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喚她

2024-10-01 14:54:55 作者: 畫盞眠

  秦月回來是作為候選人等任命,唐漾作為候選人也在等。

  可兩人越是等,任命越是推遲。一直到周五,內網上都還沒顯示。

  大概會下周一再出吧。

  之前兩周甘一鳴不在,唐漾不在,秦月斷斷續續出差,信審處靠范琳琅幾個老員工剛剛能正常運作。但范琳琅幾個人的能力和權限都有限,還是囤了一堆事兒下來。

  唐漾復職這一周,眾人找到了主心骨,所有拿不準的都來問她。

  蔣時延上周還是擁有小女朋友作陪的人生贏家,這一周瞬間變成天天朝匯商趕的外賣小哥,回到家之後就是帥氣小廚,偶爾還充當清水按摩師。

  終於等到周五,唐漾回到家精神不振,沒有沾床就想睡。

  蔣時延心裡樂開了花,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做飯,吃完飯收拾桌子。

  

  唐漾是抱著秦月出差帶的禮盒回來的,禮盒拆開後,那些東西花樣百出、薄薄透透。唐漾害臊,蔣時延偷樂,兩個人都不淡定了。

  不可否認的是,這晚,兩個人都格外盡興。

  夜色下,灌木葉上的霜露潤進土壤,經過的葉脈濕得近乎透明,水聲纏綿悱惻。

  唐漾臉紅紅的,耳朵紅紅的,身子也紅紅的,羞得像個小火爐,可小火爐渾身軟得濕漉漉的,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她被欺負得快哭了,腦子裡混混沌沌,撓著咬著蔣時延罵他「不要臉」。

  最後好像真的有眼淚出來,蔣時延又是心疼又是忍不住,「心肝」「寶貝兒」地哄著,又是憐惜又是用力。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八點,兩人才睡下沒多久。

  唐漾鬧鐘忘了關,蔣時延的手越過她關了鬧鐘。他也困得要死,但想到什麼,還是翻身起來,躡手躡腳去廚房兌了碗穀物羹,蔣媽媽送過來的,說養胃,然後給唐漾端進臥室。

  床上的小軟貓哼哼唧唧睜不開眼睛。

  蔣時延一邊暗罵自己禽獸,一邊又止不住地笑,把人抱在懷裡一口一口餵完。

  兩人再次徹底醒來,已經十一點了。

  唐漾躺在床上抱著手機,習慣性地刷內網。

  程斯然的表哥今天結婚,唐漾不想去。蔣時延得去露個面,他一邊穿衣服,一邊皺眉頭:「別看了,你才醒,看手機傷眼睛,周末肯定不會出公告。」誰周末上班啊。

  唐漾被戳穿了小心思,悻悻地摸了一把鼻子:「你怎麼知道我在看什麼,我看上去很在意嗎,我像是那麼膚淺的人嗎……」

  說著說著,沒了聲音。

  她臉上的表情也慢慢定格。

  一秒,兩秒,三秒。

  安靜的瞬間,蔣時延扣皮帶的「咔嗒」顯得驚天動地。

  蔣時延被聲音嚇到,正想喚她。

  唐漾慢慢回神,臉上是不敢相信但確實發生也接受的表情,她嚴肅地道:「蔣時延,我要告訴你兩個消息。」

  蔣時延吸氣,呼氣,跟著緊張:「先說壞的。」

  唐漾「唔」一聲:「一個好消息和一個更好的消息。」

  蔣時延怔一下,隨後失笑,很想把這個人捏成一個袖珍小人然後揣兜里,看她還怎麼淘氣。

  唐漾又是一本正經:「好消息是我拿了新雷計劃的優秀,叫什麼『新雷標兵』,還有證書,雖然這名字土土的,但我是八科總分第一。」

  唐漾開心地坐起來:「蔣時延你能想像嗎,我八百米跑五分三十秒,竟然是女生第一?那些叔叔阿姨的身體素質到底是有多差。」

  「更好的消息是。」唐漾頓了一下。

  蔣時延立在床邊,唐漾拖著被子立起身體,她環住男人的腰,仰面甜甜地笑:「以後要叫我唐處長啦。」

  比升職本身更讓唐漾開心的是,她的管培生系統積分加了一分。然後任命第一次擬定的時間,是在甘一鳴出事之前。

  所以無關甘一鳴,這個位置本就該是她的。

  唐漾愛極了這種感覺,自己想要的,自己努力,自己拿到。

  蔣時延笑,但沒出聲。

  唐漾望著他,眨眨眼。

  這是一個稀疏平常的周六,窗外有鳥啼、車聲,就連陽光都和以往一樣,透過窗戶灑落,落在茶几中心多肉圓滾滾的小腦袋旁。

  床上,小小軟軟的一團抱著自己,她還沒睡醒,眼下有淺淡的青色。她仰臉望著自己,眉眼彎彎,眼裡好似盛著清泉,清透光亮。

  這是他的漾哥,他的漾姐,然後,變成他的漾漾。

  蔣時延看進她的眼裡。

  幾秒後。

  「唐處長。」他順從而溫柔地喚著,低頭吻她。

  唐處長很乖,抱住他回吻。

  在方才那個漫長的反應過程里,蔣時延無比自然地認清一件事。

  只要唐漾想,那麼在以後,在任何時候,他都願意匍匐在地,擋住荊棘,讓她踩著自己的背脊,去摘天上的星星。

  就像所有喋血沙場的巾幗梟雄,身後都跟著一個著鎧甲、手握長戟的騎士。

  他忠心耿耿。

  他不看後路。

  他肝腦塗地。

  只是現在,「巾幗梟雄」需要解決午飯問題。

  唐處長被蔣大佬抱在懷裡,聲音柔柔地道:「我覺得外賣不健康,看不到店家怎麼做的,不如你給我買回來吧,我現在還不是很餓,可以支撐到下午一兩點。」

  「那是因為你懶得拿,懶得開門,哦,不對,是懶得起床。」

  這當了官的人就是不一樣,會打官腔了。

  但蔣時延不揭穿,摸摸她的發梢:「那你想吃什麼?」

  唐漾:「冒菜?比薩?乾鍋?」好像都沒什麼興趣,而且要等著煮。

  「我吃什麼都可以,」唐漾想了想,「不然你吃什麼,我吃什麼?」

  她望著他,提議說:「你把你宴席上吃剩的飯菜隨便給我打包一點就好了,我不嫌棄。」

  可如果某人真的老老實實打包一點……

  唐漾想到這,輕咳一聲,她扯扯蔣時延的衣角,右手拇指抵在小指尖上,很小聲地糾正:「打包多一點。」

  唐漾在想什麼,蔣時延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不想笑,也知道自己不該笑,可他憋不住,睨幾秒小女朋友紅紅的耳尖,蔣時延別過臉,「噗」一下笑出了聲。

  笑?他竟然笑?!他竟然在嘲笑自己的食量?!

  唐漾眼裡滿是不敢相信,呆了一瞬,她狠狠推開蔣時延,騰地站在床上:「為什麼你有臉笑?為什麼始作俑者還能哈哈笑?我以前明明吃得超級少,我以前一包泡麵都吃不完,我現在吃這麼多不該怪你嗎?」

  唐漾越說越委屈,眼睛一閉一睜,幾近泫然地控告:「是誰早上做早飯,午後送甜點,晚上還要做飯!我說了好多次晚上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誰說不吃會餓,餓了難受。我說沒關係,是誰把糖醋排骨端到我面前,用筷子夾著在我嘴邊晃啊晃,還用肋排,那麼香,那個汁好濃,番茄醬做的,酸酸甜甜聞著就……」

  唐漾哭訴著,哭訴著,沒忍住,咽了一口唾沫。

  「咕嚕。」

  蔣時延怕她摔著,手臂虛虛地圈在她身後,沒出聲。

  唐漾有預感般,愣愣地垂眸,果然看見蔣時延咬嘴憋笑的樣子,她「哇」一下跌坐在床上,心態崩了:「那也是你每天都在阻止我減肥!你阻止我變瘦!」唐漾衝著蔣時延又抓又撓,「就是你把我餵胖了還笑我!蔣時延你個混蛋!蔣時延你個大豬蹄子!」男人怎麼可以這麼壞!這麼壞!嗚嗚嗚!

  按照電視劇里的劇情推進,「家庭婦女」聲嘶力竭地吼道:「我要離婚!離婚!」

  只是沒想到,蔣時延根本不怕,反而笑得眉梢都壓不住:「好的好的,離婚離婚,只是離婚之前我們是不是要先結……」

  唐漾溫暾又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等她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一秒,兩秒,三秒,唐漾撲回床上,帶著被子連滾兩圈,格外麻利地把自己捲成一個蠶寶寶。

  密不透風的那種。

  蔣時延好笑:「漾漾……」

  「你沒聽到上一句!」小女朋友大喊,隔著被子瓮聲瓮氣。

  蔣時延含笑:「可我聽到了。」

  唐漾:「你沒聽到。」

  蔣時延:「我聽到了。」

  唐漾:「你沒聽到!」

  蔣時延:「你出來。」

  唐漾悶聲尖叫:「我拒絕!」

  蔣時延拉她的被角,唐漾緊緊攥住被角。

  蔣時延有的是辦法治她,他把手一松,乾脆坐到她旁邊:「你不出來我就只有不走了,要是程斯然他們問我,我就說漾漾還小,捨不得我走,我一走她就哭鼻子……」

  唐漾有的是辦法反治蔣時延,她將計就計,嗓音拖出哭腔:「你說什麼我聽不到,你說大聲點,裹在被子裡好難受,我都快熱死了,我,我……」唐漾一下一下做艱難呼吸狀,「我快要喘不過氣了,心口好堵,好堵……」

  蔣時延知道她在裝,還是心軟了。

  他拍拍被子:「好好好,我沒聽到,寶貝兒快出來,別把自己悶壞了——」

  唐漾唰地掀開被子,紅著耳尖,抬腳蹬他:「快滾,快滾!」

  總感覺蔣大狗剛剛想騙婚,沒安好心!

  蔣時延抓起她的手拿到嘴邊親了親,又俯身親親她的額角,把嘰嘰歪歪的小女朋友揉順了毛,這才出去。

  「待會兒回來給你帶奶蓋。」蔣時延在玄關一邊穿鞋,一邊朝里喊。

  唐漾本來面朝著門玩手機,聽到他說話,格外做作地轉身背朝他。

  蔣時延在鏡子的反光里看到她這個模樣,不自覺地勾了唇。

  這小脾氣大得……嘖。

  唐漾在蔣時延面前再怎麼炫耀高興,到了周一去上班,她一身藏青色西服穿得幹練,皮膚白皙,妝容精緻,表情沉穩而內斂。

  上電梯又下電梯,不少同事向她道賀,唐漾從來不說「哪有哪有」「承讓承讓」,她頷首道謝,走路帶風。

  之前甘一鳴缺席過,唐漾代理過處長,所以這次人事變動並未對信審處造成太大影響。

  快十一點時,秦月摸魚推開唐漾辦公室的門,熟練地從唐漾儲物櫃裡順了一包餐巾紙,走到辦公桌邊,挑眉:「叫爸爸。」

  看吧,秦爸爸說她唐漾上,就是她唐漾上。

  唐漾往轉椅後面坐點,笑得放鬆:「爺爺。」

  秦月滿意地正了正對方頭頂的髮夾。

  兩人又聊了幾句,秦月臨出門前想到什麼,「對了,」她又走到唐漾身邊來,低聲道,「我姐說魏長秋和甘一鳴正在離婚,不知道手續什麼時候辦好。」

  唐漾:「離婚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甘一鳴能拿到什麼。」

  魏長秋會賞他一點,還是……

  秦月望著唐漾,用嘴型虛虛吐出四個字。

  淨身出戶。

  唐漾微微詫異,魏長秋做事這麼徹底?

  她和秦月的目光在空中交流。

  這時,門敲了三下。

  唐漾:「請進。」

  范琳琅推開虛掩的門,抱著一堆文件進來:「在聊什麼呢,你們好像聊了挺久。」

  「秦副在說倫敦的鬼天氣,」唐漾半開玩笑地轉移話題,接過文件,「這是?」

  「信審處這次變動挺大,負責人在動,外面辦公室也走了好幾個,又新進來好幾個,」范琳琅解釋道,「頂樓秘書室那邊授意下來讓我們搞搞團建,活躍一下氣氛,時間定的這周五。我在網上搜了一下,寫了幾個備選方案出來,您和秦副看看怎麼安排。」

  范琳琅和唐漾相處快半年了,知道唐漾看方案看得比甘一鳴細,所以她寫出來的方案也比以前寫給甘一鳴的詳備很多。

  唐漾和秦月瀏覽了預算、時間、具體內容,唐漾又問了其他同事的意見,然後和秦月敲定了其中一個。

  這次,伴隨唐漾升職變動的還有甘一鳴「終身不得進入銀行業」的先決處分,秦月加入九江專案做輔察工作以及范琳琅填補唐漾空缺,升到副處。

  但比起唐漾之前作為管培生落崗,擔任專業和技術方面的職責,范琳琅主要分管的是黨務和辦公室事務這塊。

  她在這層樓待了快五年,未婚未育,臨近三十才等來第一次晉升,神色間難掩春風。

  范琳琅平常戴的耳釘低調素白,諸如珍珠一類,今天換了紅寶石,整個人的氣色提亮了不少。

  唐漾注意到了。

  正事說完後,唐漾很自然地誇她:「好看。」

  范琳琅順著唐漾的視線把頭偏到一旁,她抬手摸著耳釘,猶疑:「真的嗎?」

  秦月認可唐漾:「好看。」

  秦月到信審處伊始,便和大家顯得格格不入,不是撕破臉皮或者冷戰,而是生長環境的差距。比如其他同事討論存錢買什麼車性價比稍高,秦月拎個包就是一台車;同事們中午點二三十塊的外賣,邀請秦月一起,秦月會說自己嘴挑,然後叫悠然居送個下午茶就是一兩千。

  范琳琅和秦月一起工作幾年,秦月和她說的話加起來可能沒有秦月和唐漾一天說的多。

  這時聽秦月也夸自己,范琳琅略顯侷促地低頭笑,眼裡閃過一抹不知名的情緒。

  信審處團建搞過不少,但一般在周末,工作日搞團建約等於休息,大家這周好像有了一個盼頭。

  周五早上,唐漾定了鬧鐘,七點準時起床。

  外面天色還沒亮開,灰濛濛的,她坐在梳妝檯前戴好項鍊,捯飭著那張臉。蔣時延大剌剌地敞著浴袍站在旁邊,一邊打哈欠,一邊朝她包里瘋狂塞東西。

  濕巾、零食、現金、雨傘……還有糖。

  唐漾無意中瞟見,哭笑不得:「我是去團建,去福利院陪小朋友畫畫,又不是去春遊……」

  見蔣時延一副「我聽不見,聽不見」的無賴模樣,唐漾邊拍臉,邊投降:「好好好,你隨便裝,別太多,我背不動。」

  知道她背不動,蔣時延挑的都是必要物品。

  可全天下都是這樣,小女兒要出門,老父親東挑西揀,還是恨不得把自己拴在寶貝女兒頭頂的蝴蝶結上,跟著一起去。

  團建去福利院陪小朋友畫畫,一方面是出於經費考慮;另一方面,臨江城福利院在二環城鄉接合處,人少車少空氣好,可以順便踏踏青。

  范琳琅前幾天就和福利院做好了溝通。

  周五上午,同事們坐大巴車抵達時,差不多九點了。

  幾幢三層小高樓佇立在半山腰,樓里窗簾是柔軟的彩色布料,樓外塗漆乾淨,四周的圍牆倒有些年頭,「臨江城福利院」的「城」字少了提土旁,大門柵欄上覆著一層爬山虎,兩旁地面覆著斑駁的白灰。

  十幾個小孩排在門口,見來人了,整齊劃一地喊:「歡迎哥哥、姐姐。」

  好些同事都沒孩子,頓時被萌到不行。

  同事們紛紛拿出給小孩帶的禮物,有的同事忘了帶,好在唐漾提前安排范琳琅統一買了些。

  孩子們稚聲稚氣地做完介紹後,唐漾和秦月幾個跟福利院副院長和照顧孩子的阿姨們碰頭——院長在城裡買東西,要下午才回來。這些小孩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三歲,大多身體殘疾或者有認知障礙。其他小孩在學校讀書,他們就從福利院阿姨那學學認字、畫畫,倒也過得簡單開心。

  唐漾轉頭看孩子們,這才注意到孩子們旁邊站著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先前沒和大家打招呼,現在也是一言不發。

  少年個頭近一米八,一身黑恤衫,牛仔褲破破爛爛,但不髒。他裸露的左臂上盤著一條蜿蜒的傷疤,右臂文著誇張又不知姓名的植物。

  唐漾打量他時,他一隻手插兜,一隻手玩著火機,一副索然無味的表情,放在唐漾中學時代就叫非主流。大抵少年那副皮囊著實好看,唐漾腦海里第一個蹦出來的詞是,陰鬱。

  一個福利院阿姨察覺到唐漾在看他,解釋中夾雜著厭棄:「他叫時靳,年底滿十六,脾氣不好,在學校是倒數,經常曠課、打架、抽菸、喝酒、摔東西。」她湊到唐漾耳邊,小聲道:「聽說還經常和外面那些混混在一起打架,年紀輕輕不學好,你看他手上那條疤,哎喲喲。」

  「亂說什麼,」福利院副院長喝住阿姨,轉而給唐漾換了種溫和的說法,「時靳來的時候已經十四歲了,確實不太合群。」言語間也有輕微的罅隙。

  這種小孩大多經歷過變故,沒走出來。

  道理唐漾都懂,可她不是什麼慈善家,不負責拯救少年,今天過來也只是做做團建。

  秦月倒是一直盯著那少年看,唐漾和負責人聊兩句,見秦月失態,她輕輕扯了一把秦月的衣角。

  秦月清清嗓子收回視線,唐漾的目光觸及少年手臂上的刀疤,心裡不自覺地起了突突。

  好在其他小孩都乖巧懂事,唐漾陪小孩們畫了會兒畫,面色也在孩子們的笑聲中明媚起來。

  臨近中午,信審處員工們搭了架子,烤了兩隻大全羊。那些小孩就著音樂,手拉手跳起笨拙的踢踏舞。

  大概因為之前唐漾零食送得多,她們在唐漾身前多逗留了一會兒。唐漾笑得眼眉彎彎,一隻手舉著剛洗好的大蔥,一隻手給蔣時延錄視頻。

  【寶寶:可不可愛!!】

  蔣時延給唐漾回電話,唐漾放下大蔥,繞到圍牆外面接起。

  「你喜歡小孩嗎?」蔣時延在電話里柔聲問。

  唐漾想了想:「我喜歡長得漂亮又懂事的小孩,我不喜歡熊孩子。」

  蔣時延:「我也是,我喜歡小姑娘多於小男孩,感覺小男孩小時候都很皮。」

  唐漾抿笑:「你小時候皮嗎?」

  「我應該屬於一直特別懂事兒的。」

  蔣時延這句話出來,好了,唐漾知道是假的。

  「那我應該比你懂事兒。」

  唐漾高一也是會翻牆去網吧的主,這話一出來,好了,蔣時延也知道是假的了。

  可謊話總是讓人心情愉悅,也可能因為開口者是對方,所以謊話都顯得可愛無比。

  蔣時延問她做了什麼,準備吃什麼,唐漾一一作答。

  兩人聊了半分鐘,蔣時延忽然想到什麼:「之前好像有孕婦在醫院出事,醫院來買營銷,生孩子應該很痛吧。」蔣時延皺眉。

  唐漾說:「我怕痛。」

  蔣時延道:「其實我也不是特別喜歡小孩,順其自……你怕痛,我們不要小孩也可以啊。」

  唐漾:「可我是獨生子女,你家人也不多,不要小孩總感覺很奇怪。」

  雙方家長肯定都有意見。

  蔣時延像知道唐漾在想什麼。

  「沒事,」蔣時延寬慰她說,「我媽那邊我鬧一鬧就行了。我媽不講理,我比她更不講理,她拿我就沒辦法了。」

  唐漾撇嘴:「可我不敢和我媽鬧。」

  蔣時延很有擔當:「那我去鬧,鬧完他們要打要罵都沖我來。」

  唐漾扯了一片爬山虎的葉子,又忍笑了:「你怎麼不直接說上刀山,下火海。」

  「漾漾會捨不得啊,」蔣時延俏皮話接二連三,「當然,如果漾漾捨得,也不是不可以。」

  「……」

  東拉西扯好一會兒,唐漾小臉被太陽曬得紅彤彤的。

  掛斷電話,她轉身走著走著,忽然反應過來——

  她只是隨口夸福利院的小朋友可愛,某人在想些什麼呢!誰想和他生小孩啊,喂!

  但如果以後結了婚,真要有了小孩,那唐漾選男孩子,長得像他,模樣俊俏,白白胖胖,和年畫上的糯米糰子一樣,笑著撲進自己懷裡聲音綿軟地叫「媽媽」……

  半山腰微風拂面,吹得人暖融融又癢酥酥的。

  唐漾喉嚨不自覺地咽了一下,然後抬手去撓緋紅的耳郭,燙得小手一縮。

  裡面的空地搭了遮陽棚。

  秦月見唐漾頂著蘋果臉回來,瞥了一眼棚外:「有這麼熱?」

  唐處長點頭,努嘴,格外有信服力地道:「你去試試就知道了。」

  午飯時間,副院長和唐漾幾人坐在一起,講了很多。

  副院長說自己以前是民辦小學代課老師,因為心疼這些小孩才來了福利院。這福利院是九江集團投建的,結果她剛來沒多久,就遇上全國性的下崗潮,九江那邊資金周轉不靈,連工資都付不起。

  唐漾聽到九江,多問了兩句細節。

  可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副院長記不清,唐漾也就沒追問。

  副院長喝了兩杯酒,說哪個孩子半夜發燒,她背著走了十里地;哪個孩子被燙到,她用雞蛋清塗了守著消腫;還說到九江不再給福利院錢之後,有一個好心人每年年初都會給福利院打錢,打一筆夠福利院一年的開支。

  以前是十來萬,後來是百來萬,偶爾哪個孩子出事兒,他也會給錢應急。

  早年企業投建的福利院政府不會管,副院長喝了兩杯酒,說到後面,聲淚俱下:如果不是那個好心人,福利院大概早就垮了,這麼多孩子將會流離失所……

  酒過三巡,福利院阿姨扶著喝醉的副院長上樓,唐漾拉住其中一個阿姨問資助人的細節。

  「他從來不留名字,」阿姨搖頭,突然思及什麼,又附在唐漾耳邊悄悄道,「但我以前見過一次他寄過來的存單還是什麼,就是可以去銀行取錢的那種,他的名字里好像有個『嗞』,還有個『西』。」

  阿姨發的拼音。

  唐漾在秦月手心寫了「Z」和「X」,秦月忖了一會兒,一臉篤定:「那個資助人姓哲名學,叫哲學。」

  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唐漾哧地出聲笑,抬手打人。

  臨江城福利院商業味不重,小孩們難得碰到這麼多哥哥、姐姐來,開心得不肯午睡,阿姨也難得依他們一次。

  秦月一反常態地組織同事們和小孩互動,只是她一邊若有若無地朝那個在一旁擺弄著羊皮的少年看,一邊招呼大家。

  秦月做什麼事兒心裡有譜,唐漾不戳穿她。

  范琳琅幾個人拉起跳繩玩,敖思切帶著一個小孩捏橡皮泥,老鷹捉小雞的隊伍缺只老鷹。

  秦月實名推薦唐漾,唐漾答應了,見同事笑,她摸不著頭腦。

  秦月道:「大家當老鷹得彎著腰跑,唐處身高剛剛好。」

  唐漾驀地定住了,手一指,利索地拉墊背:「找敖思切!敖思切年齡小,她也沒有一米六!」

  敖思切大大方方地站過來,和唐漾背靠背。

  雖然她沒有一米六,但她比唐漾高啊。

  唐漾看看敖思切,再看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十三歲的「雞媽媽」,「嗷」一聲,哭喪著臉認命了。

  大家捧腹大笑。

  五月雖未入夏,午後已經有了知了的聒噪,陽光暖暖地灑在福利院外寬闊的草地上。

  在脫離績效、遠離寫字樓的環境下,大家一身輕鬆,笑聲卷進熱風不斷迴響。

  唐漾玩起來放得下包袱。她偶爾會去健身房,今天也聽蔣時延的話穿了運動鞋,可戰鬥力比起小孩還是差了一大截。瘋跑了將近半小時,唐老鷹一隻小雞沒抓到,嗓子卻快喊啞了,汗水也濕了背。

  唐漾把敖思切叫過來看著小孩,自己囫圇灌了半瓶水,去洗手間整理一下。

  洗手間在大樓後面,隔眾人所在的草坪有一段距離。

  唐漾的臉跑得又紅又燙,邊走邊喘氣。她先前笑太久,這時走了快五十米,嘴角還微微翹著。

  唐漾以手掌作扇扇風,越朝前走,身後喧鬧越遠。

  路過轉角,陷入安靜。

  唐漾察覺到什麼動靜,臉上的表情漸漸凝固,她步伐越走越慢,然後,在女廁所門口停住了腳步。

  在她身後,有人尾隨。

  見她停下,那人緊緊尾隨的腳步跟著停下。

  兩個人隔著大概一米的距離,誰也沒先動,誰也沒出聲。

  僵持間,唐漾有些怕,卻強作鎮定。她的胸口起起伏伏,垂在身側的手心不可控制地攥出一層薄汗。

  四下無人,陽光拉出斜長的影子。

  福利院就這麼些人,唐漾稍稍偏頭,便認出了身後影子的主人——時靳。

  他為什麼會跟著自己?

  一個文身打架的邊緣少年跟蹤自己,唐漾屏息間,腦補了很多:比如搶劫,比如行兇。唐漾甚至想到他是不是拍了自己剛剛瘋跑的照片,用丑照來敲詐自己。

  唐漾越想,腦子越亂,時靳卻遲遲沒動,仿佛剛才尾隨唐漾的人不是他。

  唐漾的手伸到挎包里,胡亂摸到了防狼警報,頓時像吃到定心丸,試探著轉身對峙:「你——」

  警報器還沒拿出包,剩下的話統統卡在了喉嚨。

  唐漾轉過身時,少年替她擋了點光線。

  他默不作聲,一隻手插兜,一隻手攤在唐漾面前。少年的掌心中央,赫然放著一條項鍊。

  項鍊是鉑金的,吊墜用細碎的白鑽鑲邊,多面切割的藍鑽隱匿在白鑽間,熠熠生輝。

  熟悉得……像是自己的。

  唐漾驀地抬手,脖子果然空落落的。

  她眼神一頓。

  這是蔣媽媽送給唐漾的禮物,唐漾只有心情很好或者重大場合才會戴。大概是今早戴得匆忙,項鍊絞上了頭髮絲,剛剛老鷹捉小雞玩得又太瘋,什麼時候甩掉的都沒注意。

  唐漾睨著時靳,大概是勒索吧,但只要開價不是特別離譜,她都願意接受。

  唐漾眸色深了些。

  少年抿唇,又鬆開,反覆之後,語氣僵硬又清冷:「撿的,還你。」

  「啊?」唐漾愣住。

  知道她聽到了,少年不願多說,頗為不耐煩地揚揚手。

  蔣媽媽送唐漾的是個高定牌子,奢侈而極致。唐漾和其他戴這個牌子的大多數人一樣,有輕微潔癖,項鍊這種貼皮膚的東西,她們不大願意讓陌生人碰,碰過的話也不會扔,但不會再戴就是了。

  不知是偶然還是刻意,唐漾這才注意到,少年掌上剛好墊著一層衛生紙,然後是項鍊。項鍊從鎖扣斷開,唐漾那根絞在上面的頭髮還保存在紙上。

  一次真正完整的歸還。

  一瞬間,唐漾說不清心裡那股滋味是自責還是慚愧,溫暖又酸澀。

  唐漾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就著衛生紙把項鍊拿回來裝進包里,她鬆開另一隻手裡的防狼警報器,換成一顆大白兔奶糖,以物換物,放到了少年的掌心。

  少年嫌棄唐漾動作慢,拿了那顆糖,面色頗為不善地轉身離開。

  唐漾目送少年離去。

  而就在剛才那個轉角,有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站在那兒,她望著這邊兩個大人,手背在身後,目光怯怯的。

  少年走近轉角,小姑娘身體朝後縮。

  少年齜牙咧嘴凶小女孩,小姑娘撇嘴。

  少年抬手像要打人,小姑娘怕得眼睛紅紅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少年還是一副沒好脾氣的表情,手一松,吊兒郎當地把那顆大白兔奶糖輕輕擱在了小姑娘頭上。

  風吹過,沙沙響。

  少年路過轉角,身影消失不見。

  小姑娘剝開糖紙,含得小心翼翼又滿心歡喜,她微眯著眼睛,臉頰柔而亮。

  唐漾站在不遠處遙遙望著,腦海里忽然浮現出很久之前,在南津街那個下午,張志蘭家兩個小孩,一個說仍舊想當軍人,一個聲音稚嫩但滿是認真地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

  兩幅場景好似無關,如果非要相連,大概是唐漾心底某個很柔軟的角落,在這兩個下午,被同樣的力度輕輕戳了一下。

  傍晚六點,唐漾一行人臨回去前,福利院院長回來了。

  院長是個六十出頭的老頭,頭髮灰白,精神矍鑠。他放下採購的東西,邀請唐漾和秦月上去喝杯茶,兩人應下。

  到辦公室後,唐漾和秦月先就今天活動圓滿結束表達了感謝,唐漾真心實意地說,如果以後有機會,希望還能過來。

  老院長笑著應好,給兩人說了福利院近幾年的概況。

  聊到後來,不知是誰提了時靳,老院長的臉色漸漸暗下去,門似乎被外面的風吹動了一下。

  好一會兒後,老院長嘆氣:「這孩子啊……」

  時靳的父母是醫學院知名教授,從小家境優渥。他八歲那年,一場豬流感風靡全國,父母在抗疫第一線雙雙殉職,他跟著奶奶生活。時奶奶是A市有名的企業家,財團族群龐大,幾乎能和九江媲美。照理說,時靳應該繼續過無憂無慮的少爺生活,但他十二歲那年,奶奶去世,姑父姑母收養他。他十三歲那年,姑父姑母離婚,財團內亂割據,姑母因為種種原因把他送到這,便再也沒有接回去。

  「他一直覺得他父母不是簡單的殉職,但這件事已經蓋棺定論。」

  「他以後想做什麼醫療數據圖譜,我也不太懂。」

  「這孩子是真的命不好,來福利院之前坎坷一路,來了福利院上了中學,他參加什麼打電腦的比賽,拿了第一,結果錯過了身份確認時間,又因為和醫藥代表打架,被取消了獎學金。」老院長摘下老花眼鏡,用眼鏡布慢慢擦拭鏡腿,「這孩子買電腦,交學費,都是自己在外面打零工掙的,不問福利院要一分錢,偶爾還會給福利院的小孩買書。」

  老院長說:「他心腸好,心氣硬,懂事,有輕微自閉症。」

  時靳現在高一,已經拿了幾所頂級大學的預錄取資格,還拿了一個做智能醫療圖譜的網際網路公司的預留名額。

  老院長慢吞吞地戴上眼鏡:「他現在偶爾會到那家公司打零工,想高考結束之後直接過去。這孩子和我親,我就想著讓他好好讀個大學拿個文憑。網際網路這些東西風向一天一變,說不準的。」

  話聊多了之後,幾個人熟稔不少。

  唐漾道:「他有自己的思量吧。」

  秦月:「萬一以後又遇到個什麼。」

  「咔嗒」,門被推開。

  「無所謂,意外已經夠多了。」時靳的劉海中分,別到耳邊,端著盆花進來。

  夕陽暖黃,鍍在少年微昂的下頜上。他五官好看,嘴角勾著嘲諷。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刻薄到了骨子裡。

  唐漾慨然長嘆。

  秦月目光微微閃躲。

  從福利院回家,夜色沉如墨。

  鋪了漫天的星斗如同一盞盞信號燈,在黑暗中閃爍出若有若無的方向。

  那天晚上,甘一鳴和魏長秋離婚的消息登上微博熱搜第一。

  甘一鳴判了十年,跟了一大堆處罰,還淨身出戶。

  網友們譴責甘一鳴,對魏長秋這樣耿直利落的富婆人設抱有極大好感。

  「老公手腳不乾淨,老婆離婚有毛病?人身家幾百億憑什麼要到垃圾堆里找伴侶?」

  「國內編劇看過來,標準的鳳凰男劇本在這裡:出身偏遠小縣城,有一個一起考上大學的青梅,為傍富婆拋棄青梅,一朝得道作死,富婆反踹青梅高升。」

  「希望成為魏總的一個包,被細心呵護,被捧在手心,偶爾一用,無憂無慮。」

  「……」

  那天晚上,陳強敲定一份八位數的融資,勵志向的採訪視頻也上了熱搜,在上一條下面。

  唐漾動了一天,腰酸背痛,她正享受著蔣時延從自己這裡偷師的按摩手法,陳強的電話進來了。

  「漾姐,」他喊人,「宋……」

  唐漾舉著手機換了個姿勢:「啊?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清。」

  陳強問:「你和蔣總最近還好嗎,那天蔣總說你升了處長,應該蠻忙的。」

  唐漾:「挺好啊,是。」

  兩人開著免提聊了一陣,蔣時延也和陳強不咸不淡地說了兩句。

  「你最開始要說什麼,我沒聽清。」唐漾想起來。

  陳強沉默了一會兒:「沒,沒什麼。」

  也是那天晚上。

  唐漾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一個人去爬山,山里分出兩條路,就像中學時代課本里那首詩里寫的一樣:一條平坦而腳印眾多,一條人跡罕至。唐漾可以選擇人跡罕至那條小路,但她還是跟著前面的人,選了所有人都走的那條大路。她走著走著,前面的人忽然全部消失,明媚天光換成烏雲密布。昏天黑地間,高山化作深淵,唐漾孤立無援,腳下一滑,身體如斷翅的蝴蝶,直直朝深淵墜去……

  唐漾在下墜的剎那驚醒,渾渾噩噩,一頭冷汗。

  蔣時延幾乎和她同時醒來。

  「寶貝兒沒事。」

  「寶貝兒我在。」

  蔣時延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低聲哄著。

  等唐漾情緒差不多穩定了,蔣時延這才去廁所拎了條濕毛巾出來,他耐心地擦著她額角的汗,然後是手,一根一根擦著她纖白的手指。

  唐漾還沒徹底清醒,腦袋裡宛如裝著糨糊:「如果一個專業對口、但資質平庸的本科生,和一個沒有文憑但天賦極高的高中生同時到一休應聘,你會選哪個?」

  蔣時延溫聲道:「資質高。」

  唐漾:「所以為什麼公司簡歷准入條件大部分是本科而不是高中,就不怕錯失資質高的大佬嗎?」

  如果唐漾清醒著,肯定能說出答案並覺得問題略顯愚蠢。

  但唐漾還在夢囈。

  蔣時延將她額前汗濕的碎發輕輕拂向兩邊:「因為大佬是少數,就一般人而言,本科生各方面能力肯定高於高中生,就像有的單位只要研究生,連本科生都不要,一樣的道理。」

  大概是蔣時延的嗓音太溫柔,和唐媽媽以前教唐漾認字差不多,唐小朋友很快又睡了過去,但抱著他的脖子沒撒手。

  蔣時延的脖子不敢動,他小心翼翼地反手探到床頭櫃,小指勾到手機,把屏幕的亮度調到最暗,然後給程斯然發了條簡訊。

  ——幫我查一下臨江城福利院。

  蔣時延皺眉,他家小孩去了一趟福利院,回來之後情緒一直不太對,夜宵少吃了半碗不說,剛剛還做了噩夢,什麼破地兒!

  之後幾天,唐漾狀態一直不太好,胡思亂想,焦慮,偶爾吃東西還會反胃。

  有一兩次,唐漾真的跑去廁所干吐,蔣時延擰緊眉毛:「是不是胃病又犯了?去醫院看看吧?你腸胃本來就差,萬一拖出個什麼毛病……」

  唐漾擦擦嘴:「沒事,可能是下午在單位喝了一杯冰可樂……」

  蔣時延瞬間沉下臉:「唐小漾……」

  唐漾怯怯地縮縮脖子:「這不是沒忍住嘛……」

  操心如老母親的蔣大狗只想撲過去咬人,唐漾趕緊躲。

  蔣時延追上去,兩人繞著沙發跑了好一會兒,唐漾被蔣時延摁在沙發上,「咯咯」笑著。「我錯了,我錯了。蔣大哥,我不會再犯了。大哥,大哥,」漾漾嬌嬌軟軟地喚著,「求大哥饒小弟一命。」

  蔣大哥抓著小弟的兩隻手,一副主宰黑道帝國的沉穩風範:「大哥得上了小弟。」

  蔣時延也就嘴上開開車。

  這段時間,比起性愛,他更喜歡抱她,用身體貼著她的後背給她安全感,偶爾真槍實彈做,蔣時延也是先考慮她的感受。

  等唐漾這段「水逆」差不多過去,蔣時延還沒來得及向小女朋友討要利息,便收到Leo的簡訊,要飛去大不列顛出差一趟。

  A市在亞熱帶,五月末已是艷陽高照,知了長鳴,地表溫度隱隱有了煎蛋的趨勢。尤其中午,室內開著空調,室外熱得直泛白光。

  周末唐漾沒去加班,蔣時延收行李時,她就叼著根棒冰,盤腿坐在沙發上給他加油。

  蔣時延一邊折衣服,一邊操心地碎碎念:「我媽說她會過來,她手藝不行,但她帶的保姆手藝不錯,你可以點魚香肉絲、糖醋排骨,你最近愛吃酸。」

  唐漾吸著棒冰:「嗯。」

  蔣時延:「零食我在客廳電視櫃下面囤了點,臥室抽屜里囤了點,你辦公室我也送了一點過去,都是健康的,但有些東西上火,你要少吃。」

  唐漾咂咂嘴:「好。」

  心不在焉啊小朋友。

  蔣時延轉頭看著她,嚴肅道:「這支吃了不能再吃了,冰箱裡剩下三支,我上午出去給了樓下李爺爺的孫子。」

  唐漾慢慢地停下嘴上的動作,小臉上寫著不敢相信:家中重大財產變動都不和女朋友商量一下?

  和你商量就變動不了了。

  「還有,」蔣時延毫不心虛,「我媽每次過來會檢查冰箱,你單位那邊我和秦月也打了招呼,我留在你包里的銀行卡是我的副卡,你買什麼我都看得到,如果你願意專門跑取款機取現金,那我沒辦法……」

  「啪」一下,唐漾冷著臉,把沒吃完的棒冰丟在地上,汁液四濺。

  吃個棒冰都管?這人不給人權。

  蔣時延倏地把衣服隨手一扔,面色比她更冷。

  上周是誰半夜睡不著?是誰整天胃不舒服這也不想吃,那也不想吃?是誰不肯去醫院,吃藥都吃不下?

  上周唐漾睡不著的時候,蔣時延自己第二天也要上班,還是整晚陪她說話,小聲哄她。

  唐漾嘴挑得想吃酸酸甜甜的,但酸味和甜味的比例要在一個不可描述的範圍內,蔣時延就買了番茄,挨個切開,把裡面的汁舀出來給她湊一杯。

  唐漾以前一個人的時候喝藥不眨眼睛,上周她小眉毛皺成波浪線愣是喝不下,蔣時延就買了硬質奶糖鑿成細粉末,給她兌到胃藥沖劑里。

  有時,唐漾不是喝不下,只是單純想發小脾氣,蔣時延也照單全收,一遍一遍給她用糖兌藥。昔日無法無天、遇事炸毛的蔣家小霸王好得快沒了脾氣……

  這樣想想,他管著自己吃棒冰真的微不足道。

  兩人誰也沒說話,氣氛劍拔弩張仿佛下一秒就是血肉橫飛的家暴現場。

  唐漾望著蔣時延,蔣時延和小女朋友對視。

  一秒,兩秒,三秒。

  唐漾咬咬唇,張開雙臂,軟綿綿地要抱抱:「蔣時延,你對我可真好。」

  撒嬌的小調子和抹了蜜似的。

  蔣時延轉身回抱住小女朋友。

  窗外陽光偷偷在屋內探了一角,懷裡的小姑娘身子嬌軟,眉眼彎彎,小嘴紅潤。

  蔣時延探身吻了吻她的嘴角。

  他學她,同樣彎著眉眼,道:「那漾漾想不想蔣時延對你好一輩子呀?」

  喚他獨有的漾漾,要一輩子喚吶,要喚一輩子。

  蔣時延這話藏著暗示。

  唐漾自然聽出來了。

  身為一個崇尚獨立、注重精神契合、絕不膚淺的現代女性,面對男朋友隱晦的求婚,唐漾「唔」了聲,在他懷裡動了兩下。

  「你每次都很不認真啊,」唐漾眨眨大而黑亮的眼睛,抬手去撓他的下巴,「下次請你用一輛豪車把我載到一棟豪宅,帶我走過無邊無際的玫瑰花海,然後舉著超大號『鴿子蛋』單膝跪下,再說對我好一輩子可以嗎?」

  不待蔣時延回答,唐漾想到什麼,眉眼俱彎道:「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等我攢錢買個『鴿子蛋』,然後用同樣的手法把你帶到豪宅,說對你好一輩子。」

  唐漾一邊說,一邊探身到茶几下面,果真從格子裡摸出一個金色的小豬儲錢罐。唐漾掀開豬肚下的橡膠蓋,反手抖罐,大大小小一堆硬幣「哐當」從裡面掉出來。

  先前溫馨的氛圍被脆響打破。

  蔣時延的表情凝固了。

  唐漾一邊數自己那些零散硬幣,一邊小聲念:「假設玫瑰、『鴿子蛋』、豪車、豪宅加起來要五千萬,我現在已經攢了一毛、兩毛、七毛、一塊七……共計十六塊八毛三,距離五千萬還有四千九百……」

  唐漾掰著手指頭算,嗓音無辜又溫軟。

  那堆白白黃黃的硬幣和蔣大佬大眼瞪小眼。

  幾秒後,蔣時延氣到微笑:「我剛剛是求婚嗎?」雖然他有賊心。

  唐漾脆生生脫口:「我說了你剛剛在求婚嗎?」雖然她想他有賊心。

  兩人經歷完文字上的鉤心斗角,視線在空中相撞。

  蔣時延沉穩冷靜,唐漾笑得甜甜的。

  幾秒後,蔣時延丟盔棄甲,撤退前,不忘扯一把小女朋友的頭髮。

  因為他在生氣,非常生氣,氣得……要是這兒有十個橡皮圈,他非得給她扎一頭花花綠綠的「衝天炮」。

  想像一下,漾漾穿著一身黑西裝,踩著高跟鞋,頂著一頭豎起來的小辮子,一臉嚴肅地說「給我核對一下這邊的行程」「你那個不可以」「對,我是唐漾」……

  蔣時延「噗」一下笑出聲。

  唐漾狐疑:「你在笑什麼?」

  蔣時延屈指捂嘴,咳一聲:「沒什麼。」

  嗓音含滿了笑意。

  蔣時延是晚上的飛機,機場路車不多。

  蔣時延臨下車前,唐漾說:「我看著你進去。」

  蔣時延執意:「我看著你開出去。」

  唐漾失笑:「不是說好我送你嗎?」

  「你送我來,我送你走,你把我送到機場,我目送你。」蔣時延滿臉認真,他捏捏唐漾的臉,「我們輸入和輸出等值啊,唐處長不能因為自己特別漂亮而……」

  唐漾唇瓣柔軟,貼在了蔣時延的唇上。

  蔣時延的目光幽邃如瀚海,海里噙著笑,笑里是唐漾。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幾顆星星孤獨地嵌在遠天,機場路盡頭的路燈將鋁棚內的一切照得通明,光下是蟄伏的路虎和蔣時延眼裡的自己。

  回去路上,唐漾將車開得平緩,低綣的英文歌迴蕩在車廂。

  好像很久之前,在唐漾驚醒的夢裡冥冥就有了指引,好像也是因為蔣時延方才一句「輸出和輸入等值」,唐漾聽著車輪軋在環城高速的窸窣聲,腦海里格外自然地冒出了一個想法。

  大膽而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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