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肆 綺色琉璃

2024-10-01 15:06:23 作者: 側側輕寒

  他用那一雙點漆般的眼睛望著她,黑得如同最寂靜的夜,深遠幽暗,仿佛一把鋒利的刀鐫刻在了她的心頭,永生永世無法抹去。

  耳邊傳來鷓鴣的叫聲。六月天氣,溫暖宜人,連風都溫柔似水,如同最輕薄的紗自耳畔掠過,撩得人肌膚痒痒的,仿佛遠遠水邊採蓮女纏綿悱惻的輕歌。

  就在這天地融冶的季節中,十四歲的黃梓瑕聽到父親喚她的聲音。她自水邊轉頭,日光正逆照在她眼上,鮮血或瑪瑙一般通紅的顏色,籠罩住了她面前的世界。

  在這異樣的鮮紅光芒中,她看見站在父親身邊那個少年,敝舊的衣衫、低暗的神情,卻掩不住他蒼白的肌膚和漆黑的發。他用那一雙點漆般的眼睛望著她,黑得如同最寂靜的夜,看似深遠幽暗,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將自己鐫刻在了她的心頭,永生永世無法抹去。

  她赤腳站在池塘中,滿懷的菡萏不知不覺全部落在水面上。

  她看見少年的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慢慢走過來,幫她將水中含苞的荷花一枝枝撈起,他肯定看見了她小腿上濺著的泥點,還有紗裙下面粘著的草屑,但他只是微微笑著,將手中的花捧給她。

  他凝視著她時,眼中不是她常見的對小女孩的神情,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少年對少女的溫柔目光。

  有時候一個女孩子長大,只需要對方的一個眼神而已。

  「禹宣……」

  

  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伸手想要抓住面前殘留的那些景象,卻發現這只是幻夜中的一場夢。

  漆黑的深夜,窗外是呼嘯而過的長風,春寒料峭,侵人骨髓。黃梓瑕在沉沉暗夜中擁著錦衾,無聲無息地看著過往的夢幻在自己的指尖流逝而去。

  她強自壓抑呼吸,緩緩地躺下,將自己淹沒在絲綿錦被之中。因為她破了「四方案」之後,已經是京中名人,所以夔王府對她這個小宦官著實不錯,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頂好的,甚至比她在蜀中做使君家千金時還要更高一些。

  然而她躺在溫暖柔軟的被褥之中,卻覺得比自己身在荒郊野嶺冒雨跋涉時還要難以安眠。

  她睜大眼睛,在黑暗中聽著外面的風聲,許久,終於將被子一掀,爬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周圍樹影重重,她順著記憶穿過夔王府的重重院落。路上巡邏的侍衛們對她視而不見,想來她這個夔王府的新紅人已經上下皆知了,所以來去自如也沒人管束。

  她走到淨庾堂,見月光流瀉在花木之上,四下一片寂靜,不過四更天時間,李舒白自然還在安睡中。

  她這才恍然想起,無論自己如何因為昨夜的夢而心情迫切,他夔王李舒白,怎麼可能為她夤夜起身,只因她夢魘一場?

  所以她只能在堂外的花樹下找塊石頭坐下,將臉靠在曲起的雙膝上,準備靜靜地坐一會兒,就回去等他召喚。

  也不知坐了多久,月光暗淡,天邊也出現了隱約的墨藍色。春露濃重,沾染了她的衣裾,她盯著地上的草芽正在呆呆出神,卻看見一雙烏皮六合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

  她順著靴子往上看,他穿著繡暗青色夔龍紋的紫衣,身形因剪裁得當而顯得格外挺拔。腰間是仙人樓閣紫玉佩,繫著九結十八轉青色絲絛,袖口領口是簡潔的窄袖方領,正是京中競相效仿的式樣。

  夔王李舒白側帽風流,每每他穿的衣服,過不了幾日就會流行開來。這個人,單看外表的話,可真像個錦衣玉食、耽於聲色犬馬的皇室子弟。

  黃梓瑕將臉靠在膝上,望著他,在心裡想。

  李舒白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見她看著自己不說話,便轉頭看著花樹上的宮燈,問:「如此星辰如此風,你一個小宦官,凌晨來賞什麼花?」

  黃梓瑕低聲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我想問一問,你委託我的事情是什麼,我是不是能迅速完成,儘快回到蜀地去。」

  李舒白就著宮燈的光芒瞧了她一眼,沒說話,卻越過她的身邊,走到旁邊的迴廊上。

  黃梓瑕站起身,跟著他走到迴廊上,見他旁若無人地坐下了,她卻只站在那裡等著他說話。

  廊上掛著的宮燈搖曳不定,夜風徐來,繪著蓬萊仙島的絹燈在風中斜飛旋轉,李舒白的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難以分辨。

  李舒白也不著急理會她,只抬頭凝視翹角飛檐下懸掛的那一盞宮燈許久。黃梓瑕心緒不穩,站在燈下陪他許久,然後終於覺得不對勁。她轉頭看著那盞燈,普通的八角宮燈,精細拼接的紅漆木桿拼出祥雲雷紋,白紗的燈面上繪著仙山雲海,其中有九重樓閣,仙人來去。

  她看不出這盞燈有什麼特異之處,等轉頭時,卻發現李舒白正在看著她,在隱約的燈光下,他的目光幽暗如遠空的星。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聽到李舒白徐徐開口說:「真是巧了,就在剛剛,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站在徐州城樓之上,俯視著下面萬千屋宇。醒來後,就再也無法入睡。」

  黃梓瑕斜坐在臨水的欄杆上,沉默地望著他。他看見她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樣恍惚。

  「多年來,我身上有一件事情,極其怪異又難以解釋,我身在其中,惘然難解,所以一直在尋找一個人,希望能幫我解開這個謎。」他望著那盞燈上的縹緲仙山,緩緩地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說只能給你十天時間?」

  黃梓瑕搖頭,在搖曳的燈光下望他,目光中微帶詢問。

  「因為,十天後就是我選妃的日子。而我,希望你能在這件事上,替我出點力。」他長出了一口氣,將自己的後背靠在迴廊欄杆上,明明暗暗的燈光閃爍著,在這個春夜投射在他的身上,顯得格外恍惚。

  「當年,我曾經在徐州拿到一紙箴言,上面寫的東西,讓我十分在意。」

  徐州。黃梓瑕忽然想起了一件當年震驚天下的大事,臉上不禁動容。而李舒白也說道:「沒錯,徐州是我命運的轉折點,人人都說那是我的福地。但沒人知道,我平定了徐州,在回京前的最後一夜,我在城樓上俯視整個城池時,發生了一件至今讓我記憶猶新的事情。」

  說到這裡,他終於回頭看她,並從自己的袖中取出一張紙。

  紙張厚實微黃,大約有兩寸寬,八寸長,底紋是詭異如蛇蟲的硃砂紋,上面用濃墨寫著「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其中,「鰥」字與「孤」字上,突兀地印著兩個血色圓圈,仿佛被鮮血圈定的命運,看上去無比壓抑。

  李舒白的手指划過底紋的那一片似蟲似蛇的硃砂細紋,說:「這個底紋是蟲蛇篆,寫的正是我的生辰八字。」

  黃梓瑕看著那印在他生辰八字上的六個不祥的大字,以及那如血般的兩個圈,心中隱隱浮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李舒白將那張符紙放在欄杆上,用手輕輕按住,說:「這張符紙出現的那一夜,正是我站在徐州城牆之上,俯瞰徐州城之時。它無聲無息地就出現在我身旁的箭垛之上,我拿到手的時候,上面還只是六個字,並沒有這兩個紅圈,只在這個『孤』字上,隱隱浮現出一道淡淡的紅色圈跡。」

  黃梓瑕看著紅圈,沉吟不語。

  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孤」字上,就像在撫著自己過往的人生一般:「年少失怙謂之孤,那時候父皇已經去世,但我母妃尚在,所以也不以為意,只以為這是對手的尋常詛咒,便留下了,準備在身邊人中搜尋一下,看是誰敢將這個東西帶到我的身邊。誰知……」

  他的目光投向旁邊的宮燈,在靜夜之中,宮燈投下微微搖曳的光芒,黃梓瑕只覺得在這一瞬間,整個周圍都迷離起來。

  「那一夜,我做了無數噩夢,夢中翻來覆去就是『鰥殘孤獨廢疾』那六個字。醒來後我想將那張符咒付之一炬,等拿出來看時,卻發現這個『孤』字上,原本只是淡淡的紅色痕跡的那個圓圈,忽然加重了,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的手指點在那個字上,星月之下,紅色的圓圈在他的手指旁如一朵詭異的紅花綻放,又像是鮮血的痕跡洇暈開去,觸目驚心,「也是在那一天,那一刻,京中送來八百里急件,我打開來看,才發現,那上面寫的,是我母妃的死訊。」

  就在紅圈圈定「孤」的那一日,他真正地成了孤兒,再無父母。

  黃梓瑕看見他的一隻手從符紙上收了回來,無意識地緊握成拳,他那雙極好看的手,因為握得太緊了,連骨節都微微發白。

  她不禁寬慰他:「或許,只是巧合而已,王爺無須想太多。」

  他只看了她一眼,沒有反駁,也沒有肯定,只長出了一口氣,氣息沉緩悠長。

  「在接到我母妃的死訊,從徐州回京的路上,我曾經遇到過一次刺殺。我被刺中左臂,雖然傷口不深,但武器上淬了毒。隨行的軍醫都說,我的手臂是保不住了,若要活命,只有將我的左臂棄掉。」他的右手輕撫住自己的左臂,仿佛那種傷痛還在自己身上,「那時,我將帶在自己身邊的這張符紙拿出來,看見了那上面,鮮艷的紅圈正在隱隱顯現出來,圈定的,正是那一個『殘』字。」

  暗夜無聲,疾風忽來,燈籠在風中猛然轉了一圈,燈光幽幽地打在他們的身邊,那張上面有著猩紅圓圈的符紙在風中飛動著下角,仿佛不是紙張,而是命運在波動。

  李舒白看著她,神情平靜得幾乎僵硬:「你,知道我當時怎麼做?」

  黃梓瑕伸手按住那張符紙,站在橫飛的那一隻只宮燈下,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說:「我猜,王爺定是拘捕軍醫,拷問元兇。」

  李舒白原本一直繃著的臉,緩緩地鬆弛下來,甚至,在暈紅的燈光下,唇角似乎浮起了一絲笑意。

  他原本一直冷淡的面容,此時在笑容的映襯下,忽然顯出一種春風襲人的柔軟明淨來。即使那種笑意十分淡薄,也無法掩住他內心流露出來的東西。他說:「黃梓瑕,你果然和我一樣,都是不信命的人。」

  「我在蜀地幾年,經手過二十六樁命案,其中八樁有鬼神傳言。但最後真相大白,都不過是有所企圖的人在裝神弄鬼。再比如,前幾天的『四方案』,也是假託鬼神之說,」黃梓瑕以食指點著他那張符紙,說,「就比如這張符紙,王爺之前所說的這些,已經足以揭示幕後人的意圖。」

  李舒白望著她,愉快地說:「不如你說一說?」

  她抬手一摸鬢邊,在摸到自己頭上綰髮的那根木簪時,手停了一下,顯然是想起了上次自己頭髮披散下來的狼狽。所以她放下手,用指尖在欄杆上畫了一個「一」字,然後才說:「第一,這張符紙的出現,只有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才可以做到,所以,必定是你身邊人有所企圖,悄悄將這東西放在你準備去的地方——徐州城樓上。」

  說著,她的手指在欄杆上又畫了兩道橫:「第二,符紙上面紅圈的出現,是這張符紙在你身邊的時候突然改變的,所以,這個人不僅跟著你上了城樓,還在你左右隨時可以接觸到你的一切,這樣看來此人應該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比如侍從。

  「第三,軍醫所診治的病,與這張符紙暗合,這說明,你身邊不止一個,而是潛伏了兩個以上的作祟者,至少,有一個是軍醫,還有一個是你的左右。」說完,她收回自己的手,吹了吹自己的指尖,做了總結:「順著軍醫這條線,應該能找出那個躲在暗處的人。」

  李舒白不置可否,繼續說:「當時軍醫在第一時間自盡,而我將自己多年來培養的那幾個侍衛,全都在日後陸續遣往各處,再也不準備召回他們。」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那張符紙上:「可那上面……」好像「殘」字上的紅圈又褪掉了,只余了一點淡淡痕跡。

  「我的手臂經過半年多的治療保住了,所以這個『殘』字上的紅圈,也漸漸不見了。但我的左臂現在已經廢掉了,只能做一些日常的事情,寫寫畫畫什麼的還可以,卻再也無法用劍開弓了,」他將自己的左手伸出來,在她面前動了動手指,「其實我以前,是慣用左手的。」

  一個慣用左手的人,在自己的慣用手廢掉之後,迅速地訓練好了自己的右手,其中的艱辛,估計一般人都不會懂。

  一想起他把自己從馬車內揪出來的利落身手,黃梓瑕不覺深深地佩服起面前這個人來。至少,她覺得自己很可能沒有這樣的意志,能從頭再來,把二十來年都不慣用的右手訓練成這樣。

  「原本,我以為在我遣散了原來的身邊人之後,這件事已成過去,所以我也一直把這張符紙妥善放置在秘密的地方,因為,我還希望藉助這張符紙把身邊那條暗線給揪出來。然而,就在前幾日,聽說聖上要給我擇選王妃的時候,我想起了這張符紙上的『鰥』字,便取出來看了一下。結果卻發現,這張符紙上,忽然又出現了一個紅圈,這一次,落定在『鰥』字上。」他將符紙拿起來,手指按在那個被朱紅色圈起來的「鰥」上,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男子喪妻或無妻謂之鰥,看來我成親這件事,也許會遭受到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

  黃梓瑕從他的手中取過這張符紙,仔細地端詳著。那上面的朱紅色,看起來確實比「孤」上面的那個較新,所以那種猩紅如血的顏色也就更顯得猙獰迫人。

  「不可思議,仿佛是神鬼作祟,命中注定。在時隔三四年之後,這張符紙又忽然湧起了新的血花,」李舒白緩緩地說,「我身邊的人都已換過多次,而且我藏這張符紙時,比我處理那些軍機要務都要妥善,卻沒想到,原本應該絕對不可能被人接觸到的這張符紙,終於還是浮現出了不祥之兆。」

  黃梓瑕放下符紙,說:「看來,這張符紙,或許比我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嗯,」他應著,停頓了半晌,然後才緩緩地說,「總之,這一次,肯定會有人拿我的婚事興風作浪。若我的婚姻被人拿來利用,或因此而有人要興風作浪,大做文章,比如——」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忽然想起來了,琅邪王家的長房長孫王蘊,似乎就是你的指婚夫婿。你抵死不願嫁給他,甚至因為拒絕嫁給他連家人都毒殺,簡直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

  「我沒有殺我父母家人,」她咬緊下唇,一字一頓地說,「若你要我幫你,就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此事。」

  他玩味地審視她,說道:「只是轉述眾人的說法。若我與一個女兇犯合作,豈不是太過不智?」

  她輕咬著下唇,低聲問:「你真的相信我沒有殺害家人?」

  他沒有回答,站起來走過水上曲折的小橋。

  沿著燈光幽微的夾道小路,他們往燈火通明的樓閣深處走去。而天邊,也開始出現墨藍色,黎明真正到來。

  黃梓瑕跟在他身後,聽到他緩緩地說:「是啊,因為我看過你的手掌,看出你沒有殺人。」

  她怔了怔,然後立即挑出他話里的紕漏:「你上次看我的手掌時,明明是說從我的掌紋中看出我毒殺了親人,所以才推斷出我的身份!」

  「騙你的。」

  「那你上次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這個你不需要管,」他一句話便將所有話題停止,「你只需要好好地幫我將這張符紙背後的謎團揭發出來,你的任務就結束了。」

  「那麼,你直接一一查看你身邊人的掌紋,不就可以查清一切了嗎?」她還是不依不饒地問。

  「沒興趣,」他頭也不回地說,「因為,相比看別人掌紋,我還是比較喜歡看人扮小宦官。」

  所以,夔王府悲催的小宦官黃梓瑕——不,應該是楊崇古,跟著王爺二進宮,去大明宮蓬萊殿,參與夔王妃的遴選。

  雖然已是四月,御苑盛開的桃李依然無法驅趕籠罩在宮中的陰寒。「真奇怪,明明是建在向陽高處的大明宮,為什麼卻似乎比城內還要更寒冷一點呢?」

  李舒白聽著黃梓瑕自言自語的嘟囔,隨口回答說:「因為這是內宮,是天底下最高貴的地方,也是日光最難照到的地方。」

  此時他們正站在蓬萊殿的高台上,俯瞰著下面的太液池。

  獵獵風中,整個太液池邊的花樹一株株搖曳起伏,就如一片巨大的花朵海洋,粉紅嬌白的波浪簇擁著碧藍的太液池。

  這麼美好的風景,卻一點都不怡人,只覺得陰冷。

  「各家閨秀已經來了十之八九了,不如王爺進殿去看看她們在談些什麼?」黃梓瑕問。

  李舒白側臉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急什麼?」

  黃梓瑕只好按捺住自己那顆想看京城美女的心,等著他發話。卻聽他問:「信物還好?」

  「很好。」她打開懷中一直抱著的錦盒,看了一眼。全宮的人都在猜測,夔王爺給未來王妃的信物會是什麼貴重金玉或稀世珍寶,卻不知她抱在懷中的,是一枝開得正到好處的綺琉璃,比姚黃魏紫更珍稀的牡丹花品種。

  黃梓瑕凝視著這朵嬌艷無比的緋紅牡丹,說:「今天早上我按照王爺的吩咐,守著它開放的那一刻剪下來。結果劉花匠不明就裡,跳腳咒罵我好一陣呢!說自己挖地道用文火木炭催了兩個多月,才終於開出來這一朵牡丹。這朵花一剪,稀世珍奇的綺琉璃今年算是沒花可看了。」

  李舒白漠然道:「回去後撫慰一下劉花匠。」

  「用牡丹花作信物,王爺可真是風雅。」黃梓瑕蓋好盒子,捧在手裡。

  看李舒白神情淡淡的,毫無納妃的愉悅,黃梓瑕不由在心裡暗暗想,好花不常開,一時便凋謝,夔王李舒白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沒想到這一層?估計只是因為,其他的信物可以妥善保存,以後若要反悔,再討還信物時須不好看吧。

  她懷中抱著牡丹,想著前幾日見到的那張符咒,心裡不由得深深同情起那個即將被選中為夔王妃的女子來。

  不多久皇后身邊的女官過來說,人數已齊,請王爺自便。

  李舒白便示意黃梓瑕跟著他進內殿去。

  本朝慣例,王爺擇妃時,一般候選人為朝中重臣的女兒或者世家大族的族女,皆是身份高貴的女子,所以自然並不會讓人一一審視擇選。擇妃前,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但也不會宣之以口,只在前殿設宴,王爺在後殿隔著屏風暗自察看。若有中意的,可告訴別人,那個閨秀便被請進後殿,受賜王爺親手交予的一件信物,問過姓名和身份,也不說其他的,但一切便都定下了。

  黃梓瑕隨著李舒白進了偏殿。只見重重帷幔垂在殿中,前後殿之間的隔門關閉著,但上面有雕鏤的吉祥圖案,糊著茜紅的蟬翼紗。他在隔門口可以清楚看見前殿所有人,但前殿的人卻只能影影綽綽看見他大概輪廓。

  大約是感覺到了他站在後面看著,各個閨秀的動作都有點不自然,唯有坐在皇后右手邊的一個少女從容自在,絲毫未有拘謹的模樣。

  黃梓瑕的目光落在王皇后身上。她穿著雲霞紋飾的紅衣,容顏極美,一雙機敏而澄澈的鳳眼微微上揚,顧盼間有一種輝光仿佛從她體內透出,真正是容光照人。

  她是琅邪王家的第二個皇后,在姐姐去世之後進入當時的鄆王府,鄆王登基之後被立為皇后。她的年紀應有二十七八歲,看起來是韶華正盛的模樣。

  滿堂的女子,個個都是著意打扮,錦衣華服,如同花朵一樣簇擁在席上,然而誰也無法奪走王皇后一絲一毫的光彩。黃梓瑕讚嘆著,心想,三年前她入宮覲見皇后時,還只是個不懂得什麼叫傾國傾城的小孩子,而現在年齡漸長,終於明白了,原來美人的魅力,竟然可以以至於斯。

  而王皇后身邊的少女,應該就是她的族妹,名叫王若的那個琅邪王家的女兒。王若和王皇后坐在一起,雖然是堂姊妹,卻毫不相像。人如其名,王皇后閨名王芍,錦繡緋衣,如牡丹芍藥,貴不可言地華美。而王若今天一身藕荷色襦裙,相形之下如桃李芬芳,旖旎嬌艷,雖然終究不及王皇后的顏色和氣質,但畢竟年輕嬌嫩,有一種天真爛漫的可愛迷人。

  在這兩人之外,其餘的女子雖然都不差,但相形之下俱是黯然失色。黃梓瑕在人群中尋找到一個穿著湘妃色月華裙的少女,她雙頰微豐,有一雙杏仁般形狀美好的眼睛,只是下巴總是微微揚著,顯得氣質出眾,也因此使得身上有種天生的傲氣——黃梓瑕心想,這位必定就是京中人人都說千方百計想要嫁給夔王的岐樂郡主了。

  岐樂郡主本非李唐皇室中人,因其祖父有功於朝廷,恩封為益王,她也因此蔭封郡主。如今宮中主事的是趙太妃,據說岐樂郡主曾賄賂宮人讓自己過去幫趙太妃抄經書,就為了在趙太妃面前說得上話,將自己許配給夔王爺,可惜事情沒成,她反倒被京城人取笑。

  黃梓瑕心裡正想著,卻見李舒白已經招手示意女官長齡過來,指了指王若,說:「就是她了。」

  黃梓瑕頗覺詫異,這未免也太快了點吧,怎麼選王妃這樣的終身大事,他只掃了一眼就定下來了?

  但她也只能問:「王爺不再考慮一下嗎?」

  李舒白口氣平淡:「不過是從一群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中,挑選一個與自己共度終生,需要考慮嗎?」

  「但能讓王爺選擇的女子,必定有獨特的地方。」

  他側過臉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揚,似乎在笑,眼中卻毫無喜悅的模樣,淡淡說:「沒錯,所有候選人中,她長得最美。」

  黃梓瑕為這個不加掩飾的理由而愣住了,許久才說:「或許……王爺該慎重一點?」

  「這才是最慎重的選擇。反正家世與品格德行之類的都已經有人替我選擇過,那麼我自己,就只需要選擇一個看著最順眼的就行,你覺得呢?」

  她也只能說:「恭喜王爺覓得佳偶。」

  他伸手到她面前,一言不發。

  黃梓瑕一時還不知道他要什麼,轉頭看見王若已經在女官們的指引下到後堂來了,才恍然大悟。

  前殿傳來一陣小小的喧譁,原來是岐樂郡主見王若起身隨宮女到後殿去,顯然明白了李舒白的選擇,她手中的杯盞一顫,一盞溫熱的湯就澆到了身旁劉太傅女兒的身上。

  她趕緊抓著自己的帕子給劉姑娘擦拭著,一邊說:「哎呀,一不小心就……」話未說完,眼圈忽然一紅就說不下去了,眼看著淚水就要漫出來,她死咬著下唇一轉頭,搶過身後宮女手中的玉盆,假裝漱口,硬生生將眼淚忍下去。

  黃梓瑕也無暇管她了,匆匆將自己手中的錦盒打開,取出那一枝綺琉璃交到李舒白的手中。

  王若螓首低垂,雙頰泛著微微的紅暈,走到李舒白的面前。

  她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身形裊娜娉婷,衣裙上繡滿豐腴的海棠花,鵝黃的披帛雲紋繁複,頭上金釵六行,步搖垂垂,瓔珞寶光。但這麼艷麗華美的衣飾,反而顯得她略微稚嫩,有一種不解世事的爛漫。

  她一步步走來,羞怯地低頭,不敢看人。

  李舒白待她走到自己面前,將手中的牡丹花遞給她,聲音也終於透出一種應有的溫柔:「你叫王若?」

  她身體猛地一顫,如遭雷擊。

  黃梓瑕看到她握緊自己的手,然後,震驚而激動地抬起頭,仰望李舒白。她的眼中,迅速地凝聚起一層薄薄的水汽,整個人仿佛陷入恍惚,微微輕顫的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領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黃梓瑕若有所思地望向王若對面的李舒白。蓬萊殿位於高台,他站在後殿的窗邊,日光從外斜射進來,照得他一身透徹,就像琉璃珠玉堆砌成的神子天人一般。他手中的緋色牡丹灼灼盛放,卻無法奪走他一絲一毫的光彩,反而越發顯得他丰神如玉,俊美無儔。

  黃梓瑕在心裡想,看起來,就算不讓人一見傾心,也至少應該不會嚇到誰家姑娘才是。

  李舒白顯然也察覺到了王若明顯奇異的反應,但卻什麼也沒說。

  王若這才感覺到了自己異樣的情緒,她抬起雙手,掩住自己的雙唇,慌亂中連言語都變得結結巴巴:「夔王殿下……真的……真的是你。」

  李舒白微一揚眉,並沒有說話。

  「我……我沒想到自己會如此幸運,所以,所以今日這麼失態,請王爺原諒我……」她語無倫次地說著,整個人手足無措,仰頭見李舒白沒有反應,頓時眼中淚光粼粼,眼看淚水就要奪眶而出。

  李舒白並沒說話,但臉上的神色顯然和緩了許多,他將自己手中的綺琉璃遞給她,說:「無妨,我想你日常在家中嫻靜安處,必定不適應這樣的環境,是我擅自將你驚動了。」

  王若含淚點頭微笑,向他深深斂衽為禮,然後伸雙手捧過那枝綺琉璃,將花朵緊緊抱在懷中,面容暈紅如初綻的海棠。

  只有黃梓瑕看到,一顆眼淚墜落於牡丹花上,打得花瓣微微一顫,隨即濺開,消散成細碎霧氣。

  「那個王若,你覺得如何?」

  在回程的馬車上,李舒白問黃梓瑕。

  黃梓瑕遲疑了一下,才說:「奴婢只是王府小宦官,不敢妄議准王妃。」

  李舒白置若罔聞,將車上那個小小的琉璃瓶拿起,凝視著裡面緩慢遊動的紅魚,根本連反駁她都懶得。

  黃梓瑕只好說:「似乎有問題。」

  「似乎?」他用手指輕彈著琉璃瓶壁,口氣平淡,「在她未見到我的時候,那種輕鬆與從容是絕對發自真心的——她根本就不在意會不會被我選中成為王妃。」

  「然而她在被女官請進來,見到您的面之後,卻完全變了,那種震驚與喜悅,太過於強烈,反倒令人起疑。」

  「嗯,」李舒白點頭,目光終於從那條魚的身上轉移到她的身上,「還有,在離開蓬萊殿的時候,我與她交換了庚帖,在那上面,我發現了一些讓人在意的地方。」

  他從車上小几的抽屜中取出一張紅箋,按在小几上,推到她面前。

  黃梓瑕取過,看著上面的字樣。

  琅邪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六年閏十月三十日卯時二刻生。父王衷,母姜氏,兄長王嘉、王許,幼弟王賦。

  不過寥寥數字。她看了,在心中算了一算,便將紅箋呈還給他,說:「這庚帖是假的。」

  他微微頷首:「你也看出來了?」

  「嗯。大中六年的閏十月,只有二十九日,沒有三十。」

  「不錯,」李舒白終於揚了一下唇角,說,「難道你也和我一樣,擅長記歷年來的所有日子?」

  「我可沒有王爺這樣的記憶力,我只是有一種方法可以計算閏月時間。這日子可以推算出來,可見這造假有點粗陋。」她說著,又看了那庚帖,說,「閏字稍小,按照一般庚帖寫法,年月之間該有空格,但這裡沒有,顯然是後加上去的『閏』字,這個我倒不知是為什麼。」

  「因為十月三十,是我娘的忌日,不祥。」他淡淡地說。

  她點頭:「所以,為了避免這一點,臨時修改了一下,意圖僥倖過關。」

  「情理上說得過去,但是按照程序來說,疑點更多,」他將手指按在那張紅箋上,神情冰冷,「生辰庚帖是要先給太史令推算演合過的,若他看到的是十月三十,定然會提出是我母妃的忌辰,不可入選,那麼即使有人幫她造假,也定然不會這麼草草修改,以致出了大錯。若當時呈上去就是閏十月三十,那麼太史令在推定各個候選女子的生辰凶吉時,便立即會發現那一日不存在,更不可能令這份庚帖出現在我面前。」

  「所以,這個王若,可能原先根本不在候選人中,也沒有經過審核,最後卻站在了我們的面前,」黃梓瑕猜測說,「也許是因為她是皇后的族妹,所以皇后特意讓她繞過所有煩瑣程序,便捷行事。」

  「或許。不過這個王若本身,我倒不擔心,不過是個棋子而已。我在意的是,是誰將她送到我面前,背後隱藏的是什麼,」李舒白沉吟許久,終於還是緩緩地說,「或許,草蛇灰線,這一次的選妃,與我當年拿到的那一張符咒有極大關聯。」

  黃梓瑕點頭,回想著王若望見李舒白時那震驚的神情、羞怯面容上含淚的微笑。身為一個女子,她總覺得那情感,遠遠不是棋子所能擁有的。但具體是什麼,如今她也說不準。

  李舒白見她沉默思索,便說:「看來,關於我立妃的事情,你要面對的局面,比想像的複雜得多。」

  「越複雜的內情,就會泄露越多的漏洞,讓我們抓住更多的線頭。所以,複雜不是壞事。」黃梓瑕說。

  李舒白凝視著她,她的臉上並無半絲猶疑,沉寂而平靜,這是一種充分了解自己的能力而不自覺散發出來的自信,無論旁人如何都無法質疑。他覺得心裡某個地方在微微跳動,讓他不由自主地不敢正視她,只能轉而掩飾地掀起車簾,往後看了一看。

  選妃已經結束,閨秀們各回各家,一眾車馬離了大明宮,正走入長安城。

  去年的荒草依然在道旁,今年的新草只有兩三寸長,枯黃中夾雜著斑駁的綠色,風吹來的時候,一層灰黃一層嫩綠,緩緩變幻。

  跟在他們後面的,正是琅邪王家的馬車,一個老僕趕著兩匹健壯的雜色馬,不疾不徐。

  他放下車簾,說:「王家的馬車,就在後面。」

  黃梓瑕想了想,站起來打開車門,說:「等到了前面路口,我先下去。」

  「急什麼,我又沒限定時間。」

  「我當然急,能早一天回蜀地都好!」她說著,眼看已經到了路口,趁著馬車拐彎時減速,跳了下去。

  李舒白隔簾看去,見她一個趔趄就站住了身子,便低頭只顧看手中的小紅魚去了。

  黃梓瑕目送夔王府的馬車向永嘉坊駛去,她則轉身往安興坊方向走去。

  王家的馬車果然緩緩在她身旁停下來,車上有個中年婦人掀起車簾,問:「你不是在夔王爺身邊伺候的那個小宦官嗎?這是要往哪裡去?」

  她抬頭對她笑道:「多謝大娘關心,我要去西市買點東西。」

  婦人回頭和車上人說了幾句,便笑道:「我們到光德坊,正在西市旁邊。若小公公不嫌棄的話,正好可以帶你一程,不知意下如何?」

  黃梓瑕推辭道:「不好吧,怎麼可以與貴人同車……」

  「哎呀,以後就是一家人,你是王爺身邊的人,我們見面的機會可多呢。」那婦人笑得眉眼彎彎,一副可親模樣,不由分說就開了車門,讓她上車來。

  黃梓瑕上車後,見王若果然在車內,她趕緊見過未來的王妃,又謝了那婦人。婦人年紀已有四十多模樣,卻另有一種婉轉風韻,縱然眼角略有皺紋,也只為她平添了一種嫵媚,可以想見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黃梓瑕坐在靠車門的座上,低頭用眼角瞥著王若。她的坐姿十分優美,雙手交疊輕輕按在左腿上,藕荷色絹衣的廣袖下,露出她的一雙柔荑,纖細而柔美,雪白指尖上是粉紅指甲,被修成完美的形狀。

  黃梓瑕看著那雙手,心想,以前在蜀地的時候,自己雖然是使君家的小姐,卻每天淨想著和哥哥還有禹宣一起出去騎馬踏青,甚至連擊鞠[1]、蹴鞠[2]都玩得比男人瘋,哪曾這樣保養過自己的手呢?

  正在走神時,忽聽到中年婦人問她:「小公公是一直在王爺身邊伺候的嗎?」

  她趕緊搖頭,說:「也只幾天而已,之前都是其他公公在服侍著,不巧這次,王爺近身的幾位公公都染上病了,就臨時將我調來使喚幾天。」

  「那也是小公公做事穩重,所以才得王爺信任,」婦人笑著,又打聽問,「那小公公可了解王爺的日常起居?」

  「日常……也不是特別了解,」她誠實地說,「我笨手笨腳的,也並不會服侍人,只偶爾跟王爺出來走走。」

  「畢竟是王爺身邊人,定是深知的,」婦人眉眼笑開了花,「小公公,你跟我們說一說,夔王爺喜歡什麼顏色,愛吃什麼口味,身邊侍女多是什麼性情?」

  黃梓瑕忽然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前所未有難以應付的場面:「夔王爺他……不太喜歡別人老跟著,經常一人獨處,至於侍女什麼的……沒見過。」

  有嚴重潔癖,性格冷清,很難對付。她在心裡加上一句。

  「大娘。」王若終於忍不住,低低喚了她一聲。

  黃梓瑕才發現王若已經快要將頭埋到衣服中了,暈紅的臉頰如同淺醉,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哎呀,我家姑娘真是的,既然已經收了信物,早日了解王爺,也是理所應當對不對?」婦人趕緊摟了王若的肩笑道。

  黃梓瑕這才從她那一連串的問話中得空,說:「姑娘也不必擔心,夔王是很好相處的人,而且姑娘是琅邪王家的千金,又生得如此容貌,王爺既然在這麼多人中一眼看上了你,必定愛逾珍寶,白首不離。」

  王若抬眼望著她,低低地說:「多謝小公公,希望能……如你吉言。」說著,她唇角綻出僵硬的笑容,臉上又蒙上一層惶恐,「我……我一見到王爺,就完全不知怎麼辦,連走路都是僵硬的……你也看到了,我想我這種模樣落在夔王的眼中,他一定會覺得我傻乎乎的,我就越來越緊張,怕他對我不滿意,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連後背都滲出汗來了……」

  黃梓瑕聽她越說越是語無倫次,忙安慰她說:「別擔心,王爺不會介意,他定是懂得你的。」

  婦人立即附和說:「是呢,能嫁給夔王爺,是京城多少女子的夢,我家姑娘也是自小對王爺仰慕有加,這種患得患失的心,小公公定會了解。」

  黃梓瑕點頭道:「是,奴婢自然曉得。」

  王若深深吸氣,然後輕聲說:「多謝你了。」

  此後,她再也沒說一個字。

  馬車到了光德坊附近,黃梓瑕再謝了她們,下了車。

  旁邊不遠就是西市,她覺得馬上回王府去似乎不妥,於是便一個人走進西市拐角處一家湯餅店。

  湯餅就是湯麵,小店裡面十分狹窄,和她湊一桌的是一對母女,女兒不過七八歲,坐在胡凳上腳都夠不著地。母親用筷子將長長的麵條夾成短短的一段一段,餵給女兒吃。

  黃梓瑕看著,隱約恍惚。母親見她一直看著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孩子小,面太長了吃起來不方便。」

  「嗯,是啊。」她應著,眼眶卻在瞬間熱熱地燒起來。

  她想起十來歲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幫她夾短麵條,坐在對面的父親搖頭說:「都這麼大了,還不是被你寵壞了,到現在還要你動手。」

  哥哥坐在她左手邊,一邊呼啦啦大口吃麵一邊嘲笑她:「羞,羞,這麼大了還要人服侍,將來得找個會伺候人的夫君,出嫁後接替娘服侍你。」

  她那時氣得丟下筷子就跑回自己房間,賭氣不肯吃飯。但過了一會兒,母親還是端了面過來,細聲好語哄她吃下。她吃了幾口,抬頭看見父親遠遠站在窗外張望著她,見她抬頭,裝作只是路過,緩緩地在後園的卵石小路上踱著步離開了。

  當時那麼細微平常的事,如今想來,卻歷歷在目,連那時父親腳下卵石排列的花紋、窗外樹枝投在母親手上的影子,都一一呈現在她眼前,清晰無比。

  因為這一點記憶的波動,攪動她心口的憂愁與憤恨深深交織。直到她咬緊了自己的雙唇,顫抖著抑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將那悲憤連同眼淚一起硬生生地忍回去,吞進自己肚子,深深埋在自己血脈中。

  父親、母親、哥哥……

  她一點一點吃著麵條,和著眼淚將其吞到自己肚子中。

  現在所有的冤屈和血淚,總有一天,她要回到蜀地,親手討回來。

  [1] 現代馬球的前身。

  [2] 現代足球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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