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懸崖

2024-10-01 15:46:14 作者: 明月傾

  卿雲見她聲色不同尋常,還以為她是在打鬧,剛想笑著打招呼,誰知道柳子嬋一臉倉皇驚慌,回頭就看身後。

  這裡暗,卿雲乍一看沒看清,這才發現拉著她的竟然是個青年男子,只當是有人非禮,連忙要呼救。

  「姐姐別嚷。」柳子嬋撲上來就抱住了她的腿,順勢往下跪:「卿雲姐姐,千萬不要聲張,他是我表舅家的表哥,不是壞人。」

  卿雲也是七巧玲瓏心,雖然平時端正不移,但看了這情形,哪有不清楚的。

  看那青年是個清秀書生模樣,柳子嬋躲在這裡和他拉拉扯扯,又一臉惶恐,顯然有私情在先。

  卿雲早聽說過,她們這些與宗室有關的人家,輕易不與外人通婚,娶妻還寬鬆些,嫁女是不往外嫁的,比如柳子嬋家,是尚過公主的,宗室血脈,是不肯嫁白身的。

  柳子嬋自然也是一樣,她父親是宗室,母親卻是雲姨同父異母的姐姐,當初說起雲姨,說她美貌得出了名,連帶著幾個姐妹都嫁得非常好,其中就有柳子嬋的母親。

  雲姨的母親是填房,嫁過來時雲家已有幾個子女,雖然雲老爺也做官,但家中家境其實不好,這些姐妹能嫁入宗室,顯然已經算飛上枝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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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這緣故,卿雲看柳子嬋,先帶三分親近,見她平時為人活潑友善,彼此感情也好。

  再加上雲姨這層關係,雖然知道她乾的是出格的事,但也沒有嚷破的打算,否則她名聲盡毀,一生恐怕都要完了。

  就在卿雲猶豫間,柳子嬋已經朝著那嚇呆了的男子道:「姐姐饒了你,還不快走。」

  那男子聽了這話,連忙連滾帶爬跑了,怪不得他能出現在這別苑裡,原來竟然是從山間小路逃走的,想必也是從山間小路來的,柳子嬋她們都是京中長大的,宗室互相來往密切,估計把獵場這一塊都玩熟了。

  此時已是黃昏,天色昏暗,山間草木繁盛,那男子身形在亂樹後一晃,轉眼已經消失不見。

  柳子嬋這才轉過臉來看著卿雲,她身上是有股烈性的,竟然也不狡辯,只是直接跪了下來,道:「求姐姐成全我們性命。」

  卿雲還是經得住事的,畢竟是婁二奶奶最看重的長女,日後是要頂門立戶當家做主的,所以驚魂甫定之下,素日的周全和理智也都回來了。

  「你先起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她讓柳子嬋起來,略一思忖,已經想到個地方:「咱們下去,到小山亭說話,讓你的丫鬟去說一句,說我們晚點回去。」

  所謂小山亭,其實是山廊下的一處小亭子,就在山腳背陰處,白天她們游山時,在這歇息過。

  四面有窗,只要放個丫鬟在門口守著,誰也過不來,正適合說些隱秘話。

  兩人到了小山亭,卿雲讓月香在門外守著,把門一關,臉上先帶三分慍色,道:「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管是陌生男子,還是什麼遠房表哥,這樣私會又糾纏,在世人嘴裡只有一個詞——偷情。

  對於未出嫁的女孩子來說,這是驚天的醜聞,要是傳揚出去,不只是她的一生,連帶著她家的姐妹都要遭殃,說起來是柳家家風不正,以後柳家的女孩子談親事都低人一等,她父母更不用做人了。

  卿雲從來行事端正,不管他人閒事,但今天實在是撞上了,沒有辦法,既然撞個正著,也沒法當作不知道。

  真任由她發展下去,哪天被人撞破,不止柳家人,連帶著這些玩得好的女孩子名聲都要遭殃,卿雲雖然不像荀文綺把玉珠碧珠當跟班那麼緊密,但大家終究是閨中姐妹,一起玩了這些日子,見她走了歪路,簡直是到了懸崖邊上,沒法不管一管。

  走了一段路,柳子嬋身上那股坦然赴死的勇氣倒是消散不少,自己也知道後怕起來。

  況且這事確實是醜事,她也是大家小姐,還是知恥的,頓時臉就紅了,強撐著答道:「姐姐不用管,橫豎我們已經私定了終身了。」

  「這話糊塗。」卿雲冷聲正色道:「你是待字閨中的小姐,男未婚女未嫁,就是看中誰,只管讓他來提親,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二十四番花信風,男子選妻,女子選婿,婚嫁是人生大事,你家也沒讓你盲婚啞嫁。

  「明明可以正大光明提親下聘,你正正常常三媒六聘嫁過去,你父母也放心,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的,是他有妻室?還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緣故?用得著私定終身?」

  她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又不是像迂腐老古板讓她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子嬋就算想拿兩人情投意合來說事,也說不過——情投意合也可以正經訂婚,用不著私定終身。

  柳子嬋神色晦暗,倒像是有幾千重的煩難似的,無話可答,只低聲道:「他倒沒有妻子,只是我們家的情況,姐姐你也知道,嫁娶都在宗室內,不與外人通婚。

  「他雖然是讀書人,卻是個白身,要是有功名倒可以想想,偏偏春闈三年一次,明年才是考期。

  「他等不及考出來了,見我今年已經參加了花信宴,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我沒辦法,只好安安他的心……」

  她說話時絞著手上的東西,似乎是封書信,卿雲早看見了,問道:「手上是什麼?」

  柳子嬋頓時紅了臉,把東西遞給她看,原來是一封婚書一封聘書,婚書上的父母名字自然是沒有,倒是有這男子落款,原來叫做董鳳舉。

  「他怕我父母給我定下親事,所以找人偷偷寫了這婚書,要跟我私下定親……」柳子嬋抿了抿唇,索性說出了實情:「他說要帶我私奔,他老家在陝西,也有莊園田地,他說咱們先成了婚,等他讀出來,有了功名,再帶我回來跟我爹娘告罪,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又有功名,橫豎我們小時候,家人也開過把我定給他的玩笑……」

  卿雲氣得臉色蒼白。

  「子嬋,你好糊塗!」

  她萬萬沒想到柳子嬋平時看起來聰明活潑,大事上卻這樣一團糨糊:「你不是沒念過書,井底引銀瓶怎麼說,『聘則為妻奔是妾』,你這樣跟他私奔,是妻呢,是妾呢?

  「他要是負了心,把你在半路上一扔,誰來給你主持公道?」

  「他不會的。」柳子嬋不知道哪來的信心:「我們都是真情實意,他家中父母都不在了,也不會有長輩出來阻攔的。詩上也說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真情實意,拿什麼來驗?就靠一點甜言蜜語嗎?

  「哪個私奔的女子,最開始不是奔著真情實意去的?」

  卿雲畢竟是跟著婁二奶奶天南地北回了京的,道:「你之前問我上京路上的風致,我還沒跟你說。

  「那時候我們過運河,看見一處邊灣,全是花船,叫做胭脂河,我聽嫻月說,花船上的妓女,都是能詩能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這世上難道有天生的妓女?不都是好人家的女孩淪落的?

  「外面專有一種人,拐帶良家女子,賣入煙花地的。

  「你如今是閨中小姐,有父母撐腰,嫁了人,也是正經夫人。

  「走到哪裡,哪怕上公堂,誰也磨滅不了你的身份,但你要是干出私奔的事,相當於把自己齊根斬斷,依附在他身上,你所有的人生,都系在他有良心這件事上,萬一出了變故,就是悔之晚矣。

  「你生活在高門大戶,哪裡知道世上的艱險,他如果拐你出去,轉手賣了你呢?把你扔在路邊呢?他見了更美更投緣的小姐,變心了呢?他有宅院有田地,敗光了呢?你怎麼活?他病了呢?死了呢?

  「你身無分文,沒有嫁妝,沒有娘家,全部的命運只系在他一人身上,為了什麼?就為了虛無縹緲的『情投意合』?」

  卿雲其實不是善辯的人,但這一番話下來,說得柳子嬋悚然而驚,實在被她描繪的前景嚇到了。

  但她之所以泥足深陷,也不是沒道理的。稍微動搖之後,又陷入了鬼打牆。

  「我相信他對我是真心的,不會辜負我的。」她固執地道:「要是他不是真喜歡我,為什麼拿自己前程冒險,要跟我私奔呢?」

  「他跟你私奔,因為他想得到你,不是一個人想得到你,就叫喜歡。

  「你喜歡漂亮衣裳,也願意花錢去做,買不到心儀的料子,也要掂念半個月。這難道說明你在困境裡會願意為你的衣裳而死?還是你要穿一件衣裳一輩子?有了更時新的,也不會拋棄它?」卿雲問她。

  「但我是人不是衣裳啊。」柳子嬋只是不動搖:「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他寫在聘書上的……」

  卿雲無語地看著她。

  這樣的苦勸,在以前她是不會做的,但一則柳子嬋是雲姨的外甥女,要是真私奔出去,人家更有話說了——可見她家的女孩子是無恥的。

  二則賀南禎那句話也似乎在耳邊迴蕩,「你這樣的千金小姐,向來是沒有心的」。

  真讓她一意孤行私奔出去,對自己和其他女孩子,也不是什麼好事,只當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吧。

  卿雲嘆一口氣,道:「我也嘴笨,勸不動你。

  「但我妹妹以前說過一段話,我聽起來挺有道理,正好用在你這事上,我問你,你覺得董鳳舉對你是真心對吧?」

  「對。」

  「你相信他對你是真心,所以不會辜負你。」

  「是。」柳子嬋還試圖說服她:「他真是真心的,我能感覺到,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什麼都依著我,我發脾氣也都讓著我,什麼好東西都想著我……」

  「那這就不對了。」卿雲反問她:「他是真心,所以你相信他不會辜負你,那你對他也是真心,他怎麼不相信你不會辜負他呢?」

  柳子嬋被問得一愣,還沒明白她的意思。

  「你們之所以急著私定終身,要私奔,不過是怕你父母把你嫁給別人,你跟你父母明說不願意嫁人,等兩年,你死不鬆口,難道你父母會抓你去定親?

  「我看京中也沒有這樣的父母吧,逼急了你去道觀住上半年,也仍然有回寰的餘地,這些不都比私奔安全?

  「你相信他,所以你願意跟他私奔,拿自己的性命賭他不辜負你。

  「他身為男子,都不用賭上性命,只要相信你不會放棄他去和別人成親就行了,他怎麼不相信你呢?」

  柳子嬋被問得啞口無言,結巴道:「那是他怕我被人娶走……」

  「你都願意和他私奔,命都不要了,你只要不鬆口,怎麼會被人娶走?

  「你在家等他兩年考出功名,你也安全,他也安全。你們私奔出去,你就命懸一線。

  「他是男人,難道不知道這世上女子的路有多窄,一招錯,終身誤。他如果真喜歡你,怎麼會讓你來擔這個風險?」

  卿雲神色凜然,逼問道:「按我們剛剛說的,就算你辜負了他,他是男子,外面仍有大千世界,你不成,他可以娶別人,妻不成還可以娶妾。

  「但他辜負了你,你就是死路一條,這是你人生唯一的一次賭注,這麼簡單的算術,他難道不會算?

  「就是朋友相處,兩個人做生意,也要講究厚道公平,他如果是真心,怎麼捨得這樣對你?這就是你說的對你好嗎?」

  柳子嬋張口結舌,無話可答。

  卿雲整天聽凌霜和嫻月鬥嘴,尤其是凌霜的驚人之語,終於有一次用得到了。這話實在是鐵一般的事實,無法辯駁。直接把柳子嬋的「他對我是真心」擊了個粉碎,什麼都繞不過那一句「他如果是真心,怎麼會讓你來擔這個風險?」

  卿雲見她似乎聽進去了,也不多說,只道:「你好好想想我的話吧。」

  她說完,叫了一聲月香,不見月香答言,走到門口又叫了一句,才聽見月香道:「小姐,什麼事?」

  柳子嬋知道她是在告訴自己月香沒有偷聽,此日亭中的事,只有她們兩人知道。

  「拿燈籠來。」卿雲道。

  月香這才推開門,燈籠原本是蕭夫人給她們回去時照路的,此刻外面已經是一片漆黑了。

  卿雲接過燈籠,柳子嬋這才看見她手中仍拿著自己那兩張「婚書」和「聘書」,剛要說話,卿雲已經當著她的面把它們點燃了。

  「姐姐……」柳子嬋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火焰很快把紙張全吞噬了,卿雲看著它們燒成灰燼,提著燈籠道。

  「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是聰明人,我相信你想得通。

  「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以後也不用和我說起這事,我都忘了。」

  她說完這句,直接提著燈籠出了門,不給柳子嬋挽留的機會。

  都說她溫柔好脾氣,其實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剛強得很,倒真有幾分君子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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