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冒險

2024-10-01 14:54:44 作者: 畫盞眠

  蔣時延話說著說著,意識到什麼,忽然把頭轉向門外。

  四目相對,蔣時延臉上閃過一瞬慌亂。

  蔣時延張張嘴想說什麼,唐漾直視著他,面無表情地把手裡那袋橙子扔到垃圾桶,然後轉過頭,頭也不回地和室友走了。

  室友看唐漾臉色不對:「剛剛蔣時延……」

  「不提他。」唐漾淡淡地道。

  唐漾前一秒離開,後一秒,蔣時延幾乎是連滾帶爬回了寢室,撈起書包直奔圖書館。

  臨近期末,圖書館的位置緊張,蔣時延來得晚,只有廁所邊上的位置還留著。一向養尊處優、傲氣沖天的蔣大少爺趕緊坐下,拍了照片發給唐漾,語氣近乎討好。

  【t$efvbhu&:漾姐,我來圖書館了。】

  【t$efvbhu&:漾姐,我開始看書了。】

  

  【t$efvbhu&:漾姐,我看了三章了。】

  【……】

  蔣時延等了快兩個小時,好不容易等到唐漾來廁所。

  蔣時延巴巴笑著叫「漾姐」,唐漾抿嘴,冷淡地點一下頭,然後直接越過他進出廁所。

  一連好幾天,蔣時延都守在圖書館的廁所,至少可以看到唐漾。

  也是那幾天,唐漾看到他在圖書館,還是沒理他。

  直到考高等數學的前一晚,蔣時延的室友也去問唐漾可不可以挨著她坐,唐漾回復了相同的話。

  室友問蔣時延:「唐漾空間的相冊密碼YYSJ是什麼意思?」

  蔣時延腦海里條件反射般蹦出四個字「漾漾宋璟」,他吃著泡麵,嘴裡卻含混:「不知道。」

  蔣時延閉著眼睛吸面,眼睫掩蓋住了情緒。

  唐漾大概是恨鐵不成鋼吧。

  唐漾大概是對自己失望吧。

  唐漾會不會煩了自己,她會不會以後再也……

  第二天,唐漾到考室很早,她自己坐在第三排靠牆的位置,然後把書放在外面、與自己一座之隔的座位上。

  其他同學陸續來複習,有不懂的抓緊時間問唐漾,唐漾也解答得快而詳細。

  漸漸地,人越來越多。

  唐漾身邊那個人還沒到。

  唐漾那份筆記和重點流傳度很廣,同考室的同學受了唐漾的恩惠,自然不可能說唐漾。

  於是,他們帶著幾分羨慕地吐槽:「那誰啊,馬上要考試了還不來,坐漾姐旁邊還要漾姐給占座位,架子可真大。」

  「就是,要我坐漾姐旁邊,肯定一早給漾姐買早飯,」另一同學半玩笑道,「簡直不懂規矩。」

  「……」

  蔣時延昨晚想著唐漾和「YYSJ」,輾轉一夜沒睡著。

  第二天室友叫他,他迷迷糊糊應了,醒來一看時間,噌地一下從床上彈起來。

  蔣時延拿了文具一路狂奔到考室,大家正有先有後地把東西放到講台上。

  蔣時延一眼看到了唐漾旁邊的空座位,可他怕唐漾還在生氣,看到他會煩,蔣時延沒敢過去,站在門口接著眺望。

  可一個考室三十個人安排得剛剛好,其他人都坐下了,就只有唐漾旁邊剩了個空座位。

  蔣時延放下東西,無比不安地走過去。

  蔣時延剛坐下,唐漾就起身借過去廁所。

  唐漾連「讓一讓」都沒說,蔣時延一顆心倏地沉到谷底……自己果然不該坐這裡,她果然很煩自己,早知道自己就該缺考掛科,可現在他坐都坐下來了,至少也要開考半個小時才能提前交卷啊。

  就在蔣時延心裡亂成一團麻時,唐漾回來了。

  蔣時延起來,撞見唐漾一臉冷淡,他扯扯嘴角,趁她過去,蔣時延一邊收拾桌面的筆,一邊小聲道:「我說我去廁所,我馬上走,漾姐我不煩你——」

  唐漾一巴掌拍在他的頭頂上,輕聲故作不耐煩地嫌棄道:「給你留的,白痴。」

  唐漾的手軟綿綿的,但帶了力道。

  蔣時延的頭頂被拍得麻麻的。他望著唐漾進去的側影,反應好半天,漾姐說給他留的?漾姐不生氣了?

  「蔣白痴」腦子裡嗡嗡地響,不太敢相信。

  他趁沒人注意,膽大包天地伸手過去,扯了一把唐漾的衣角。

  唐漾皺著眉頭,低聲斥他:「考試!」

  蔣時延立馬放手。

  監考老師給蔣時延髮捲子,蔣時延望著監考老師,「嘿嘿嘿」笑出聲來。

  監考老師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

  那次高數,蔣時延考了整個大學生涯的最高分,90分。

  其他同學知道蔣時延是怎麼考的,蔣時延也心虛,但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舉報他。

  蔣時延的室友嫉妒道:「人唐漾給全班都畫了重點,這才大一,大家還要仰仗唐大佬照顧三年。舉報你?不就是和唐大佬過不去。」再說,唐漾成績這麼好,以後前途也光明。

  蔣時延聽室友說完,在心裡默默為「漾姐」鍍上一層金邊。

  唐漾說這件事,是為了讓蔣時延想起:她成績是不是很好,學習能力是不是很強,大學時是不是一直專業第一從未被超越。

  蔣時延想到的,是唐漾當時拍在自己的頭頂那一下,是她明明心軟又傲嬌到死地喚自己「白痴」。

  漾漾怎麼就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呢!

  蔣時延想著她嬌嬌小小一團窩在自己懷裡,想著她大聲喊「延狗」「蔣大狗」,想著她被自己逗得面紅耳赤,想著她在床上主動親自己,最情迷的時候,她的臉紅得快滴血,緊抱著自己嘟囔老公……

  蔣時延一顆心好似煮在溫水裡。

  隔著山高水長,他忍不住蕩漾地喚:「寶寶。」

  「嗯?」唐漾爬上床,輕聲應著。

  「你是不是,」蔣時延忍笑舐著唇,「那時候就有點喜歡我啊。」

  那時候的蔣時延有什麼可喜歡的?

  胖,成績不好,不會籃球,不會運動,整個人就是個大白軟糰子!還愛去網吧!

  唐漾反問:「你那時候喜歡我?」

  聰明的反問句。

  蔣時延很膨脹:「請你正面回答。」

  唐漾的腿夾著被子滾了滾:「請你正面回答。」

  蔣時延:「那我說我那時候就喜歡你了,你就說你那時候也喜歡我?」

  這人怎麼纏著這個問題不放?自己不過讓他回憶自己那次高數滿分,他在作什麼妖!

  唐漾說不過他,輕哼一聲,給他發了張自拍。

  蔣某人可以閉嘴了嗎?

  蔣時延禮尚往來地給她回了一張自拍,他心情頗好,眸里含笑,薄唇微翹。

  唐漾看著,好像就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溫柔又騷氣地喊自己「漾漾」。

  本著斗圖要贏的原則,唐漾微笑著,把睡裙的領口朝下拉了拉,再拍一張發過去。

  蔣時延更厲害,直接解開浴袍,給漾漾擺了一個半遮半露、肌肉線條流暢好看的姿勢。

  屏幕中,他的腹肌是小麥色,有八塊。最末兩塊下方,是清晰的人魚線,從胯延到腹部,然後沒入藍黑色緊窄的布料,布料中央……

  明明只有模特的尺度,唐漾卻看得整個人快燒起來,一邊罵他流氓,一邊又挪不開眼。

  蔣時延的電話進來:「想我嗎?」

  唐漾的喉嚨自不覺地滾了滾:「我想舉報你。」

  「我想抱抱你,親親你,」蔣時延嗓音帶著笑,「摸摸你。」

  唐漾威脅:「認真嚴肅舉報傳播淫穢色情。」

  蔣時延壓著沉緩的笑意:「到被子裡摸。」

  這句反威脅不夠駭人,他的嗓音微啞,宛如江南水鄉青石瓦片划過地面般,緩緩吐字嚇她,「親著脫,脫著摸……」

  唐漾一把扯過被子蒙住腦袋,她小臉漲得又紅又燙,整個人快炸了,尖叫:「蔣時延——」

  「小奶貓」惱羞地發著小脾氣,「金毛」一下一下給她順著毛。

  情人間的低語,隱入夜間溫柔的雲中。

  四月中旬,流感的爆發率達到高峰值。

  班上請病假的同學越來越多,唐漾端著保溫杯,杯里泡著枸杞、胖大海,每天最早到教室,最後一個離開。

  很多人會害怕努力被別人看見,尤其人在職場,如果努力沒有成績,那就對應著沒天分抑或不聰明。

  有人議論唐漾勤奮,也有人幫她說話:「把作業做完,回酒店就可以早點休息了啊,我們是人老了,一定要按時吃飯,在教室里坐不住。」

  唐漾倒是無所謂:「我回酒店也看書看到挺晚的。」

  其他同學向唐漾豎拇指,唐漾溫軟地笑著,不置可否。

  尤其進入下旬那幾天,唐漾回房間都還在建模、改代碼。蔣時延也在處理文件,兩個人就開著視頻一起辦公,偶爾累了,看對方一眼,又和吃了動力小丸子一樣,抻抻脖子接著做事。

  蔣時延原本可以把帝都的事情推給《遺珠》製片人團隊,但《遺珠》和唐漾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蔣時延容不得半點兒差錯。

  總局提了什麼修改意見,他就組織團隊改什麼;總局說了什麼建議,他立馬落實絕不含糊。

  年輕一代的網際網路大佬大多注重形象營銷,比如參加綜藝、參加訪談甚至偶爾會開直播來維持公眾熱度。

  蔣時延自己就是營銷一片天,反而低調又務實。他在帝都大半個月跑下來,總局不少領導對他印象頗好,其中一個還邀請他一同吃午飯。

  飯局上,領導又帶了不少五六十歲的朋友,滿臉和藹地問蔣時延:「有女朋友了嗎?」

  蔣時延恭敬:「有。」

  領導挑眉:「也是做傳媒的?」

  蔣時延笑得溫柔:「不是,在銀行。」

  「銀行好啊,網上這樣貸,那樣寶,炒得再熱,銀行始終是大廈根基……」領導舉著酒杯侃侃而談,蔣時延聽著,時不時點頭。末了,領導別有深意地拍拍蔣時延肩膀,「跟著大環境大政策,把方向走對,以後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繼往開來。」蔣時延上兩個字謙卑,下兩個字藏著野心。

  領導們說完話,他笑著起身,從總局那位開始,給席間各位挨個敬酒。

  飯局到尾聲還沒散,蔣時延藉故去洗手間,然後轉到大廳悄悄把帳結了。

  消費滿一萬,飯店會送特色甜品,服務員給蔣時延拿了一個木糠盒子。

  蔣時延對這種東西無感,隨手拆開吃了一口。奶油濃香漫到舌尖,一瞬間,味蕾被驚艷了。

  服務員早已料到這一幕,頗自得地解釋:「我們做木糠盒子的奶油不是人造奶油,也不像其他普通甜品店裡用全脂……」

  蔣時延折身回去:「可以再送一份嗎?」

  服務員又拿了一份出來:「請在四小時內食用,口感最佳……」

  蔣時延給服務員道謝,回包廂匆匆解釋兩句,一邊朝機場趕,一邊在路上買了帝都到B市最快的航班。

  周六,瓢潑大雨。

  B市處於一片灰濛混沌中,天地茫茫,仿佛沒有界限。

  唐漾晚上有討論,白天索性宅在酒店點外賣。

  蔣時延給她打電話時,她正在午睡,朦朦朧朧哼著輕音。

  「打擾你睡覺了?」蔣時延柔聲問。

  「還好啦,」唐漾揉揉眼睛,翻了個身,「你不是今天一天都忙嗎,中午和誰誰誰吃飯,下午還要開會……」

  門鈴聲略微刺耳,蔣時延怕嚇著她,語氣放得更輕:「漾漾。」

  唐漾:「嗯?」

  蔣時延:「開門。」

  唐漾「噢」一聲,攏好外套,她趿拉著拖鞋,一邊慢吞吞朝門口走,一邊輕聲吐槽:「難道因為你寄太多次快遞,所以現在都認識快遞員了嗎,還能實時同步……」

  「咔」門開了,唐漾沒了聲音。

  面前的男人西裝革履,黑色將身形拉得挺拔頎長。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混著木質香,眼眸深邃地望著她時,眸里含笑。

  唐漾的嘴張了張,發不出聲音,再張了張,她笑得不可思議又確確實實看到了他:「你怎麼,怎麼……」

  蔣時延把藏在背後的手伸出來,一個包裝精緻的禮盒變魔術般出現在唐漾面前。

  蔣時延柔聲道:「中午有應酬,結帳的時候飯店送了一個木糠盒子,我試著味道不錯,就想著馬上給你帶過……」

  唐漾的睫毛顫了顫,踮腳吻退他尚未出口的「來」字。

  他從雨中過來,身上好似帶著一層水汽,夾著熟悉的氣息席捲至唐漾的感官,好似一股暖流,徐徐注入她沒在被子裡焐熱的手腳。

  唐漾抱住了蔣時延的脖子,蔣時延低頭彎腰。後來,蔣時延進了門,門關了,唐漾把蔣時延抵在牆上。

  很深、很久,反覆且繾綣的一個吻。

  吻到兩人滾熱的鼻息交織在一起,蔣時延的氣息不穩,唐漾的小臉發著熱,攥著他的衣領細細喘氣。蔣時延的鼻尖抵著唐漾的鼻尖,時不時吻一下,誰也不肯遠離。

  嘴角相抵磨蹭間,唐漾被輕輕地摁在牆上。

  低緩曖昧的吻聲細細淺淺,窗外的大雨嘩啦震耳。

  又過了好一會兒,唐漾稍微推開他的胸膛。

  「你給我帶了什麼?」她勉為其難分了一個眼神給不知什麼時候放到地上的禮盒。

  「木糠盒子,」蔣時延把盒子提到唐漾面前,順勢揉了揉她軟軟的頭髮,「拆開試試?說四小時之內最好吃。」

  「有這麼好吃嗎,這麼遠送過來。」唐漾嘟囔著,走到小客廳。

  她嘴上嫌棄,嘴邊卻偷偷揚著弧度,拆開包裝試了一口。

  這家店的木糠盒子大概冷藏了一天,下層的奧利奧餅乾碎吸水充足,結實的口感伴著奶油醇香在口腔漫開,舌尖觸到一股恰到好處的甜味,唐漾頭頂微麻,睜大眼睛,幸福地「嗚嗚」出聲。

  「很好吃?超好吃?」蔣時延跟過去把小姑娘摟在懷裡,學她的語氣,邀功般問。

  唐漾不言,給蔣時延餵了一勺,蔣時延吃了。

  唐漾自己吃一勺,又給蔣時延餵一勺,你來我往,兩人都覺得這盒子好吃到不可思議。

  溫馨的氣氛里,唐漾忽然想到什麼,勺子一頓:「你下午四點不是還有會,不開嗎?」

  蔣時延抬腕瞥了一眼表,一副運籌帷幄的口吻:「開會那個酒店離帝都機場十分鐘,我買了兩點半的返程機票,這裡開到機場最快十五分鐘,我一點五十五到樓下上車,一點五十三坐電梯下樓,現在才一點五十一,還可以陪你兩分鐘。」

  唐漾站起來:「我們慢慢走著吧,我送你上電梯。」

  「你邊走邊吃?」蔣時延當然看出她喜歡這盒子,捨不得放下。

  「你幫我看路啊。」唐漾理所當然地眨了眨眼睛。

  酒店房間到電梯的長廊細而曲折。

  蔣時延一隻手插兜,一隻手拽著唐漾外套後面的帽子,唐漾埋頭,邊吃邊走。蔣時延把她的帽子朝左拉,唐漾就朝左轉;蔣時延把她的帽子朝右拉,唐漾就跟著他朝右轉。

  臨上電梯,蔣時延左看右看沒看到人,他格外坦蕩地將手腕繞了一圈,唐漾跟著帽子轉一圈剛停下,蔣時延低頭吻了下去。

  他嘗到甜頭,偏偏還笑她:「寶貝兒,你方向感真是差到可以。」

  唐漾按了電梯,微笑著看他:「……」

  蔣時延捏捏她的臉頰:「怪不得這麼漂亮。」

  唐漾滿意了些:「……」

  蔣時延為自己懟了小女朋友又完美哄回來做總結:「這世上哪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人呢——」

  「你呀!」唐漾彎著大而黑亮的眼睛注視他,眼底是他,仿佛又是光。

  蔣時延的心尖一軟,嘴角在暖暖的燈光下勾起柔和的弧度。

  唐漾朝他笑得甜甜的。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就杵在電梯口,望著對方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就是想笑。

  「叮咚——」電梯到了。

  唐漾挽著蔣時延進電梯。

  兩人一路下到酒店大堂,一輛商務車已經等在了門外。

  唐漾想送他出門。

  「外面有點冷,下雨不舒服。」蔣時延幫她把額前的碎發拂到耳後,當著大堂服務員的面,他克制又溫柔地把她攬進懷裡吻了吻,然後鬆開她。

  唐漾抿嘴。

  蔣時延沒打傘,快步到車邊,助理下車給他開門,蔣時延弓身上車,清俊的側臉線條一閃而過。

  雨確實太大,蔣時延的後背大概淋濕了點,車窗也沒搖起來。

  隔著一面玻璃牆,唐漾目送黑色商務車緩緩駛入雨幕,再消失不見……

  她握著木糠盒子的指節微微收緊,眼眶不自知地泛了層熱霧。

  他怕她淋雨怕她受冷,連酒店大門都捨不得讓她出,自己卻跨了幾個省飛進B市的傾盆大雨中。

  雨里來,又雨里去。

  這人以為他是十幾歲小年輕談戀愛嗎?這人不知道下午有工作嗎?這人傻傻的,不知道舒舒服服午休一下嗎?

  木糠盒子有這麼好吃?

  唐漾一邊朝電梯走,一邊搜刮木糠盒子的邊角,送到嘴裡。

  先前的甜還在,可甜中好似又夾雜了一股澀澀的滋味。

  唐漾回到房間,去了廚房。

  她很討厭洗碗,卻把這個塑料盒子洗得乾乾淨淨,放到梳妝檯旁邊。再看時間,蔣時延大概還在路上。

  唐漾半合著眼眸,拿起茶几上的手機。

  【老婆:昨晚騙我十二點睡肯定又在加班,黑眼圈那麼重,在飛機上補會兒覺。四月底可以開始申請考試,我最遲五月一號就可以回A市了,蔬菜和我都會乖,會想你。】

  【蔣!大!狗!:我可以把蔬菜扔了嗎?】

  白白軟軟的荷蘭豬那麼可愛,不要扔。

  唐漾撲進他剛剛坐過的沙發里,宛如一條擱淺的魚,扭過來,扭過去,小鼻子嗅著沙發上殘留的他的氣息,好似咬了一口沒熟的青蘋果,又甜又酸的那股子勁從牙蔓延到四肢百骸。

  【老婆:好啦。】

  【老婆:我會乖……會想你。】

  匆匆一別,更為牽掛。

  唐漾這輩子有兩次飛躍性質的超神。

  第一次,是高一分科那個暑假,宋璟和常心怡被分去實驗班,她閉關刷了整整兩個月題。高二開學摸底考,成績直接從中上躍至第一,然後再沒下去過。

  第二次,是蔣時延打飛的送了個木糠盒子過來,唐漾在「新雷」學習的後半程好似有源源不斷的動力。她數著日期等到五月一號,然後,頂住眾人各式各樣的猜測和目光第一個申請考試。

  一天考八門,當晚出成績。

  唐漾除了體育剛好及格,一門課的客觀題扣了三分,其他六門都是滿分。尤其一門關於B市匯商各網點概況的論述題,唐漾答得全面而扼要。條理清晰倒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新雷」學習計劃每周都會有到各支行的實踐項目,大部分同學都是管理層,自然不願意去基層跑理財或者信用卡這樣的小業務,代替簽到或者請假是常有的事。唐漾每次去得不聲不響,做了什麼也不多說,其間的過程和細節,倒是真切體現在了卷子上。

  唐漾年輕、漂亮,專業素養有「BKB模型」打底,業務能力又無可挑剔……這所有的一切,把B市高層的心思推向同一個目標。

  五月一號那天晚上,「唐小朋友」給「蔣大朋友」炫耀自己的成績,被「蔣大朋友」表揚並承諾禮物。

  相隔不遠,B市分行頂樓會議室燈火通明。B市分行高層大多和唐漾有過接觸,唐漾調回A市也就作罷。可她這次來了B市學習,交了這樣一份答卷,樊行長和總行那邊開視頻會議,又和A市分行行長周自省開視頻會議,有說得面紅耳赤的時候,也有鬆一口氣的慶幸。

  五月二號上午,唐漾備齊資料,腳下生風到了匯商頂樓。

  行長辦公室寬敞明亮,樊行長在她的結業證書上籤下名字。

  唐漾站在辦公桌前,禮貌笑道:「謝謝樊行長。」

  樊行長簽完名字卻沒有把證書遞過去。

  他放下筆,雙手覆在臉上抹了一把,然後側身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檔案袋和一份文件,連同那份結業證書,一併推到唐漾面前。

  唐漾睨著文件上二號加粗標題下的內容,唇邊笑意緩緩凝固。

  樊行長看了一眼唐漾,「唐漾,」他斟酌著開口,「我知道這個決定對你來說……」

  「所以匯商從來不考慮員工的個人訴求嗎?」

  比起周自省,唐漾和樊行長的關係更近,她輕聲打斷樊行長。

  樊行長沒出聲。

  唐漾接著道:「所以匯商員工是塊磚,哪裡有用哪裡搬?顧客是上帝,員工就可以隨差隨遣,完全不考慮主觀意願,還是說,您之前就在若有若無地試探……」

  「唐漾,你冷靜一點兒。」樊行長似乎早已預料到唐漾的反應。

  他起身去關了門,又關了牆角的監控,再次回到座位。

  唐漾的唇抿成一條線,臉色並不好看。

  「唐漾,」樊行長拿起那份人事調動的文件,目光在上面逡巡,「A市分行機會是多,但你上面有個甘一鳴,甘一鳴不走不降,你就很難上去。」

  「你我都知道,每個人的黃金期就幾年,過了很難再有,調回B市分行信審處做副處看著是平調,但袁處長下周要辦停薪留職,所以……」

  樊行長點到為止,端起茶杯輕輕啜。

  杯間瀰漫的熱霧模糊了他略略發福的五官,唐漾也從起伏的情緒中抽離。

  唐漾的睫毛顫了顫,深呼吸,然後道:「我的理由和上次一樣,我是A市人,我父母在A市,我朋友在A市,我快三十了,不年輕了,我想回A市,想陪我的父母……」

  樊行長福至心靈:「上次也是因為蔣時延?」

  迎上樊行長直接的眼神,唐漾沒了聲音。

  唐漾上一次站在相同位置,是去年十月下旬。

  上旬,她輪崗去了B市南部一個小鎮的網點熟悉基層。與其說是小鎮,不如說是鄉村,四面環山,樓房最高只有三層,一條雙車道馬路通向外面。

  小鎮只覆蓋了3G網絡,無線斷斷續續,唐漾住在窄小的員工宿舍里,每天的樂趣是和鄰里嘮嗑,以及看那台不到二十寸的小彩電,仿佛回到了七十年代。

  那個月,一休直播平台上線。憑著前期宣傳以及多功能互動的開發,一休直播APP一經推出,下載量迅速突破千萬,日活躍用戶數以火箭升空的速度躥到同行業第一。

  那個月,光是一休直播的盈利,就讓蔣時延在財富榜的位置超過父母進入前十。

  那個月,微博、微信、頭條各種能刷的界面,最熱詞一定是「一休直播」和「現象級」。

  那個月,蔣時延出入各種商務場合,唐漾那邊信號不好,但兩人還是保持著朋友圈點讚,一周偶爾聊兩句的頻率。蔣時延會和唐漾抱怨奇葩的合作夥伴,唐漾聽他嘮叨,一邊看他在電視上滿面春風、利譽雙收,一邊欣慰地懟他。

  直到十月中旬,一休直播某主播被曝直播內容出現重大違規,不僅一休直播被要求下架,加上一休早年標題黨的習慣,幾乎一休所有營銷號被封號徹查,一休高層被相關單位約談,挨個問話。

  上周,蔣時延意氣風發。這周,電視裡,蔣時延行色匆匆,旁邊跟著破碎的報紙花紋以及「身敗名裂」加問號的字樣。

  唐漾不了解過程,也不敢打擾他,只是給他發了一條微信。

  也是那一周,一休股價連續三天開盤跌停,分析師們抱著「泡沫太大」「一休退市」的關鍵詞引吭高歌。

  周一,蔣時延和助理被約談,蔣時延沒有回唐漾微信。

  周二,一休員工離職人數從兩位數升為三位數,蔣時延沒有回唐漾微信。

  周三,一休緊急召開股東大會,蔣時延沒有回唐漾微信。

  周四,相關機構處罰令正式下達,蔣時延簽字確認,一休四面楚歌。

  周五下午,閃著雪花的電視上,一休大廈上空烏雲層層卷卷,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各大媒體的記者架著長槍大炮守在門口。

  黑色林肯緩緩駛近,停穩。

  助理從副駕駛上下來,繞到后座開門,蔣時延下車的瞬間,記者蜂擁而上,喧囂聲在話筒里擴大。

  「蔣總,請問您確認處罰令是否代表一休傳媒將繳納天價罰款,一休直播將徹底下線?」

  「蔣總,請問您對一休本周連續跌停有什麼看法,明天是否會臨時停牌做出調整。」

  「蔣總,虎茶直播和魚鷹直播否認不良競爭,請問您……」

  「……」

  蔣時延一身筆挺的黑西裝,俊臉冷然如雕刻般,沒有一絲鬆動。

  助理在前面替他開路:「麻煩讓一讓,讓一讓……」

  然後,是新聞發布會。

  記者們咄咄逼人,蔣時延臉上的表情很淡,有話答話,最後記者們越問越過分,蔣時延直接起身走人。

  助理在主席台上應急控場,蔣時延一邊朝幕後走,一邊大弧度晃動下頜。他的背影頎長、落寂,眼裡含著不知名的情緒,逐漸從光亮踱入昏暗。

  他的身形徹底消失的那一秒,唐漾屏住呼吸。

  屏幕畫面切換間,唐漾緊握沙發扶手,後背早已被汗濕。

  窗外暮色向晚,通往外面的那條馬路在一周前塌方,直到今天還沒修好。

  唐漾出不去,回不去,而她面前的泡麵,也已涼掉。

  「嗡嗡嗡」,手機震動。

  唐漾睨見閃爍的「延狗」,很快地拿起手機,很慢地按下接聽鍵。

  通了。

  蔣時延大概在一個逼仄的空間,安靜,有回音。

  「吃晚飯了嗎?」他問。

  唐漾:「嗯。」

  蔣時延:「看到了你的微信,太忙了,就沒回。」

  唐漾的唇動了動:「看到就好了。」

  蔣時延「嗯」一聲,又問:「吃了什麼?」

  大概不想讓他覺得冷清,唐漾答:「中午和同事一起吃的,是網點負責人的家屬做了送過來的家常菜,有魚香茄子、紅燒排骨、參雞湯……」

  「漾姐。」蔣時延喚她。

  唐漾:「嗯。」

  「漾姐。」蔣時延第二次喚她。

  「嗯。」唐漾第二次應下。

  「漾姐。」蔣時延每個字都發得重而難受,但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喚她。

  唐漾看到新聞,但沒問,應下:「嗯。」

  「……」

  那個黃昏,蔣時延身在A市、身處風口浪尖,上一秒在發布會上頂著輿論氣場全開,下一秒用近乎尋找依靠的語氣一遍遍喚她,一遍又一遍喚她,喚她漾姐。

  那個黃昏,唐漾身在與世隔絕的B市小鎮,四下無人,聽著蔣時延一聲聲喚,一聲聲笑著喚她,她一聲聲應下。想抱他,抱不到,她心上仿佛攥了一隻手,收緊再收緊,緊到她仿佛被人同時捏了口鼻,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氣。

  儘管後來,一休違規主播被曝與虎茶簽有雙重勞務合同,蔣時延以肅清界內環境的姿態手起刀落收購虎茶、魚鷹,其旗下一休金融介入完成直播平台康采恩壟斷,緊接著,相關單位提出嘉獎,一休股價連續漲停,一場翻身仗打得漂亮又徹底。

  唐漾從小鎮回到B市分行後,義無反顧地要調回A市。

  那時候,她不清楚自己對蔣時延是什麼感情,也不知道蔣時延對自己是什麼感情。

  她只知道她是唐漾,他是蔣時延,她可以接受無數次蔣時延站在風口浪尖而自己不知情。但她不能接受,他一遍遍叫著她名字,她卻都沒辦法出現在他身邊。

  蔣時延重組一休以來,起起伏伏。

  唐漾以為自己早已淡忘了這件事,這時,聽樊行長驟然提起,她的心臟仍舊不可避免地縮了一下。

  沉默良久。

  唐漾沒否認,她頷首,態度溫和,用詞卻堅定:「樊行長,您了解我,我這人眼裡容不得沙子,有話說話性子也直,朋友不多,交心的更不多。尤其蔣時延是我多年的好友,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唐漾淡淡地接著道,「您說我退化也好,說我不思進取也好,說我小女子心性也好,我可能會換很多工作,但戀人只有一個。我接受很多銀行的薪資待遇,但我沒辦法接受異地,所以……」

  「B市分行高層留你的願望很強,我考慮到你的情況,沒有簽字,」樊行長把調任文件翻到最後一頁,道,「不會生效。」

  唐漾望著文件末端空出來的簽名處,話噎在喉嚨,足足愣了一分鐘。

  「謝謝樊行長。」

  她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說不上感激,但有慶幸。

  樊行長也是在試探她,如果唐漾半推半就應了,樊行長自然簽名敲定。如果唐漾拒絕,樊行長就做個順水人情。

  雖然這次看似平調、實則升遷的安排確實對唐漾有利。

  再次沉默。

  樊行長又喝了一口茶:「是不是知道我會心軟,所以你態度這麼硬?」

  她有一點基於對樊行長了解的預感,大概也是情之所至。

  唐漾站在光影分界線上,沒接話。

  樊行長舒一口氣,把茶梗吐到垃圾桶,換了閒聊的語氣:「你當初為什麼進銀行?」

  「大學學的經管,到銀行是最好的選擇。」唐漾實話實說。

  樊行長問:「那你當初為什麼學經管?」

  唐漾回憶:「當時經管最熱門,我高考分數不低,報這個最划算。」

  那份空白的調任文件讓唐漾鬆了口氣,言語間,不自知地少了隔閡。

  樊行長把唐漾的回答聽在耳里,又問:「那你到銀行一年多了,有什麼體會和看法?」

  思及什麼,樊行長補充:「監控監聽我都關了,你隨便講講,怎麼說我也是你出社會第一個領導,你也是第一個讓我想留又放走的管培生。」

  然而這個問題很空,很大。

  唐漾拋開面對領導的沉穩,誠懇又無奈地笑:「好像職場和曾經在大學裡想像的不太一樣,做的事情也不太一樣。」

  她曾經想著專攻風控,但管培生待遇好、前景廣,所以她選了管培生。各種各樣的崗位輪下來,比起在工作中所占比重不多的專業知識,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晉升與否、加薪與否、她和甘一鳴前段時間不合的氣場……還有很多一半迷茫,一半清晰的東西。

  樊行長看著她的表情變化,待她緩慢又混亂地說完了,這才語重心長道:「你起點高,路也寬,但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你認真做事,努力工作,你朝上爬的目的是什麼。」樊行長停了停,「你要在這個行業得到什麼,還是留下什麼,你要成為什麼,還是要成就什麼。」

  唐漾恭敬地聽。

  樊行長說:「大丈夫,明德於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成大家。對別人,我常常說走一步,看一步,定一個目標,完成了再定下一個。但對你唐漾——」樊行長頓了幾秒,「我希望你高瞻遠矚,然後,不要回頭。」

  B市由於地理限制,廟太小,樊行長放唐漾走,也帶著對曾經下屬的惜才,嘮叨了很多。

  唐漾每個字都認真記下。

  轉眼到了十二點。

  樊行長聽到鐘聲,驚了一跳,隨後平和地朝唐漾揮手:「我還有幾年就退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你,也可能這輩子最後一面就到這了,老頭人老話多,就希望你好好走,走高一點兒,走遠一點兒。」

  唐漾動容:「我會常回B市,過年過節來叨擾您。」

  「這就不用了,我要和我太太出去玩,」樊行長擺手推拒,「按照你的脾氣,機票最晚在下午兩點,我還要等人,你先下去吃午飯吧。」

  唐漾被人戳穿也不惱:「對不起,樊行,我之前語氣有點沖。」

  樊行長:「我年輕的時候比你沖一百倍。」

  唐漾:「……」

  「行了,行了,別假惺惺了,快走吧,」樊行長揶揄,「要我真簽了字,估計你得表演手撕老妖怪。」

  「哪兒能。」唐漾哭笑不得。

  兩人談笑間,唐漾退到辦公室門口。

  她手扶上門把,放了下來,然後轉過身,面朝樊行長,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幾秒後,直身離開。

  「咔嗒」,門輕輕合上。

  樊行長的耳朵動了動,他收起先前的嬉笑,捧著紫砂茶杯,對著杯子裡的老頭頗為感慨:「是好孩子……」

  從匯商頂樓下來,唐漾把下午兩點的機票朝後推,她給蔣時延打電話,蔣時延說他明天回A市。

  唐漾驚喜:「我還怕你今天回去呢,剛好我也是明天。」

  蔣時延問她幾點的機票,要不要去機場接她,她拎著行李。

  唐漾皺著秀氣的眉毛:「我是大人了。」總感覺某人說得像去接孩子,她說,「范琳琅會接我,我要先回匯商復職。」

  「好。」蔣時延忍俊不禁。

  雖然唐漾歸心似箭,但她還是請了班上的同學吃飯。周六臨去機場前,她挨個和幾個關係要好的道別。

  飛機機翼穿過柔軟的雲朵,B市的水泥森林在眼底變作一幅遠畫。

  兩小時後,手機震動。蔣時延低沉溫柔的聲線伴著飛機著陸通知響在唐漾耳邊。

  那時候,唐漾覺得自己做過最冒險、最成功、最英雄主義也最浪漫主義的事情是義無反顧回到蔣時延身邊,小心竊喜與他相愛、廝守。唐漾也是在那很長一段時間後才經歷關於她人生真正的壯烈征途。

  那是唐漾走過的最艱難的一段路,所幸蔣時延一直在她身邊,緊握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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