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夏日感覺

2024-10-01 15:18:29 作者: 李春平

  我覺得現在非常有必要來介紹一下肖平與阿偉的朋友關係及其歷史淵源了,否則這個完整的故事就沒有地方來插入這些 支離破碎的情節。一般的讀者,關心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以及 以後可能會發生什麼。回憶性的敘述是作家的臉皮厚。

  阿偉生於1967年,肖平是1973年。年齡和個性上雖然存 在明顯差異,卻並不影響兩人交往的密切和友誼的持續。這與 他倆都來自農村有關。他們對鄉村風景都不陌生且十分喜愛。 他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過,有著共同的寫作興趣。後來先後調 到市里,一個到了報社當記者,一個到文聯做了專業作家。

  肖平出生在一個叫鐵佛寺的鄉鎮上。他對這個鄉鎮已經沒 有了太多的記憶,只依稀記得一些垃圾般的土堆和小橋流水。 當時麻臉的父親在鎮上當書記,母親務農。母親懷他的時候選擇了一個繁花似錦的春天。農民善於算計,家裡勞力又少,既要懷娃又要不誤農時是頂重要的事情。那年春季天高氣爽,因 為都窮也就顯示不出特別的窮來。大家過得依然有滋有味。母 親帶著輕微的嘔吐在地里耕種。父親常常利用職權寫二指寬的 紙條到供銷社稱幾斤肉為母親補身子。那時大肉三毛五一斤, 雞蛋五分錢買兩個,在這之前的歲月,母親已經生了七個,那 是中國自由生育最猖狂的時代,又導致了二十多年之後的全國 性的生育高峰。母親生七個成活三個,父親在肖平身上押了最後一寶。無論從家庭貧困狀況還是從母親的胎次上看,這都是 最後一次機會,都有種時不再來的危機感。所以就特別珍惜。 在臘月初六寅時這個寒冷之夜,母親順理成章地生下了肖平。 父親高興得連續三天忘記了革命。

  父親囫圇吞棗地上過幾年私塾,能背一些《論語》《孟子》 的片斷而不求甚解。他腦子特靈就是文化少了點。肖平繼承了 父親的聰明勁兒和滿嘴黑牙,惟獨沒繼承父親那副麻臉。這表 明七十年代的醫療水平確實比解放前強得多,改變了出痘子就 要長麻子這個必然結果。肖平在六歲時父親調另一個鄉當書記 去了,舉家隨他遷移,來到一個盛產煤炭的村子。住在一個生 產隊的牛棚里。牛棚與隊裡的民居毫無二致,牛死房空,屋裡 洋溢著樸素無華的牛糞氣息。這時候結識了比他大六歲的阿 偉。第一次見到阿偉時,阿偉正跟一個女孩「打電話」。兩人 各持一個竹筒用葛藤連接起來就成電話了。圍繞野生植物發揮 想像力是農村孩子的天 賦。阿偉轉身對這個陌生的小孩問,你 會玩嗎?阿偉說話時走了神,立刻遭到女孩子的斥責,罵了他 聲狗地主就扔下電話走了。阿偉失意地翻翻白眼,望著地上的 竹筒對肖平說,她不打了,你來。肖平拾起竹筒時揣摸著地主 這個新詞是什麼意思。他想前面加了個狗字肯定地主與畜牲有 關。

  肖平更深刻地理解地主這個詞,是在父親被判為走資派巡 回批鬥的時候。父親就像正月十五的龍燈,走一處熱鬧一處。 那場面完全不亞於現在大發橫財的歌星們的義演。阿偉和肖平 的父親常常出現在同一個批判會上。這是有天下午兩人結伴而 行尋找父親的下落時發現的。肖平的父親戴著一頂用報紙做成 的高帽子,站在五寸寬的板凳上,旁邊就是阿偉的父親 。阿偉 的父親作鞠躬盡瘁狀,背上放了一塊磚,他一動磚就會落下 來。遠遠看去像一座雕像,充滿了古典美。兩人一高一低密切配合接受著人民群眾的批鬥。阿偉看著父親的樣子,想起了張 衡發明的地動儀,那塊磚就是地動儀上的蟾蜍。這是剛上的新 課。偉人與庸人常常在思維上不謀而合。許多造福於人類的科 學思維卻被用來懲治人類自己。肖平在民眾對父親的喝斥聲中 雙腿打顫臉色蒼白。此起彼伏的喝斥聲提醒他父親可能罪孽深 重。父親的一副麻臉在黃昏的暗光中更加莊嚴肅穆,閃耀著智 慧之光的無數麻點,蓄滿了對世界的敵意和仇視。顫抖中的肖 平敬畏父親頑強抗拒的膽量,父親以驚人的冷靜與共誅之共討 之的群眾相對抗,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當肖平從恐 懼狀態中醒來時,阿偉已經不在他身邊了。肖平轉身躲進了院 內農戶的一個雞圈。他用竹蔑編織的雞籠把自己籠罩起來。他 覺得這樣很封閉很安全,這樣可以拒恐懼於千里之外。後來阿 偉找到他時,說,我們的父親沒有錯。阿偉揭開雞籠告訴肖 平,剛才他偷偷走到前面把父親背上的磚取了,讓他直起了 腰。肖平倍受鼓舞地傻笑。阿偉正在得意的時候,聽到了父親 悲慘的叫聲。打他的是一個粗黑的男人。原因是阿偉父親剝削 人民還搞了貧下中農的老婆。這個男人就是被搞女人的丈夫。 這個問題成為他父親後來挨批挨斗的主要罪行。父親申辯過是 女的勾引他,並非他耍流氓,而且只有那個意思並沒搞成。女 的拖著長辮扇過一巴掌,義憤填膺地說出了一個細節:那次是 站著的。父親再沒有抵賴的時候,全場一片鬨笑,把批判會的 氣氛推向了高潮。阿偉的父親就是在若干次拳腳和棍棒中死於 非命的。阿偉為了為父報仇與那個打他父親最狠的男人展開了 場力量懸殊的搏鬥,搏鬥的結果是小男人咬掉大男人的半邊 耳朵。那隻被咬下來的耳朵有點像被煙烤黃了的白木耳。他把 耳朵吐到地上,那個男人沒來得及撿起來觀看就給了阿偉一頓 飽打。阿偉之所以未被打死,是因為他已經失去了父親,人民 群眾給了他一次人道主義的原諒。

  父親的死像抽了阿偉一耳光,給他一個強烈的感受就是搞 女人就要挨打。這跟落後就要挨打同樣是至理名言。他是在極 其悲慟的心境下悟出這個道理的。阿偉成了家中惟一的男人,家裡還有母親和一個妹妹。阿琴比肖平還小,生得嬌氣,特別 好哭。這個失去了支撐的家大約過了兩年又完整了,母親找了 一個城鎮戶口的男人做丈夫。母親領著那個男人向阿偉徵求意 見時,阿偉瞅了那個男人一眼說,無論你找誰你喜歡誰,都是 我們的父親。阿偉表現出驚人的坦率和成熟,這是後來繼父對 他特別好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阿偉看來,母親永遠只有一個, 而父親則可以不止一個。阿偉高中畢業時全家就成了城裡人 了。這得歸功於繼父的功勞。

  從文革開始,肖平父親的革命工作都是在批鬥會上完成 的。由於長期的磨鍊,他對批鬥的內容耳熟能詳。有一次,被 紅衛兵折磨成重病,差點一命嗚呼。當買回杉木棺材時,他又 奇蹟般地活過來了。活過來的父親從此身體硬朗百病不生,活到2000年。文革期間父親改造得並不徹底,滿臉麻子和滿 嘴黑牙依然如故,麻子和牙齒的顏色呈現出反動面目,與社會 主義顏色正好相反。父親的麻子成為村孩子欺侮肖平的主要 口實。拿別人的缺陷攻擊別人是他們的慣用伎倆。麻子本身沒 有思想也不是修正主義。可他們偏偏衝著肖平喊,走資派,麻 子臉!母親聞聲出門大罵,叫什麼叫,麻子沒日你媽!孩子們 敗若潰軍一鬨而散。肖平覺得母親的話很管用,既是武器也是 真理。麻子沒日你媽,他常常用這句話擊退別人。母親用強 悍輔助著懦弱的肖平。以至後來,肖平見到麻臉的人就無比親 切,覺得他們與父親有著共同的堅強和令人敬佩的人格,總要 送上一份衷心的祝福與崇敬。遺憾的是這種麻臉基本上已被現 代醫學取締了,世界衛生組織宣布這條消息時,肖平感到人類 又少了一種應有的美好。

  肖平的童年沒有可讀性,雜草柴禾和牛屎注滿了他的小學 生活。這與阿偉不同。阿偉與人打架怒髮衝冠常常逃學還當過 一次英雄。那是中學時候。語文老師正講《捕蛇者說》,阿偉 突然要拉屎,他向口若懸河的老師高高舉起手臂請示,興致不 減的老師沒有理會他。阿偉一副極其痛苦的樣子,舉起的手臂 毫不動搖。而另一隻手則反過去捂住了半邊屁股。同學們開始 放棄捕蛇者而關注阿偉。老師說,去拉——丨男中音把拉字拖 得很長。獲得解放的阿偉奪門而出,直奔廁所。男廁所的旁邊 是女廁所,全世界的公用廁所都是這樣的格局。上帝故意安排 人類臭在一處。學校的廁所十分簡陋,土牆房內挖個大坑,然 後稀稀拉拉鋪上木板,讓糞便從縫隙中落下去。木板的枯朽和 鬆動常常使同學們提心弔膽,拉屎的時候還擔心被屎所拉。阿 偉是精心選擇之後蹲下去的,雙手托腮享受大便的舒服,儼然 一個正在進行偉大思考的哲學家。這時旁邊的女廁所響起了木 板的斷裂聲,一個正在解手的女同學不慎落人茅廁。阿偉從木 板的縫隙中往下俯瞰,看到了兩隻花格子衣袖正在揮舞。阿偉 覺得救人比拉屎更重要。他潦草地用提前備好的鵝卵石擦了屁 股就站了起來。那時紙張特緊,還沒奢侈到用紙擦屁股的程 度。老師是惟一能享受這種榮華富貴的人,他們以種種理由把 學生兩面都用了的作業本收去,大搞以權謀私不正之風,富餘 部分送給自己喜歡的女同學。大多數同學就只能克服困難,廁 所里扔滿了雜草樹葉和鵝卵石等代用品。阿偉是繞道從下方的 取糞口鑽進去跳進糞池的,他的英雄氣概表現為奮不顧身連同 衣服一同入池,在齊膝的湯水中將女同學拉了出來。這是一個 如火如荼的夏季,夏季是窮人的季節,大家穿得都很薄。他在 臭氣熏天的環境裡幸福地顫慄,有種妙不可言的喜悅和前所未 有的興奮。女同學的下身基本上是赤裸的,周身沾滿穢物。他 將她徑直抱到了離廁所五十米遠的漢江邊。女同學處於半昏迷狀態。阿偉在為她沖洗的過程中,暴露出他自私的弱點,這個 弱點與普通人性的弱點保持著共性。他首先洗出了他要了解要 看的部分。局部的本來面目使他心驚肉跳,雙腿在水中激動出 一圈圈漣漪。然後,把她掛在腳上的褲子在水中盪了幾下再給 她穿上。這時下課鈴響了,同學們遠遠地圍上來。他高喊來幾 個女同學,然後自己跳進了水中。

  對女人的認識是一個從感性到理性的過程。那時沒有生理 衛生知識,女人在男孩子面前是一部讀不懂的天書。機遇的恩 賜使阿偉捷足先登,對女人有了初步印象。這個印象來源於阿 偉在為女同學洗身子時的青春渴望。渴望有些不可告人甚至下 流,但他畢竟渴望到了,而且得到了表揚和稱讚。高尚與卑鄙 有時竟連一點界線都沒有。從此以後他常常在一人獨處時,回 憶那次英雄壯舉中的醉人細節,回憶使他心曠神怡又使他十分 迷茫。乃至上課時他都盯住女生的脖子想人非非,企圖窺一斑 而知全豹。他的學業受到嚴重影響卻並未耽誤前程,這是阿偉 人生的奇妙之處。高中畢業後,第一次招干,他就理直氣壯地 當了一名鎮政府的幹部。

  上帝對阿偉的關照,使肖平羨慕不已。他希望自己快快長 大。阿偉以師長的口吻對肖平說,中學生要學習好決竅只有一 個:別想女生,一想就分心。肖平的心態平靜如水,阿偉這樣 說他反而不好意思。他常常肚子痛可學習一直名列前茅。1990 年他高中畢業考大學時,就因為肚子痛而誤考語文,不由分說 地落了榜。好在當年父親退休,他頂替父親進了鎮文化站。文 化站就設在鎮政府內,站里就他一人,站長會計兼具一身。適 逢改革開放的好年代,肖平在那徒有其名的文化站,開始大量 閱覽圖書。與生俱來的記憶力使他對《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選》 熟能成誦。為了避免外界干擾,他在圖書室放了一個盆用做撒 尿。凡是借書者都被撲鼻而來的臭氣熏得來去匆匆。高度的自我封閉與蠻橫的驅客態度不失為一條成功的讀書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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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偉在雜亂的工作中迷上了寫文章。寫文章可以廣播可以 登報可以出名,自然比下鄉跟農民打交道要體面得多。他的耳 朵和眼睛的主要用途是尋找新聞線索,然後加工成豆腐塊。他 的宿舍成了豆腐作坊。他拿著報紙向女孩炫耀他的作品,他的 名字被安放在文末的括號里。這就是我,他對別人說,我有可 能將來是個偉人。他用未來誘惑著一群憧憬美好的姑娘圍著他 團團轉。他選擇了其中之一,這就是後來成為他妻子的向紅 梅。那時向紅梅工資高,吃大鍋飯的百貨公司在流通領域一統 天下,傳統的經營政策把向紅梅養得又白又嫩。她冷若冰霜的 眼睛,展示著咄咄逼人的傲氣。她就用這雙眼睛接待顧客,從 事著自己拿物補錢的簡單勞動。阿偉終於用一紙文章把她擊 倒。文章的題目是《責任田長出了大西瓜》。阿偉在愛情的征途上長驅直入。他早早就跟向紅梅上了床。向紅梅在百貨公司值班。這個城市在誕生的同時就誕生了盜賊且從來沒有停止過活動。服務員們輪流守夜,阿偉作陪。

  那是一個產生故事的秋夜,老鼠在豐收季節里興高采烈。兩人 坐在值班室的小床上說話。阿偉想彬彬有禮地挨近她卻沒有機 會。突然一隻老鼠竄出來,使兩人的關係突飛猛進。向紅梅聞 聲撲到他懷裡,阿偉順勢摟住就解衣寬帶。向紅梅把腿夾緊,說,我怕。阿偉說,別怕,你一脫光老鼠就會嚇走的。向紅梅

  說,我怕你。阿偉說,我只看看,看看就行了。向紅梅說,只許看,不許摸。阿偉就看。他把自己也脫光了,說,只許看,不許摸。向紅梅捂上眼睛,目光從指縫裡流出來,說,太可怕 了。阿偉昂揚地說,它是紙老虎。說著就把她按在下面了,估 摸著地方使勁頂。向紅梅一陣撕裂的疼痛,臉上堆積著痛苦。

  快樂和痛苦把潔白的床單變成了一張彩色地圖。阿偉指著地圖 說,我在任何時候都忘不了胸懷世界。

  愛情生活使阿偉精神倍增,他對新聞的濃厚興趣有增無 減。有天在肖平那裡借書時,他跟一位剛分配到信用社工作的 姑娘攀談起來。姑娘告訴他,她家裡餵了頭豬,這頭豬最近生 了一個怪物,既像象又像豬。肖平從《史記》中抬起頭說,你 別唬人。姑娘說是真的。阿偉說真的才有價值,就跟貓生了狗 一樣有趣。他覺得是條趣味新聞,就決定到她家去走一遭。他 把肖平也拉去了。路上阿偉問她叫啥名字,她說叫男悟。男人 的男,悟性的悟。肖平說,男悟者,難悟也!

  生產這頭似是而非東西的是男悟家的一頭母豬。男悟家沒 有養豬的習慣和場地。養豬是提前病退的母親閒得無聊時干 的,把時光打發在豬身上總要比無所事事強得多。這頭母豬一 進家門,成天就像一個無業游民似地搖著尾巴四處閒逛。於是 就出現了作風問題,不久就懷孕了。男悟媽喜出望外,沒想到 它還偷野老公!配種之事,豬要比人光明磊落得多。不在乎野 種家種,只要懷上了就是好種。臨產前的那段時間,大腹便便 的母豬搖搖晃晃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一副很有風度的富婆模 樣,旁若無人的傲慢神色中,閃爍著做母親的榮耀。那時,男 悟的嫂子也身懷六甲,孕豬孕婦交相輝映。男悟的母親逢人便 說雙喜臨門。母親是個口噁心善的人,看到笨重的母豬舉步維 艱,便想到做女人的難處來。常常在門口給母豬抓痒痒,使母 豬酣然人夢。男悟嫂子不由得妒火中燒,嫉恨起母豬來了。母 豬入睡後她常常一腳把它踢醒,沖母親不滿地說,不就是個豬 麼,值得那樣疼它!母親公道地說,你懷孕了有丈夫照顧。它 呢?它的丈夫呢?嫂子說,那你就做它的丈夫吧!這樁人豬爭 寵的事情弄得大家幾天都不愉快。好在兩個坐月子的時間錯開 了,才使矛盾未能縱深發展。

  豬下崽的那天,男悟母親像添孫子樣的高興。它是在下到 第五個豬仔時生下這個怪物的。怪物的外形仍是豬,鼻子特長特大,兩隻眼睛被從中突起的鼻子斷然隔離幵來。如果是象生 的,肯定像豬。因為是豬生的,就特別像象了。阿偉左看右看 橫看豎看,越看越像象。於是就寫了一篇《一頭母豬生大象》 的消息發表在本周的日報上。肖平對阿偉說,你沾了男悟家的 光,男悟家沾了母豬的光,母豬沾了象的光。一件怪事大家都 出了名。男悟把報紙拿回家去,從此家裡就有了許多看客。

  阿偉告訴男悟,他要寫連續報導,有什麼情況要儘快告訴 他。不出幾天,男悟就告訴阿偉,象死了。大概是沒法迸食餓 死的。噩耗的傳來使阿偉很悲愴,他像弔喪似地趕到男悟家 里。他對象的不幸逝世表示沉痛哀悼。他又寫了一則新聞。他 告訴男悟母親:這死東西有用,不要把它埋了。作為異物,說 不准將來能值大錢。他讓弄點防腐劑什麼的保存下來。男悟母 親想想也是。便找個玻璃罐將它裝起來,據說生薑有防腐功 能,又放了些生薑。捂上蓋子,通體透明。放在床下又不占地方。

  應當說,怪物的與世長辭,標誌著圍繞它發生的一切事件 的結束,可恰恰相反。看到一群活蹦亂跳的豬崽,男悟母親一 度忘卻了那個象的死屍。這-忘就有幾十天沒想起來。有天突 然聽別人說家裡生頭象,卻讓別人賺了錢。男悟母親問是誰。 人家說是阿偉。阿偉拿象寫文章賺稿費。男悟母親就心裡竄 火。她想現在年輕人太不像話了,怎麼都變成這個樣子了!她 心裡難受的滋味兒,就像一個作家被侵犯了版權。我生象你賺 錢,是何道理?心裡就耿耿於懷。其實那時稿費極低,阿偉兩 則新聞,一次十塊,二次八塊,一共就收入了十八塊錢。阿偉 沒想到有什麼節外生枝的事。那天到江北送人,路過男悟家門 前,順路到屋裡看看。男悟母親一見阿偉來了就心頭火起,仿 佛撞上了曾經偷過她家財物的盜賊。她臉上掠過一絲冷笑:象 都死了,還想賺錢吶!阿偉被弄得莫名其妙:賺錢?男悟母親說,賺稿費呀!阿偉看出了對方臉上的敵意。他說,你那頭母 豬根本就沒生什麼象,生的還是豬。豬怎麼能生象呢?不信你 再看看。這話提醒了男悟母親,她轉身進屋從床下抱起玻璃 罐,放在光輝燦爛的陽光下審視。越看越像豬,怎麼看怎麼像 | 豬,就是鼻子長些罷了。她覺得阿偉的話道理很淺顯,豬怎麼能生象呢!她萬分失望地舉起玻璃罐狠狠砸了下去。但見若干 蛆蛹撒了滿地,一股爛屍味兒撲鼻而來。阿偉轉身揚長而去。

  男悟母親不明白是阿偉戲弄了她,還是母豬戲弄了她。受 盡了被戲弄的滋味兒。一時想不開,就流出一串淚來。男悟進 門時正在擦淚。問及緣由,母親就把這事說了。男悟哼了一聲 沒說什麼。她是哼的阿偉,阿偉才是戲弄母親的罪魁禍首。既 然大家都認為豬生了象,哪怕不是象也沒什麼。阿偉就不該反 唇相譏,對母親說豬不能生象這個道理。這個道理帶有極大的 欺詐性和嘲諷性,把一個本來就介於二者之間的東西拿來定性純屬荒唐。母親的尷尬勝過屈辱。打這之後,男悟對阿偉的印 象就惡劣了。

  男悟照樣在肖平那裡借書。阿偉照樣寫稿,由於他寫稿的 積極性,被報社定為特約通訊員,算是對他寫作勞動的一種認 可。他拿著特約通訊員證忘乎所以地高興了五個半小時。向紅 梅為了鼓勵他寫作,答應他每發表一篇就跟他親熱一次。他必 須不斷去寫,不斷去奮鬥,才能獲得一宵之樂。那時候的寫作 充滿了利己主義色彩,強烈的發表欲伴隨著粉紅色的性慾。他 覺得他的文章有點像發票,每發一篇就到向紅梅的被窩裡報銷 一次。在十天半月不發一篇的情況下,他也報銷過假發票,去 貪污向紅梅。他拿著別人的文章去,向紅梅過目之後,瞪著審 批的眼睛說,名字不是你。他說,是筆名,寫文章的人都這 樣。魯迅就有十幾個。向紅梅便信以為真。問他,你準備起多 少?阿偉說,我不想跟魯迅比,沒意思。我有幾個就行了。向紅梅就把文章收起來存檔了。後來阿偉成為鎮上的專職通訊干 事,成天就寫稿子,寫得多發表得就多了。有天在兩家報紙上 發表三篇通訊,又接到電台的採用通知。一共四篇。向紅梅覺 得自己承受能力不行,報銷不起了,就賴帳。阿偉說,賴帳是 不行的,可以分開報銷。向紅梅說,你不累,我累。阿偉說,那就秋後算帳,一次結清。不久他們就結婚了。沒多長時間阿 偉就調到報社當了記者。這是1993年秋天。後來,向紅梅一直 認為,阿偉之所以能當記者,完全在於她的精心栽培。

  在這期間肖平已經開始寫小說了。他的退稿盈尺。不斷地 退不斷地寫,他堅信總有不退的時候。男悟是在圖書室發現他 的退稿的。經過摺疊的退稿誘發了她閱讀的興趣,她成為肖平 習作的第一個讀者。那時肖平沒有想過談戀愛或者結婚的問 題,他對女孩沒有特別的興趣。男悟的如雲秀髮常常從他面前 飄過,陌生的芬芳給他的感覺是醉人花叢,一陣心旌搖搖之 後,又煙消雲散。在一個平庸的下午,男悟走後,肖平突然覺 得少了一點什麼,他這才明白自己在感情上出事了。初戀的最 初反應開始出現,但誰都沒向誰開口表達愛慕之意。

  肖平和男悟的朋友關係一直保持到1993年秋天的一場水 災之後。大水把市內一些活人變成了水上漂浮物。阿偉在災難 中採訪,他對打撈上來的一堆又一堆屍體感慨萬千。許許多多 的青春在水中泡得又白又嫩。阿偉深表遺憾的是有的器官連用 都沒用過,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爹娘。帶著可憐的貞潔去見上 帝去了。這期間肖平在刊物上發表了近十個短篇,起勢不凡。 他覺得寫小說比跟女孩子相處更有意思。阿偉說,你要在女孩 子的肚皮上去找感覺激發靈感。肖平就笑。兩人把話題扯到男 悟,認為男悟是可以物色的對象,下一步就可以把話挑明。阿 偉叼著煙,將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然後突然停住說,挑明之 後就要搞。給我先搞,搞了再說。肖平問搞了之後散了咋辦。

  阿偉說,散了你也不損失什麼。肖平瞪著一雙迷茫的眼睛,什 麼都沒有說。

  直到後來與男悟結婚之前,肖平都沒有碰過她。而真正把 結婚形式變成事實婚姻,是辦喜事的第三天晚上。那一夜,刻 骨銘心與枯燥無味同時出沒在兩個人身上。瞬間的激動來源於 彼此的陌生,這種陌生迅速變成了歷史。

  肖平對夏天的好感突如其來。記不清從哪天起,他對夏天 的陳見突然消失,萌發了對炎日一往情深和繾綣悱惻的熱愛。 按說許多文人都是不喜歡夏天的,儘管夏天有好多故事好多聯 想好多浪漫情懷,但對作家來說,夏季卻是一個極其艱苦極其 惡劣的季節,是汗水和稿紙的天敵。殘酷得熱火朝天的高溫會 造成諸多寫作障礙。殘春將盡時,肖平就用充滿了敵意的目光 注視著夏天的到來。基於此,他才在前年經濟並不寬裕的情況 下添置了空調,從而擁有了一個降服夏天的武器。人類不擇手 段地改變自然規律被認為是科學。卻引起了鄰居們的嫉妒,因 為他的消費已先人一步。

  高溫天氣的持續,顯得非常有毅力,給女人們提供了充裕 的裝扮自己的機會。整個城市的女人似乎都有一種來日不多的 感覺,抓住機遇哪怕是曇花一現,也要在身上大作文章。能露 出來的地方儘可能地露出來,露到路人和家人能夠接受為止。 不能裸露的地方都用足了自己僅有的色彩搭配和服飾加以包 裹,直到體現出一個令男人充滿幻想的主題為止。肖平認為夏 天給女人的優惠政策太多了,她們有責任和義務把夏天打扮得 五彩繽紛,作為對這個瘋狂季節的報答。這也許就是夏天戀愛 的人特別多,戀愛暫時成功的人也特別多的一個直接原因。因 為夏天總是仰仗女人去吸引男人的。

  肖平是很少鑽進燙手的空氣中去上班的。偶爾去一下也是取信件開會什麼的。辦公室沒有降溫設施,只有一台文聯成立 時買的電扇,突突突的聲音像一輛負重超載的拖拉機緩緩走 來,風還沒到就叫人煩得心慌。電扇搖頭旋轉的樣子可氣又可 笑,像笨拙的老母雞啄米一般滑稽。肖平早就跟領導講過該換換了,頭兒們說只要它還能出風頭,就算是好的。那天肖平頂 著一頭熱浪去了,看看塵封著的桌椅用具,掉頭就想走。這時 吳秘書長來了,說別人每天都在這裡上班,就你不來,來了就 像留不住的客,恐怕不合適吧。作家藝術家都得遵守紀律。肖 平遞過一支煙說,如果大家每天在這裡坐著閒聊能出作品的 話,我寧肯每天來上二十四小時的班。寫作需要一個安靜的環 境,這本來就是常識。吳秘書長說,你說的我都知道,問題在 於其他人都在上班,能保證別人對你沒意見嗎?你看人家葉 蔓,雖然是市委書記的女兒,可人家從不遲到早退,就是比一 般人自覺些。肖平壓住火氣,沒好氣道,這麼說可以樹她為榜 樣了嘛!吳秘書長見肖平在頂撞他,加重了語氣,你也不要太 狂了,作家也要服管才行。肖平說,那就只好悉聽尊便,想怎 麼管就怎麼管吧。

  肖平從文聯氣沖沖地出來時,才發現天上少了個太陽。此 時,雷電交加吞食了光芒四射,陰霾密布取代了萬里晴空,使 他想到黑雲壓城城欲摧是專為此城此刻而作的。走出機關踏上 街沿時,看到劉亞琴騎著自行車帶著兩個煤氣罐奮勇直前。肖 平叫住她。劉亞琴家離城內有二十里路,在市郊住著。暑假期 間,在家裡當勞力用。肖平說一次帶兩個,能行嗎?劉亞琴說 習慣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肖平說反正我今天沒事,這陣 又要來雨了,我幫你帶算了。劉亞琴客氣地不讓。肖平說那我 就走啦!劉亞琴想想又叫住了肖平。肖平轉身時一笑。兩人交 換車子的同時也交換了眼色,交換眼色的時候又都覺得莫名其 妙。肖平說當女人有困難的時候,首先應當由男人來幫助她,男人才成其為男人。實際上他根本不會幹這種事,騎上車就十 分笨拙,給人一種偏斜欲傾的不安全感。劉亞琴說平哥你真是 熱情可嘉。看著他咯咯地笑。肖平說小時候學雷鋒,敷衍了事 不認真,現在用起助人為樂的知識來就很生疏了。

  兩人在黑風中說笑著。剛騎出幾百米遠,城裡就一派兵荒 馬亂的景象,即將要天崩地陷似的。碩大的雨點使足力氣往地 面砸,砸出雞蛋大的濕印。雨點加速了由稀到密的進程,塵土 追逐熱浪而騰起,濁霧擁著雨柱而飄來,頃刻間城市不見了,高樓不見了,覆沒在迷濛的雨幕中。兩人頂著一身狼狽披著一 層厚雨倉皇尋覓棲身之地,躲進了一座尚未竣工的高樓里。

  兩人落湯雞似地站在黑洞般的門內,望著街對面低矮的商店酒樓。肖平把襯衣脫下來擰乾之後重新穿上。劉亞琴正好今 天從學校帶了幾件衣服,躲進暗處去換上。穿一身乾衣出來之 後,頭髮卻依然濕漉漉的,如剛洗浴過一般。她開始埋怨天 氣,責怪自己的運氣不好。本想在家裡表現一下的,卻偏偏撞 上這種倒霉事。兩人說著無可奈何地站在門口看雨。

  肖平說,這是一場好雨。

  劉亞琴說,好雨並不一定知時節,早就該下了。

  肖平說,如果早下了,也就不覺得這雨好了。好就好在它 把人們盼雨的心愿熬到極點拖到極點。老天爺在炫耀自己的惡毒。

  假如這場雨下個不停,我們怎麼辦。

  這個假如不成立。假如真存在這種假如的話,我們就來收 拾屋子,在這裡生火做飯。

  假如那樣很有意思,是不是有點像山頂洞人的生活?

  是注入了許多現代文明的山頂洞人生活。肖平說著,看了 看屋裡亂七八糟的磚頭瓦塊和齦牙咧嘴的牆壁,滲出了一股恐 懼感。他說最可怕的假如是雨下個不停,把這座新蓋的樓房下塌了。假如塌下來。劉亞琴說,那我們倆就同歸於盡。肖平問,你怕嗎?劉亞琴笑笑,不怕。怕的是中國文壇上即將升起的一顆巨 星中途墜落,那我就該千刀萬剮了。用一百個劉亞琴也換不來 一個肖平。

  肖平說,我死了事小,問題是有點不明不白。你想想看, 一個作家和一個文學女青年同時失蹤,又是一個多麼精彩的故事。

  劉亞琴拍拍肖平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說,平哥,我們不出 去,裝一回死試試看。師大和文聯同時發表尋人啟事,那才有意思呢!

  肖平說死不得死不得。你這麼漂亮,有多少男孩子為你落淚呀!

  劉亞琴斷然否定道,沒有。至少目前是一個都沒有。

  說話間,大雨毫無衰退之意,像密密麻麻的竹棍直往下 插。雨霧橫衝直撞地趁虛而入,使未竣工的屋子更加陰暗。肖 平下意識地^摸口袋,痴痴地看著一條空空蕩蕩的裝滿了雨的 街。一對戀人打著雨傘沿牆走過來,兩人緊緊地偎在一起,可 以猜想他倆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劉亞琴看著他們一笑,對肖 平說,他們也在找地方。肖平笑而不答。那對戀人果然走了過 來,抬頭時,肖平發現是阿偉的妹妹阿琴。阿琴也看見了肖 平,甩開男人的手說,肖平哥,你怎麼也在這裡?肖平說幫我 妹帶煤氣罐,走到這裡就下雨了。阿琴把劉亞琴仔細打量一 番,收回富有懷疑的目光,對肖平說,你們在,我倆到樓上去 躲雨。挽著男友的手徑直到樓上去了。

  劉亞琴望著那對戀人忍俊不禁,說,看來他們已經非常熟 悉這裡了,常來這裡窩藏自己。肖平說大概是吧。阿琴以前的男友我認識,有點不像這位。沒這麼老氣吧!劉亞琴說可能已 經換了,這是現代女性的家常便飯。這條街上有句名言:紅星 一路無處女。肖平若有所思地道,怎麼現在的人都這個樣子 呢?我終日閉門修書,太孤陋寡聞了。劉亞琴說,阿偉倒還挺 正統的,怎麼他妹如此放縱?他也不管管。肖平問道,你很了 解阿偉嗎?劉亞琴道,認識而已。前幾天他來電話,他說他辦 公司了,約我去玩,我沒去。哪天我倆一道去吧。肖平道,等 我有空了再說。

  就在肖平又準備摸口袋的時候,劉亞琴一個箭步衝到街對 面的商店,一會兒又跑了過來。提著一口袋吃的東西。還給肖 平買了煙和火柴。她說,我知道你菸癮上來了,早就想抽了是 不是?肖平迫不及待地拆開煙道,真把我急壞了。幸好你聰 明,看出來了。劉亞琴哼了一聲,我聰明?蠢蛋一個!

  大雨依然那麼勇猛頑強,一輛轎車風雨無阻地開過來。肖 平站到路邊去攔車,一揮手,車停了。是市委的防洪指揮車, 肖平認識司機。看了一眼車裡,對劉亞琴說,車上人坐滿了, 還可以把東西捎走,你寫個條子,我讓司機送去。劉亞琴拆開 煙盒寫了個條子遞給司機,然後把煤氣罐裝進了後艙。轎車奔 馳而去,濺起一路瀟灑的水花。

  肖平問劉亞琴,你今天回家不?劉亞琴不高興道,這麼大 的雨,你能趕我走嗎?肖平說我根本就沒有趕你走的意思,更 沒有趕走你的權力,只是問問而已。肖平問她到哪兒去,她理 直氣壯地說到你們家,放心,咱不會耽誤你當作家的寶貴時間 的。我跟男悟姐一塊兒玩。肖平說男悟不在,你去了是不是有 些不方便呢。劉亞琴說沒有什麼不方便的,不讓去就算了。肖 平見她有些生氣,哄小孩似地說,好好請你去,邀請你去,一 定要去,不去不行!劉亞琴撲哧一笑,這才像個當哥的樣子。

  看來雨在短時間內停不下來,附近沒有賣雨傘的地方,他們只好頂風冒雨回家。兩人身上淋得透濕,衣服像長在肉上似 的,緊緊地貼著肌膚,許多部位原形畢露。小孩和保姆在家 里,等著肖平回家吃飯。肖平把裝著男悟衣服的柜子打開,讓 劉亞琴自己挑選合適的衣服換上。劉亞琴說乾脆洗個澡算了, 我又不想吃飯。肖平自己草率地洗了洗,換了衣服就吃起來。 劉亞琴身材不錯,穿什麼衣服都好看,隨便找套舊裙就很出效 果。肖平毫不猶豫地誇獎不已。

  劉亞琴對女主人不在感到不安。她問男悟到哪去了,肖平 說到北京出差去了。這年頭他們信託投資公司特別忙,男悟又 是項目主管,經常東跑西竄不能歸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的。 劉亞琴說家裡有保姆也無所謂,肖平說已經習慣了。肖平把劉 亞琴的衣服揉成一團讓保姆洗,劉亞琴說怎麼能讓她洗呢,說 著就自己洗起來。

  瑣事做畢,天空一翻臉又晴了。陽光穿過潮濕的空氣,給 屋裡帶來了許多清爽和興奮。肖平說晚上我要改稿抄稿,你自 己找書看吧。劉亞琴做著鬼臉就在書櫃裡亂翻。她找出幾本作 協會刊,好奇地讀著肖平關於創作體會的文章。對其他人的文 章卻一點興趣都沒有。她自言自語地說,怎麼以前不知道有你 這樣一個作家呢,真是糟透了。她坐著讀累了,又躺到床上, 歪著身子斜靠在那裡。躺一會兒又爬起來,給肖平茶杯添水。 肖平取煙,她又連忙把火柴擦燃遞過去,儼然一個殷勤的保 姆。肖平笑笑,你在幹什麼呀,看你的書去吧。亞琴說沒心思 看,不如為你服務。說著就索性湊近他,雙手托腮,一門心思 看肖平伏案改稿,眸子不住地在他臉上和稿紙上來回遊動。俊 美的臉上,流出的芬芳氣息咄咄逼人,一頭披肩秀髮因在床上 躺過而顯得凌亂蓬鬆,若干不守規矩的頭髮探出頭來戳在他臉 上直痒痒。肖平用手推推她,求情似地道,好妹妹你不要打擾 我好不好,看書去吧,書里有故事有維生素還有高蛋白。劉亞 琴充耳不聞,偏不離開。她說這樣吧,你改我抄,速度不是更快嗎!於是兩人在桌子中央劃上一條楚河漢界,各自使用自己 的地盤,誰也不許侵犯他人領土。肖平改一頁就遞過去一頁讓 她抄。劉亞琴極不自覺,總是犯規,犯了規還笑。肖平被逼得 步步退讓,甘拜下風地嘆口氣,只好拖著稿子到桌子的頂端去 改,把大面積騰出來讓亞琴用。亞琴用得心安理得,臉上浮現 著強行霸占成功的快感。她扭過頭幸災樂禍地說,平哥,我這 種學生不錯,如此為老師賣力。肖平說,像你這種學生絕不能 多了,多了就是災難。

  這時阿偉和林萍突然闖了進來。肖平說,你們不期而至, 實在意外。阿偉說,不歡迎嗎?肖平說沒這意思,你這麼忙, 還有空來這裡呀。阿偉走進裡間屋子,見劉亞琴坐在那裡抄稿 子,大吃一驚:啊,原來這裡還藏了一個哇!亞琴把筆合上, 收起稿紙,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阿偉一把扯住林萍,把嗓門 兒提得很高: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中文系高材生劉亞琴,這位是敝公司秘書林萍小姐。兩個女人握手問好。

  肖平沏上茶,四人坐定。肖平問阿偉公司開業後怎麼樣。 阿偉說還可以,剛剛創業初試鋒芒,已經賺了幾萬塊了。肖平 說他旗開得勝,一定在商界前途無量。阿偉說從來商海多暗 礁,只有摸著石頭過河,誰也探不准前面的路。阿偉雙手捧著 荼杯,在屋裡踱來踱去,說他有個建議,叫肖平跟著他干,除 總經理之外的職務都可以任意選擇。賺了錢後再搞創作也不 遲。肖平連連搖頭,不以為然。他表明自己不是經商的料,當 個窮文人算了。阿偉說,千萬不要以為當窮文人光榮,這世界 絕不會有人因清貧而自豪。

  肖平投石般地扔過一支煙去。他對阿偉的反感大約自此開 始。作為相交多年過從甚密的朋友,他不想把自己的不滿態度 '表現得過於明顯,以免傷了和氣。他向來認為,珍惜朋友就是 珍惜生活珍惜情感,絕對不能輕易去損傷它。但他確實覺得,人不能有幾個錢就什麼也瞧不起了,忘乎所以目空一切。他尤

  其反感的是那些對事物未觸及皮毛,就武斷地加以全盤否定的 人,那種果敢得毫不含糊的魯莽,只能證明他們學識淺薄。

  劉亞琴覺得室內氣氛不好,勸告兩位大哥不要再爭了。她 把頭轉向阿偉說,恕我直言,你這記者出身的經理也未免太猖 狂了!你讀過世界文明史、社會發展史和文學史吧,迄今為 止,還沒有哪個國家和民族不需要文學藝術。恰恰相反,無時 無刻不在呼籲文化的繁榮和發展。說句很難聽的話,只有沒有 文化的人才否定文化。當然,從商和從文都同樣是高尚的,但 文化的崇高則更為明顯一些直接一些,因為它純粹是一種創 造。可商人則不同,商人是把別人腰包里的錢想方設法弄進自 己的口袋,這實際上是一種法律允許社會認可的掠奪行為。

  阿偉翻翻白眼,有種寡不敵眾的感覺。對劉亞琴說,好哇 你,怎麼幫他不幫我呢!到底人家是作家呀!好吧,我錯了,

  什麼都錯了,真理全在你們手上!林萍說,大家都別爭了,這 是一個永遠沒有結果的話題。我看你們都偏激,賣豆腐的說豆腐嫩,賣石灰的說石灰白。再說,誰爭贏了誰也得不到一分錢 | 的獎勵。大家難得到一塊兒,好好坐坐玩玩,不是有益心身健 康嗎?

  經她這麼一說,肖平和阿偉都坐下了。阿偉把二郎腿蹺得 老高,玩世不恭地把煙叼在嘴角上。他怪模怪樣地乜斜著肖 平,使勁瞪他,五官已全部錯位。劉亞琴看著阿偉的這副面孔 有點想笑。肖平放鬆面部肌肉給阿偉換杯茶,阿偉貴族式地不 屑一顧道,換了吧,這茶淡了,來杯釅的。肖平說挑三揀四臭 架子,給他衝上一杯釅的,一臉友好地遞過去,阿偉晃晃二郎 腿:這還差不多。

  屋內煙霧漸濃,肖平打開排氣扇吐故納新。阿偉懶洋洋地 撫摸著桌子道,要是這有副麻將就好了。劉亞琴說極是,我非 常贊成。但有言在先,我身上沒錢,要貸款。阿偉說錢我包 了,不計利息。說著扔過兩張百元大鈔。亞琴說大錢不好找,要零錢,又換成零錢。肖平實在不願意花費整塊的時間玩麻將,見亞琴熱情頗濃,只好勉強奉陪。於是兩男兩女對坐,擺 開戰場,搓將起來。豈料依靠貸款作本的劉亞琴手氣極紅,捷足先登,上莊連坐五莊。遙遙領先於三人之前。而阿偉打了三 圈都沒和牌,輪到坐莊時倒是坐了一莊,可劉亞琴一個槓上花 把他打得人仰馬翻。阿偉搖頭晃腦地道,賭場失意者情場得 意,賭場得意者情場失意,二者不可兼得。劉亞琴接過話題道,這麼說你情場很得意囉!肖平笑道,你們倆是一人得意一 人失意,還是我和林萍好,手氣平平,不存在得意失意的問題。大約玩了兩個小時,阿偉就把兩百多元輸進了劉亞琴口袋。肖平看表已十點多鐘,說,不玩了吧,過了癮就行了,改日再請諸位盡興。

  林萍在提出回家時,肖平說,亞琴晚上沒地方住,在阿偉辦公室呆一宿吧。我這裡不方便。林萍說要回家,讓阿偉帶她去。阿偉說只是條件差一些,比不得家裡的床舒服。劉亞琴板著臉,心裡頗為不悅。她進去把未抄好的稿子帶上,跟林萍和 阿偉一塊兒下樓了。

  晚上十點多鐘,夏日的街上正是行人如織的時候。林萍騎 著自行車回家去了。阿偉和劉亞琴並肩走著,穿過人聲嘈雜的 夜市。劉亞琴在一夥吃麻辣燙的人群處停下來。招牌的白布簾 上寫著「火鍋圓圓你的夢」、「麻辣激激你的情」兩行大字,她 覺得很有意思。好奇心驅使她探頭去看他們如何吃法。阿偉問 她是不是想吃,想吃就買。亞琴說只是看看。那沙鍋與麻辣燙 如出一轍,數人圍成一團,夾著各自想吃的東西往裡面放。她 始終不明白,這種極不衛生的飲食習慣在這種川菜上體現得如 此徹底。試想,每個人都用筷子在裡邊攪動,千萬人的口紅、 唾液和病菌從四面八方匯集一鍋,就變成了黑乎乎的一鍋湯。 這輪畢了,下一輪依然不換,一天到晚吃到最後一鍋,連湯都 不是了,全成了怪味稀粥。她每次看見別人有滋有味地吃就覺得奇怪,她佩服他們有個抗病能力很強的胃,能夠承受這麼骯 髒的負載。她不明白,食品衛生法為什麼不明令禁止這種不衛 生的吃法。

  阿偉見她看得出神,刨根挖底地問她究竟想幹什麼。如果 想嘗嘗就去。她說只看看。阿偉問她你看懂了嗎?亞琴說是看 懂了,他們在吃一篇散文或隨筆之類的文章。

  劉亞琴十分留戀此時鮮嫩而又清純的夜色。高高在上的月 亮,凌空俯瞰著芸芸眾生,給城市的綠茵投下了片片陰影。可 她又必須跟阿偉到公司去投宿。她對阿偉說你回家去吧,把鑰 匙給我,我自己去就行了,放心嗎?阿偉奇怪地問為啥不讓他 送。劉亞琴說想在街上多呆一會兒,阿偉猶豫片刻取出鑰匙,囑咐了幾句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就騎車回家了。

  劉亞琴來到電話亭給肖平打了個電話讓他來。約摸十分鐘 後肖平來了,問阿偉,她說她讓他走了。肖平問你叫我來干什 麼,劉亞琴說送我到公司去,也陪我逛逛街。她說這話時口氣有點不容置否。肖平說非要我來陪你不可嗎?劉亞琴說我沒說 非讓你來不可嘛,是你自己迅速來的嘛。肖平語塞,有些不服 氣地看著劉亞琴。劉亞琴得心應手地甜蜜一笑,傳達出許多嬌柔和嫵媚。肖平拍拍她的肩嘆曰: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近之 則不遜,遠之則怨。

  劉亞琴說她要開始找感覺了,找城市的夜感覺。估計今晚 會有一個比較好的靈感到來。為了迎接這位不速之客,她必須 做好充分準備。他們把車子寄存起來,並肩而行。肖平一副無 精打采的樣子,根本沒有心思陪她閒逛。劉亞琴見他心不在 焉,就笑嘻嘻地去拉他的手。肖平說你今晚高興什麼呀,像你 這樣子能長大嗎?劉亞琴說堅持長下去吧,能長多大就長多大。

  這時肖平突然瞥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一個瘦小而油 黑的人正在路邊賣燒餅,旁邊有個白布GG——中華一絕千層餅。肖平走過去看,是自己高中時的同學張子君。張子君親切

  地遞過兩塊燒餅,非要他們吃不可。既然你們是同學,咱就不客氣了!劉亞琴毫不客氣地拿上一塊,邊走邊啃連稱不錯。

  被廣大蚊蟲圍攻的路燈,睜著碩大而憤怒的眼睛。林蔭道 上流散著幾個孤獨的老人。劉亞琴力圖體味出他們的心緒。她想他們都曾經痛苦過、失戀過、追求過也奮鬥過,現在他們都 疲憊了,懷著各種目的來到這裡,謀求著一個暫時的結局。片 片濃密的樹葉隨風搖曳,搖曳出淒涼的倍數。她想他們或許是 幸福的,屬於活得自在的那一部分,只是那種生存狀態叫人心 寒而已。蚊蟲們不堪強光灼熱的燻烤,嗚呼哀哉地墜落下來,掉在劉亞琴臉上,打斷了她的思路。她順手一拍,無意抹成了 粉末,頓時噁心得五官移位,覺得撞上了世界上最骯髒的事 情。肖平笑道,你真有運氣,好事都讓你碰上了。劉亞琴故意 把手掌伸出去欲往肖平身上抹,肖平嚇得一個倒退,連聲說惹不起你呀妹妹。

  兩人就這麼散漫地往阿偉公司方向踱步,劉亞琴興致頗 濃,神態恬然,每一處每一段她都感到初來乍到的新鮮。肖平 是個急性人,他容忍不了一步一回頭的東張西望。他說你不是 讓我送你到公司去嗎,能不能加快一點速度。亞琴說急什麼, 急了不經老。難得出來這麼暢快一次。肖平說你是出來找感覺 的,我陪你找。只是今晚我還有事,明晚陪你出來可以嗎?亞 琴說那就一言為定。

  次日整整一天,肖平和劉亞琴都是在忙碌中度過的。肖平 改稿,亞琴抄稿,一直忙到傍晚,才算把一篇兩萬來字的短篇 抄完。肖平有種釋重感,站起來大幅度地做擴胸運動,使全身 筋骨得到調整和休息。然後他就抱抱兒子,極其吝嗇地表現一 點父愛一一他總覺得對孩子照顧得太少了,孩子對他感情淡 漠,他無法填補那種愧疚。蜻蜓點水似地親兩口,恨不得把積 蓄的所有的愛都釋放出來。而孩子卻覺得莫名其妙,四顧茫然。末了說了句語驚四座的話,我不喜歡爸爸這樣。肖平放下 兒子,心裡好不是滋味兒。

  忙了一天的劉亞琴,覺得屋裡有些沉悶,提出要出去繼續 找她的感覺。肖平不好拒絕,因為是昨晚許諾了的,他不願得 到這個食言的機會。已經習慣出門不帶錢的肖平,隨手在裝錢 的抽屜抓了一把裝進口袋。下樓時,夜幕剛剛出現苗頭。家屬 院的大門口堆放了一群人在那裡談天說地,他們都認識肖平且 知道他是作家,熟人在跟他打招呼時有意打量著旁邊的劉亞 琴,企圖探究其間的奧秘。肖平的那張薄臉皮就不禁有些發 紅。他向來害怕單獨與女人在一起,而今又偏偏在一起,引起 一陣心如鹿撞地跳。而劉亞琴則沉著冷靜,緊傍著肖平走,把 發育成熟不久的胸脯挺得老高,炫耀著自己的美麗。後面傳來 一聲人家是作家的話語。肖平猜得出說話的一定是個長舌婦。 他真想扭頭回敬一句,作家怎麼啦,作家跟女人在一起就是文 人無德嗎?作家還寫女人呢,寫得越好越算好作家呢!

  走到頗像救護車標誌的十字路口拐彎處,肖平到老同學張子君那裡買了一塊千層餅和泡泡糖之類的零食給亞琴,亞琴把 泡泡糖吹得老大,湊過來向肖平展示,表揚肖平說平哥,你今 天懂事多了。肖平笑道,這得感謝你的幫助,跟你在一起傻瓜 也會變成天才的嘛!

  兩人沿河堤公路來到漢江防洪堤上坐下來,欣賞被夜色吞 沒的漢江。從高處鳥瞰遊樂園和歌舞廳,華燈初放,人聲鼎 沸,遊人們興奮得亂嗡嗡的一片。亞琴覺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 和語言,都在發泄八小時積累的情緒;他們匯集於此,手之舞 之足之蹈之歌之詠之。歌舞廳的GG燈箱鶴立雞群般地聳立 著,與繁星點點的小燈一齊映入漢江,形成眾星捧月之勢。在 她眼中漢江已經不是漢江了,而是一片流動著的燈光。肖平問 她如果有人從橋上跳下去你會怎樣。亞琴說我會制止他們。但 我絕不會跟著跳下去救他們,因為我沒有營救他們的能力。如果我跳下去呢?肖平又問。儘管你比我重要得多,但我也許救的恰好是自己的仇人。她毫不含糊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了,一個人不能珍惜自己的生命,怎麼去珍惜別 人的生命呢?無論是哪種愛,愛到什麼程度,都只能是階段性 的。到頭來會認識到自我價值,才是最有價值的價值。肖平說 沒有聽懂,亞琴說不願重複。

  漢江的風吹得他們身上涼颼颼的,肖平起身想走,亞琴不讓。肖平說,告訴你,男悟出來玩時,我是很少像這樣陪她 的,更不曾像這樣陪過別人。對你算是特殊的了。請原諒,這 段時間我創作欲特濃,時刻想動筆寫點什麼。閒起來真叫人心 焦。亞琴有些不高興,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呀!肖平說,你不要諷刺我。你要知道,我已是三十歲的人了,這是一個不進 則退的年齡,再不努力就不行了。劉亞琴不得已地站了起來,說理解。

  他們回家之後,遇到的最嚴重的問題是劉亞琴睡覺的問題。昨晚她在阿偉公司睡,今早阿偉上班就把鑰匙還他了。肖 平屋裡只有兩張床,小孩一直跟保姆睡,肖平讓劉亞琴和他們 擠在一塊兒。孩子跟保姆睡習慣了,醒來發現劉亞琴睡在床 上,又哭又鬧。肖平說阿姨在哪裡睡呢?孩子說在爸爸床上 睡。肖平說胡說,爸爸媽媽的床只能讓爸爸媽媽睡。孩子依然 堅持自己的觀點,可以跟爸爸睡嘛!劉亞琴沒法,只好起來睡 在肖平屋子裡。肖平不睡,伏案寫作。後來困了,拿個枕頭在 沙發上睡起來,照樣蠻香。睡在床上的劉亞琴一夜未眠,迷迷 糊糊地熬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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