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 雲譎波詭

2024-10-01 15:10:30 作者: 側側輕寒

  他依然還是那個英武的張行英,攔在她面前這個姿勢,依然還是保護她的姿勢。可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她的張二哥了。

  黃梓瑕回到永昌坊王宅中。天氣嚴寒,宅中人都待在室內,顯得冷清無比。

  她一個人經過遊廊,斜陽從柱子外照進,她穿過柱子的陰影,出現在日光之下,很快下一步又被柱子的影子掩蓋。她茫然無覺地往前走著,在乍明乍暗的光線之中,不知自己該前往何處,又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麼。

  毫無頭緒,毫無方法。在煎熬中,她自己也不知如何挨過一個個日子。

  直到某天入暮時傳來的笙簫管笛聲,讓她忽然驚覺,原來已經到上元節了。唐朝上元休沐三天,今日正是十四。

  黃梓瑕也是徘徊無緒,便走出了王府,往永嘉坊之外而去。

  滿街都是絢爛花燈,如同一長串的明珠連綴在夜色之中。提燈賞玩的人群熱熱鬧鬧地嬉戲歡笑,猜著各家門前的燈謎,也提起自己的燈,讓別人猜這上面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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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簡單的謎題,也有極難的,許多人站在那裡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黃梓瑕一步步走過,目光在燈上滑過,卻沒有焦距。

  忽然聽得有人在她身後問:「取杜甫詩云,人生七十古來稀。打一成語,捲簾格。」

  黃梓瑕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只覺得心跳驟然一停。這元宵的喧囂忽然間也似退卻了老遠。

  她緩緩回過頭,看見滿街如晝的燈光之下,站在她身後含笑望著她的王蘊。

  他依然是一身清和溫柔的模樣,笑吟吟地低頭看著她,詢問地「嗯?」了一聲。

  黃梓瑕望著他,慢慢地說:「少年老成。」

  「對!就是這個,」王蘊恍然大悟道,「剛剛看見一戶人家的燈謎是這個,我一路思索未解,沒想到你一下子猜出來了。」

  黃梓瑕見他言笑晏晏,一時語塞,不知他是否已經與王宗實碰過頭,講過那件事情。

  而他含笑看著她,說道:「你看,我剛剛正要去尋你,就遇見你往這邊來了,你看,這是否就是心有靈犀?」

  她垂下頭,避開他的眼睛也避開他的話題,只問:「這麼快就回京了?」

  「嗯,我想到你獨自在京中過年,恐怕會孤單無趣,所以等祭祀結束後便立即趕回了,」他在橘色溫暖的燈光下凝視著她,輕聲說,「你好像瘦了,最近操心的事情很多吧?」

  黃梓瑕點頭道:「是……鄂王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了吧?」

  「在回京的路上,一路都是各色人群在議論此事,想不聽到也難,」他與她一起往家中走去,皺眉道,「怎麼可能?夔王絕不可能犯下這種事。」

  「是啊,此事詭異之處,難以言喻。」黃梓瑕想著種種令她無法解釋的非常之處,皺眉嘆道。

  王蘊側過臉看她,輕聲問:「我聽王公公說,你當時就在近旁——那麼,以你看來,確實是夔王殺了鄂王嗎?」

  黃梓瑕搖頭,堅定地說:「夔王怎麼會做出此事!」

  「是啊,夔王與鄂王感情最好的,可為何鄂王會當眾說他要傾覆天下,穢亂朝綱;而夔王又為何要殺死鄂王,真是令人難以捉摸,」王蘊見她神情堅決,毫不遲疑,便嘆道,「如此種種,豈非太過不合常理嗎?」

  黃梓瑕沉默片刻,才說:「我相信此間必有內幕。」

  「我也是,我不信夔王會殺鄂王。就算會殺……他應該有千萬種方法,令所有人都無法覺察,」他說著,低頭凝視她,輕聲說,「只是此案如今更加撲朔迷離,你要追查下去的話,又要更加辛苦了。」

  黃梓瑕聽著他溫柔的口吻,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轉身以背朝著他,不敢再面對著他:「我與王公公坦白了,我……對不住你。」

  「我知道,王公公與我也提起此事。原來你對於我們複合之事還有疑慮,」王蘊的聲音略略壓低了一點,似不經意地以淡淡口氣說道,「沒什麼,畢竟是終身大事,慎重決定才是正確的,不是嗎?而且,我也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當初還不是在蜀地追殺過你?」

  那時候,他可是一意要置他們於死地。如今又與李舒白化干戈為玉帛,但她卻終究也不知道他存的心,是真是假。這一番他對她的呵護,是為了共同的利益,還是與虎謀皮,又有誰知道。

  只是她抬頭看見他如此誠摯的眼神,一時竟無法懷疑他的用心,只能深深地愧疚起來。

  「其實,在你來到我身邊,答應重新考慮我們婚事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他笑了笑,將目光投向旁邊風中搖晃的燈籠,「梓瑕,我知道今生今世,要得到你的心是困難重重。但我聽說,緣由天定,分在人為,所以還是想竭力去試一試。」

  黃梓瑕只覺得眼睛一熱,那裡面有東西似乎要奪眶而出。

  她竭力忍耐,望著那些遠遠近近的燈光不說話。

  王蘊又說:「我會盡力幫你的,只是如今王公公對於你尚存疑慮,我想或許王家不會幫你太多。」

  黃梓瑕深吸了一口氣,說:「鄂王死的時候,王公公來的時機,也十分湊巧。」

  王蘊柔聲道:「相信我,此事與王家無關。」

  黃梓瑕將頭別開,只點了一下,卻沒說話。

  「我今日進宮覲見了皇后殿下,她亦讓我這樣對你說。王家數百年大族,深諳生存之道,如何會涉入這種詭譎政鬥之中?相信聰慧如你,肯定也已經知道,幕後主使究竟是誰。」

  黃梓瑕緩緩點頭,沉吟片刻,又緩緩搖頭:「不,我還並不知道,究竟隱藏在幕後的一切,是如何串聯在一起的。」

  「以你的能力,只要你能放手去調查,盡可迎刃而解,」王蘊輕嘆道,「如今你只是無力接觸到最核心的那些線索而已。」

  「我一介黎庶,進不了宗正寺,連夔王都見不到,又談何線索呢?」她情緒低落地佇立在燈海之中,滿街的燈卻照不亮她低垂的面容,只投下淡淡的陰影,蒙在她的側臉之上。

  風中微微晃動的燈籠投下了水波般的光芒,在她的臉上緩緩流轉。王蘊凝望著她的側面,於是這光仿佛也照在了他的心口之上,令他心口水波般浮動。

  不由自主地,他便說道:「明日我帶你去見夔王吧。」

  黃梓瑕愕然回頭看他,心中的驚異反倒壓過了欣喜。她沒想到他竟會幫自己去見夔王,囁嚅許久,才啞聲道:「如今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夔王,你幫我去見他,或許會因此惹上麻煩……」

  「這倒沒什麼,明天是正月十五,宗正寺並不是什麼刑獄,按律,即使是犯案的皇親國戚,在這一日也是可以探望的。何況夔王天潢貴胄,節慶給他送點東西,又有什麼打緊?」他神情輕鬆,口氣也並不凝重,「而宗正寺如今說得上話的官吏,我認識幾個,到時候去打一聲招呼,我擔保沒問題。」

  黃梓瑕抬頭,見他笑容坦蕩,便咬住下唇緩緩點了點頭,說:「是……只要不牽連到你就好。」

  王蘊略一思索,說:「明日辰時初,我過來接你。」

  第二日辰時,日光稀薄。王蘊帶黃梓瑕去往曲江池。

  夔王李舒白身份尊貴,何況鄂王案又無從下手,自然不能關押在宗正寺衙門內。唐朝多個衙門都在曲江池邊建有自己的亭台,用以本衙門聚會遊玩,宗正寺亭子在修政坊內,夔王目前正居住在其中。

  他們由北及南穿越長安城,來到修政坊。

  宗正寺門口不過十來個護衛,看見他們過來,正準備攔住詢問,後面卻有人輕咳一聲,眾人頓時散開。是一個中年男子迎出來,朝著王蘊拱拱手。兩人神情輕鬆地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進門,黃梓瑕便跟了進去。

  過了前堂,前面正是曲江池支流,一個小小的河灣,遍植梅花。此時正是梅花開放之時,暗香隱隱,花枝繁密,掩映著一排屋舍,十分雅致。

  見這裡比自己設想的要好太多,黃梓瑕也略微放心了一點。那中年人帶他們進內,幾個侍衛奉茶退下後,那個中年人才笑問:「蘊之所來何事?」

  王蘊說道:「今日上元,小侄從琅邪帶了些許手信,特送給伯父品嘗。」

  那人接過東西,客氣了幾句,目光又落在黃梓瑕身上。

  王蘊又說道:「小侄與夔王也有舊日情誼,往年照例都有一份送他的,如今聽說他在這邊,因此也順便帶過來了——薛伯父您先幫我看看,小侄年輕不經事,不知這兩份東西,究竟哪份給昭王、哪份給夔王好?」

  他將兩個錦盒打開,那位薛伯父與他心照不宣,便低頭看了看盒中,見一尺來長的錦盒內,一個放的是拇指長一個小葫蘆,光滑可愛,拿來賞玩再好不過;另一個盒子放的是一方掌心大的澄泥硯,清光幽淡,十分雅致。

  兩件東西都十分小巧,裡面絕藏不下什麼東西。但薛伯父還是都拿起來賞玩了一下,然後才笑容滿面地放回去,說:「昭王少年脾氣,自然是愛葫蘆,送夔王硯台也很合適的。」

  「多謝伯父指點,」他一邊道謝,一邊將硯台交給黃梓瑕,說,「我和伯父坐一會兒,你替我送去吧。」

  「是。」她應了一聲,將盛放那個硯台的小錦盒捧起,向著後方走去。

  在侍衛的帶領下,黃梓瑕穿過怒放的梅花林,來到河灣邊的走廊上。侍衛們停了下來,示意她一個人過去。

  走廊架設在河岸之上,下面中空,她的腳踏上去,聲音輕輕迴蕩在水面。暗香浮動在她的周身,裙裾拂過廊上花瓣,響起輕微的沙沙聲。

  她走過兩三間屋舍,來到正中的房舍門口,還未進去,便看到李舒白站在門內,正凝視著她。

  他一身毫無紋飾的白衣,清逸秀挺如外間盛綻的白梅,唯有那一雙深黯的眸子,凜冽如夜半寒星。

  黃梓瑕微微而笑,向著他盈盈下拜:「王爺。」

  李舒白大步走來,將她的手腕握住,一把拉進屋內,劈頭便問:「你過來幹什麼?」

  黃梓瑕沒有回答,只含笑問:「你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我了吧?」

  李舒白皺起眉,將她的手放開,轉頭避開她的笑臉:「不是讓景翌他們告訴過你了,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嗎?」

  黃梓瑕將那個錦盒放在几上,然後走到他的身後,輕聲說:「可,我想你了。」

  他的手不易察覺地微微一收,那鬆開的十指緊握成拳。幾乎無法抑制的,一種溫柔而甜蜜的灼熱流經他全身,血液都加快了流動。

  他強自克制自己,只壓低聲音,說:「現在見到了,我一切都好,你快回去吧。」

  黃梓瑕站在他的身後,一動不動,只問:「今日上元,王爺……可有什麼需要的嗎?我回去後讓人備好送過來。」

  「沒有。」他生硬地說。

  她默然咬了咬下唇,然後說:「我與子秦去鄂王府檢驗過鄂王的屍身了,他胸前傷口偏向左下,如今已經寫入驗屍冊存檔。」

  「嗯。」他仿佛沒聽出來般,冷淡地應了一聲。

  黃梓瑕見他始終沒有理會自己,便只能向著他又無聲下拜,低聲說:「那,梓瑕告退了。」

  她等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應答,只能站起身,默然轉身向著外面走去。

  聽到她衣裳的聲音,李舒白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轉身看向她。門外落梅如雪,零星的花瓣被風卷進屋內,擦過她的耳畔,撲向他的面頰。那柔軟的一點觸感,帶著她身上的暗香,忽然讓他的心口泛起巨大的漣漪。

  如同狂風捲起波瀾,鋪天蓋地傾瀉而下,將他的意識淹沒。

  他再也忍耐不住,疾步向著她離開的背影走去。在黃梓瑕還沒來得及回頭之時,他已經抬起雙臂,緊緊地擁住她。

  黃梓瑕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幾乎要讓胸口炸裂。她怔怔地站在那裡,感覺到他在自己耳邊輕微的喘息,撩動她的一兩絲鬢髮,似有若無地拂過她的臉頰。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輕微顫抖起來。她艱難地回頭,輕聲問:「王爺……」

  他在她耳邊呢喃道:「別動……我就想抱一抱你。」

  黃梓瑕閉上眼,輕輕抬手覆在他抱緊自己肩膀的手掌之上。他緊緊擁著她,將臉埋在她的發上,近乎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氣息,捨不得鬆開哪怕一絲一毫。

  黃梓瑕咬住下唇,許久,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雙手,感覺他的左手似乎輕微地顫抖著,力度也比右手小一些。她輕握他的左手,將自己的臉靠在他的手背上。

  她記得他說過,以前是慣用左手的,但在得到那張符咒之後不久,就受襲而傷了左手,差點致殘。如今左手雖然恢復,但今天天氣寒冷,這邊又近水潮濕,他的左手恐怕復發傷濕痛了。

  但她也沒說什麼,只輕輕貼著他的手背,閉上眼睛不說話。

  她聽到他低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在耳邊攪動微微的氣流:「王蘊帶你來的?」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的氣息輕微一滯,抱著她身軀的雙手似乎又緊了一分:「他居然肯帶你來看我?」

  「他對我很好。而且,就算他有什麼居心,我也顧不上了,」黃梓瑕在他的懷中回過頭,仰望著他說,「如今此案已經陷入僵局,若他要藉此機會搞什麼動作,說不定對我們來說還是個轉機。」

  他皺起眉,盯著懷中她仰望自己的溫柔目光,問:「萬一轉機沒成,反倒連你也搭上了呢?」

  黃梓瑕的唇角含著一絲淺淺笑意,說:「我會小心的。」

  他嘆了一口氣,鬆開自己的雙手,說:「真想不通,你這般倔強固執的人,我卻為什麼只喜歡你。」

  她低下頭,臉頰燒出薄薄一層暈紅:「隨便你喜歡也好,討厭也罷,反正……我就是這樣的人。」

  李舒白默然抬手,輕撫她嫣紅妍潤的臉頰,她感覺到他指尖滑過自己臉頰上的觸感,讓她緊張得無法自已,甚至有一種想要閉上眼睛逃避這種慌亂的衝動。

  但他卻已經放開了手,望著她問:「你還在王蘊那邊?」

  黃梓瑕點點頭,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頰,企圖讓沸熱的雙頰快點冷卻下來。

  李舒白垂眼默然,睫毛下一線憂慮與無奈閃過。但不過片刻,他便轉開了臉,淡淡說道:「也好,你如今若在夔王府中,說不定還會被波及。」

  黃梓瑕搖頭看著他,說道:「我不怕被波及,也會處處小心的。」

  李舒白點點頭,又搖搖頭。但終究他開了口,只是說:「你回去吧,安心等我。」

  黃梓瑕走出他居住的屋舍,沿著走廊一路回去。

  腳步聲在下空的水面輕輕迴響,水上落了片片花瓣,輕微的漣漪一圈圈盪開,又很快消失無痕。她看著水面,一路行到走廊拐角,卻看見一樹盛開的梅花之下,站在那裡的王蘊。

  他一身青碧色的衣上,落滿了白梅花,如遠山覆雪,長空抹雲。只是這樣意態悠閒的顏色映襯中,他卻神情恍惚落寞,怔怔地望著眼前低垂盛放的枝枝白梅,不知在想些什麼。

  黃梓瑕心中瞬間閃過一絲緊張,心想,他不會是,剛剛過去看到了什麼吧?

  但她很快又想到,門外的走廊可以放大所有聲音,若他過去的話,他們肯定不可能覺察不到。

  不知為什麼,她還是覺得有點心虛,只能站在廊下,輕聲叫他:「王公子。」

  王蘊回過神,緩緩回頭看她,唇角也隨即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這麼快就回來了?」

  黃梓瑕點頭,跟著他一起沿著梅林間的小逕往外走去。

  落梅如雪,他們滿身滿頭都是花瓣。王蘊抬頭看著重重花枝,隨口說道:「前幾日還是冰封雪凍,這幾日春氣一暖,馬上就萬花齊發了。」

  「是啊,地氣冷暖,萬物俱知。」黃梓瑕若有所思道。她抬手輕撫花枝,開得正盛的花朵自她的指尖一朵朵滑過,枝條搖晃中片片花瓣凋落。

  王蘊回頭看她,明燦日光自花枝之間射下,一片耀眼光華籠罩住了她。而他的目光隨著墜落的花朵看向她抬起的手臂,一片輕薄的白梅花瓣正從她的袖口滑了進去。

  她似乎沒有感覺到,依舊往前慢慢走去。

  而他的心卻不受控制地跳起來。他望著她微抬的手,望著她的袖口,一瞬間只在心裡想,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才能順理成章地握住她的手臂,順著她的皓腕而上,幫她取出那一片白梅花瓣?

  出了宗正寺,王蘊要回御林軍,剛好順便送黃梓瑕回去。

  就在黃梓瑕跟著王蘊上馬車的時刻,後面忽然有人大步走過來,問:「黃姑娘,你怎麼在這兒?」

  黃梓瑕回頭,看見正從街邊快步來的張行英。他走到她身邊,目光警覺地盯在王蘊身上,壓低聲音問她:「姑娘怎麼和他在一起?是來……探望王爺嗎?」

  黃梓瑕十分詫異:「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行英趕緊說:「我今日休息,所以在城中轉轉,曲江池這邊賞梅的人多,看能不能找一找滴翠的蹤跡。」

  黃梓瑕輕聲說:「我想,她如今還得隱藏行跡,大約不會到人這麼多的地方來,何況她應該也沒有心情游賞吧。」

  張行英點了點頭,卻並不氣餒,說:「是,那我先送姑娘回去吧。」

  黃梓瑕微一思忖,回頭看王蘊,說:「王公子,今日真是多謝了。我還有點小事要去辦,就不勞煩相送了。」

  王蘊隨意道:「我也要去御林軍那邊處理一些事務,恕不相陪。」

  等到王蘊的馬車離開,張行英急得拉起黃梓瑕的衣袖,將她拖到旁邊無人的小巷中,急問:「他帶你來這裡幹嗎?黃姑娘,你難道不覺得……會有什麼問題?」

  黃梓瑕見他神情焦急懇切,心中微微一動,臉上卻只不動聲色,搖頭道:「沒什麼問題吧?王公子是幫我去見王爺,一切都很順利。」

  「順利就好……我真擔心你出事。」張行英默然,左右回顧看無人在側,才輕聲說:「景毓曾對我說過,之前在蜀地設伏的,很可能與王家有牽連。」

  黃梓瑕沒想到他會在此時對自己說起這事,她抬眼看著他,見他眼神懇切,滿是擔憂地看著自己,才緩緩問:「此事……你與王爺說過嗎?」

  「是,我早已與王爺提過,但他未曾有什麼表示。畢竟,景毓公公也只是猜測,並無確切證據,」張行英說著,又悄悄望了王蘊一眼,壓低聲音說,「如今王爺出事,王公子卻肯幫你涉險,我……我也很想相信他,但又怕有什麼問題……」

  黃梓瑕默然點頭,張行英的猜測是有道理的,畢竟王蘊私下帶她過去探望夔王,若是被人發覺,定然沒有她的好果子吃。

  然而,她終究還是笑了笑,說:「王爺如今罪名那麼大,多犯個私下探望這麼一樁輕微罪名又有什麼關係?而我身為王府舊人,私探主上,無論按律還是按舊案,被發現不過杖責二十而已,不至於出什麼大事。」

  「總之……這次沒事就好了,下次你得小心點。」張行英鬆了一口氣,說道。

  黃梓瑕心中雖對他有所懷疑,但見他說得至誠,又想著張行英以往對自己的幫助與關切,不由得暗自嘆了一口氣,說:「張二哥,多謝你如此關心我。」

  張行英搖搖頭,說:「沒什麼,我也不能幫到王爺和你什麼,只能每日徒徒擔憂。」

  黃梓瑕想起一件事,問:「對了,你在端瑞堂是否有認識的大夫?尤其是擅看骨傷科的。」

  張行英想了想,說:「有一位何大夫和我爹是好友,他一手接骨的功夫京城馳名。」

  「不知道他今日坐堂嗎?我想去找他開點藥。」

  「姑娘受傷了?」張行英立即問。

  黃梓瑕搖搖頭:「我去抓一點傷濕痛的藥,給別人用呢。」

  端瑞堂坐堂的大夫就有數十位,今日何大夫可巧就在,聽她說是陳年老傷,陰濕發病,便開了個方子,讓她拿去藥堂配藥。

  端瑞堂的藥櫃一字排開,十幾位抓藥的夥計手提秤桿,正在忙碌。

  畢竟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大藥房,光抓藥的地方就是五間房子打通,七八十個藥櫃一字排開,又寬又大,高有丈余。矮的地方要蹲下去抓藥,高的地方甚至需要拖個小梯凳墊著才抓得到。

  張行英靠著自己在這邊臉熟,將自己的方子先遞了上去。夥計看了看方子,皺眉說:「麻黃今日已經用完了,正著人去後面藥堂拿,要不你們先去後面小房間裡等等?一會兒就到。」

  張行英點頭答應了,帶著黃梓瑕繞過藥櫃,到後面一個小房間裡去。這裡胡亂堆著一些粗製的草藥,瀰漫著一股草藥氣味。

  張行英說:「這裡是端瑞堂炮藥的地方,不過是應急用的,所以平常也沒什麼人來,我們先坐一會兒吧。」

  黃梓瑕點點頭,在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張行英等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兩人獨處一室有點尷尬,又站起身,說:「我去看看麻黃送到了沒有。」

  黃梓瑕「嗯」了一聲,她將頭靠在樑柱之上,覺得室內藥氣濃郁,侵襲了她的周身。外間傳來機械的開關藥櫃抽屜的聲音,還有隱隱的唱名聲。那是夥計們抓藥叫患者名字的聲音。

  室內溫暖,藥香濃郁,周圍的細微嘈雜聲如同催眠曲。

  半個月來內心煎熬,不曾放鬆過的黃梓瑕,此時緩緩閉上了眼睛。她在眼前的黑暗之中,看見了紛紛墜落的白梅花,看見了一身白衣的李舒白。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輕聲說,別動,我就想抱一抱你。

  如此有力的懷抱,如此溫柔的耳語。

  只是片刻小憩,卻比一場春秋大夢還要香甜。她在幻夢之中,頭越來越低,差點撞到柱子上時,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面前的一具屍體。

  就是剛剛讓她在後面稍等片刻的那個藥房小夥計。他趴在地上,汩汩的血正從他的心口處流出。她坐的地方地勢比較低矮,那血眼看著就向著她流了過來,像一條猩紅色的蛇,緩慢地爬向她的腳。

  她一時之間尚不知是真是幻,直到血流快要碰到她的裙角時,她才覺得腦中一涼,立即提著裙角跳了起來,避開那流向她的血。

  就在她起身的一剎那,只聽到「當」的一聲,她低頭一看,有一把放在自己裙上的匕首,隨著自己起身便滑落到了地上,而匕首和自己的裙上,全都沾滿了血跡。

  虛掩的門被人一把推開,有人叫著:「阿七,外面都忙死了,你待這麼久幹嗎……」

  話音未落,他一眼便看見了趴在地上血流不止的夥計,還有站在屍體邊尚有點昏沉的黃梓瑕。他手中拿來包藥的紙散了一地,愣了一愣,立即大叫出來:「來人啊!阿七……阿七被人殺了!」

  他這一聲喊叫之後,周圍等候的患者們立即便循聲圍了上來。抓藥的那些夥計們更是個個丟下手中的東西,擠開人群鑽進來。

  黃梓瑕一個激靈,昏沉的大腦終於清醒了一點。她正要蹲下去查看那個人的屍身,誰知那個最早進來的人一把抓住她,大叫起來:「你就是兇手!你殺了阿七!」

  周圍的人立即圍上來,有兩人將她雙手反剪,還有人翻出一條繩子就要捆她。

  黃梓瑕掙扎著,吼道:「放開!人不是我殺的!」

  那發現屍身的人指著她,大叫:「除了你還有誰?阿七死在這房間裡,裡面除了你,可還有什麼人嗎?」

  「就是啊,我們都在抓藥,一刻都離不開櫃檯。除了你,還有誰進出過這個房間?」

  「沒錯,只有你一個人!」

  在一片喧鬧之中,黃梓瑕張口欲辯,卻忽然想到了什麼,只覺得冷汗沿著自己的脊背滑了下來。

  她在一瞬間呆愣在那裡,就連被他們推搡到牆上,捆上了繩子,也依然沒有反抗,只怔怔地瞪大眼睛,看著站在人群後,在混亂喧囂之外袖手旁觀的那個人——

  張行英。

  他身材高大,前面的人群擁擠走動時,她從縫隙間看見他偶爾露出的面容,平淡得連假裝驚慌與關切的神情都懶得做。

  直到她被綁著揪出來,眾人議論著要送她去官府時,張行英才分開人群,急匆匆地攔在她面前,說:「各位叔伯大哥,你們千萬不要冤枉好人!黃姑娘是我的朋友,她和我一起過來抓藥的,怎麼可能會殺人?」

  藥店中一個管事打扮的老人冷哼一聲,問:「行英,你不是不在裡面嗎?你怎麼知道不是她?在這個炮藥房內,除了阿七的屍首之外,就只有她了,你說不是她,那還有誰?」

  「可……可是……」張行英張著嘴,一時也無法再說出話來。他轉頭看著黃梓瑕,結結巴巴道,「黃姑娘她、她不是這樣的人……」

  黃梓瑕將自己的臉轉了過去,不願去看張行英的面容,只問那個管事的:「我剛剛在房間內等著麻黃,然後便睡著了。所以,在我睡著之後,有別人進出炮藥房,並非難事!」

  「哼,說得簡單!」老丈抬手一指房門,說,「這房間在藥櫃之後,若有陌生人過來,我們前面在藥柜上抓藥的人都會發覺,又怎麼會放人進去?就連你,也是行英帶來的,所以才讓你進來坐一會兒!」

  「除了我,難道沒有別人進出了嗎?」黃梓瑕咬緊下唇,目光緩緩落在張行英的身上,慢慢地說道,「至少,張二哥一定能進來吧?」

  張行英張了張口,十分勉強地說:「可是……我,我也無法為你做證,因為我想男女授受不親,和你始終獨處一室並不妥,所以出去後一直都沒有回來過。我當時就坐在藥櫃盡頭那邊的小凳子上,聽阿實抓藥……」

  人群中一個應該是阿實的點點頭,說:「我看見張二哥了。」他是個長得十分矮小的學徒,說話還有些大舌頭,把「二」都念成了「愛」。「張愛哥和我一直在聊天,中間我只去抓了一帖藥。」

  黃梓瑕聲音微顫,問張行英:「那麼,他抓藥的時候,你在哪裡?」

  張行英趕緊說道:「我一直都坐在旁邊……我還記得,阿實當時一邊抓藥一邊還念著紙上的藥方呢,因為幾種藥分開太遠,他一邊抓著一邊口中還念了好幾遍,我還記得有白蘞、細辛、白朮、白蓮心、白茯苓、白附子、白芷、檀香、丁香之類的……」

  阿實立即點頭,說:「是啊是啊,就是這帖藥,沒錯。」

  管事的立即揮手叫人帶她去官府:「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趕緊帶走!」

  出了人命案,一屋子鬧哄哄的,有人哭喊著「阿七」,有人憤怒地咒罵黃梓瑕,更有人重重推搡著她。

  黃梓瑕被他們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張行英趕緊攔在她的面前,對著面前眾人說道:「大家不要太過激動,一切等官府來了再說,我相信黃姑娘不是這樣的人!」

  黃梓瑕被他護著靠在牆角,望著他寬厚的肩背,忽然之間覺得一陣虛弱。她強行抑制自己浮上來的眼淚,低低地說:「張二哥……」

  張行英一邊抬手攔著眾人,一邊回頭看她。

  他依然還是那個英武的張行英,攔在她面前這個姿勢,依然還是保護她的姿勢。可她知道,他已經不是她的張二哥了。

  她輕輕地說:「難怪,滴翠叫我……逃。」

  張行英愣了一下,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起來。他繃緊下巴,慢慢地將頭轉了回去。

  黃梓瑕將頭靠在牆上,臉頰碰觸到冰涼的牆面。她被緊緊綁住的雙手熱辣辣地疼,但她卻完全沒有感覺,只怔怔地靠在那裡,一動不動。周圍所有咒罵的聲音和憤恨的目光,在她面前都只是塵埃,而她的心中,只是一遍一遍地,回想著和張行英認識以來的一切,歷歷在目,令她不由得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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