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捌 千山千月

2024-10-01 15:07:43 作者: 側側輕寒

  王皇后這樣的女人,即使是坐在暗夜行駛在大海上的小船上迎接暗流,她也依然能從容淡定。

  過了許久,他們聽到輕微的木屐聲響,回頭一看,張行英牽著滴翠的手,從屋內走了出來。滴翠穿的是一雙軟木底的青布鞋,那上面繡著兩朵相對而開的木槿花,顯然是她自己親手繡的,十分精巧。

  夏日午後,日光炫目。滴翠纖細嬌小,站在劇烈的陽光下,不見天日的肌膚白得幾乎刺眼。

  她向著葡萄架下的他們行禮:「兩位大哥,我是……阿荻。」

  

  黃梓瑕站起向滴翠拱手行禮,說道:「阿荻姑娘手藝實在太過出色,我和子秦又厚著臉皮來叨擾了,請姑娘千萬不要厭煩我們兩個才好。」

  滴翠回禮,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只朝他們點點頭,垂首坐在了葡萄架下。

  周子秦便站起,說:「張二哥,你不是說伯父身體好些了嗎?要不你帶我去探望一下?」

  張行英看看黃梓瑕,又對滴翠點了點頭,才帶著周子秦進內上樓去了。

  而黃梓瑕與滴翠坐在葡萄架下,滴翠局促不安,無措地絞著手指,一直埋著頭。

  黃梓瑕柔聲問:「阿荻姑娘,能不能請教你一個事情?」

  滴翠埋著頭,許久,才點了一下頭。

  「你做的古樓子這麼好吃,有什麼訣竅嗎?」

  滴翠遲疑了一下,才緩緩抬頭看她。

  黃梓瑕笑著凝視她,輕聲說:「我以前不喜歡吃,覺得有點腥膻味。但是上一次吃了你做的古樓子之後,簡直是齒頰留香,難以忘懷……不瞞你說,我覺得姑娘的手藝可算是長安第一了!」

  滴翠望著她輕鬆愉悅的笑容,心頭略微安定,輕輕咬了咬下唇,用細若蚊蚋的聲音說:「我……我娘生下我之後就去世了,我很小開始做飯,所以……所以可能做多了,就熟練些……」

  黃梓瑕微微點頭,又問:「令堂去世這麼多年,令尊沒有續弦嗎,為何還要你做飯?」

  「嗯……我爹脾氣不太好,」她依然含糊不清地說,「我七八歲的時候吧,我爹帶回家一個逃荒的女人,說要替我生個弟弟。我……我很怕那個女人,她整天打我罵我,可是我知道她是要替我爹生兒子的,所以我就不敢吭聲……後來我爹喝醉了酒亂打人,那女人也受不了,就離開了……」

  黃梓瑕對於呂至元這個男人,完全沒有評價的言語,只說:「這樣也好,不然你還要受罪。」

  「嗯……後來,我爹年紀越來越大了,也就……絕了這心思了。」

  黃梓瑕又問:「那你怎麼會暈倒在山道上呢?」

  滴翠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胸口急劇起伏。就在黃梓瑕以為她會崩潰哭出來的時候,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我……我爹收了人家銀子,要把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就拿了一根繩子,準備到山道上尋死,結果就暈厥在那裡了……所以我待在張二哥家裡不敢出門,怕……怕被我爹看見。」

  黃梓瑕默然,並沒有戳穿她的謊言,只輕輕安慰她說:「你放心吧,張二哥為人忠厚端方,對你也是傾心相待。我相信,你以前所有的事情都已過去了,以後你的一生,必定幸福美滿,萬事順意。」

  她含淚點頭,濕潤的睫毛遮住那一雙眼睛,淒婉無比。

  黃梓瑕又問:「聽說張二哥前日還帶你去薦福寺燒香了?薦福寺那天一場混亂,你們沒有受驚吧?」

  滴翠聽著她這句話,手卻忽然攥緊了,許久,又緩緩鬆開,哽咽道:「沒有。那天……我原本不想去的,但鄰居大娘對張二哥說,婚前最好還是要去寺廟中祈福,所以我就戴了頂帷帽,和張二哥一起過去了。」

  黃梓瑕點點頭,說:「我正在幫大理寺調查此案,姑娘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對我講一講當時的情景?」

  滴翠慢慢點頭,又遲疑了許久。

  黃梓瑕沒有催她。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和張二哥……聽說那天有個宦官被燒死了。」

  黃梓瑕問:「當時你們在哪裡?」

  「我們……我們當時看前殿人太多,就往後殿走了。剛走了幾步,後面忽然傳來喧鬧聲,我回頭一看,奔逃的人群就像……就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張二哥趕緊拉著我一起跑,後來我們擠到了一個角落,就貼著角落一直站著……」

  她的頭很低很低,蒼白的面容上也泛起了一絲淡淡的紅暈。黃梓瑕看著她的神情,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人潮之中,將她護在臂彎之內的李舒白。

  她在心裡想,不知道當時張行英是不是也是這樣,保護著身邊這個蘆荻般纖細易折的少女呢?

  「後來……後來人群散去,我們聽說前面被雷劈死了一個人。張二哥他……」她說到這裡,又遲疑了一下,然後才輕輕咬住下唇,低聲說,「他說,被雷劈死,肯定很可怕,還是不要去看了吧……所以,所以我們就回去了。」

  黃梓瑕在心中回憶著她之前和張行英曾說過的話,聲音也變得稍微沉鬱:「所以,你們一直都在一起,也不知道當時燒死的人,究竟是誰?」

  「後來……我聽說了,據說是公主府的……宦官。」她的手緊緊握在一起,聲音乾澀艱難,「我……我當時想,應該是他平時做了惡事,所以遭到報應吧,不然為什麼這麼多人,天降霹靂卻剛好就燒死了他……」

  黃梓瑕聽著她哀戚而艱難的聲音,雖然不願,但也不得不開口說:「阿荻姑娘,你在說謊。」

  她的手猛然一顫,抬起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看著黃梓瑕。

  黃梓瑕輕聲說道:「實不相瞞,那天我也在薦福寺。而以我對當時情形的感覺,我不覺得你們能輕易從人群中擠出,至少,你的帷帽絕對不可能在當時混亂的人群中戴得住。而像你這樣不肯讓別人看見自己面容的人,又怎麼會忽略掉帷帽呢?」

  滴翠默然,蒼白的面容頓時如同死灰,原本緊緊握在一起的手,也無力地垂在了石桌上。

  「阿荻姑娘,我勸你還是不要瞞著我了。其實周子秦也會向張二哥了解當時情形,若你與張二哥的講述對不上號,又多一些麻煩,」黃梓瑕雖覺不忍,但還是問出了後面的話,「以我的猜測,你應該是親眼見到了那個宦官被燒死吧?」

  「是……那時,我們就在前殿,」滴翠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無法隱瞞的,終於顫聲應道,「當時那裡十分擁擠,張二哥發現香爐和蠟燭旁邊好像比較空,於是拉著我艱難地擠過去。結果蠟燭和香爐旁邊確實有空地,但都拉了紅繩,不讓接近。而此時不知道誰在我身後一撞,我頭頂的帷帽一下子掉到了圍著蠟燭的繩圈內,我當時……當時怕極了,立即蹲下捂住了自己的臉,怕被人看見我的樣子。而張二哥讓我等一等,便趕緊跨入繩圈,跑到蠟燭的旁邊,幫我去撿帷帽……」

  她說到這裡,下意識地又抱住了自己的頭,口中的敘述也變得破碎,如同喃喃自語:「我捂著自己的臉蹲在地上,耳邊忽然傳來一陣轟然巨響,是蠟燭被雷劈炸了。我被那股巨大的氣浪震得仆倒在地上,身旁全都是尖叫逃離的人。而張二哥奔過來將我一把抱住,迅速拍滅了我身上的幾點火花,護著我往外跑。我看到了他手中的帷帽,但是在混亂中,我沒有接過來……就在……就在我們跑了幾步之後,我聽到了慘叫聲,壓過周圍所有的吶喊,比任何人都要悽厲。」

  那種絕望的哀號,讓她覺得肝膽俱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她看見,散開的人群之中,有一個人全身都燃起了火苗。不止衣服,他是整個人都在燃燒,從頭顱,到指尖,到鞋子。他不像一個血肉做成的人,反倒像是浸泡了松子油的稻草人,熊熊燃燒。

  她看見那個人的面容,即使已經在火焰焚燒下變得扭曲可怕,但她依然清楚地辨認出,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個狠下重手將她打得昏迷之後,丟棄在街上,導致她此生悲劇的宦官,魏喜敏。

  張行英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倉皇地說:「不要看。」

  她咬咬牙,在魏喜敏的悽厲嘶喊中轉過身,跟著張行英一起隨著人群往外涌去。

  他們終於擠到牆角邊,張行英護著她,兩人緊貼在牆上,避免被人群踩踏。

  她突然發現,他的手中,依然還緊緊攥著她的那個帷帽。

  她不知為何,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她默然接過帷帽,戴在自己的頭上。

  人群已經散去大半,魏喜敏聲息全無,應該是已經被活活燒死了。

  張行英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匯入人群。

  他的手寬厚而溫暖,握著她時,那麼徹底的包容,仿佛永遠不會鬆開般。

  滴翠將大致經過講了一遍,隱去的地方,只不過是她認識魏喜敏這個事實。

  黃梓瑕聽她的話中並無明顯破綻,便謝了她。

  在樓上待了許久的周子秦,也和張行英一起出來了,笑道:「伯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下子就好起來了,真是太好了!」

  四個人一起坐下吃完了冷淘,眼見時間不早,黃梓瑕便向張行英和阿荻告辭。

  從他家出來,黃梓瑕和周子秦交換了一下兩人的問話。

  黃梓瑕轉述了滴翠的話,周子秦也說道:「我也和張二哥說起了那天薦福寺的事情,他的說法也差不多。事發當日,他和滴翠確實在薦福寺,而且,魏喜敏被燒死的時候,他剛好就在蠟燭旁邊替滴翠撿帷帽。他們是看著魏喜敏被燒死的。」

  黃梓瑕點頭:「滴翠也是這樣說。」

  「張二哥說,那時候他並不知道他就是魏喜敏,當時也沒看到魏喜敏是怎麼燒起來的。」

  「這一點,先存疑,」黃梓瑕皺眉道,「讓大理寺的人幫我們打探一下,張二哥是什麼時候知道此事的,到底在魏喜敏燒死之前,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滴翠此事的內情。」

  周子秦點頭,興奮地說:「有大理寺一堆人可以差遣的感覺,真好。」

  黃梓瑕有氣無力地看了這個沒心沒肺的人一眼,想到他連自己的小廝都差遣不動,頓時充分了解他現在的歡欣鼓舞。

  去周子秦家將自己的衣服換回來,黃梓瑕向他告辭,提起周子秦那個頭骨,準備回夔王府。

  周子秦送她出府的時候,問她:「你準備對大理寺提滴翠和張二哥的事情嗎?」

  黃梓瑕搖頭說:「不準備。」

  周子秦鬆了一口氣,說:「是啊,滴翠……挺可憐的。」

  「若因為可憐就去殺人,那朝廷還要律法幹什麼?」黃梓瑕緩緩說著,望著天邊西斜的太陽停頓了一下,然後才又說,「但她和張二哥,如今雖然有嫌疑,卻沒有確切的證據,所以目前還不宜直接提他們去審問。」

  周子秦嘆了一口氣,鬱悶地噘著嘴巴看她。

  她不再理他了,說:「這是命案,別意氣用事。我會通知大理寺的人盯緊呂至元、滴翠和張二哥的,你不許去通風報信!」

  「是……」周子秦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提著那個裝頭骨和復原頭顱的袋子,走出了自己的視線,不由得更鬱悶了。

  提著袋子回到夔王府,門房一看見黃梓瑕回來,就趕緊跑過去,殷勤地接過她手中的袋子:「楊公公,你可回來啦!王爺等你好久了!」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來。」黃梓瑕趕緊護住自己手中的袋子——要是被人發現裡面的東西,以後她在夔王府還不被人罵有病?

  「王爺等我?」

  「是啊,本來說等你回來讓你到淨庾堂的,結果左等右等不來,王爺都直接到門房坐著等你了。」

  黃梓瑕嚇了一跳,不知到底出了什麼大事,值得李舒白興師動眾坐在門房等她。她趕緊提著人頭奔進去一看,果然幾個門房都戰戰兢兢地站著,夔王爺一個人坐在裡面看文書,厚厚一摞已經只剩下幾張了。

  她趕緊上前行禮:「奴婢罪該萬死。」

  他沒理他,慢悠悠翻過一頁紙,問:「何罪之有?」

  「奴婢……忘記王爺昨晚……吩咐的事情了。」

  「什麼事?」他又慢悠悠翻過一頁文書。

  黃梓瑕只好硬著頭皮說:「貴人有約。」

  「你不提的話,本王也忘了。」他把文書最後一頁看完,然後合起丟在桌上,終於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和他的神情一樣冷淡,看不出什麼來,卻讓黃梓瑕頭皮發麻,胸口升騰起不祥的預感。

  身後的景毓幫李舒白收拾好公文,他拿起後逕自越過黃梓瑕出門,看都不看她一眼。

  黃梓瑕硬著頭皮,跟在他身後往前走,見他上了早已停在那裡的馬車,才覺得事情異樣,問:「王爺這是……要去太極宮?」

  「我去太極宮幹什麼?」他神情冷淡,瞥了她一眼,「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這裡那裡都是事,哪有空管你。」

  「是……」她心虛理虧,趕緊又低頭躬身表示自己的歉疚。

  「上來。」他又冷冷地說。

  黃梓瑕「啊」了一聲。

  「六部衙門在太極宮之前,可以帶你一程。」

  「哦……多謝王爺。」她苦哈哈地應著,一點真情實意都沒有。這不明擺著嘛,被李舒白抓住,這一路上肯定有的她受。

  馬車內氣氛果然壓抑。

  就連琉璃盞中的小魚都識趣地深埋在水中,一動也不敢動,免得驚擾這位大唐第一可怕的夔王。

  一路行去,午後日光隨著馬車的走動,從車窗間隙中隱約透入。偶爾有一絲一縷照在李舒白的臉上,金色的光芒令他五官的輪廓顯得更加立體而深邃,有著一種遙不可及的疏離氣質。

  黃梓瑕還在偷看他的神情,卻聽到他忽然問:「在公主府,見到那個禹宣了?」

  她明知道馬車上這一場審問必不可少,卻萬萬料不到他開口的第一句居然是這樣。她愕然怔了一下,才遲疑道:「是,早上我在公主府時,看見他前來拜訪。」

  李舒白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她,見她神情中雖有淡淡的感傷抑鬱,卻似乎並不明顯。

  李舒白看著她的神情,眉頭也幾不可見地微皺。他凝視著她許久,聲音也因為壓低而變得沉鬱起來:「你有何看法?」

  黃梓瑕忽然明白過來,他問的是,同昌公主和禹宣的曖昧。

  忽然之間,所有的冷靜從容都仿佛被這一刻額頭的灼熱擊敗,她開口,卻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這是王爺侄女的事情,奴婢不敢關心。」

  李舒白輕輕瞥了她一眼,卻忽然笑了出來,只是眼神依然是冷淡的,唯一像笑容的,也就是他上揚的唇角,揚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氣急敗壞。」

  黃梓瑕張了張嘴,想要反唇相譏,可人在屋檐下,又托賴他發俸祿——雖然微薄得可憐——而且自己這麼拼命才貼上這個人,她怎麼可以前功盡棄?

  所以,她只能垂下眼,將自己的臉轉向一邊,低聲說:「多謝王爺提醒,奴婢知曉了……我與他已經是過往,估計這輩子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若你父母的案件真相大白,他知道自己是誤解你呢?」他反問。

  黃梓瑕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說:「等真的有那一天,再說吧。」

  李舒白不言不語,只抬手取過那個琉璃盞,手指在琉璃壁上輕輕一彈。錚的一聲清響,裡面的紅色小魚被驚起,頓時在水中上下遊動,亂竄起來。

  他冷眼看著,手指又在空中虛彈了七下,小紅魚便完全安靜了下來。李舒白將那個瓶子放在小几上,又用手彈了一下琉璃盞,於是小魚再次受驚,又驚惶地遊動起來。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樣逗弄這條魚,是什麼意思。

  李舒白卻看都不看她,只淡然說道:「以前有人告訴我說,小魚的記憶只有七彈指,無論你對它好,或是對它不好,七個彈指之後,它都會遺忘你對它所做的事情。」

  黃梓瑕默然地將目光從小魚的身上轉到他的臉上,卻見他的神情還是那麼冷淡,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一貫的冰冷。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靜靜地凝視著她,聲音清冷而緩慢:「所以,就算我養著一條魚,又有什麼意義。再怎麼傾注我的心力,但只要七彈指,它就會忘記我。當它擺擺尾巴奔赴回自己的世界時,頭都不會回。」

  黃梓瑕疑惑地看著他,似懂非懂之時,他早已將目光轉了回去,問:「今日你奔波了一天,有什麼收穫?」

  黃梓瑕被他跳躍的思維搞糊塗了,不明白他說著一件事,忽然為什麼又跳到了另一件事,倒像是不想讓她琢磨透自己話里的意思似的。

  所以她怔了一下,才將自己在公主府、呂氏香燭鋪和張行英家中的見聞,一一說了出來,只是略過了自己和禹宣見面的事情。

  等她說完,馬車也早已到了太極宮。

  李舒白與她一起下車,看見她拎起那個袋子,便問:「這是什麼?」

  她將袋子打開一條縫隙,露出裡面那個頭骨給他看。

  他素有潔癖,所以並不伸手,只看了一眼,問:「你怎麼也染上周子秦的毛病了,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她小心地把骨頭又塞回袋子裡去,說:「是給王皇后的。希望她能看在這件禮物的分上,多少對我寬容一點。」

  李舒白終於皺起眉,問:「程雪色?」

  黃梓瑕點頭。

  李舒白眉頭皺得更緊了:「怎麼會在你的手中?」

  「一言難盡……反正我想,還是帶進去交給王皇后比較好吧。」她只能這樣回答。

  李舒白也沒興趣再問,只說:「想活命的話,別帶進去。」

  黃梓瑕詫異地看著他,眨眨眼。

  「皇后的性子,我比你了解。我不認為她會因此感謝你,相反,若由此觸及她一些心底的傷口,我看你或許會嘗到自己承受不住的苦頭,」他說著,逕自下了車,「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黃梓瑕看了看他的背影,苦笑著將袋口攏好,塞進了座椅下的柜子里,她當初藏身的地方。

  李舒白帶著她一起走向太極宮,兩人示意侍衛們遠遠跟在後面,一路緩緩行去,低聲說著話。

  李舒白聽完了她的講述,問:「這麼說,如今有嫌疑的人,應該是呂氏父女與張行英三人?」

  「尚不清楚,但很明顯,這三人的嫌疑已經浮出水面。不過從作案手法來看,當時呂至元有不在場證明,而張行英與滴翠的互證雖有問題,但要確切證實他們殺害魏喜敏,似乎也缺乏證據。」

  「魏喜敏不敬鬼神對嗎?」

  「是,公主府的人提到,一則他向來不敬鬼神,二則他有頭痛宿疾,最討厭去人多和鬧哄哄的地方,三則他在死前一晚已經失蹤,我覺得前一晚失蹤或許是本案的重大線索。所以,下一步,應該從他前一晚的行蹤下手。」

  「嗯。」李舒白點頭,表示肯定她的想法。

  他將她送到內宮城門口。天色已晚,太極宮與長安城的上空,浮著燦爛如錦的晚霞,映照得他們兩人的面容都明亮無比,也在他們的身後拖出了光彩散亂的人影,交合在一起,顯得十分虛幻。

  在這樣凌亂虛幻的光暈中,李舒白望著前方的立政殿向她示意,說:「進去吧。」

  她點頭,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他:「王爺還不去衙門嗎?」

  陽光從他的身後投過來,他靜立在漫天雲錦般的霞光之中,用一雙清湛無比的眼看著她:「夕陽燦爛,晚霞華美,想在這裡再看一會兒。」

  她向他行了禮,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他。

  他依然站在那裡,負手凝視著夕陽,如同巍峨的玉山,始終矗立在她的身後,在一轉身就可以看見的地方。

  太極宮中,雖然也有宮闕百重,雕樑畫棟,但畢竟不如大明宮的宏偉氣象。但王皇后住進來之後,宮人們大為嚴謹,亭台樓閣和花草樹木都打理得整整齊齊,一掃之前的頹勢,雖然宮殿不再光鮮,但三百年的風雨卻讓它顯出一種無法比擬的古樸典雅。

  王皇后果然是為了郭淑妃的事情找她。

  她依然是當初那個傾倒眾生的絕色美人。黃梓瑕過去時,她正立在夏日夕陽的光暈中調弄著廊下的鸚鵡。黃梓瑕站在門口,遠望著她如絲絹流瀉的長髮,一襲素淨白衣,如同水墨般的脫俗。即使黃梓瑕站得遠了,看不清她的面容,卻依然為她卓絕的風姿而恍然出神。

  王皇后這樣的女人,應該能活得非常好。即使眼前的日子似乎沒有望得到頭的希望,即使是正坐在一隻暗夜行駛在大海上的小船迎接暗流,她也依然能從容淡定,過自己最好的一生。

  長齡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麼,她一抬眼看見黃梓瑕,便挽著杏色的披帛,搭著長齡的手臂沿著遊廊緩緩向黃梓瑕走來。

  黃梓瑕凝視著面前的王皇后,她似乎心情極好,唇角微微含笑,幾乎讓人想不到她已經是個三十五六歲的女子,更絲毫沒有身在離宮的幽怨氣息。

  她並未在黃梓瑕面前停下,只示意她跟著自己一起到後面花園中走走。

  晚霞雖已升起,但夏日熱氣尚且升騰。即使站在樹蔭下,她們也感覺到微風炎熱。

  所有閒雜人等都已避在後面,王皇后在樹蔭下的石欄杆上坐下,黃梓瑕趕緊對她說:「恭喜皇后殿下!」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問:「喜從何來?」

  「奴婢見皇后殿下意態愉悅,容光煥發,想必不日即可回宮了!」

  王皇后微微一笑,說:「稍有眉目而已,還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黃梓瑕見她這樣說,已經是成竹在胸的模樣了,便趕緊垂手恭聽。

  「聽說聖上此次親自指派你,讓你調查公主府的案件,可有此事?」

  黃梓瑕回答道:「是。但此事如今尚無眉目。」

  「我不信楊公公出馬,還會有琢磨不透的案件。」王皇后含笑望著前方低垂的紫薇花枝,又輕描淡寫地說,「當然,若是此案能讓聖上看清郭淑妃的真面目,或者是牽扯上不為人知的內幕,就更妙了。」

  黃梓瑕細細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不敢接話。

  王皇后目光流轉,落在她的身上:「楊公公,你覺得呢?此案可有這樣的傾向?」

  「如今案件未明,奴婢……尚不敢揣測。」

  「有什麼不敢揣測的?你如果覺得為難,本宮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王皇后抬手輕輕拉下前方的紫薇花枝,在眼前細細看著,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道,「公主自出嫁之後,郭淑妃時常以探望女兒的藉口前往,聽說駙馬亦從不避嫌,常雜處飲宴……」

  黃梓瑕沒想到她居然會給自己提供這麼關係重大的線索,不覺有點心驚,一時不敢說話。

  「還有,同昌公主,最近是不是養了個面首?你若有興趣,亦可查訪一下,或許能有什麼收穫。」

  面首……黃梓瑕心知,王皇后所指的,應該就是禹宣了。

  他與同昌公主的流言,果然在京城沸沸揚揚,竟連王皇后都有所耳聞了。

  黃梓瑕默然垂眼,感覺到有一股灼熱的血潮抽搐般自胸口波動而過。她竭力低聲說:「奴婢……自會留意。」

  「自然要留意,本宮看你最會從蛛絲馬跡中尋找真相,不是嗎?」她以花枝遮住自己的半邊面容,卻掩不住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黃梓瑕,郭淑妃如今得意忘形,正是本宮回大明宮的最好時機。等本宮重回蓬萊殿,第一件事就是重重謝你。」

  黃梓瑕立即俯首說道:「奴婢不敢,奴婢自當盡心盡力。」

  說完,她候在那裡,等著王皇后其他的吩咐。

  但王皇后只揮了揮手,說:「下去吧,本宮等著聽你的好消息。」

  黃梓瑕微有詫異。若只為這幾句話,王皇后自可遣人轉告她,又何必特地召她過來?

  但她也只能在心裡疑惑而已。她低頭向王皇后行禮,然後轉身向外走去。

  累累垂垂的紫薇花盛開在她的眼前,夕陽的最後一抹暉光染得花園金紫絢爛。

  她一抬眼,猛然間看見不遠處的殿閣高台之上,瑣窗朱戶之間,有個身著紫衣的男人站立在窗內,用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盯著她。

  光線不太好,即使看不清那個人確切的模樣,她也依然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審視著她,順著她的額頭,一路滑落到鼻樑,到下巴,到脖頸。他的目光比刀鋒還要鋒利,比針尖還要銳利,那種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覺,讓她在這樣的盛夏傍晚忽然感覺到一陣寒意,甚至連手臂上都起了細細的毛栗。

  而那個人看見她僵硬的身體,卻忽然笑了出來,但看不真切,只有一種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的手,輕輕搭在身旁的一個透明琉璃缸上,黃梓瑕這才發現,他的身邊,放著一口直徑足有一尺的圓形琉璃缸,缸內有數條小魚游來游去,有黑有白,最多的,是紅色的。

  黃梓瑕看著這個人與這些魚,只覺得一種可怕的壓抑讓自己十分不舒服。她轉過身,加快腳步,幾乎逃離般走出了立政殿旁邊的小花園。

  她走得太急,以至於沒看到那個男人的身邊,不久便出現了王皇后的身影。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一起看著快步離開的黃梓瑕,低聲說:「她就是黃梓瑕,夔王身邊那個楊崇古。」

  「嗯。」他隨意應了一聲,依然看著黃梓瑕離去的身影。她走得很快,仿佛在逃離一般。

  「她對我們,真的能有什麼價值嗎?」王皇后又問。

  他笑了笑,終於開口說話。他的聲調略高,語氣卻低沉,透出一種令人覺得矛盾壓抑的悠長韻味:「急什麼?等你回宮的時候,不就知道了。」

  王皇后微一揚眉,問:「她真能成功?」

  「就算她不能成功,你有我,而她有夔王,這樣若還不能保你重回大明宮,那什麼人能保你?」

  王皇后微抿雙唇,桃花般顏色的唇瓣上,因為精神煥發而顯出一種艷麗的血色,令她更加美艷不可直視。

  那人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頭觀察著魚缸中的小魚,然後自言自語道:「哦……好像小魚們餓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將食指放到唇邊咬噬,鮮血頓時涌了出來。

  他將自己的手放到魚缸中,隨著鮮血的洇開,魚缸中的那些小魚頓時活潑潑地遊動起來,圍聚在血腥的來源處,競相貪婪地舔舐他手指上的傷口。

  王皇后站在他的身邊,冷眼旁觀。

  那些魚聚攏在他蒼白修長的手指旁,淡紅色的血與艷紅色的魚,看起來就像是大團大團的血花一般。

  她忽然覺得自己略有不適,便轉過頭去,將目光重新投在遠處的黃梓瑕身上。

  黃梓瑕穿著緋紅的宦官衣服,快步走到宮牆的盡頭。天色漸晚,她就像滴入墨色中的一點硃砂,眼看著被吞噬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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