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1 14:57:13 作者: 劉震雲

  牛愛國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媽曹青娥告訴他,曹青娥嫁到牛家莊第二年,陰曆四月,半夜跑了,並沒有去延津,而是去襄垣縣找一個同學叫趙紅梅,在外住了半個月。去找趙紅梅並不是因為和牛書道生氣,沒地方去,才去趙紅梅家;或擔心延津路遠,沒有去延津;而是曹青娥壓根兒沒想去延津,也沒想起去延津;去趙紅梅家,也不是為了找趙紅梅,而是為了向趙紅梅打聽她的表哥。趙紅梅的表哥叫侯寶山。

  牛愛國小的時候,他媽曹青娥並不親他,偏向他的弟弟牛愛河。他爸牛書道偏向他哥牛愛江。正是爸媽都不親他,他從小就想離開家,後來當了兵。當兵沒跟爸媽商量,跑到鎮上跟姐商量。但到了牛愛國三十五歲以後,爸牛書道已經死了,媽開始跟牛愛國說得著。媽有心事的時候,不找哥哥牛愛江說,不找姐姐牛愛香說,不找弟弟牛愛河說,單找牛愛國說。但牛愛國有心事,卻不給媽說。媽一說起來,皆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說起來,樁樁件件,都成了閒話。這些閒話,媽春天說得少,夏天說得少,秋天說得少,冬天說得多。通常是在夜裡,圍著一盆火,媽東向坐,牛愛國西向坐,媽說完一段,一笑;說完一段,又一笑。牛愛國聽後卻沒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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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青娥當年去找趙紅梅,並沒有半夜上路。沒有半夜上路不是怕天黑。曹青娥和牛書道結婚後,兩人說不到一塊兒去;白天說不到一塊兒還好辦,可以各干各的;夜裡睡在一張床上,就不得不說,一說就吵架;吵架吵到半夜,曹青娥推門出去,到街上去轉;正在氣頭上,便顧不得天黑,或忘了天黑;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怕天黑。曹青娥嫁過來一年,掐指一算,共吵了八十多場架。曹青娥和牛家莊一個叫李蘭香的本家二嫂說得著,一次對李蘭香說:

  「嫁給牛書道,也不是沒有好處,從此不怕天黑。」

  但過去吵歸吵,第二天天一亮,兩人又無話說,各干各的;這天半夜從牛家跑了,還是出嫁以來頭一回。吵完架,牛書道賭氣倒頭睡了,曹青娥決定去襄垣縣找趙紅梅。收拾好包袱,推門出去,並沒有馬上出發;沒出發不是怕天黑,而是肚子餓了。曹青娥自懷上牛愛國他哥牛愛江,飯量比以前大了兩倍。過去吵架吵到半夜不餓,現在一動勁兒就餓。她放下包袱,先去廚房捅開火,然後和面;等鍋里的水開了,往鍋里揪麵疙瘩;待麵疙瘩半熟,臥里一雞蛋;麵疙瘩和雞蛋煮熟,加了醬、醋、鹽;起鍋,又加了蔥花和香油。捧著這碗疙瘩湯臥雞蛋,不慌不忙吃完,正是五更雞叫;打了一個飽嗝,這才挎著包袱上了路。

  曹青娥在襄垣縣樊家鎮上學時,和趙家莊的趙紅梅是同學。那時鎮上剛有學校,班上的學生年齡都大;兩人上到五年級,曹青娥已十六歲,趙紅梅十七歲。趙紅梅在班裡功課好,曹青娥在班裡功課差,兩人在學校沒有太多的交往;但禮拜一從各自村里到鎮上上學,禮拜六從鎮上回村里,兩人常搭伴趕路。溫家莊距鎮上二十里,趙家莊距鎮上二十五里。趙紅梅從鎮上回家,要先路過溫家莊。從趙家莊溫家莊到鎮上,中間要翻一座山。趙紅梅在學校功課好,待到了路上,像換了一個人,愛跟曹青娥說男女之事。曹青娥這方面開竅,還是趙紅梅教的。趙紅梅只比自己大一歲,沒想到她懂那麼多。曹青娥個頭高,膽子卻小,夜裡怕黑;趙紅梅個子矬,十七歲了,個頭不到一米六,膽子卻大,夜裡不怕黑。兩人從學校搭伴往家走,有時天黑了,趙紅梅把曹青娥送到溫家莊村頭,然後再回趙家莊;或乾脆在溫家莊曹青娥家住下;夜裡,兩人睡在一個被窩裡;第二天早起,趙紅梅再回趙家莊。禮拜一早上,天不亮的時候,趙紅梅又從趙家莊趕到溫家莊,接上曹青娥,兩人再搭伴去鎮上上學。

  曹青娥十七歲時,鎮上有了第一部「東方紅」拖拉機。開拖拉機的小伙子叫侯寶山。春天的時候,秋天的時候,侯寶山開著「東方紅」拖拉機,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機耕地與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裡就睡了;拖拉機白天耕,夜裡也耕。曹青娥夜裡睡覺,一覺醒來,就聽到地里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拖拉機手到各村耕地,在村里各家輪著吃飯。早飯、晚飯在家裡吃,午飯由各家給拖拉機手送到地頭。輪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里給侯寶山送飯。侯寶山瘦高個兒,細眼,留個分頭,從拖拉機上跳下來,摘下白手套,蹲在地頭吃飯;曹青娥等著拿飯罐、水罐和碗筷,看著他吃。攀起話來,知他是同學趙紅梅的表哥,兩人馬上近了許多。吃完飯,曹青娥沒有拿飯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寶山的拖拉機,看他耕地。拖拉機身後,泥土像浪花一樣,一壟壟翻起。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攀起話來,曹青娥沒有遇見過像侯寶山這麼會說話的人。會說話不是說他話多,嘴不停,而是說起話來,不與你搶話;有話讓你先說,他再接著說。曹青娥與她娘,吵起嘴來,都是搶著說。正因為這樣,曹青娥認為侯寶山不愛說話。兩人說了拖拉機,說了鎮上拖拉機站,拖拉機站有幾個人,每人每天都幹些什麼,又說起趙紅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話頭。曹青娥問什麼,他答什麼;說完一笑,又閉上了嘴。曹青娥問:

  「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寶山:

  「一個村沒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說:

  「再說,我愛夜裡耕地。」

  曹青娥:

  「為啥?」

  侯寶山:

  「白天耕地不好看,夜裡大燈照著,才有意思。」

  這時加了一句:

  「要不你夜裡來試試?」

  曹青娥:

  「夜裡我可不敢來,我夜裡怕黑。」

  侯寶山:

  「你要想來,我夜裡去接你。」

  曹青娥以為是句玩笑,一笑,也沒理他。這天半夜,曹青娥已經睡著,聽到有人輕聲拍後山牆;曹青娥起身,出門,轉到牆後,竟是侯寶山。大半夜,他仍戴著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娘的後山牆,啐了侯寶山一口:

  「你看著不愛說話,膽子倒大。」

  侯寶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帶她走出胡同,繞到村後,一路跑著到了地里。拖拉機正在地頭等著,兩盞大燈,照出二里遠。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機白天是犁地,現在成了犁黑。前邊的黑,像白天身後的泥土一樣,在兩盞大燈的照射下,翻向兩邊。雖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燈在犁黑,旁邊又有侯寶山坐著,她看著前方,一言不發。

  三天之後,溫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著拖拉機走了。侯寶山走了以後,曹青娥夜裡開始睡不著覺,覺得周邊更黑了。這時睡覺像小時候一樣,又開始點燈。秋天,侯寶山又開著拖拉機來了,又在溫家莊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寶山,侯寶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裡,侯寶山到曹家院後接曹青娥,兩人繞到地里,一塊兒用拖拉機犁黑。曹青娥:

  「你這拖拉機不好。」

  侯寶山:

  「咋?」

  曹青娥:

  「只會在地里跑。」

  侯寶山:

  「在路上也能跑。」

  曹青娥:

  「跑不快。」

  侯寶山:

  「你想幹啥?」

  曹青娥:

  「要跑得快,帶我去個地方。」

  侯寶山:

  「啥地方?」

  曹青娥:

  「挺遠。」

  挺遠是哪裡,曹青娥就不再說了。兩人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

  第二年夏天,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給曹青娥提親。老韓和牛書道從襄垣縣溫家莊走的第二天,天上下著雨,曹青娥冒雨跑到鎮上拖拉機站,去找侯寶山。因為下雨,侯寶山沒有去村里耕地,拖拉機在拖拉機站歇著,侯寶山和拖拉機站的幾個人在屋裡打撲克。侯寶山輸牌了,臉上貼滿紙條。看曹青娥一身濕跑進拖拉機站,侯寶山吃了一驚,忙胡嚕掉臉上的紙條,從屋裡跑出來:

  「你咋來了?」

  又說:

  「快去灶間烤烤衣裳。」

  曹青娥:

  「我不去灶間,我有一句話問你。」

  侯寶山:

  「灶間也能問。」

  曹青娥:

  「不,找個清靜的地方。」

  轉身出了拖拉機站。侯寶山忙跟出來,到了鎮外河堤上,侯寶山也淋了一身濕。曹青娥:

  「侯寶山,你能帶我跑嗎?」

  侯寶山吃了一驚:

  「跑?去哪兒?」

  曹青娥:

  「去哪兒都成,只要離開襄垣縣。」

  又看侯寶山一眼:

  「你帶我跑,我就嫁給你。」

  侯寶山愣在那裡,想了半天,搔著頭:

  「想不出哪裡能存身啊。」

  又說:

  「嫁給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說:

  「再說,一跑,我就開不成拖拉機了,全縣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

  「我明白了,在你心裡,我還不如一個拖拉機。」

  轉身跑了。侯寶山在後邊追:

  「你別急呀,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頭,恨恨地說:

  「這事沒商量,我最討厭膽小的人。」

  轉身回了溫家莊。半年之後,曹青娥嫁給了沁源縣牛家莊的牛書道。又半年過去,聽說侯寶山也結了婚。曹青娥結婚之後,因與牛書道說不到一塊兒,這時常常後悔,當初不該為一個「跑」跟侯寶山賭氣。如果當初跟了侯寶山,就是不跑,兩人也能過到一塊兒去;攀起話來,侯寶山不與人搶話,兩人就吵不起來;除了不吵架,侯寶山有拖拉機,曹青娥也不怕黑。雖然跟牛書道在一起,也開始不怕黑,但這個不怕黑,不是那個不怕黑。這天與牛書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寶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縣趙家莊去找趙紅梅,想打聽一下侯寶山過得怎麼樣。從沁源縣到襄垣縣,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趙紅梅也不是去趙家莊,趙紅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莊,丈夫老季是個木匠。曹青娥到季家莊找到趙紅梅,趙紅梅吃了一驚:

  「你咋來了?」

  曹青娥:

  「跟你打聽一句閒話。」

  夜裡,趙紅梅將木匠老季趕到牛屋去睡,曹青娥與趙紅梅睡在一起。兩人在被窩裡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幾年前兩人正在上學,趙紅梅住在溫家莊曹青娥家的時候。只是如今曹青娥懷孕了,兩人貼得不像以前那麼緊。趙紅梅:

  「你要打聽個啥?」

  這時曹青娥就不是打聽,而是說:

  「我想找侯寶山,讓他離婚。」

  趙紅梅:

  「你也不問問人家過得啥樣,人家老婆啥樣,就叫人家離婚。」

  曹青娥:

  「他要離婚,我就離婚,等他一句話。」

  趙紅梅:

  「憑個啥?」

  曹青娥:

  「我和他在拖拉機上,他摸過我。」

  趙紅梅「撲哧」笑了:

  「那算個啥?」

  曹青娥:

  「摸和摸不一樣。」

  接著兩人不說話。半晌,曹青娥又說:

  「也不是離婚的事。」

  趙紅梅:

  「那是啥?」

  曹青娥:

  「侯寶山要離婚,我就不要肚裡的孩子了。」

  兩人又半天沒說話。半晌,曹青娥又說:

  「也不是孩子的事。」

  趙紅梅:

  「那是啥?」

  曹青娥:

  「我光想殺人,刀子都準備好了。趙紅梅,你讓我殺人嗎?」

  趙紅梅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又說:

  「除了殺人,我還想放火,我從小愛放火。趙紅梅,你讓我放火嗎?」

  趙紅梅更加摟緊曹青娥,曹青娥在趙紅梅的懷裡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扛著肚子,到鎮上拖拉機站找侯寶山。拖拉機站還是原來的拖拉機站,院子房屋的樣式,一點兒沒變。但侯寶山不在,「東方紅」拖拉機也不在。拖拉機站場院的槐樹下,站著拖拉機站的老李和老趙;老李和老趙比前兩年老了許多。老李告訴曹青娥,侯寶山開著拖拉機到魏家莊耕地去了。曹青娥又從鎮上到魏家莊。魏家莊的人告訴她,魏家莊的地耕完了,侯寶山開著拖拉機去了吳家莊。曹青娥從魏家莊又到吳家莊。吳家莊的人說,侯寶山開著拖拉機來過吳家莊,但沒在吳家莊停留,直接去了戚家莊。曹青娥從吳家莊又到戚家莊,終於聽到「東方紅」拖拉機的轟鳴聲。循著轟鳴聲找去,在戚家莊村西後崗上,看到了「東方紅」拖拉機。接著看到侯寶山在拖拉機里坐著,從地這頭耕到地那頭,又從地那頭耕到地這頭。但拖拉機上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女的,懷裡抱著一個半歲大的孩子;侯寶山在開拖拉機,那個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機到了地頭,侯寶山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機上喊:

  「娃他爹,把娃接下來,給他把泡尿。」

  曹青娥這時發現,那輛「東方紅」拖拉機,比前幾年破了許多。侯寶山開拖拉機,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寶山,不是這個侯寶山;她要找的侯寶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死了。曹青娥也沒上去跟侯寶山說話,轉身離開戚家莊。從戚家莊也沒回季家莊趙紅梅家,直接去了襄垣縣城。在襄垣縣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著包袱回了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和牛家的人,都以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書道:

  「去延津了,也不說一聲。」

  曹青娥沒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縣溫家莊走娘家,爹爹老曹也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過飯,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問起延津,曹青娥:

  「我沒有去延津。」

  老曹:

  「那你去哪兒了?」

  曹青娥不再答話,老曹也不再問。但老曹還是以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後。這年秋天,襄垣縣溫家莊的爹老曹死了。這年牛愛國他哥牛愛江十七歲,牛愛國他姐牛愛香十五歲,牛愛國七歲,牛愛國他弟牛愛河兩歲。曹青娥在牛家莊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將丈夫牛書道掰扯過來。兩人不再吵架。但這時的牛書道,成了已經去世的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這時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別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愛國記得他小時候,爸牛書道不愛說話,媽曹青娥動不動就急。家裡大小事務,全由媽做主,爸蹲在旁邊吸菸,也不說話。媽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擰;擰你的臉,擰你的胳膊,擰你的大腿,擰住哪裡算哪裡;邊用勁邊說:

  「憋住,不許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歲。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沒有關係,和襄垣縣溫家莊爹爹老曹的死有關係。老曹活了七十五歲。老曹七十歲之後,和七十歲之前是兩個人。老曹趕了一輩子大車。七十歲之前,老曹是個不愛說話的人,遇事也不愛做主;不愛做主是因為他做不得主,家裡大小事務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個和氣。曹青娥小的時候,常騎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後,心裡有什麼話,都是跟爹說,不跟娘說。但老曹臨死前的五年,似變了一個人。老曹的變,和老曹老婆的變連著。老曹老婆在家裡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輩子架;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麼,她都應承,一切似無可無不可。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話突然少了,對人笑眯眯的。老太太個頭又高,拄著一根長柄拐杖,彎著腰與你說話,越發顯得慈眉善目。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跟爹娘到襄垣縣溫家莊姥娘家串親,都說姥娘對人親。老曹七十歲之後,倒變成了年輕時的老曹老婆,嘮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縣溫家莊串親,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稍微一鬧,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氣哼哼的。老曹年輕時對人大方,七十歲之後,開始小氣。曹青娥小時,他趕大車出門,回來給曹青娥也就是改心買餜子和肉合子吃;現在一家人吃飯,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盛飯超過兩碗,他的臉就拉了下來。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都說,到姥爺家串親吃不飽。牛書道吃飯時愛吸菸,一次正月里串親,全家人吃飯,老曹不吃,拉著臉,氣哼哼的;曹青娥以為爹嫌孩子們吃得多;飯後,他將曹青娥叫到裡屋,說:

  「吃了一頓飯,他吸了我七顆煙。」

  原來說的是牛書道。串親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將牛書道罵了一頓。罵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書道吸菸,而是爹爹的性子變了。老曹死時,曹青娥並沒有特別傷心;死後,也沒有特別想他。該想的,老曹活著的後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後三個月,曹青娥突然開始想念爹爹老曹。夜裡常夢見他。這時的老曹,又變回七十歲之前的老曹,或六十歲的老曹,或五十歲的老曹,或四十多歲的老曹,或剛買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時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馱著她,笑著在街上走,給她買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讓曹青娥當馬騎;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攔住轎子不讓走,哭著拉住曹青娥的手:

  「妮,你嫁走了,誰管我呀?」

  或:

  「妮,牛書道那人沒正性,不能嫁。」

  在夢裡,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書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書道,而是侯寶山;與爹吵了起來。爹見她不聽,用手打自己的臉:

  「都怪我,當初錯聽了老韓一句話。」

  曹青娥見爹打自己,上前摟住爹的手哭:

  「爹呀,這事咱還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夢見爹又與前不同,一個人站在牆根,兩手貼著牆,一動不動。曹青娥:

  「爹,你咋了?你病了嗎?」

  爹呆著臉,也不說話。曹青娥:

  「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錯了,衣裳扭著。」

  上前與爹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發現爹的頭沒了。沒頭的爹,仍站在牆根。曹青娥驚呼:

  「爹,你的頭呢?」

  一身冷汗醒來,再睡不著。之後半個月,經常夢見爹沒頭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沒有,有時有,有時沒有。接著又夢見不是老曹這個爹,而是曹青娥小時候還是巧玲時的爹吳摩西。曹青娥十八歲之前,常常夢見吳摩西;夢得多了,把吳摩西的面目夢沒了;面目沒了,夢也就少了。現在因為爹爹老曹,又重新夢見另一個爹爹吳摩西。但吳摩西的面目仍舊模糊,或像老曹一樣,頭乾脆沒了。兩個爹的頭都沒了,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決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個爹是否也已經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沒有死,想看看他的頭,他的面目,將這頭和面目,重新安到夢中的爹爹頭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幹啥,曹青娥在家裡做主做慣了,也沒有跟丈夫牛書道商量。聽說她去延津,牛書道也不敢問去的事由,只是問:

  「幾時回來?」

  曹青娥:

  「或十天,或半個月,或乾脆就不回來了。」

  牛書道不敢再問。曹青娥帶上兩個提包,用手巾繫到一起,扛在肩上,讓大兒子牛愛江用自行車將她載到沁源縣城,從沁源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太原;從太原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轉火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終於到了延津。前後用了四天。一個月後,曹青娥從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牛書道見她這麼長時間沒有回來,心一直提著;見她回來,終於鬆了一口氣;但也不敢問別的,問:

  「十八年前去過一趟延津,十八年後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樣啊?」

  曹青娥:

  「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會去兩趟,不然我也不會住這麼長時間。我又找到個娘家。」

  要哭的樣子。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他媽曹青娥開始跟牛愛國說知心話。一次對牛愛國說,她一輩子去過一趟延津,但在延津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發現延津跟別的沒有去過的生地方沒有區別。她小時候記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後的延津,是兩個地方。東街變了,西街變了,南街變了,北街變了,十字街頭也變了,西街西頭,當年爹爹吳摩西和娘吳香香蒸饅頭的院子早沒了。比這些重要的是,她沒有找到巧玲時的爹爹吳摩西。三十三年前,她與吳摩西失散之後,吳摩西像她一樣,再沒回過延津。曹青娥沒回延津是因為被人賣到了山西,當時才五歲;吳摩西是個大人,並沒有被人賣,怎麼也沒有回來呢?三十三年沒有音訊,也不知他去了哪裡,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記得爺爺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姜記」彈花鋪;如今彈花鋪還在,彈花不用腳蹬了,裝了一部柴油機,彈花錘「哐當」、「哐當」在自己翻跟頭。但她記得的人都死了。爺爺老薑死了,大伯姜龍死了,三叔姜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姜龍姜狗的後代,見面都不認識。一個孩子被賣,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後孩子又回來了,也是一件大事;但賣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後,就成了「聽說」。當年當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幫「聽說」的人,也就無人把上輩子人的事當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賣人的事當回事,三十三年後回來,也就沒人當回事。雖也百感交集,到說起來,還是一段閒話。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離開延津,去了新鄉,去找當年與爹爹吳摩西分手的東關汽車站,汽車站旁邊的雞毛店。但到了東關,汽車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關;當年的汽車站,現在成了一座化肥廠。化肥廠占地幾百畝,十幾根大煙囪,「突突」往天上冒著白煙,哪裡還有當年雞毛店的蹤影?也就在新鄉待了一天。牛愛國問:

  「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鄉待了一天,咋一個月後才回來?」

  曹青娥:

  「我又去了開封。」

  牛愛國:

  「去開封幹啥?」

  曹青娥:

  「雖然在新鄉看到一個化肥廠,我還是回到了小時候,這時突然想見另一個人。」

  牛愛國:

  「誰呀?」

  曹青娥:

  「當年把我拐走的賣老鼠藥的老尤。老尤是開封人。」

  牛愛國:

  「見他幹嗎?」

  曹青娥:

  「他把我拐到濟源,當時真不想賣我。」

  又說:

  「三十三年了,我特別想問他一句話。」

  牛愛國:

  「啥話?」

  曹青娥:

  「他把賣我那十塊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買了頭牲口,還是置了塊地,還是拿它做了小買賣。」

  牛愛國:

  「事到如今,問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

  「就是這些話沒用,我也想見見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樣,他是所有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說,她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到長垣;從長垣坐輪渡過黃河;過了黃河,又乘長途汽車到了開封。到了開封,開始找老尤。雖然知道三十三年過去,怎麼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開封何處,現在又搬到何處;同時對老尤的模樣,腦子裡也開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後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馬市街,去了相國寺,去了潘楊二湖,去了夜市,開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個老頭,但哪一個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開封找了二十多天。這時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盤纏越花越少,十天之後,曹青娥住不起旅店;這時白天找老尤,夜裡睡在開封火車站。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車站候車室的椅子上睡覺,頭枕一個提包,腳踏一個提包,突然看到了爹。這個爹不是吳摩西,而是山西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接著不是火車站,而是相國寺前的夜市。爹在前邊走,曹青娥在後邊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麼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滿身大汗。曹青娥:

  「爹,你來開封幹啥?」

  爹滿臉漲得通紅,著急地:

  「幫你找老尤呀。」

  又說:

  「剛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攔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著爹,突然一陣驚喜:

  「爹,你不是沒頭了嗎?怎麼又有頭了?」

  爹捂著自己的胸口:

  「頭是有了,這裡難受得很。」

  開始抓撓自己的心。曹青娥:

  「爹,你又沒心了嗎?」

  爹:

  「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驚醒,原來是一個夢。睜開眼,四周全是候火車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個也不認識。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夢到了爹,而是夢中的爹,頭又有了,心卻苦得很。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對牛愛國說的另一段話。

  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又對牛愛國說,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親爹姜虎,當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縣。沒想到曹青娥長大,又嫁到了沁源縣。但當年跟姜虎一起販蔥的老布老賴也已經死了,也沒打聽出姜虎當年死在沁源縣城的哪條街,哪家飯館。但從此曹青娥夢裡,又多了一個爹。這個爹有頭,但無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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