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1 14:57:06 作者: 劉震雲

  沁源縣有個牛家莊。牛家莊有個賣鹽的叫老丁,有個種地的叫老韓。老丁除了賣鹽,還賣鹼,還捎帶賣些茶葉、菸絲和針頭線腦。老丁雖賣鹽賣鹼,但家裡並沒有鹽土場,所賣的鹽鹼,都是從縣城鹽鋪鹼鋪躉來的,再走村串鄉零賣。走村串鎮做買賣的人,本該愛說話,但老丁一天說不了十句話。到一個村子,人問起鹽的價錢,鹼的價錢,茶葉、菸絲和針頭線腦的價錢,老丁都伸指頭比畫。人問:

  「不能還價呀老丁?」

  老丁搖搖頭,也不說話。人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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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生意,哪有不能還價的?」

  老丁黑著臉,不再理人。十里八村,都知道牛家莊有個賣鹽的老丁脾氣軸。

  老韓是個種地的。種地整天和牲口、莊稼打交道,本該不愛說話,但老韓一天得說幾千句話。也是在田裡種地憋的,不種地時,在街上碰見人,有事沒事,都要與人說上幾句。幾句話下來,別人還沒入題,他已經說到了趣處,攔住人不讓走。村裡的人,見老韓過來都躲。這時老韓就急了:

  「媽拉個逼,說句話,費你個啥?還躲?」

  老丁和老韓是好朋友。一個不愛說話,一個愛說話,本不該成為好朋友,但兩人有一個共同的愛好,一到深秋,地里的莊稼收了,第二年的麥子也種上了,兩人愛上山打兔。老韓看到一個兔子跑出來,愛將火槍從肩上卸下來,平端著瞄準。老丁打兔槍不離肩,「砰」地就是一槍。老韓瞄準的工夫,兔子早鑽到了樹棵子裡;老丁肩不卸槍,往往一槍中的。出門三天,打兔歸來,老韓槍上挑不了幾隻兔子;老丁得帶一個背簍,簍子裡沉甸甸的,都是兔。除了兔子,有時老丁還能打到野雞、獐子和狐狸。打兔的習慣不一樣,兩人本不該一起打兔,但兩人除了打兔,還有一個共同愛好,愛唱上黨梆子;為了一個唱戲,兩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愛說話,但一到唱戲,像換了一個人,口舌翻飛,字正腔圓,精神煥發。兩人本是朋友,但唱起戲來,或是朋友,或是夫妻,或是父子。兩人唱《吳家坡》,唱《闖幽州》,唱《白門樓》,唱《殺廟》,也唱《殺妻》。有時唱一個摺子,有時連走一本戲,全看二人的興致。唱起大本戲,往往忘了打兔。唱到趣處,老韓背著槍在轉圈:

  「妻呀,我去京半年,回來後,聞聽些許閒話;你不在家中安心料理,出門做甚?」

  老丁馬上作撩裙子狀,給老韓作揖施禮:

  「夫君,冤殺奴家,容我細細給你道來。」

  老韓用嘴敲起鑼鼓點,拉起弦子,老丁抖著水袖狀開唱。

  或,老丁一聲長喊:

  「兒呀,此語差矣,轉來!」

  老韓馬上背著槍轉來:

  「爹爹,此事你有所不知。」

  老丁忙用嘴敲傢伙拉弦,老韓開唱。

  兩人是朋友,兩家的老小也走得近。老丁有三男二女,老韓有四個閨女。老丁的小女兒七歲,叫胭脂,老韓的小女兒八歲,叫嫣紅;嫣紅和胭脂,常在一起割草。這年秋天,八月十五頭一天,兩人又到河邊割草。割了一下午草,天快黑了,兩人背著草回家。越過莊稼地,前邊是條大路,兩人看見前頭路邊,躺著一個物件。似是件棉襖,又似個褡褳。兩人都想撿這物件,從莊稼地往路邊跑。嫣紅比胭脂大一歲,跑得比胭脂快,早一步跑到物件前,撿到手裡。原來是一隻布袋。嫣紅拎了拎,布袋有些沉,便將這隻布袋,擱到自己草筐里,背回了家。回家給娘一說,嫣紅的娘,也就是老韓的老婆,「啪」地扇了嫣紅一巴掌:

  「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氣。」

  嫣紅「哇」地一聲哭了。老韓老婆打開布袋,卻吃了一驚,原來裡面躺著一堆大洋。倒出來數了數,整整六十七塊。晚飯時候,老韓從地里收工回來,老韓老婆將老韓叫到裡間屋,將布袋和大洋讓老韓看。老韓看著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張張嘴,說不出話;再張張嘴,還是說不出話。老韓平日挺能說,面對意外之財,不知從何說起。兩口子一夜沒睡,盤算大洋的用途,或置兩畝地,或蓋三間房,或添幾頭牲口;一樁事情,似花不了這許多。說著說著,老韓激動起來,話匣子打開了,說了一夜;說的全是置地蓋房添牲口之後的光景。第二天一早,老韓老婆將嫣紅叫過來:

  「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又說:

  「漏出半點兒風聲,我用繩子勒死你。」

  嫣紅嚇得「哇」地一聲又哭了。

  吃早飯的時候,老丁來了。老韓以為老丁來商量秋後打兔的事,老丁卻開門見山:

  「聽說嫣紅昨天撿了個布袋?」

  老韓知道昨天嫣紅和胭脂在一起,便說:

  「回來讓她媽打了一頓,布袋裡是半袋干糞。」

  又嘆息:

  「老話說,拾布袋是氣,不知應到哪一宗。」

  老丁比老韓小兩歲,笑了:

  「哥,俺胭脂當時摸了摸那布袋,裡邊好像是錢。」

  老韓知道瞞不住了,說:

  「還不知是哪個買賣鋪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丟在了路邊;沒敢動,等著人家來認呢。」

  老丁:

  「要是沒人認呢?」

  老韓有些不高興:

  「沒人認,再說沒人認的事。」

  老丁:

  「要是沒人認,咱就得有個說法。」

  老韓:

  「啥說法?」

  老丁:

  「這布袋是胭脂和嫣紅一塊兒撿的。」

  老韓急了:

  「布袋現在我家,咋是你閨女撿的?」

  老丁:

  「我聽胭脂說,她倆一塊兒跑到布袋跟前;嫣紅比胭脂大一歲,欺負了胭脂。」

  老韓拍了一下大腿:

  「老丁,你想咋樣吧?」

  老丁:

  「一人一半。別說是兩人一塊兒撿的,就當是嫣紅撿的,胭脂在旁邊看見了,俗話說得好,見了面,分一半。」

  老韓:

  「老丁,你這不是耍渾嗎?」

  老丁:

  「我不是在乎這個錢,是說這個理。」

  老韓:

  「你要這麼說,咱倆沒商量。」

  老丁:

  「要是沒商量,又得有個說法。」

  老韓:

  「啥說法?」

  老丁:

  「就得經官。」

  事情一經官,撿到的東西,明顯就得沒收。老韓聽出來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讓你得著便宜。兩人一塊兒打兔唱戲,好了二十來年,老韓沒發現老丁遇到大事,為人這麼毒。平時不愛說話,怎麼一到骨節上,話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戲還利索呢?可見他說的這些話,來之前早想好了;可見兩人平日的好,都在小處;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說老韓貪財,捨不得分給他錢,而是這理講不通。既然已經撕破了臉,就是再分錢給他,兩人也算掰了。老韓也賭上了氣:

  「這布袋是撿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兒告,你就往哪兒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轉身走了:

  「正好,我今天要去縣裡進鹽。」

  但事情沒等經官,老丁還沒從縣裡告官回來,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門來。布袋的主人,是襄垣縣溫家莊給東家老溫家趕大車的老曹。八月十五頭前,老曹拉了一車黃豆,到霍州去糶。霍州黃豆的價格,每斤比襄垣縣多二厘。襄垣離霍州三百多里,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時是重車,要走三天;回時是空車,只要兩天。老曹在霍州糶完黃豆,不但結了這回黃豆的帳,連霍州糧棧夏季欠老溫家小麥的錢,也一併結了;共六十七塊大洋。空著車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車上半睡半醒,由著牲口往前走。路過沁源縣牛家莊村頭,走到河邊,一過溝坎,車一顛,裝錢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車進了襄垣界,才發現布袋丟了,老曹驚出一身汗。急忙順著原路回頭找,但路上哪裡還有布袋的蹤影?老曹只好一個村莊一個村莊打問,誰家撿了布袋。從昨天晚上找到今天下午,問了百十個村落,口乾舌燥,水米沒打牙,沒有問出布袋。本想沒了指望,到了牛家莊,照例一問,純粹為了心安,沒想到牛家莊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韓家拾了布袋。本來大家不知道,讓賣鹽的老丁一鬧,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尋到老韓家。老韓見瞞哄不住,一邊恨老丁無端尋釁,敗壞人家好事,一邊只好將布袋拿了出來。老曹一見布袋,一屁股癱坐到地上;將布袋裡的銀元倒出來數了數,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韓作了個揖:

  「大哥,沒想到能找著布袋。」

  又說:

  「大哥,除了是你,換成我,撿了布袋,也不會拿出來。」

  又說:

  「路上我找了一條繩,找不著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塊大洋,我賠不起東家。」

  又說:

  「賠起賠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裡,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詳老韓:

  「大哥,看你是個種地的,卻不貪財;一星半點兒不貪常見,六十多塊大洋,沒往心裡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說得老韓倒有些惶恐。老韓平時嘴挺能說,現在一句話說不出來。老曹又說:

  「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棄,我跟大哥結個拜把子兄弟。」

  老韓又有些猝不及防。兩個素不相識的人,這麼快就連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裡呆站著一個小閨女,用嘴咬著指頭,問:

  「是咱家的孩子嗎?比我家閨女大個一兩歲。」

  老韓指著她:

  「布袋就是她撿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韓:

  「走。」

  老韓一愣:

  「哪裡去?」

  老曹:

  「去集上,咱先買只雞,殺了盟誓,再給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為一隻布袋,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和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成了一輩子的好朋友。事後老韓說: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為一隻布袋,我丟了一個朋友,得到一個朋友。」

  一個指的是老丁,一個指的是老曹了。襄垣縣離沁源縣有一百多里,從此逢年過節,老曹翻山越嶺,到老韓家串親戚。一年三次,端午節一次,八月十五一次,過年一次。老韓以為老曹串個一兩年就完了,沒想到老曹年年來。老韓見老曹認了真,也到襄垣縣看老曹。這一走動起來,連著走動了十幾年。老曹認識老韓的時候四十多歲,十幾年過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這年夏天,牛家莊新起了一座關帝廟。關帝開光那天,牛家莊請了戲班子唱戲。戲班子請的是武鄉縣的湯家班,唱上黨梆子;準備從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連唱三天。牛家莊有個張羅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歲了,在村里張羅了一輩子事;村里大小事務,全由他出頭。村里建關帝廟,就是他起的意。與周遭別的村子比,牛家莊是個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爺爺輩,逃荒到這裡,在這河灘上落了腳,漸漸又來了些雜姓;周圍別的村子都是老村,說起事來,能說到幾百年前;牛家莊在這一點上,就矮人一頭。別的村子都有廟,牛家莊沒有。牛老道七十多了,臨死之前,想辦一件大事,就是張羅一座關帝廟。他又拉上一個晉發榮,也七十多了,歷來張羅事,是牛老道的輔助;兩個老漢手拉手,挨家挨戶遊說,讓大家出錢建廟。建座廟不是建座雞窩,別人張羅未必能張羅成,但牛老道張羅了一輩子事,各家各戶,都有事請他張羅過,見他出頭,大家都呼應,該出錢出錢,該出力出力。關帝廟建成之後,就等著迎關帝入位。看到關帝廟建得有模有樣,牛老道滿心喜歡,又起了雄心:

  「乾脆,關帝開光那天,再唱三天戲。不為關帝,也讓牛家莊出出名。」

  又與晉發榮一起,著兩個笆斗,挨家挨戶斂唱戲錢。但大家出了一輪關帝廟錢,再出唱戲錢,興致就沒有上回那麼高。牛老道也變通了一下,唱戲上頭,出錢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糧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戲台用,糧食可以磨成面,供戲班子開伙。待東西斂上來,錢斂上來,單說斂起的碎錢,換成整錢,有二百六十五塊。牛老道與晉發榮一起,背起褡褳,又去武鄉縣請戲班子。戲班子的班主叫老湯。老湯本是榆鄉縣人,不是上黨人;但他出了榆鄉縣,便把自己說成上黨人,只是在武鄉縣起了個戲班子,顯得他的上黨梆子傳承正宗。人問:

  「老湯,你哪裡人?」

  老湯:

  「上黨。」

  牛老道常說事,有時說的是村裡的事,有時說的是外邊的事,過去與戲班子班主老湯也認識。見到老湯,牛老道將沁源縣牛家莊建關帝廟的事,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與老湯說了,訂下唱戲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後將二百六十五塊戲份錢,遞向老湯。老湯的戲班子,唱一天戲一百塊;連唱三天,應是三百塊。牛老道:

  「老湯,對不住,少三十五。」

  老湯看著錢,有些不高興:

  「少個塊兒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說不過去。」

  牛老道:

  「村小,沒經過大陣仗,顯得窮氣。」

  又說:

  「看在俺倆老漢七十多的份兒上,又跑了百十里路,你給舍個臉。」

  見老湯仍皺眉,牛老道站起身:

  「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脫給你得了。」

  老湯搖頭:

  「老人家,話不是這麼說。」

  但也收起錢來。牛老道見他應承下來,又追了一句:

  「老湯,咱醜話說到頭裡,別因為錢少,就出假力。戲該墊場還墊場。」

  老湯:

  「唱戲上頭,老人家倒放心,不為你牛家莊,為俺自個兒,湯家班也不會砸自己的牌子。」

  又說:

  「錢少了,吃上,就別再虧著大家。一口一口唱戲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

  「放心,讓你頓頓見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莊就開始熱鬧。關帝廟前,搭起了戲台子,糊起了彩棚,掛起了馬燈。許多賣果物、雜貨和零食的小販,前三天就在牛家莊擺上了攤子。老韓見村里唱戲,便給襄垣縣溫家莊的朋友老曹捎了個口信,讓他六月初五動身,六月初六那天,務必趕到沁源縣牛家莊,第二天一起聽上黨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後,卻有些猶豫。老曹喜靜,不愛熱鬧,也不愛聽戲,加上歲數大了,本不願去;就是去,也想帶著老婆女兒一塊兒去,路上做個伴。但她們皆嫌路遠,不去。女兒改心還說,上回老韓五十大壽,她隨爹去過一次沁源縣;回來之後,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縣牛家莊的朋友老韓愛聽戲,也愛唱戲,拗不過這情誼,六月初五一早,只好隻身一人,動身去沁源縣。待得出門,在街上碰到「溫記醋坊」的經理小溫。小溫三十多歲。小溫他爹,就是過去的東家老溫。老溫八年前死了。老溫在時,大家管他叫東家;換了小溫,小溫不喜「東家」的稱呼,讓大家從「溫記醋坊」論,管他叫「經理」。小溫當經理之後,說話辦事,跟東家老溫不一樣;東家老溫做事老派,小溫做事圖個新鮮。沁源縣頭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就是小溫買的。膠皮軲轆大車在路上跑起來,風馳電掣,大家都看;這車又是氣閘,一踩剎車,「嚓」地一聲站住,紋絲不動。老曹剛趕這車,自個兒先有些發憷;因老曹是長輩,小溫倒管他喊「叔」;小溫坐在車上老催:

  「叔,快點兒!」

  一年下來,老曹才習慣這快。小溫又攛掇周家莊「桃花村」酒坊的經理小周,也買了一輛膠皮軲轆大車。小周他爹,就是過去周家莊的東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現在小溫看老曹出門打扮,背著乾糧,便問:

  「叔,哪裡去?」

  老曹:

  「經理,去沁源縣聽戲。」

  接著將聽戲的事,一五一十對小溫說了。又說:

  「不為聽戲,為朋友一句話;一百多里,讓人捎過來不容易。」

  小溫問:

  「啥戲?」

  老曹:

  「上黨梆子。」

  小溫卻說:

  「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這幾天正悶得慌。」

  又說:

  「不為聽戲,為路上散散心。」

  小溫要去,這去就不一樣了。老曹一個人去沁源縣是徒步;小溫要去,老曹就趕上了三匹騾子拉的膠皮軲轆大車。徒步到沁源縣,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膠皮軲轆大車,一路跑起來,牲口脖子裡的鈴鐺「叮噹」「叮噹」,當天半下午,就進了沁源縣界。路過集市時,小溫讓老曹停車,買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買了兩罈子酒;沒買「桃花村」的,買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還是比周家莊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日頭還沒落,就到了牛家莊。「溫記醋坊」的經理跟老曹一起來聽戲,既給老曹長了面子,也給沁源縣牛家莊的老韓長了面子。三匹漆黑的騾子拉的膠皮軲轆大車,「嚓」地一聲放氣,停在了老韓家門前,接著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韓大喜。因老曹小溫提前一天到,老韓有些措手不及,但趕緊灑掃庭院,專門騰出一間屋子,搭上鋪,鋪上新鋪蓋,讓小溫住。晚上,村里張羅事的牛老道聽說襄垣縣「溫記醋坊」的經理來了,也過來看望。因平日也吃「溫記」醋,見面施禮後,先夸溫家的醋。小溫忙站起說:

  「沒想到驚動了老人家。一個賣醋的,當不起老人家抬舉。」

  牛老道:

  「經理謙虛了,賣醋也分個大小。」

  牛老道又說起三天唱戲的安排。說完,站起說:

  「這裡是小村,沒經過事,有經理看穿的,不要笑話。」

  小溫趕緊又站起作揖:

  「老人家,有空的時候,也到襄垣縣去看一看。襄垣的繞繞腔,也能聽。」

  老曹和小溫,便在老韓家住下,安心等著聽戲。老韓又殺了幾隻雞,一條狗,款待小溫和老曹。老韓一輩子話多,但見小溫不苟言笑,臉有些板,也收斂許多。說話看著小溫的臉色,該說說,不該說不說。但還是比一般人話稠。小溫一笑,倒也不大計較。六月初七這天,牛家莊如期開戲。十里八村的人,都趕過來看,關帝廟前人山人海。自從有了牛家莊,村里沒這麼熱鬧過。張羅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發燒咳嗽;但頭上勒條藍布,由晉發榮扶著,強撐著出來張羅。老湯的戲班子一天唱兩場戲,上午一場,晚上一場,下午歇息。頭一天唱的是《三關排宴》和《秦香蓮》,第二天準備唱《法門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準備唱《天波樓》和《鴛鴦恨》。老曹本不喜歡聽戲,但老韓愛聽,小溫也聽,聽戲的時候,他坐在兩人身後,聽老韓給小溫講戲;聽到苦處,老韓沒怎麼樣,小溫倒掏出手絹拭眼睛;兩場戲聽下來,老曹也忽然開了竅,聽出些戲的味道。戲裡說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麼戲裡說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聽戲,下午沒事,小溫先在屋裡打個盹,起來洗把臉,信步走出老韓家,到院後散心。老韓家院後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漲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蕩蕩向東流著。河邊長著兩三百株大柳樹,株株有腰口粗。小溫散心時,老曹老韓也一塊兒跟著。老韓悄悄對老曹說:

  「你們這個小溫,倒沒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愛想,不愛說。」

  老韓:

  「不是想不想的事,證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颳風似的。」

  老曹點頭。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燜狗肉。狗肉熱性大,再一喝酒,屋子裡顯得燥熱。小溫扇著扇子,身上還出汗。小溫突然想起什麼:

  「叔,要不咱搬到院後河邊吃去?」

  老韓:

  「就怕在外頭招待客人,失了禮數。」

  小溫: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氣。」

  大家便將酒桌,直接搬到院後河邊柳樹下陰涼處。河水在腳邊流著,涼蔭下,風一吹,身上馬上涼快許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興致。大家邊吃邊聊,聊了些戲,聊了些襄垣縣溫家莊的事,聊了些沁源縣牛家莊的事,這一聊,竟聊到日頭偏西。血紅的晚霞,映到河水裡。小溫趁著酒興,打量著牛家莊:

  「真是個好地方。」

  老韓:

  「經理說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韓:

  「我想給改心說個媒,讓她嫁過來。」

  老曹:

  「嫁給誰?」

  老韓:

  「我也是四個閨女,要是有一個兒子,咱不結兒女親家,讓給誰去?只好說給別人。」

  又對老曹說:

  「不為說媒,為改心嫁過來,以後你來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遠了些。」

  沒想到小溫不贊成老曹的說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說: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說得著的人千里難尋。」

  老韓忙給小溫倒了一杯酒:

  「經理要這麼說,您就給做個保山。」

  小溫笑了:

  「你先說說是個啥人家。」

  老韓:

  「村里一個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裡磨香油;改心嫁過來,不會受屈。」

  又說:

  「不是圖他家東西,老牛家那孩子,難得穩當。」

  又說:

  「待會兒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過來,經理相看相看。」

  小溫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溫以為這事也就是說說,沒想到老韓當了真。當晚散戲之後,老韓又擺上酒,將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兒子牛書道叫過來,讓老曹和小溫相看。牛書道十七八歲,個頭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溫問了他幾句話,讀過幾年書,都去過哪裡;小溫問一句,他答一句;問完答完,牛書道說聲「大爺叔叔們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雖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溫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聽完戲又接著喝,幾杯下去,就醉了。小溫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愛掉眼淚,愛搖著頭說「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著是兩個人。老曹知道小溫有這個毛病,不以為意;老韓和老牛不知就裡,見小溫突然傷心落淚,一個勁兒說「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麼不容易,倒有些吃驚。

  聽完三天戲,老曹趕著膠皮軲轆大車,與小溫回了襄垣縣。路上老曹問:

  「經理,那事咋樣啊?」

  小溫一愣:

  「啥事?」

  老曹:

  「就是給改心說的那個媒。朋友當了真,咱也不能兒戲,成與不成,怕是要說個一字。」

  小溫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這時摸著頭笑了:

  「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嘆息:

  「這幾天的戲,我沒聽好。」

  老曹吃了一驚:

  「為啥?老韓招待不周?」

  又說:

  「要不就是老韓話多,惹你煩了?」

  小溫搖搖頭,說:

  「惹不惹人煩,不在話多少。」

  老曹:

  「要不就是戲唱得不好?」

  小溫:

  「老湯的戲班子,倒是個個賣力。」

  老曹:

  「那為啥呢?」

  小溫:

  「來聽戲之前,我和周家莊賣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這才恍然大悟。幾天之中,聽戲之餘,他也發現小溫有些悶悶不樂。五天前自己來沁源縣牛家莊時,小溫說來一塊兒聽戲散心,原以為他只是說說,誰知其中竟有緣由;來的時候,小溫買「杏花村」的酒,不買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為是給老曹長面子,誰知是與小周掰了。老曹:

  「溫家和周家,從祖輩起,好了幾十年,咋能說掰就掰呢?是為錢的事嗎?」

  小溫嘆息一聲:

  「要為錢就好了。啥也不為,就為一句話。」

  老曹:

  「啥話?」

  小溫也不說,只是說:

  「我原來以為他是個明白人,誰知是個糊塗人。小事明白,大事糊塗呀。」

  老曹:

  「經理要是覺得可惜,咱找人說和說和。」

  小溫:

  「也不是話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這個人,沒想到這麼毒。俺倆不是一路人,俺倆不該成為朋友;你和老韓,才叫朋友。」

  又感嘆:

  「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溫真傷了心,倒不好再打聽他們掰的緣由,只好又勸小溫:

  「掰就掰了唄,世上這麼多人,不差一個做酒的。」

  小溫這時拍了一下大腿:

  「叔,我看牛家莊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錯。世上最難是厚道,一見面大家就能喝醉,證明說得著。」

  一個月後,襄垣縣溫家莊的老曹家,與沁源縣牛家莊老牛家定了親。一年過後,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給了牛家莊磨香油的牛書道。

  這是牛愛國他媽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說的另一段話。

  六十年過去,牛書道死在曹青娥前頭。埋牛書道那天,無風無火。在牛家墳地里,牛書道入了穴,上面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還坐在地上哭。眾人上前勸她:

  「想開點兒,人死了,哭不回來。」

  誰知曹青娥哭:

  「我不是哭他個龜孫,我是哭我自己。我這一輩子,算是毀到了他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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