人走茶涼,只怕更麻煩。荀侍郎夫妻倆裝得那樣溫良恭儉,也不過是看她的面子罷了……」

  她們倆也是各有各的道理,旁邊卿雲是向來正直,不揣測這些內宅的彎彎繞的。

  凌霜則是懶得理,只有黃娘子在旁邊捧場墊話,還有探雪小鬼靈精在各人身邊鑽來鑽去,都默默聽在心裡。

  這次芍藥宴,排場大,架勢足,樣樣都好,就是時間緊。

  俗話說臨危方始見真英雄,疾風知勁草,烈火現真金,這時候才顯出哪家的夫人真正財力足,人脈廣,是真正的巾幗英雄了。

  幾家老侯府,老宗室,像黃玉琴家,到底底子足,這樣倉促也能拿出一筆重金來,和京中的老字號都是幾代人的交情,最好的東西都緊著她們了。

  不過婁二奶奶倒也不比她們差,她是生意人的交情,別的東西她囤不住,絲綢是老本行了,不由分說,截了一批料子在家裡,尤其是鎖邊用的雲錦雲綢這些,從來做衣服,是如水流,面子裡子,裁縫繡匠,金銀扣子,鎖邊封邊,少了哪一個環節都要斷流,逼得幾家的掌柜都派人來催她供貨,她只一句話:「要東西可以,先給我看看你家的東西再說。」

  這一截,截出一堆好東西來,原來不僅夫人們著急,各家掌柜也趁這時候幹大事呢,江南的新綢,塞北的寶石,都快馬加鞭往京里送,連帶著皮子的寶石原石都送了來。

  各家當家的師傅也都拿出了本事來,鏤金雕玉,薄如蟬翼的綿金紗都能一捺掐出十八個褶的花來做封邊,實在是爭奇鬥巧,讓人眼花繚亂。

  婁二奶奶倒是都想要,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倒不是財力有限,她要是真狠狠心,咬咬牙,黃玉琴的那頂冠就是凌霜的了,但她終究還是務實的心態,不為這一次壓倒眾人,為的是以後還要用得上,用得著。

  畢竟馬上要置辦嫁妝了,卿雲凌霜的門第一個比一個高,無論如何不能讓對方看低了。

  因為這緣故,她挑了又挑,許多好東西就被錯過了,比如黃玉琴那頂冠,後面還遇到一套珍珠的頭面,也因為一個猶豫,就被其他人先買走了。

  眼看著芍藥宴近在咫尺,嫻月也急了,催著她定下來。

  婁二奶奶再挑了一會兒,到中午才定下主意,馬上送到鋪子裡讓師父鑲石頭,等到弄好,已經是深夜了。

  婁二奶奶整個是一夜沒睡,嫻月也起得早,辰時就到了婁二奶奶那,嫌上房窄,索性把衣服首飾都搬到了畫堂里,那地方明亮寬闊,好挑選。

  嫻月從來沒起這麼早過,哪怕元宵節呢,也是慢悠悠等大家起來了,還在那梳頭,這次起了個大早,在那選首飾,自己頭髮也沒梳,只前面分了三綹盤著,後面還是烏雲一般垂在身後,抱著手臂披著衣服在那挑首飾。還教桃染:「……挑首飾的時候心裡對於要梳什麼頭要有數,不能光挑好看的。」

  她一面說,一面把凌霜的首飾都挑好了,一個匣子裝好,去給梳頭娘子做準備,那邊卿雲也起來了。驚訝道:「嫻月怎麼起這麼早。」走到她身邊來,她只「唔」了一聲,又一擰身去看衣服去了。

  說話間婁二奶奶也起來了,她是一夜沒睡的,只趁女孩子們起來前這段時間眯半個時辰左右,免得今天芍藥宴時精神不濟,見她們都起來了,就催著去叫凌霜,讓她先去梳頭娘子那梳頭。

  凌霜只嫌睡不夠,皺著臉道:「這麼早起來幹什麼,不就是秦翊家的一個破宴會嗎?又不是趕廟會。」

  她雖然抱怨著,其實洗漱都利落,尤其是洗臉時,直接手巾也不用,捧起水來粗暴地在臉上抹了幾把,拿手巾一擦,婁二奶奶還沒教訓她的抱怨,她已經弄完了。

  嫻月進來聽到動靜,笑道:「這真是牛洗澡的動靜了。」

  她順手在罐子裡挖了些抹臉的霜,給凌霜抹上,凌霜別開頭躲,道:「什麼東西?香得這麼膩?」

  「新熬出來的,裡面有獾子油,跟你說你也不懂,塗了等會好上妝。」嫻月不由分說給她抹了滿臉,道:「今天我親自給你上妝,你敢亂動一下試試。」

  「今天什麼日子,這麼孝敬我?」

  凌霜開玩笑,被嫻月在頭上拍了一下,婁二奶奶拉著她去鏡子面前坐下,那邊桃染已經調好了胭脂,問嫻月:「小姐,咱們是調三分的桃花色,兩分的海棠對吧?」

  「是,記得滴兩滴木樨油進去,她的胭脂薄,容易干。」

  嫻月把凌霜按在鏡子前,阿珠機靈,又拿了一塊小鏡子來,在旁邊照著,嫻月雙手按住凌霜額角兩邊,在鏡子裡認真端詳了一下,道:「腫倒是沒腫,看來昨晚沒有偷偷喝水。」

  「你還說呢,為什麼不准我喝水,渴死我了。」

  凌霜順手拿起琉璃瓶里的玫瑰露要喝,被嫻月狠狠打了下手,道:「一兩金子一瓶,給你牛嚼牡丹?」

  如意端了茶過來,凌霜喝了,又開始問什麼時候吃早飯,婁二奶奶那邊張羅好了,讓人連小飯桌一起抬了進來,都是些精緻點心,凌霜喝了兩碗粥,叫嫻月「你別只管我,你自己頭髮梳好都得個把時辰,弄你自己的事去。」

  嫻月只當耳邊風,她也稍微吃了點東西,開始看著梳頭娘子給凌霜梳頭,教她:「凌霜的臉端正,又比卿雲瘦,正適合盤高髻,你盤緊些,今天的冠重,怕戴不住,她臉瘦,不怕頭髮緊,反而利落精神。」

  婁二奶奶在旁邊,不知道高興什麼,笑眯眯道:「咱們家凌霜,就是天生戴冠的長相,可見世上的事也真是生成的,一絲不錯。」

  凌霜只當她想給自己嫁高門想瘋了,也不怎麼當回事,嫻月看著她梳完頭,又上妝,一邊教梳頭娘子:「凌霜皮膚白,妝反而要淡,尤其是日光好的時候,比塗了粉的還好看。你就用珍珠粉細掃一遍,我來替她畫眉毛。」

  她梳妝向來精細,手也輕,凌霜老實被她弄了小半個時辰,差點睡著了,終於弄完了,黃娘子又用個紫檀的盤子端上來今天要戴的冠。

  凌霜一看那樣子就知道這東西只怕貴得嚇人,不然不會是黃娘子端上來的,娘還是那習慣,真正貴重的東西,都是鎖在她當年陪嫁的一個匣子裡,鎖得嚴嚴實實,每晚放在枕頭邊上,守著睡覺。只有她跟黃娘子能碰,連爹都不准問。

  果然黃娘子把冠上蓋著的綢布掀開,是頂極漂亮的金鬧蛾百花冠,嵌著珊瑚珠子,金紅相映,原本是極鄉氣的,但這頂金冠的金色有點赤色,配著血一樣紅的珊瑚,顯得十分沉靜,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哇,下血本啊。這是什麼金?」凌霜好奇地想拿起來看,被嫻月打了一下手。

  「虧你整天看書,這都不認得。」婁二奶奶笑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紫金,已經失了傳了,整個京城也不過百來兩,都是用來當寶石用的,誰捨得拿來打花冠,也就是咱們家了。」

  黃娘子在旁邊連忙道:「小姐,這是二奶奶拿祖上傳下來那塊羊脂玉換的,這一頂冠就是兩間鋪子,你可得愛惜點,這可見夫人對你的一片心啊。」

  別說旁人,連凌霜自己都驚訝了,她這輩子都沒見自己娘這麼捨得過,感動之餘,也頓時警惕起來。

  「娘,你給我弄這麼貴的頭面幹什麼,我又用不上,真是浪費,給嫻月吧。」

  「怎麼用不上……」婁二奶奶差點把真話嚷出來,還好嫻月在旁邊道:「我又不梳高髻,用不著花冠,你坐好了,別把頭髮弄毛了,讓黃娘子去把衣服拿來。」

  凌霜這時候心中已經有些懷疑了,等到三姐妹的衣服都拿來,頓時明白了。

  不止頭面首飾,她今天的衣服,也是三姐妹中最好的一個,卿雲仍然是緙絲雲錦的衣服,溫溫柔柔的杏黃色,戴玉蓮花冠,端莊超逸。

  嫻月是一頂輕盈的珠冠,這次據說全是海水裡出的色珠,又用玉片串成花朵模樣,顫巍巍的,倒也精緻可愛,衣服是件杏紅雲錦衫子,雖然貌美,但和她平時的巧心相比,還是有點太簡單了。

  而凌霜的衣服就不一樣了。

  新衣全部熨過,一件件擺在榻上,凌霜剛看見那件衣服的時候,還以為上面是籠罩著一團煙呢。

  那是件非常漂亮的妃色衣服,裡面是暗紋的海棠紅雲錦,和卿雲類似,厲害的是外面的大袖罩衫。

  這妃色略深,接近海棠紅,大概染的時候就想好了要呈現的效果,材質非綃非紗,極薄,卻不透,如同一團雲霧一般飄在上面,穿上看更加漂亮,因為有的地方堆得多,顏色就深,有些薄的地方,就淺,隨著走動,仿佛雲霧也在隨著緩緩飄動,妃色裡面又有金絲暗紋,似乎是冰裂梅花紋,要是到了陽光下,或是晚宴的明燈下,隨著燈光明滅,只怕更加華麗,不似人間物。

  婁二奶奶讓凌霜穿上這衣服,又讓她走了兩遍,站起坐下,連連稱讚。

  「實在是皮膚白的人穿紅好看,到底貴有貴的道理,還是嫻月巧心。」

  她不說嫻月,凌霜已經猜到七分,一說,更確定了。

  「我穿這個,你穿什麼?」她先問嫻月。

  「我不是穿著這身嗎?」嫻月道。

  凌霜一下子冷笑了。

  她也不多說,直接拿起一邊的剪子來,作勢要剪,滿屋人哪想到這一出,頓時嚇懵了,還是嫻月反應快,她知道凌霜反應更快,不會扎到她,索性伸手去奪,果然凌霜就收了剪子,但卻沒放下來,而是繞到另一邊去了,隔著睡榻和她們遙遙對峙。

  「你敢!」嫻月立刻罵她:「你剪,剪了大家都別去芍藥宴好了。」

  「那就都別去,我求之不得呢。」凌霜道。

  婁二奶奶這才反應過來,過去一把抓住凌霜的手,把她身上狠狠拍了兩下,罵道:「我真是哪一世造的孽,生下你這樣的孽障,你知道你這一身費了我們多少心血?

  「你剪,來來來,朝我這剪,我是上一輩子欠了你的,這一輩子給你還債算了。」

  她撒潑還是嫻熟,以前常拿這套對付婁二爺,但凡有什麼她不講道理的事,婁二爺敢瞪個眼睛,她就整個人撞到對方懷裡,遞脖子讓殺,婁二爺哪裡見過這個,只能節節敗退,予取予求。

  這次也一樣,她直接遞脖子讓凌霜剪,又開始數落起凌霜的不聽話來,說這衣服費了多少工,「幾個大師傅連夜趕工,釘珠子把手都釘腫了,跟我鬧要辭工呢……」

  黃娘子連忙上來解勸,卿雲也道:「有話好好說嘛,怎麼忽然就這樣起來?」

  「你問我?問她,好好的發什麼瘋?」婁二奶奶道。

  凌霜的反應也簡單:「你也不用跟我鬧,這身衣服我也不可能穿……」

  「為什麼不穿?這不比你整天那叫花子衣服好得多?」嫻月在旁邊道。

  凌霜沒急著回答,反而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真要聽?」

  「廢話。」

  凌霜冷笑道:「我也想知道呢,滿京城除了賀雲章,誰還能弄到今年新進的煙雲羅?」

  畫堂里雖然都是各自的貼身丫鬟,黃娘子也不是外人,但賀雲章這名字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婁家母女公開的交談里,別人都多少知道點影子,卿雲是最震驚的,她還沒明白過來凌霜這句話的意思,就聽見凌霜接著道:「嫻月,我看你和娘是把我當傻子了,賀雲章送你的料子,我拿來做衣服,娘傳家的羊脂玉給我換了這頂花冠,全家做陪襯,我來出風頭是吧?」

  她一下子點破了她們倆今天忙活的東西,婁二奶奶見她知道了,也不遮掩了,道:「小祖宗,橫豎衣服已經做好了,是按你的身量做的,你不穿別人也穿不了……」

  「我就知道有這句話,所以直接剪了嘛,大家都別穿。」她都懶得和婁二奶奶多說,直接問嫻月:「嫻月,你也把娘的功夫學到了是吧?先斬後奏,悄沒聲息做好了,臨到要出門了,趕鴨子上架讓我穿,覺得我捨不得浪費東西是吧?當我是卿雲那麼好打發呢?我今天就非不穿,剪碎了讓你們長個教訓。

  「你不心疼的話,下次就再繼續這樣做,我是無所謂,不就一匹煙雲羅嘛,我又不喜歡,扔泥里我都拍手叫好呢……」

  要說對付嫻月,婁二奶奶都是手下敗將,整個家裡只有凌霜堪堪可以一戰,果然嫻月聽了這話,臉色頓時就沉下來了。

  黃娘子不明就裡,還上來勸道:「都消消氣,三小姐今天是怎麼了,平時是最隨和的,就是舊衣服你都樂意穿,怎麼這麼好的新衣服反而生氣了,我是不懂了……」

  「四娘不用勸,沒你的事。」

  凌霜直接八風不動,自己把衣服脫了,扔在榻上道:「怎麼說,嫻月?我可要開剪了。」

  「做是做給你的,是你的身量,我也不穿這樣的大袖……」嫻月只起了這個頭。

  「那好,那就剪了。」凌霜拎起衣裳就往剪子上送:「我是不可能穿的,剩下來也就一個楝花宴了,不如剪了乾淨。給你留兩塊做帕子玩,以後再起什麼『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心,就想想這匹煙雲羅是怎麼浪費的,也算長個教訓了。」

  黃娘子這才意會過來,原來凌霜和嫻月是在說這個。

  她們倆太熟了,如果拿棋手做比喻的話,就是同胞加同門,一抬手就知道對方的棋路,所以凌霜看到這衣服,確定是煙雲羅之後,也不多說,就要剪碎。

  「原來是為這個。」黃娘子這才明白過來,又是笑又是嘆,勸道:「三小姐,二小姐也是一團好意啊,你也知道煙雲羅珍貴,別說市面上,就是王侯府中也沒有。二小姐只得了這麼一匹,就給你來做了衣裳,這是什麼樣的姐妹情誼?

  「你該珍惜她的心啊,怎麼反而要剪碎呢,她做姐姐的人,照顧妹妹也是常有的事……」

  「我是妹妹,不是吸血蟲。」凌霜冷起來是真冷,還反問:「四娘,你是教我半推半就是吧?

  「這樣我自己心裡也過意得去,面子我也有了,實惠我也得了。

  「可惜我做不成這樣厚臉皮的人呢,她愛犧牲是她的事,我不吃這套,是我的事。」

  「可是二小姐已經做好了……」

  「那我就剪碎嘛,她做了我也不會穿,剪碎了,下次她就不敢犧牲自己了,不然這樣次次下去,她還上癮了呢。」凌霜直接看著嫻月眼睛問她:「之前李璟的事,你怎麼為我抱不平來著,現在你自己還玩上這套了是吧?

  「李璟那是事出緊急,我也不想要好名聲嫁人,我才做的,你還說我是犧牲。你現在這是什麼呢?娘老糊塗了,你也跟著糊塗?」

  「誒,你這小混蛋……」婁二奶奶聽到立刻要過來掐她。

  凌霜也一點不躲,只看著嫻月,她常有這樣的姿態,昂著下巴,嫻月以前也笑她「老是趾高氣昂的,跟匹馬似的」,第一次被她這樣逼視,才知道她這眼神的重量。

  嫻月狠狠瞪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去叫林裁縫進來吧。」她吩咐黃四娘:「還有兩個時辰就是芍藥宴了,她的工快,也許來得及改好,大袖改成中袖,身量縮短三寸,裡面內袍不礙事,罩衫錯一寸都不行。」

  婁二奶奶發出不贊同的「誒誒」聲,剛要說話,凌霜道:「你真當我是手慢,剪不了?要麼改了給嫻月穿,要麼我剪了。這可是煙雲羅,芍藥宴上可能就這麼一件,我是無所謂,你們捨得不穿就行了。」

  「我把你這鐵石心腸的小混蛋!」婁二奶奶氣得把她狠狠掐了幾下,道:「我為你操的心都是白操了,氣死我了!」

  「娘,你也彆氣,我橫豎是不會嫁人的,喏,這冠你也拿回去吧,把那塊羊脂玉換回來,給我也是浪費,改是來不及了……」凌霜還想得寸進尺。

  「我是不會戴高冠的,我沒你那樣的馬臉。」嫻月在旁邊沉著臉改妝,聽到這話,未雨綢繆地道。

  凌霜頓時笑了。

  「放心,這冠倒無所謂,反正又不是一次兩次的東西,但這煙雲羅,芍藥宴不穿,什麼時候能穿?」

  她斗贏了嫻月,心情好得很,還靠在梳妝檯前看她化妝,笑道:「我也真是服了你,怎麼想出來的,這可是煙雲羅,你自己不穿,給我穿,賀雲章怎麼樣不說,你自己捨得?我看看娘給你腦子裡灌了什麼水,把你灌成這樣了。」

  她說話就算了,還要摸嫻月的頭,被嫻月打開了。

  嫻月也是務實的,現在趕著改妝容和頭髮,好配那身煙雲羅的衣裳,所以沒空理會凌霜,其實心裡還憋著火呢,道:「你等著,我現在是沒空理你,等咱們芍藥宴回來,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那再說唄。」凌霜笑嘻嘻:「反正別玩這套犧牲的就行,膩歪死了,我們家的風氣就是被娘活生生帶壞的,本來大家各忙活各的,愛嫁人的嫁人,想當尼姑的當尼姑,多好,你給我張羅這一身,我能多長几斤肉還是怎麼的?

  「只有你喜歡穿得漂漂亮亮的,一進去人人誇你,我又不喜歡這個,你怎麼還推己及人了……」

  婁二奶奶被氣得火冒三丈,正在旁邊被黃娘子勸著喝茶,聽到這話,又過來把她拍打了幾下。

  嫻月抿著唇不說話,對著鏡子改頭髮,等凌霜在旁邊哈欠兩天,跑到一旁打盹了,嘴角才淺淺露出一個笑容來。說是苦笑,其實也有三分欣慰。

  凌霜就是這樣,她能闖出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禍來,但有時候,也能讓人意想不到的好。

  誰能想到呢,她那一番話,又刁鑽,又古怪,細聽又全是道理。

  這世上的家庭里,常有為家人嘔心瀝血犧牲,其餘人苦苦推卻,沒有辦法,只能「慚愧接受」的故事,連戲裡也這樣唱。

  看起來和和美美,凌霜這一番發瘋,實則把這些人的底褲都掀了。

  一次犧牲,是沒有防備,次次犧牲,那收好處的人,就算再天真,再被迫,恐怕也無辜不到哪去。

  他要是真不想對方犧牲,跟凌霜這樣玉石俱焚一次,早就解決了問題了。

  怪不得秦翊也在那半推半就,默許了定親的事,四王孫的狀元,眼光確實把其他人甩出一大截。

  美貌常有,溫柔常有,端莊如卿雲也常有,甚至她自己這樣的風流多嗔也有,像雲姨年輕時就和她一樣。

  但凌霜不常有。

  這樣烈火般的性格,冷如冰,鋒利如劍,清醒得近乎決絕,又這樣勇敢固執,整個人是一顆璀璨的流星,嫻月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女孩子是和她一樣的,以前沒有,以後估計也很難有。

  真是便宜了秦翊了。

  不僅嫻月有些驚嘆,連一旁伺候的桃染,看了全程,心中也滿是震撼。

  等到裁縫來了,桃染攙嫻月去教她改衣服的時候,兩人經過迴廊,她忍不住欲言又止道:「小姐,賀大人的事……」

  雖然四下無人,嫻月還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抿著唇,冷著臉,桃染機靈,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知道自家小姐是鐵了心了,畢竟當初是二奶奶親自拉著自家小姐說的。她跟著嫻月這麼多年,也看出來了。

  自家小姐,愛漂亮,愛出風頭,愛珍珠寶石,愛畫,愛踏青賞花……但她最在乎的,其實是得到二奶奶的認可。

  所以她看似最厲害,其實反而是姐妹之中犧牲得最多的那個。

  二奶奶就是知道這點,才跟她說了清河郡主下定禮的事的。

  但有句話她憋在心裡,不敢說,又不敢不說:

  三小姐光是知道小姐讓一件衣服給她,就這樣大發雷霆。要是知道小姐放棄了賀大人的事……家中恐怕會有一場大風暴吧。

  緊趕慢趕,終於在一個時辰內把衣服改好了,林裁縫都忙得頭昏眼花,跟婁二奶奶開玩笑道:「東家,過了端午節,這錢是不漲不行了。」

  婁二奶奶帶著笑送走了裁縫,馬上回頭罵凌霜:「討債鬼,這工錢你去結,我真是受夠了。」

  凌霜皮厚得很,挨罵也不怕,早就被新端上來的首飾吸引了注意力,原來婁二奶奶把清河郡主那對鐲子拿出來了,也確實是禮節——這樣大的場合,秦家暗地裡定下的兒媳婦,自然是越體面越華麗大氣越好,這對鐲子是要戴的。

  不然婁二奶奶也不會明里暗裡勸著嫻月把煙雲羅給凌霜做衣服了,這樣華麗的鐲子,衣裳簪環一個配不上,就要露怯。

  凌霜哪裡知道婁二奶奶這番苦心,看到這鐲子,還道:「嚯,下了血本了啊,二奶奶……」

  「你又不戴是吧,來來來,你拿繩子來勒死我。」婁二奶奶直接開始撒潑。

  「這鐲子跟我沒關係,你不戴別戴,過得了娘這關就行。」

  嫻月在旁邊懶洋洋道,她正對著鏡子研究一朵絹花插在哪呢,已經花了小半刻鐘了。

  「沒說不戴呢。」凌霜拿起來對著光看,越看越疑惑:「這什麼寶石,紅玉嗎?以前沒見過啊……」

  婁二奶奶怕她看出端倪,頓時也不撒潑了,搶過來給她套在手上,道:「你知道什麼?

  「這是老太太專給你的,別人都不許戴,聽到沒,等會去了秦家也不准分給你那什麼朋友蔡嫿之類的戴,千萬收好了,要是出了差錯,我死給你看。」

  不怪凌霜說她是風氣不正,改不了了。

  婁二奶奶確實處處是心眼,她說鐲子是「老太太」送的,凌霜一聽肯定以為是婁老太君。

  其實清河郡主有封地在,比尋常命婦是高一輩的,她說老太太,也不算撒謊。到時候東窗事發,也不怕凌霜對質。

  「大清早就說死,吉利嗎?」

  凌霜還學她平時的樣子教訓她,被婁二奶奶瞪了一眼。

  但婁二奶奶最近的心情是不用說的,鬧也是假鬧,畢竟有清河郡主的定親在,稍微想一想,心裡就比蜜甜了,拉著凌霜的手,朝嫻月道:「是我說的吧,這世上的事真是生成的,這鐲子就配咱們家凌霜的手,跟長在上面似的。凌霜,聽娘的話,戴上就別脫了啊……」

  「說得怪滲人的。」

  凌霜做個怪臉,婁二奶奶無奈地笑了,其實她疼凌霜也是真疼,不比卿雲差,看她有了著落,這喜滋滋的勁比卿雲定了趙家還好,當然也有秦家門第比趙家高几倍的緣故。

  她反正只不疼嫻月就是了。

  嫻月也早習慣了,自己改了頭髮,把原先要襯托凌霜的妝也換了,濃掃胭脂,一直暈到鬢里去,再點面靨,貼花鈿,婁二奶奶本來憂心忡忡在旁邊看,怕她搶了凌霜的風頭,看進去了也忍不住讚嘆道:「還是桃花靨好看,看多了她們檀暈妝,乍一看這桃花靨,實在嬌艷,要是用珍珠就顯得太寡淡了。」

  嫻月聽她夸自己,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又拿起筆來,在左邊臉頰邊添了一道痕跡。

  「這是斜紅嗎?」婁二奶奶倒也見多識廣,笑了:「到底你這丫頭巧心,這斜紅一添,真是楚楚可憐,說起來還是盛唐的典故呢,也適合芍藥宴這樣的場合。但怎麼只畫一道呢?」

  嫻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桃染,淡淡笑了。

  「一道就夠了。」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