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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未曾設想的道路

2024-05-05 12:28:25 作者: 七月新番

  直到桎梏被解開後落到腳邊,萬脩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事情發生得太快,誰敢相信,今天才押送囚犯上路的督郵,不但放了自己,還提出要一起逃亡?二人也不熟啊。

  看著站在一旁的第五倫,萬脩下意識地覺得:「一定是伯魚說服了馬督郵!」

  他心中大為感動,喃喃道:「二君,萬脩何德何能……」

  正麻利牽馬準備跑路的馬援卻斥他道:「休得多言,快來備馬。」

  萬脩應諾,也不矯情了,他為了還多年前欠原涉的恩情,自願頂罪赴死,可正如第五倫勸他的那句話:「你死尚且不怕,何況是生?」

  馬援裝好鞍韉,回頭看向第五倫:「伯魚,當真不與吾等同去?」

  拋下好不容易才統合到一塊的宗族,放棄所有在手的底牌,憑著一腔熱血義氣,和二人一起流亡重新開始?這是第五倫未曾設想過的道路。

  見他默然不言,馬援笑道:「莫非是捨不得郎官之職?」

  第五倫搖頭:「文淵能將督郵通印扔到酒盞中,我便能將這銅印黃綬棄之於廁溷,怎會可惜?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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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脩覺察到氣氛不對,連忙道:「馬督郵,莫要為難第五郎君,他與吾等不同,家有年邁大父。」

  「大父在,不遠遊麼?」

  馬援頷首,覺得在意料之中,也不再勸第五倫,不料第五倫卻反問道:「文淵逃亡後,有何打算?」

  既然第五倫不同行,馬援便留了心眼,也不說去何處、投奔誰,只笑道:「還能做什麼,隱姓更名,蟄伏於邊塞山林,等待朝廷大赦。」

  殺人放火受招安?第五倫和萬脩面面相覷,等大赦,這靠譜麼。

  馬援自信道:「天下不安,早則三載,遲則五年,一旦亂起,朝廷窮於應付,肯定會對豪傑有赦免。屆時吾等便能脫罪,那之後的事,到時候再說!」

  還以為馬援有長遠計劃,沒想到這老哥也是一拍腦門做事。

  第五倫笑道:「看來我先前誤會文淵了。」

  馬援皺眉:「伯魚何意?」

  第五倫道:「我曾聽揚子云說前朝往事,秦末之際,漢高帝劉邦身為亭長,押送徭役去咸陽,結果中途逃走許多人。按照秦律,劉邦已犯下大罪,他索性把所有徭役都放了,與彼輩一同躲藏在山澤中做盜賊。直到秦始皇帝駕崩,陳勝吳廣共舉大事反抗暴秦,劉邦這才帶人響應。」

  他說道:「文淵以督郵身份釋放君游而一同流亡,與此事頗類,我還以為,你亦有漢高之志!」

  「漢高……高祖?伯魚看我像麼?」

  馬援頓時樂了,他是對朝政不滿,平日裡言語多少有所抨擊,但確實沒到蓄謀造反的程度,今日流亡也是臨時起意。

  「我也不全是出於公義,眼看十年來朝政墮壞,豺狼當道,天下必亂。大樹傾倒時,離得越遠的人越安全,正如春秋所書,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夷吾在外而安,出去幾年倒也不錯。」

  茂陵馬氏與新莽捆綁太深,若能有個游離在外的人,反而是件好事,這也是馬援不肯做郎官的原因。

  若換了兩個月前,什麼申生、夷吾,第五倫多半聽不懂,好在他這段時日在郎署學了春秋決獄。而揚雄更是塊寶,雖不通訓詁,卻博學廣聞,不記牢歷史怎麼在作賦時用典?

  第五倫便跟著揚雄學了點,他沒把春秋奉為經術聖典,只當惡補歷史知識了。

  馬援剛說的這個典故,第五倫是知道的,遂道:「重耳、夷吾也不能一生流亡在外,他們之所以能重歸故國,還是因為朝中有里克啊!」

  春秋時晉國驪姬之亂,被一直隱忍蟄伏的大臣里克所平定,又邀請重耳、夷吾回國。

  第五倫朝馬援、萬脩拱手:「我說句大話吧,二位在野,我則在朝,窮則自保,達則兼濟,比一直流亡等待大赦,起碼多了條退路。」

  先提劉邦,又自比里克這弒君之人,話里一個反字都沒有,但第五倫心中潛藏的反意已昭然若揭。

  萬脩聽得目瞪口呆,哪怕是原涉大俠,坐擁賓客數百,也不敢這麼想吧。

  馬援亦然,方才還腹誹第五倫顧慮太多,不像個幹大事的人。豈料這孺子深思熟慮,竟是憋著顆反心想搞個大新聞。這一對比,倒顯得自己像個什麼計劃都沒有的衝動莽夫,心中那點輕視之意盡去。

  誠然,他若真需要「里克」,還在做二千石的兩位兄長,可不比第五倫這小郎官強得多?

  但光是這份膽大到嚇人的心志,便足以讓馬援對第五倫另眼相看,欣然笑道:「善,狡兔三窟,從此之後,伯魚便是吾等的內援!」

  「二位待我片刻!」

  第五倫匆匆回了一趟亭舍,再來時手中持著一物,將其交給萬脩,卻是那柄在長陵折斷的弓。

  「是一把好弓,可惜折了,我雖請匠人以魚膠仔細粘過,只恐再難使用,且物歸原主,君游留個念想吧。」

  萬脩單膝下拜,鄭重接過,他仔細將弓綁在身上,視若珍寶:「不然,往後這弓射出去的,就是仁義之箭了!」

  馬援上馬後道:「吾等一走了之,伯魚恐怕會被五威司命喚去問話,倒是連累了你。」

  「定不會泄露半句。」第五倫無奈:「我確實也不知二君將去往何處。」

  這話讓馬援慚然,他方才疑第五倫不願同行,故意不說,如今看來,卻是小心過頭了,著實對不住第五倫。

  時間很緊,隨時可能有人醒來發現一切,第五倫朝二人拱手作別。

  「後會有期。」

  「來日再會!」

  二人縱馬而行,但馬援卻又繞了回來,哪怕有風險,他仍將二人要去的目的地告知第五倫。

  「伯魚,吾等要去的地方,是厭狄郡(北地郡)!」

  ……

  眼看兩馬消失在夜色中,第五倫這才嘆了口氣。

  「伏波將軍馬援,不愧是這時代,除了王莽劉秀外,第三個讓我記得姓名的歷史人物啊,果有豪傑之氣。」

  堂堂男兒,誰沒點熱血呢?馬援相邀一起遠遁時,第五倫心裡有個聲音喊著讓他答應!

  但事後仔細一想,馬援當然是性情使然,大丈夫敢做敢為,但也因為,他有浪的資本。

  馬援出身茂陵大族,兩個姑姊妹是漢成帝的婕妤,其中一個還活著,在延陵守墓。

  他家兩位兄長身為二千石,馬余官至中壘校尉,馬員則為增山(上郡)連率,為王莽平定過叛亂,爵位是「子」,都是手握實權的大人物。馬援家中妻女有二人護著,根本不會有事。也就是說,不管馬文淵怎麼浪,總有人為其善後。

  「可第五氏,只有仰仗我,而我,也只有第五氏啊。」

  工薪子弟效仿富二代講義氣,是要付出代價的,個人痛快一時,換來的可能是許多人的長期痛苦。搞不好連第五霸都氣煞了,別人就罷了,對祖父,第五倫深有感情。

  更何況……

  「現在跟他走,究竟是誰跟誰混?」

  文不成武不就,肯定是第五倫跟著馬大哥混,做個狗頭軍師的角色,甘心?

  第五倫深知,自己前世只是個普通人,要比豪情灑脫,當然敵不過馬援這等青史留名之輩。

  他的優勢,是對未來有個清晰的規劃,利用穿越者的遠見卓識,一點點算計,銖積寸累,穩紮穩打,假以時日一定能做大做強。

  「他走他的獨木橋,我繼續走我的陽關道!」

  第五倫露出了笑:「幾年後再會時,誰跟誰混,可就說不準了!」

  回到亭舍時,亭長和吏卒們仍在通鋪上酣睡,畢竟馬督郵承諾,今晚他守夜,放心!

  這件事沒那麼輕易了結,第五倫深知,現在擺脫嫌疑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地方狠狠撞一下受傷,然後驚慌失措喚醒眾人。

  可那樣一來,在整件事裡,萬脩是毅然赴死的真俠士,馬援是義釋囚徒的真豪傑,自己反倒變成試圖阻撓他們脫身的真小人了。

  後世守法公民的思維必須改,要讓自己的所作所為,符合時代欣賞的道德,這比遵循那勞什子律令重要得多。

  第五倫拿起馬援的帛信展開一看,不由失笑:「馬文淵把所有事都攬到身上了。」

  他稍稍安心,將信復塞回杯盤下,拎起還未盡的半壇黃酒,仰頭噸噸噸喝了個精光!

  「人生在世,哪能處處謹小慎微,而不冒任何風險?五威司命府,去就去吧!」

  末了第五倫搖搖晃晃走到通鋪,找個了暖和舒服的地方,倒頭就睡!

  ……

  「第五倫,你可知罪?」

  此時已是第三日清晨,第五倫抬起頭,看到了堂上的白虎紋圖案……

  這當然不是白虎節堂,而是五威司命府、右司命堂的標誌。

  五威司命作為王莽建立新朝後新添的機構,奪了京兆尹大半權力,已經到了什麼都能管的地步。

  前夜送馬援、萬脩離開後,第五倫用剩下的酒將自己也灌倒,次日起來裝作和亭長等人一樣吃驚。他順利應付了馬援屬下及京尉郡官員,但深知事情不會輕易結束。果然,才回到常安半個時辰,就被右司命孔仁傳喚了。

  第五倫垂下眼睛:「伯魚無罪。」

  「還敢狡辯。」

  新朝右司命孔仁頭戴天文冠,據說這是皇帝王莽親自所賜,孔仁一天到晚都戴在頭上,他側著身子坐在案幾後:「郭弘,告訴這沒見識的孺子,此處都管哪些罪徒。」

  站在孔仁身側,頭戴獬豸冠的法吏郭弘便狠聲道:

  「其一,謝恩私門者。」

  「其二,漏泄省中及尚書事者。」

  「其三,鑄偽金錢者。」

  「其四,驕奢逾制者。」

  「其五,不尊上命者,比如那縱囚逃亡的京尉郡督郵,馬援!」

  孔仁瞪著第五倫:「還有第六,便是你這類人,大奸猾者!第五倫,還不將你與馬援合謀,縱殺人惡囚萬脩逃走一事如實招供?」

  第五倫滿臉無辜:「下吏雖在案發亭中,但只是路人。」

  「我在郎署學過春秋決獄,《春秋》經義反對連坐,惡及其身。哪怕是劇秦惡漢的法律,都只連坐父子兄弟、親戚鄰里,何時連過個路都要遭罪?」

  「路人?」孔仁冷笑道:「你與馬援、萬脩都相識,又聽人說,你在細柳亭還給那遊俠兒送過酒肉,交談甚久,還敢說此事與你無關?」

  這確實是無妄之災啊,第五倫嘆息道:「右司命,倫與馬援、萬脩只見過數面,交情很淺。更沒料到馬文淵竟如此大膽……事情經過,馬援都寫在那帛書里,案發次日清晨,亭長、佐吏與我一同打開,眾人皆能作證,確實是馬援對萬脩哀而縱之,與我毫無關係。」

  一旁的獬豸冠法吏呵斥道:「誰說無關!案發當夜,你忽然說要請亭中眾人宴飲,搬空了置所的酒,灌倒了所有人,以至馬援能從容釋放萬脩。就算你沒有直接助二賊逃走,亦是從犯,有大罪!」

  「這實乃無心之舉。」

  第五倫說道:「《春秋》之所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對那些心有邪念之人,哪怕他犯罪未遂,也得重重治罪;而對心懷善意而不慎犯罪之人,刑從輕。」

  「我請眾人飲酒,是被馬援所迫,當時不知其目的,不好拒絕。但我本心沒想犯法,也不算罪過吧?」

  「聖王賢人斷獄,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讓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銜怨而受罪。第五倫無辜,還望右司命明察!」

  孔仁都忍不住贊道:「好個巧舌郎官,這獬豸冠不讓你戴,真是可惜了。」

  第五倫抬頭道:「句句屬實絕非狡辯,更何況,我若是同犯,為何不跟二人一起逃跑,而要留在原地,等五威司命傳喚呢?」

  對啊,為什麼呢?

  堂上眾吏面面相覷,確實有些道理。

  孔仁卻沒這麼好應付,此子能言善辯,還用不易反駁的春秋決獄為自己開脫,他下令道:「先將第五倫押入犴(àn)獄,不要給吃喝,直到他想清楚,承認罪行,供認馬、萬二人逃往何處!」

  眾人應諾,獬豸冠法吏請示孔仁何日再審,孔仁卻不耐煩地說道:「不必審了,也不需什麼罪證,更不用上報陳司命,隨便改改第五倫的供詞,再讓亭長指證,直接定他首惡縱囚之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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