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東珠
2024-10-01 15:44:25
作者: 明月傾
但這一頓好打最終沒有打,除了因為是大年三十犯的事,年節不能動板子之外。
主要還是因為誰也沒見過這麼膽大妄為的女孩子。
婁老太君平時治家甚嚴,玉珠碧珠在外面雖然跟著荀郡主飛揚跋扈,但回來還是規規矩矩的,偶爾忘形說了幾句別人的壞話,都要被婁老太君教訓「整日家說些什麼,女孩子還是文靜些好」。
但真有人犯了這樣的「滔天大罪」,婁老太君反而一時不知道怎麼處置了,而且事發迅速,從她拎探雪闖進祠堂,到大搖大擺走出祠堂,只花了半刻鐘不到,根本來不及反應。
而且她的態度也很泰然,接下來一整天都規規矩矩,連話也不怎麼說,團圓飯時更是變回了三姐妹中的最安靜的那一個,整個就是標準的孫女。
闖祠堂這樣膽大妄為的事,還逼著二叔太公給女孩子唱了名,祭了祖,而且據婁三爺下來說的話,當時婁二爺竟然還幫腔了,說了句「二房以後是要招贅的」,不然二叔太公也不會唱名的。
哪個女孩子也沒幹過這樣出格的事,要是男眷倒簡單,學裡打手板,族裡長輩也能打板子,再過分點,就送去莊子裡,關起來讀幾年書也好了。
偏偏二房剛回京,況且看二房夫妻的意思,都是護崽的,怎麼也不能逼著他們處罰凌霜。
婁老太君一時也僵住了,只能按兵不動,先把年過了再說。
其實回去婁二奶奶就和婁二爺關起門來吵架了,婁二奶奶嚷了一通「都是你慣的」、「無法無天了她」、「你就半拉半送吧,再這樣下去遲早闖出大禍事來!」
婁二爺只是溫和地賠著笑,在旁邊吸了一袋子煙,間或插一句「本來就說好的,也不能怪她」,惹得婁二奶奶更加咆哮不止。
四個女兒在外間聽著,卿雲愁得不行,嫻月困得打呵欠,只有探雪啃著糖人問「招贅是讓我娶老婆是吧?」,把凌霜也逗笑了。
說起來,他們夫妻這點還是好,吵架不當著孩子們,半個時辰也吵完了,門開了,婁二奶奶雖然沉著臉出來,但還是消了不少氣,看見四個女兒可憐巴巴看著自己,叫道:「四娘,打個手絹子來,看探雪吃的這樣子,哪有點大家小姐的樣子。」
她拎著探雪走了,大家都放下心來。
很快婁二爺也拿著菸袋踱了出來,仍然是溫吞吞的,凌霜和他對了個眼神,婁二爺朝她擠擠眼睛,父女倆心照不宣,是渡過一劫的意思。
到晚上去吃團圓飯的時候,婁二爺已經可以拿這事開玩笑了,婁二奶奶催著幾個女兒走在前面,凌霜落後一點,婁二爺湊過去道:「這場破天門應該沒有返場了吧?」
「那可難說。」凌霜故意嚇他。
「我這老骨頭可經不起一場了。」婁二爺笑道。
「行,那就先不返場了。」
凌霜心下知道父親是包容自己的,伸手攙住他手臂道:「來來來,我來攙著點您老人家,今晚上就是我擺的賠罪宴,請你坐上席,三頭鮑也給您老人家燉一盅。」
「那可真是托福了。」
全家的人里,他們倆其實是最愛說笑的,眼看著已經走到了擺團圓飯的前院正廳,婁三奶奶這個家還是當得不錯的,張燈結彩,燈火通明,而且席面也張羅得好,男眷女眷其實是分開坐的,戲台上正唱著郭子儀七子八婿滿床笏的故事,喜慶非常。
女眷也有三桌,長輩一桌,都是族中年長的女眷,王老夫人做貴客,很快鮑魚都端上來了,一人一盅,確實燉得軟糯入味,嫻月坐在卿雲和凌霜中間,仗著外面戲吵,誰也聽不見,輕聲開玩笑道:「娘恐怕吃不下。」
「嫻月。」卿雲制止地道。
她自覺凌霜白天闖禍是自己的責任,又擔心她受責罰,又擔心老太君生氣,年夜飯也沒好好吃。
來的時候要從祭祖的禮服換成吉服,她本來不襯鮮艷的顏色,梳頭時忙著勸解婁二奶奶,首飾也沒注意,嫻月今天也不幫她注意,所以打扮只是平平。
果然吃完飯,聚在暖閣里守夜前,就聽見玉珠碧珠和族裡一個熟識的女眷嘁嘁喳喳說話,發出一陣笑聲,那女眷看了卿雲一眼,隱約聽見一句什麼「不過如此」。實在讓人生氣。
老太君年老怕冷,暖閣里地龍向來燒得滾燙,人又多,擠在一起不好出來。凌霜開始守夜之前出來透氣,聽見裡面叫道:「都進來,老祖宗要行酒令了。」
她在階下的梅花樹邊找到了嫻月。
「你在打什麼壞主意呢?」她見嫻月盯著梅花出神,道:「還不進去,等會凍著了,又天天咳嗽,吵得我睡不著。」
「等一等,馬上給你看出好戲。」嫻月笑眯眯,靠著廊柱。
「等什麼?」凌霜問。
嫻月只噓了一聲,不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指著樹上的梅花道:「你把那枝梅花給我弄下來。」
她指的是樹梢的一枝,凌霜直接踩在欄杆上,伸手一攀,摘了下來。卿雲在背後道:「你們幹什麼呢,怎麼還不進來,老祖宗叫了半天了。」
「來了來了。」
嫻月將那梅花插在鬢邊,又拿出一面小鏡子來照了照,笑起來,挽著卿雲的手,和她一起進去了。
一進暖閣凌霜就猜到她打什麼主意了。
之前吃團圓飯,眾人又是吃飯,又是聽戲,還沒看清楚。
暖閣里燈火通明,又安靜,她們三個一起進來,客人都轉頭看過來,頓時就分出了高下。
卿雲其實是生得最端莊大氣的,但世間沒有兩全法,太過端莊,就少了點情態。
況且她這次妝容髮飾都不算用心,被嫻月這樣的傢伙在旁邊一襯,就不太行了。
嫻月帶著點病容的美貌,穿上鮮妍明媚的朱紅,如同胭脂染霜雪,說不出的可憐可愛。
她雲鬢低垂,鬢邊簪著朵紅梅,她偏不插穩,梅蕊顫巍巍,襯著她花瓣般的唇,秋水般的眼,實在是情態萬千。
風流裊娜的美貌最怕流於輕浮,她鬢邊戴著一支點翠的鳳釵,鳳口銜珠,是今年婁二奶奶手上最大的那顆東珠,有拇指大小,不知道她怎麼連夜找人鑲好的,珍珠的光華十分沉穩低調,幾乎是莊嚴的,一下子就把氣質鎮住了,整個人都透著貴氣。
她這樣一襯,一個是利劍,一個是盾牌,鋒利的劍總是更惹眼的,頓時就把卿雲比下去了。
有會湊趣的女眷,頓時就叫了一聲好,笑道:「早聽說二房的女兒好,我只不信,原來是這樣神仙般的美人,快來給嬸娘看看,是叫卿雲吧,嬸娘聽人說過……」
「我是嫻月。」她笑著糾正,走過去先行禮道:「嬸娘好。」
婁二奶奶連忙上去替她謙虛。
那女眷又笑著誇她生的好女兒,頓時滿席熱鬧得不行,女眷們拉著嫻月看一陣,讚嘆一陣,又誇獎卿雲和凌霜,卿雲性格忠厚,並不介意,她坐在婁老太君身邊,看著嫻月出風頭,滿眼都是高興。
凌霜知道嫻月的鬼主意,湊近去看她的鳳釵,故意問道:「不是說元宵節鑲出來戴嗎?怎麼現在就戴上了。」
「元宵節再給姐姐戴,我今天不過戴著玩玩罷了。」嫻月笑微微地道。
「你喜歡就給你戴了,又還什麼。」婁二奶奶道。
婁老太君並不說話,只是摩挲著卿雲的頭髮,卿雲不知道她的意思,只是回過頭朝她甜甜一笑。
真不怪長輩喜歡她,真是又坦蕩又純良,一派真心,凌霜感覺自己要是到了六十歲,估計也抵不住這樣的笑。
越是有心機的人,越喜歡卿雲這種聰慧又正直的性格。
果然婁老太君就在貼身大丫鬟錦繡耳邊說了什麼,錦繡有點驚訝,但還是點頭去了。過了一會兒,拿了個紫檀的木匣子來了。眾人都知道是給晚輩的壓歲錢,也並不介意。
守夜到子時,放了鞭炮,又飲了屠蘇酒,大家都有了困意。
老太君於是打發女孩子們先回去睡覺,她自己和幾個老妯娌留下說話,媳婦們也要伺候。讓錦繡打了個燈籠,送她們幾個回去。
錦繡送到了,坐下喝了杯茶,從袖子裡拿出幾個紅包來,分給她們,祝道「小姐們歲歲平安。」她們也紛紛回禮,道「錦繡姐姐也歲歲平安」。
她又給了各人一個小匣子,像是放首飾的,只說「是老太太的一點心意,給幾位小姐戴著玩」。
「這怎麼好意思呢……」卿雲推脫。
錦繡卻把她的那個小匣子重重捺在她手裡,道:「聽說今年海貨來得晚,老太太也是怕姑娘們沒花戴罷了。」
卿雲聽出這是跟前些天的鮑魚有關的意思,只好收下了。
錦繡剛走,探雪就忍不住拆開了,果然是支小瑪瑙簪子,雕著個小牛,正是她的屬相。
嫻月和凌霜的都是鏨著字的金釵,嫻月的刻的是「貞靜」,凌霜的是「貞順」,訓誡的意思昭然若揭,嫻月只是笑,凌霜直接道:「真煩人,湊一塊融了得了。」
那邊卿雲卻已經打開她的小匣子,頓時發出一聲驚呼。
她向來穩重,能讓她驚訝的事,一定不尋常,事實也確實出人意料——只不過對於嫻月和凌霜都是意料之中。
鋪著絨料的小匣子裡,嵌著一顆大東珠,雖然年份比嫻月的那顆略老一些,但整個卻大出一圈,光芒更是又明亮又乾淨,連一點瑕疵也無。
「看吧。」嫻月笑眯眯道:「我就知道,老太太的小金庫里,有的是好東西呢。」
婁老太君送卿雲大東珠的事,三房似乎聽到了點風聲了。婁三奶奶那天來送月例的時候,就酸溜溜地道:「到底是卿雲討老太太喜歡,現在見客人都帶卿雲去呢。」
卿雲真是太討長輩喜歡了。
初三開始去親戚家拜年,本來按正常的,都是揀一些紅人拜,但卿雲累了一天,眼看著下午了,她還跑了城南一趟,特地去拜了崔老太君,來回就一個多時辰,又是大冷天,下著大雪,崔老太君門前冷落車馬稀,見到她來都十分驚訝,拉著她不知道怎麼招待才好,她還帶了些禮物去,說「我聽我娘說,高麗參性情溫和,老人家用是最好的」。
崔老太君又沒有子侄,家族又看不到未來,討好她真是沒必要的事,因此更顯得卿雲這份心難得。
卿雲也沒告訴別人去,但崔老太君還是特地跟婁老太君誇了她,讓李娘子親自來府里拜年回禮,這樣沉穩的管家媳婦都連連誇讚卿雲,說從沒見過卿雲這樣的姑娘,又溫柔又大氣,真是好教養。
其實世上的事都如此,卿雲討老人家喜歡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訣竅,都是人人知道的道理,老人家喜歡的無非是誠實善良,溫柔正直,但要做到太難了。所以人人做不到,才顯得卿雲尤其難得。
連婁老太君有次都失了言,當著客人的面,誇讚卿雲,說:「想不到你娘那麼掐尖要強,竟然生出個這麼沉穩的女兒來。」
卿雲聽了就笑,說「奶奶是隔代親,其實我和我娘是一樣的,我好的地方也都是她教出來的。
「只是我娘是大人,不好跟我們小孩子一樣承歡膝下罷了。
「其實她待奶奶的孝心一點也不比我差呢,奶奶對我娘肯定和對我也是一樣的疼愛,只是礙著年紀,不好表達罷了。不然怎麼對我這麼好呢?」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又沒跟著貶低婁二奶奶,又圓回了婁老太君的話,婁老太君喜歡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當著眾人說「你們看,這孩子怎麼能讓人不喜歡她。」老太太們聽了,當然是都贊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