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外人，山外山

  做了喬姍姍助手的李小紅不再沉默，也不再鬱鬱寡歡了, 她變得昂首挺胸，昂首闊步起來。這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的變 化。走在繁華的淮海路上，她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上海 灘是她的了，淮海路是她的了，經典美容院也是她的了。她為 自己產生了這樣的妄想而害羞，而不知所措，而笑逐顏開。可—坐下來靜想，便覺得自己是那樣幼稚可笑，她真的笑出了聲。

  喬姍姍走過來，和顏悅色地說：「遇到高興事了，我看你 今天特別好看，比哪天精神都好。」

  李小紅說：「真的？」

  喬姍姍說：「真的，你真的很好看。昨天就不如今天。」

  李小紅說：「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心情好了一點點。也 許是天氣的緣故。」

  喬姍姍說：「那也該祝賀你。」

  兩人正說話，牛如水從樓上走下來，把李小紅叫上去了。 李小紅笑眯眯地問：「什麼事？」

  牛如水從抽屜里取出一張磁卡，遞給李小紅：「這是扣發 你的一個月工資，給你補上。」

  

  李小紅馬上想到，這是對她昨晚的報酬，她立刻感到自己被賣了一回，受了莫大的污辱。便用手一推，說：「我不要。 不是有人說過嗎，男女之間這種事，做愛後不給錢的是妻子， 倒找錢才做愛的是訝子，做愛後就付錢的是婊子。你把我當成 後一種了？」

  牛如水說：「別聽人家胡說八道，那都是吃飽了沒事編的。 不要白不要，對外還是說扣發了。」

  李小紅想想，還是接住了。問：「多少？」

  牛如水說：「一萬。你去買點東西，比如服裝什麼的，我 不便陪你去，你自己去吧。讓喬旖嫌陪你也行，我看她很會穿 衣服的。」

  李小紅說：「謝謝，其實我們之間用不著這樣客氣。這樣 反而生分了。」

  牛如水說：「我不能欠你的。」李小紅一下子就不高興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牛如水說：「沒什麼意思。你既然喜歡我，你就拿上。另 外，凡是在公司，你絕對不能對我表現出親昵的舉動。不能讓 任何人看出我們之間的關係。懂了嗎？」

  李小紅點點頭。她在拿上這筆錢後，感覺真的是做了一筆短線交易，與她心中的期望值離得太遠了。她覺得，這樣一來，會擋住她未來的某些去路。所以，她從內心深處高興不起 來。惟一可喜的是，這畢竟是一萬塊錢，相當於她半年的工資。

  李小紅下樓後又重新陷入了沉默。喬姍姍關心地說：「牛 總批評你了？」李小紅搖搖頭，報以淡淡一笑。喬姍姍把她肩一拍，說：「那你就打起精神，別像林黛玉一樣的，尤其是 有客人的時候。」

  李小紅聽著這句話有些刺耳。她感覺喬姍姍有種領導的口氣，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但她口裡沒說出來，只是鼻孔里輕 輕哼一聲，是嗤之以鼻的意思。她把那張磁卡放在包里，然後 把包提到裡面的房間，小聲對喬姍姍說：「我有點不舒服，想躺一下，你別叫我。」喬姍姍模稜兩可地笑了笑，但她覺得無 論如何上班睡覺是不對的。可這不關她的事，她想這也可能是 她們長期上班偷懶的一種方式。沒多大一會兒，喬姍姍就聽見 裡面發出了強烈的鼾聲，李小紅把外面的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中午的時候，來了兩個客人。他們是來做面膜的。兩人都是四十不惑的樣子。喬姍姍注意到，他們進來時其他工作人員 都很禮貌地跟他們打招呼，想必是這裡的常客。其中一個高個 子男人四處看看，對喬姍姍說：「剛來的？以前沒見過你嘛。」 喬姍姍說：「剛來的，請問二位做什麼？」

  高個子說：「做面膜，你給我做。」

  喬姍姍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有些不快。她討厭那些顧客用 命令的方式指揮工作人員，那種口氣，像是在娛樂場所挑選色 情女郎一樣，這等於在她自尊的心尖上放了一塊石頭。喬姍姍 也用命令式的口氣對他說：「你躺下。」

  男人躺下了，他很聽話，而且很清楚躺下去的姿勢。正做按摩，牛如水走了進來，對床上的男人叫道：「哥，怎麼是你？ 來多久了？」

  床上的人哼了一聲，拖著一聲傲慢的長腔。喬姍姍聽出來，這種聲音像是從高空發出的，往往標誌一種身份，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牛如水用檢查的眼光看看茶水，對旁邊的小姐 說：「把這個茶葉換了，我樓上辦公室里有上等的龍井。」

  床鋪上的男人揮揮手：「不必了，什麼茶都是喝。」喬姍姍的雙手在男人臉上遊動，是輕車熟路和恰到好處的遊動。她的動作很慢，是想不影響男人說話，所以力度一直集中在臉部上方，騰出一張嘴巴來。牛如水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仿佛 也在侍候他，又好像是在監督喬姍姍的工作。床上的男人有些 不耐煩地說：「我一來你就陪著，所以我來就不敢告訴你了。如水，你忙你的事去吧。」

  牛如水說：「哥，我不忙，沒事的。」

  喬姍姍看看牛如水的樣子想笑，她發現牛如水有點像孫子。他說：「他是你哥呀？叫牛如山？」

  床上的男人說：「你怎麼知道我叫牛如山？」

  喬姍姍咯咯直樂：「瞎猜。牛總叫牛如水，當兄長的就很 可能叫牛如山，兄弟合起來就有山水之美，就有山水之樂，就 有山水之情。」她把目光投向床上的男人：「先生，你真叫牛如山？」

  男人說：「我真叫牛如山。」

  喬姍姍的臉上生動活潑，說：「這名字好，氣勢磅礴，成大器的人就應當用這名字。」

  牛如山說：「小姐你真會恭維人。」

  喬姍姍說：「我怎麼恭維你了？誰知你是不是成器的？我只是說你名字本身給人的感覺，是那種地道的雄性味兒。」 牛如山一頭坐起來，指了指茶杯。牛如水連忙把茶杯給他 遞過去。牛如山咕咕地喝了兩口，牛如水又把茶杯給他放回原 處。抹著嘴的牛如山把眼睛瞪得很大，看著生動活潑的喬姍姍。喬姍姍停下來，不語了，亭亭玉立地站在床旁。潔白的大 褂看上去像是件風衣，使她顯得更加端莊。她明白這個牛如山 在自上而下地打量她，她說不清發自牛如山眼睛裡的目光是好 是壞，但可以肯定沒有多少邪惡，同時也沒有多少純潔。這個 年紀的男人的目光通常是含混不清的，複雜得可以包羅萬象。她正在接受這種目光的檢閱。

  此間，牛如水也注意到了哥哥對喬姍姍的打量。在牛如水 的眼中，牛如山是個好人，也是個盛氣凌人的人。從五年前經 典美容院開業至今，他都隔三差五來一回，但他從來沒有對任 何一個女孩產生興趣。甚至從來不對任何一個女孩說一句話， 他一到來，所有的員工都對他肅然起敬且敬而遠之。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人，只知道他是個不說話的人。他每回來都不付 錢，也不用信用卡，只簽單。他簽的單上是誰也認不清的字， 有點像那種三流歌星的簽名，把一個名字中的三個字揉在一起，攪和成一團亂麻。然後把它們說成唱歌一樣的藝術。牛如 水就不明白，哥哥跟哪個歌星學了這麼一手。

  喬姍姍在牛如山的注視中說：「先生，你該做面膜了。」牛如山這才躺下去，做自己該做的事。

  牛如山感到喬姍姍的手如行雲流水一般在臉上運行，他突 然改變主意說：「算了，小姐，我今天不做面膜了。你就給我 做面部保健吧，這樣很好。」

  牛如水在旁邊對哥哥說：「她叫喬姍姍，喬老爺的喬，姍姍來遲的姍。」牛如山說：「你是姍，我也是山，合起來就是兩座山。咱們不是一家人嘛。」

  喬姍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先生別開玩笑。」

  三人正在說笑，另一個房間的門開了，李小紅從裡面睡眼 惺忪地走出來，打著尚未滿足的呵欠。牛如水聽見聲音，開門 一看，見是李小紅，說：「怎麼？你在睡覺呀？」

  李小紅笑笑說：「難受，躺了一會兒。」她在路過這間門前 時，向裡面張望了一下，說：「老闆親自督戰，是有貴客吧。」

  牛如水白她一眼，知道是昨晚太累的原因，說：「你忙自 己的事去。」李小紅就閃身過去了。

  喬姍姍給牛如山做好面部保健，牛如山掏出幾張百元鈔票作小費。喬姍姍不要，喬姍姍說：「先生請把錢收回去，我是從來不要別人小費的，小費只適用於別的女孩。」

  牛如山說：「現在是醫生收小費，老師收小費，領導收小費，何況在這裡？你又不算受賄。」

  牛如水覺得姍姍不給面子，這會讓他哥哥難堪的，便故意 給姍姍使了個眼色。姍姍很勉強地收下了。一下子給五百元，她猜得出來他是個很有錢的人，也是個很大方的人。但她覺得 收老闆哥哥的小費是件讓人看不起的事，她心裡不舒服。只是 僅僅出於給面子才不得已收下。她言不由衷地說了聲謝謝。

  牛如山兄弟倆來到樓上辦公室。牛如山正襟危坐，點上一 支煙，問：「剛才那個喬姍姍怎麼樣？」

  牛如水說：「剛來半個月，還不很了解。從目前情況上看，

  還不錯，好像很有個性。」牛如山說：「文化怎麼樣？」

  牛如水說：「還可以，她是衛生專科學校畢業的，後來又專門學美容，是正牌大學生。但有些傲慢。」

  牛如山說：「長得倒是不錯，水靈靈的。像她這種條件要 是去當演員，可比什麼章子怡好看得多。」

  牛如水說：「當演員可是要天陚的，不是誰想當就當，也 不是誰長得好看就可以當。」牛如水覺得這樣對哥說話不合適，

  突然換了口氣說：「哥，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想娶她給我當嫂 子？」

  牛如山說：「太小了，純粹一個小孩子。」

  牛如水說：「一點不小，她今年都二十二了。」

  牛如山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又問：「她有男朋友了嗎？」

  牛如水說：「不知道。不過像她這麼漂亮的女孩，也難說。」

  兄弟倆抽著煙，品著茶，有滋有味地談著女孩，也蠻有興味的。樓下的喬姍姍以為牛如山已經走了，在忙碌的間歇，興沖沖地跑到樓上來，想把那小費交給牛如水。她手裡拿著錢，敲開經理室的門，卻見牛如山正在裡面說話。牛如水熱情招呼道：「小喬，快進來！」

  喬姍姍連忙把錢藏進口袋，但還是讓他們看見了。她進退維谷，站在門口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想她是絕對不能當著牛如山的面退回小費的。惟其在這手足無措的時候，她更加顯得儀態萬方。

  牛如山見她愣在那裡，說：「進來呀。」喬姍姍只好進去了。牛如水說：「你平時那麼大方，怎麼現在這樣靦腆？」喬姍 姍說：「沒有呀。」牛如水說：「臉都紅了，還沒有呢。」喬姍綳 矜持地一笑，坐下了。她又感到了來自牛如山的毫不掩飾的目光。

  牛如山說：「你放鬆一點，我們沒有劫持你，不是說我們 32 ?是一家人嗎？還沒有哪個聽到牛如水就猜測出他哥叫牛如山的，你是第一個。」

  喬姍姍說：「我是瞎猜，這又不是水平，更不是學問。」 牛如山接著說：「但有意思。人，就是要圖個有意思，什麼事都怕沒意思。」

  這下喬姍姍快活地笑了： 「你怎麼跟我想的一樣？說明咱 們都是聰明人。」

  牛如山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喬珊柵說：「謝謝誇獎，那你還能看出來我什麼？你都成算命先生了 。」

  牛如山說：「我還能看出來你是來退還那點小費的，你不好意思親自退給我，本想要如水轉交給我。但沒想到我在這裡，這很意外。第二，我還能看得出來，你認為隨便送女孩小 費的男人大都是不正經的，想打什麼主意才這樣。不要小費就沒有後顧之憂，拿了人家的手軟。第三，你想憑自己的力氣賺 錢，做一個潔身自好，正直善良的好孩子。所以你不想接受除 自己正當收入之外的經濟來源。」

  喬姍姍嫣然一笑，她覺得這個男人鑽進她心裡去了，這話 是他從她心裡看好之後才說出來的。她想，跟這種男人說話多少還有點意思。

  牛如山說：「你要是真覺得為難的話，現在你就把小費退 給我吧？」

  喬姍姍從口袋裡掏出錢來，在手上舞了舞，說：「誰說我 要退了？這錢我拿定了，哪有送出去的錢又收回來的道理？中 午我請你們吃飯吧。」

  牛如山說：「好好，你要請我吃飯我真不客氣，我現在就 有些餓了。說實話，我已經三天沒吃過一頓安心飯了。沒時間 吃。今天是我逃出來的，就想輕鬆一下，公司的事情我不管了。」

  牛如水說：「司機呢？」

  牛如山說：「他在樓下，別管他。」

  經典美容院樓上就是飯店，牛如水聽說哥餓了，就連忙帶 上錢，三人一同乘電梯上樓。喬姍姍說要下去打個招呼，不然 領班要到處找她。牛如水說不必了，他給下面打個電話說一聲。

  這是一個裝修得非常雅致的飯店。喬姍姍一到這裡就等於錦上添花，給人一種光芒四射的感覺，她因而顯得更加引人注 目了。牛如山看看她，覺得她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氣質。這種 氣質是高貴的，不可輕易觸摸的。他把菜譜遞給喬姍姍，讓她 點菜。姍姍說：「我一個女孩，陪你們兄弟兩個吃飯，這算什麼呀？」

  牛如山說：「咱們誰也不陪誰，平等的。」

  喬姍姍說：「平等就好，中國婦女追求了幾千年，盼的就

  是這一天。」

  三個人心情都好，海闊天空地神聊。牛如山問了喬姍姍一些情況，喬旙癱都一一說了。關於上海的一些景觀，喬姍姍一問三不知。她從來沒在上海好好玩過，上海對她來說依然是陌生的。

  牛如山說：「我今天正好有時間，大家就好好玩玩吧，算 是我們陪你。」

  喬姍姍一口拒絕了，說：「不行，我得上班。」

  牛如水說：「上班不上班都沒關係，你不上班，我這裡還 是照樣運行，生意照樣做。」

  姍姍說：「那好吧，你們可別把我玩興吊起來了，我這人 很貪玩的。我醜話說在前頭，今天不上班，你們往後別說三道四。」

  牛如水說：「你看你太小心翼翼了，我是老闆嘛！」

  喬姍姍說：「你們兄弟兩個，不會把我拐賣了吧？」

  牛如山說：「誰要把你拐賣了，我趕快掏錢買上。賣給別人可惜了。」

  這似乎是一個以喬姍姍為主體的活動，景點由她定。她說都市裡到處是人，人已經沒什麼看頭了，她要看動物，於是就再到森林公園。車剛剛走出幾百米，牛如水就接到電話，說公司有事叫他馬上回去。牛如水說：「哥, 那你們倆去玩吧，我得馬上回去處理。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呢。」牛如水就下車了，換上一輛計程車，火速趕回美容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