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遺珠
2024-10-01 14:54:03
作者: 畫盞眠
雖然唐漾在熱搜上隻待了不到兩小時,但仍有製片團隊以她的微博截圖為基點,擴展到張志蘭,再經過多方調查,在選題會最後一天補交了烈屬的主題,定名《遺珠》。
年初紀錄片是一休傳媒的重磅,選題會持續了快一個月,各方都很重視。
投資方認真考量,斃了這份選題,而蔣時延給了綠色通道。
投資方想改,蔣時延不讓。
兩邊態度都很堅決,接下來就是一輪評估會、研討會,二輪評估會、研討會……
反反覆覆好幾天,雙方的耐性終於達到極限。
周五晚上十點,一休傳媒頂樓會議室,燈光通明,安靜得待針掉地。
一休傳媒成立時間不長,但爆款產生量和話題覆蓋量在整個行業都遙遙領先。
投資方在一休前兩年的紀錄片項目中撈了個盆滿缽滿,第三年自然也想繼續,語氣間服了點軟:「蔣總,可能是我們表達有誤,我們不是說這個選題不驚艷,是它確實和我們大數據指的方向有出入,我們可以在後續項目進行這個選題的合作,但用年初紀錄片來做……確實還需要考慮。」
投資方小心翼翼地看了蔣時延一眼,重複理由:「其一,是烈屬本人的職業和人設不具備亮點,明星開直播和超市收銀員直播是兩個數量級。其二,烈屬意味著烈士犧牲已經發生,觀眾可能沒辦法從紀錄片裡體會壯烈和使命感。」
說完,他們看蔣時延。
蔣時延之前還會聽他們做數據報告,此刻,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你們覺得不行,乾脆點直接撤資,既然你們表明了不願意撤資,那你們提的是建議,」他擡指,一下一下敲著楠木桌面,「我做的才是決定。」
投資方面露難色:「我們肯定相信蔣總您的判斷,但這個選題實在勉強,我們也不希望明明可以做成標杆的東西,最後血本無還。」
什麼是標杆,讓人信服的,就是標杆。
唐漾那天哭過嗎?哭過。
難受過嗎?難受過。
笑過嗎?笑過……
那這個選題就完全沒問題。
蔣時延平常愛開玩笑,看起來很好相處,可當他斂了一身放肆坐在主位玩打火機時,在座的十個人,沒一個吭聲。
好半晌。
投資方:「蔣總……」
「《遺珠》不會動,我也不想再開這樣毫無意義的會,給你們半天時間考慮考慮,是否撤資,」蔣時延站起來,對助理道,「周末辛苦一點,簽合同或者開招標會,周一上班之前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確定的方案。」
他走到門口,「對了,」想起什麼,蔣時延扭頭對屋內道,「當初一休改組也有挺多人說我會玩完,他們預測的是多久來著。」蔣時延偏頭問助理。
助理小聲回答:「半年。」
蔣時延格外輕蔑地「噢」一聲:「半年。」
然後,朝外走。
助理咳了一下,給投資方再小聲強調一次:「半年。」
跟在蔣時延身後走得頭也不回。
投資方自然撤了資,而一休傳媒幾乎是無縫找到了下家。
周六下午,唐漾和蔣亞男約甜品,唐漾也是聽鄰桌女生聊天,才知蔣時延最近一直在忙這個選題,並且定的是自己曾經無意中參與過的《遺珠》。
唐漾和蔣亞男叫了一個榴槤千層,兩人隻吃到一半。
唐漾叫來服務員打包,對蔣亞男道:「別浪費,可以帶回去給蔬菜吃。」
「蔬菜不吃剩的,」蔣亞男說,「漾姐你可以順路帶給我哥,他在公司加班。」
唐漾想想,自己繞三條街區、四個岔口、八個紅綠燈還真能順路,點點頭:「也行,我挺方便。」
一臉嬌俏的坦蕩。
蔣亞男藏好笑意、分外自然地把食品盒遞給她。
唐漾到一休傳媒樓下,停完車,才發現自己手機快沒電了。
她給蔣時延打電話,蔣時延下來得很快,刷了掌紋帶她進去,邊走邊道:「你上次讓我下來接,我就給你說了在頂樓,怎麼……沒記住?」
「上次是兩年前以及總裁為什麼都喜歡待頂樓?」唐漾好奇,「你不覺得你之前轉我微博可能就是頂樓的雨漏進了腦子?」
「你知道那幾天匯商挨著你的邊,多了多少流量嗎?你知道那些流量值多少錢嗎?」蔣時延攔住電梯門讓唐漾進來。
唐漾「哦」一聲:「那你下次直接折現轉我帳上。」
蔣時延:「俗氣。」
唐漾哼哼,把甜品盒遞給他,跟著上電梯。
直達的電梯設計讓唐漾感慨了一下資本主義的便捷。
到頂樓後,她循著方向標朝辦公室剛走兩步,便聽到蔣時延問:「你研究生是不是輔修了金融隨機過程,我記得有段時間你連簽名都是馬爾科夫鏈。」
蔣時延用正經的語氣說正經事,唐漾同樣正色:「嗯,那段時間瘋狂建模,看到數據就想朝程序裏塞。」
「這邊,」蔣時延拉她一下,「那你應該可以幫我這個忙,大三修隨機基礎的時候我沒好好聽,現在整個人被虐得體無完膚,心態快崩。」
「你別嚇我,」唐漾回頭看他,「我的水平到不了專業級,我看一休微博公告說要研發APP,如果你們要做產品評估這塊,我還是建議找專業人才——」
蔣時延輕咳一聲:「玩五毛一把的乾瞪眼,我一小時輸了快兩百。」
一秒,兩秒,三秒。
唐漾扭頭想走。
蔣時延唰地閃身呈大字狀堵在門口:「漾哥。」
唐漾講道理:「我隻是來給你送個千層。」
蔣時延眨兩下眼睛,發自肺腑:「沈傳玩遊戲賊有大局觀,程斯然學的數學,馮蔚然專攻大數據,我差點被他們仨摁在地上……」
瞧唐漾一臉的憋笑,蔣時延站好,推她:「在休息室,快去快去。」
先前蔣時延下樓時,馮蔚然添油加醋給其他幾個人說過唐漾,這時蔣時延把人帶到休息室,互相介紹。
唐漾很自然地坐到蔣時延旁邊的空位上,程斯然帶頭起鬨。
唐漾笑著解釋:「我很久沒玩了,不能算救兵,大家手下留情。」
程斯然幾個紛紛捧場:「會留情,會留情。」
「你們先把內褲系好行吧,」蔣時延朝對面露了個極為嘲諷的笑,轉臉看向唐漾有些討好,「贏了就算唐博士的,輸了算我蔣時延的。」
這一本正經的陣仗。
「要不要給你擺個罈子和我歃血為盟,」唐漾舉起一張錢,嘖一聲道,「就為了五毛?」
幾人笑得擠眉弄眼,唐漾眼睛也彎成了月亮,蔣時延給程斯然飛個眼刀,毫不在乎地朝唐漾靠近了些。
牌局開始。
乾瞪眼的規則是:每人開局摸五張牌,上把贏家摸六張並第一個出牌,出牌每次可出單張、對、飛機、順子,並且隻能逐點出,比如3出了隻能出4,4出了隻能出5,以此類推,王和2通吃。每輪最後一個出牌的人摸一張牌,進入下一輪,直到取勝或者牌摸完。
第一把,唐漾手上一對王,程斯然出第一張牌,她直接炸掉,摸一張湊順子,贏了個開門紅。
蔣時延像客車售票員一樣,握著一把零鈔,用售票員問「去哪」的口氣逐個問:「要不要叫爸爸。」
第二把,大家打到手上都剩一張牌,程斯然出個三,唐漾放個四。
蔣時延笑嘻嘻再走一圈,「要不要叫爺爺哇。」
第三把,沈傳最先打到隻剩一張牌,唐漾本來剩得最多,結果接了程斯然一個對,馮蔚然一炸,程斯然壓死。氣氛如箭在弦上,程斯然屏了屏呼吸想摸牌,唐漾柔聲道:「等等。」
然後輕描淡寫反炸,然後摸牌湊對,瞬間拋完。
「我去!」馮蔚然罷牌,長舒一口氣。
程斯然面朝唐漾跪下作揖,蔣時延笑得蕩漾:「哎呀,快快請起。」
唐漾抿嘴笑讓他收斂點,沈傳替程斯然踹他一腳。
在不斷的翻倍中把蔣時延的本錢贏回來之後,唐漾把牌朝他那邊拿了一點:「這次出幾。」
全程隻負責撒花的蔣大佬思索一下:「最小的?」
唐漾循循善誘:「程斯然手裡有4有6,你一出他就溜了——」
程斯然握著牌朝後躺:「漾姐!」
「欸!」唐漾笑著應下,放了最大的A,無人能吃。
然後。
唐漾:「出順子還是單。」
蔣時延:「肯定順子啊,不能讓人接。」
唐漾出單,順利過去。
再然後。
唐漾耐心地引導:「這次出什麼?」
蔣時延瞄唐漾一眼,小心翼翼去抽一張牌,唐漾反手打在他手背上。
蔣時延吃痛,「哎喲」誇張地叫。
唐漾恨鐵不成鋼:「船長上輪才過了這張,你打牌從來不記牌,不用腦袋嗎?!」
程斯然勸架:「他比較厲害,他用嘴。」
蔣時延不理程斯然,朝唐漾委屈地搖頭。
唐漾這才注意到,兩個人的距離,似乎有些……近了。
自己和他隔著不到半尺的距離,甚至可以數清楚他的睫毛,一,二,三……然後稍稍朝下,清晰地在目光中看到自己。
自己太漂亮,唐漾喉嚨微微發乾,懟了句「傻樣」,擡手把蔣時延的腦袋推到一旁。
唐漾以為自己表達的是嫌棄,落在其他人眼裡就是嬌嗔。
蔣時延反應慢,不知道。
他隻覺得唐漾的手,小,軟,微涼。
她是手掌觸感細膩,明明推的是額角,那股酥軟感卻是從蔣時延是腳底緩緩朝上,最後蔓延至頭頂,酥酥麻麻的。
洗牌間,唐漾的耳根稍稍發熱,全程聒噪的蔣時延沒了聲音。
剩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眉來又眼去。
蔣時延清一下嗓子:「你們有點臉,打五毛還作弊。」
開外掛的延狗敢嗆人?
不好意思,他們隻能更猖狂。
接下來沒打兩把,沈傳要去機場,馮蔚然去送他,程斯然害怕兩個加起來輸了十塊的人會難過得哭,順了蔣時延一包旺仔牛奶糖跟出去。
之前還吵吵鬧鬧的房間,一下子,隻剩下兩個人。
擺鐘「嘀嗒嘀嗒」,空調轟隆隆,就連彼此呼吸的聲音,在微熱的室內,都響得震耳欲聾。
好幾秒後。
「嗯……那個,」唐漾壓住咚咚咚的心跳,偏頭裝作找東西,「之前給你拎的榴槤千層你吃了嗎?」
理智如唐漾,竟完全忘記了蔣時延一直在自己身邊,他吃沒吃自己能不知道?
更奇怪的是,蔣時延也覺得她問得沒有任何問題。
「在外面辦公室,」蔣時延收起自己的錢,給唐漾,「你的。」
唐漾沒接,兩人並排站著,又陷入安靜之中。
唐漾頭髮微鬈,及肩,發梢摩擦衣服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她偏頭看蔣時延的鞋尖時,其中一縷散漫地垂在額前。
蔣時延借著身高優勢肆無忌憚地看她,視線順著她的額角落到白皙的鼻尖,再朝下,是微啟的唇,唇珠分明,色澤瑩潤,熟悉的口紅色號看得蔣時延喉嚨一癢,手不自知地伸了過去……
「賞給你啦。」唐漾倏地擡頭看他,蹺起蘭花指。
「啊?」蔣時延嚇得止住動作,接著摁下自己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臟。
他強撐淡定地拍拍西服衣擺,彎腰,擡手將自己的手空懸在唐漾手下:「喏。」
一氣呵成,尾音細長。
「唐哀家」滿意地起個範兒,和小延子一同朝外走去。
兩個人都面紅耳熱又極其做作,好像方才那絲若有若無的曖昧,隻是幻覺一般。
蔣時延的辦公室寬敞、整潔,東西不多。
唐漾一邊參觀,一邊評價:「好像我上次來還在裝修。」
蔣時延配合:「轉眼牆角都開始掉漆了。」
兩人以「小孩怎麼長得這麼快」的庸俗口吻感嘆一番,唐漾轉到辦公桌後那張大皮椅前:「我可以坐嗎?」
蔣時延斜靠著桌角,看她:「椅子有點高。」
正在嘗試的唐漾發現了:「……」
蔣時延道:「你腿挨不到地。」
嘗試失敗的唐漾發現並微笑:「……」
蔣時延迎著她一雙清澈的眸子,「唉」一下嘆氣:「連你這麼完美的比例都挨不著地,現在這些設計師真的是一屆不如一屆。」
他的讚美相當真誠,唐漾想把椅子讓給他。
蔣時延說:「不用。」
唐漾也不客氣,嬌小的一團窩在黑色皮椅裏。
蔣時延打開甜品盒子開始吃千層。
唐漾隨手翻他桌上沒有加密的文件。
安靜間。
「張志蘭那個件現在怎麼樣?A市這邊貸款人情分比重大嗎?」蔣時延問。
「我這邊已經處理了,就看上面批不批,估計還要一段時間,」唐漾突然看到《遺珠》團隊的創意原點那欄有自己的微博截圖,她略微小心地指,「這個最後定下來該不會和我有關吧?」
「你秀逗了?」蔣時延一副聽到天大笑話的語氣,「一休影視這塊有專業的評估團隊,投資方那邊也要過審,人家對話題熱度和市場占有率都有要求,選題會都開一個月,你以為是我想定就能定?」
唐漾明顯鬆一口氣:「我聽別人說《遺珠》換了投資人。」
蔣時延表情都沒變一下:「合作條款出了問題。」
唐漾表揚:「不是昏君。」
蔣時延嘁了一聲:「你覺得電視上演紅顏禍水的演員哪個是清水小白菜?」
唐漾勾唇:「你知道你的榴槤千層怎麼來的嗎?」
蔣時延斂了神色:「可不可以留點尊嚴?」
自己懟別人,還要別人留尊嚴?
唐漾心累:「你吃完我馬上走。」
在心臟病發前。
「求之不得,」蔣時延舉著叉子轉過頭,「兩個人待在這裡空調耗電都會多些,我會用我最快的速度。」
蔣時延的嘴角沾了一點奶油,配上嚴肅的表情顯得格外滑稽。
唐漾「噗」地笑出聲來。
半個榴槤千層。
蔣大佬作為以前能和唐副處十分鐘吃完五斤美蛙魚頭的競吃選手,斷斷續續吃了一下午。
一份選題報告。
唐副處作為平常半天看百份貸款件的業界精英,前前後後翻到標點符號都快記下來。
牆上的復古鐘一分一秒滴滴答答走著,兩人偶爾看看對方,又接著做自己的,就像回到了在學校的時間。
快六點,蔣時延在平闆上翻了一遍美食排行,又挑幾個看看評價,狀似無意地問唐漾:「你晚上去哪?」
唐漾翻到最後一頁,用資料遮住臉:「我要請一個師兄吃飯。」
蔣時延愣神,叉子「啪」掉桌上。
「不好意思,手滑,」他控制住肢體失誤引起的煩躁,「你為什麼要請他吃飯?」
唐漾合上資料,擡腕看表:「我和他是一個博導,他之前在匯商做風險管理,我剛進去的時候幫過我不少忙,熟悉環境啊什麼的。」
蔣時延不敢相信:「熟悉環境你就要請吃飯?」
「對啊,」唐漾解釋,「我之前調回A市就說了以後有機會請他吃飯,他今天剛好出差過來,我請一個便飯,就周默啊,我以前給你說過吧?」
蔣時延:「他約的你,還是你約的他?」
唐漾:「他約的我。」
蔣時延:「你們約的幾點?」
唐漾:「六點半。」
蔣時延:「你們吃什麼?」
「滋味閣什麼闆栗白果烏雞湯……」唐漾說著說著,意識到不對,「你怎麼問得比我爹媽還細,他們都不管的。」
蔣時延不自在地「嗯」了個音節:「順嘴而已……」
思及什麼,他「哧」一聲,小聲嘟囔:「一大男人讓人請烏雞湯也不害臊。」
唐漾聽出了他的陰陽怪氣,沒聽清內容:「你說什麼?」
蔣時延冷淡地別過臉:「沒什麼。」
唐漾攤手。
之後唐漾想和他說話,蔣時延一臉的愛理不理。
又過了十分鐘。
唐漾起身拎包:「那我走咯,你一個人也早點吃晚飯。」
蔣時延沒吭聲。
唐漾補口紅,補得紅艷艷的,然後就著牆壁的反光抿了抿唇,滿意地離開。
她步伐婀娜,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
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蔣時延的一顆心仿佛泡在了胡辣湯裏,泡到四肢骸骸都酸溜溜的了,這才起身去關門。
「咔嗒」,門合攏。
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辦公室門可以按遙控關,嫌棄唐漾的腳步「沒輕沒重,擾人辦公」。
他路過方才唐漾描口紅所對的那面牆壁,隨手撈起茶幾上的一支筆,筆尾對著唇作口紅狀學唐漾的動作描,描完後,又學她抿了抿唇,然後回頭望著空蕩蕩的辦公桌,捏著嗓子:「那我走咯,你一個人也早點吃晚飯……吃晚飯……」
越學越氣。
誰一個人吃晚飯了,要請人吃晚飯很了不起嗎?!
蔣時延把筆扔桌上,在平闆上搜到那家店,立即給程斯然撥了一個電話。
程斯然和馮蔚然去機場送完沈傳,正在和馮蔚然討論延狗、漾姐現在進展到哪一步時,手機屏幕便亮了起來。
「看,說什麼來什麼。」
程斯然向馮蔚然嘖嘖兩聲,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到蔣時延帶著好萊塢大片裡超級英雄消滅外來物種的強大氣場,雄赳赳、氣昂昂道:「今天是正宗滋味閣美容養生白果闆栗烏雞湯的會員日,新會員隻需註冊手機號填寫個人基本資料再關注微信公眾號並在吃的過程中曬圖到朋友圈獲得十人點讚,就可享受五折優惠。」
「節約是美德,」蔣時延深深吸氣,呼氣,,「去不去!」
蔣時延噼裏啪啦說太快。
程斯然蒙了好一會兒,不敢相信:「爸爸幾個給你把二人世界都留出來了,你問我要不要去吃美容烏雞湯?!」
程斯然「呀呀」兩聲,用輕蔑的口吻道:「延狗,你行不行啊!」
「什麼鬼,二人世界,」蔣時延嘁一聲,「程斯然,你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要用在我和唐漾身上,小心我去安全部舉報你毒害祖國的花朵……」
程斯然扭頭和馮蔚然噓聲:「護花使者往往都是採花大盜,不得不感嘆一下發明近水樓台這詞的祖宗。」
蔣時延不滿:「你們嘰嘰歪歪說什麼?」
「誇你好,誇你帥,誇你棒棒不作怪。」程斯然嘖道,「把地址發過來。」
蔣時延:「嗯。」
程斯然:「漾姐去不——」
「嘟嘟嘟」,蔣時延沒信號了。
程斯然和馮蔚然中午看蔣時延還穿著休閒西裝,這時回到一休,見某人換了牛仔褲、運動鞋、黑色長款羽絨服,脖子上掛著耳機,兩隻耳朵掛著口罩,墨鏡是五邊形,一頂藏青鴨舌帽帽檐壓得快遮住眼睛。
蔣總這是……嘻哈少年play?
程斯然驚了一下,配合地做出追星狀對準嘻哈少年狂拍照。
嘻哈少年摘掉口罩,一副霸道總裁的表情:「嘻哈是一種時尚。」
然後彎腰上了車。
程斯然和馮蔚然想笑想說話,偏偏撞上蔣時延一張冷得掉冰碴兒的臉。
兩人一路忍得五官都快變形了,一到地方,狂笑好一陣才恢復過來。
滋味閣裝潢復古,每張桌子圍了三面柵欄和藤蔓為顧客留出隱私。
在店門口時,蔣時延給兩人一人發了一個口罩。
程斯然和馮蔚然都是上過熱搜的大佬,瞥一眼裡面座無虛席,隻當蔣時延怕被狗仔拍,也便乖乖戴上。
等服務員把三人帶到蔣時延預定的座位,程斯然進去,餘光掃到斜對面的唐漾,程斯然登時瞭然地揶揄:「嚯嚯嚯!」
蔣時延落座,踹程斯然一腳:「有病吃藥。」
唐漾對面坐了個精英,西裝革履,戴黑框眼鏡。兩人似乎是在聊什麼趣事,唐漾時時露出笑容。
但店裡人多嘈雜,蔣時延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點菜點得心不在焉,原子筆都畫到了手背上。
程斯然笑歸笑,還是心疼老鐵,他從車上拿了一套直播裝備下來,壓低聲音道:「我把攝像頭放在柵欄上,話筒有收音效果,延狗,你待會兒去我小號那個直播間。」
蔣時延:「你這是做什麼?」
程斯然攤攤手,十分無辜:「我就想直播一下烏雞湯店的熱鬧,全民養生的盛況。」
蔣時延愣了一下,隨即衷心豎起大拇指:「意識相當好。」
你穿成這樣……不就是想偷窺又怕被認出來?
程斯然心裡腹誹,嘴上沒再懟這智障。
現在,實現直播想法,又不要讓唐漾發現,成了三人思考的首要問題。
馮蔚然點開便簽,飛快地計算攝像頭擺放的最優角度,程斯然核查各設備的電量,蔣時延狀似無意又全神貫注地觀察風吹草動,好像什麼都能聽見,又好像什麼都聽不見。
唐漾對面那男人叫什麼來著?周默,對吧?
蔣時延可以清楚地看見周默嘴皮子在動,唐漾笑意盈盈地望著周默。
蔣時延「哇」地感慨:「就他有嘴話多,叭叭叭一直說,真不知道什麼事兒這麼好說。」
周默說了什麼,唐漾「撲哧」一聲笑。
蔣時延又「哇」一聲:「還準備了暖場笑話?一大男人心眼怕不是和滿天星一樣多。」
周默聲音小了些,又說了什麼,唐漾笑著點頭。
蔣時延:「這人懂不懂聊天禮貌啊,就自己在那說,完全不給人說話機會,真是的……」
周默最後講了句什麼,唐漾笑出眼淚,周默扯了張紙遞給唐漾,唐漾去接,眼看著兩個人的手指差點就碰到一起了。
蔣時延擡頭望牆上的掛鍾,氣到笑了:「天老爺,什麼飯吃了十分鐘還沒吃完!現在的人做事效率都這麼低嗎?他們老闆知道了不會被氣死嗎——」
馮蔚然在旁邊弱弱地舉手:「人家連鍋都還沒端上去。」
蔣時延胸口憋著火氣正要發作,程斯然穩住他:「消氣,消氣,你看快好了。」
「這麼快?」蔣時延果然被哄好了,半信半疑地接過手機,「怎麼隻能看到人,聽不到聲音?」
程斯然:「有嗎?」
店裡人多信號差,蔣時延點了錄播,程斯然幫忙調。
三人鬧騰著站起來,又飛快坐下,時不時掉個什麼東西出去,「延狗」「斯然狗」「我是你妹夫」地互相擠對,又從藤蔓裏伸隻手出去撿。
而相隔兩米的餐桌上。
周默聽到斜對方頻頻有動靜,唐漾頻頻偏頭看,等她跟著轉過頭,又什麼都沒看到。
周默問:「你在看什麼啊?」
唐漾哧了聲笑:「一傻子。」
周默聽得雲裡霧裡:「啊?」
唐漾偏頭輕咳,噙著笑意,回過頭來已經斂好了神色:「沒什麼。」
其實,周默除了是唐漾的直系師兄,還同是一中校友,大三屆。
和唐漾見面後,他先敘了兩個人大學的舊,然後說起一中。
唐漾初中不是在一中讀的,周默是。
周默說起,他高一的時候,有個初一的小胖子,叫蔣時延,全校聞名。
一是因為可愛。
二是因為小胖子初一的時候,頂名額參加運動會跑一千米,人家第一名都跑完了,他才剛跑完第一圈。倒數第二也跑完了,他還在吭哧吭哧跑。別人都勸他別跑了,別占著場地,他用嘴呼氣、累到邊哭邊跑還不肯放棄,最後全校站起來給他加油,他過終點的剎那,掌聲排山倒海,那叫一個壯觀。
想到此,周默稱讚:「不太了解他現在怎樣,但我當時就覺得,這種堅韌又樂觀的人將來一定成大事兒。」
唐漾沒說自己和蔣時延多熟,也沒說蔣時延現在瘦了。周默隻當她是想像出一個邊哭邊跑的倔強小胖子,忍不住發笑。
周默又說:「後來又在操場碰到過一次,他端著飯邊吃邊走,結果沒注意台階,啪一下臉摔在飯盒裡,手還朝上護著筷子。」
唐漾「撲哧」笑出聲。
周默描述:「就當時大家都停下來看他,他左右看看,站起來,捋掉臉上的菜,沒事兒人一樣接著邊走邊吃。」
畫面感太強,他一定打的是他最喜歡的番茄炒飯和粉蒸肉。
唐漾「哈哈」徹底破功,特想伸手替蔣小胖子擦擦臉上的肉末和番茄汁。
周默紳士地給她遞了張紙。
兩個人剛敘舊時,氣氛還有些尷尬,周默說到蔣時延後,唐漾整個人明顯輕鬆許多。
周默投其所好,說得更多,全是唐漾不知道的蔣時延,笑得她快捂住了肚子。
「好像,我忽然想起來,」周默恍然大悟,「他是不是你高中同學啊,他上次轉了你的微博,你還網紅了一把。」
周默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現在各大銀行都挺重視新媒體這塊,尤其是流量和影響力。我以前在匯商的時候,高管層就制定了相應的獎勵計劃,你這波流量雖然時間短,但總行年度評優應該是穩的。」
「不至於,」唐漾小心擦著眼角,「指標完成得比我好的可太多了。」
「不要妄自菲薄,」周默笑得和煦,「當時我還翻了熱門評論,像唐副處這樣優秀又漂亮的女孩子真的不多。」
「折煞了。」唐漾不自在地推託。
「受得起,」說著,周默從一旁的公文包裏摸出一盒曲奇,「話說你之前調回A市我都沒給禮物,現在補上。」
周默體貼:「再優秀的女孩子也會喜歡點心。」
「這不太好吧。」唐漾不想收。
唐漾屬於寧可給別人東西,也害怕自己欠別人東西的人。周默幫過她小忙,她也就一定要請回來免得說不清。雖然曲奇不是什麼大東西,但周默也不是蔣時延,唐漾沒給他帶等價的禮物,便會介意收下他的禮物。
「沒關係,這是我剛去糖小糖旗艦店排隊買的,你可以趁新鮮吃一塊,」周默推過去,「我不隻給你帶了,還給其他朋友帶了。」
唐漾依舊為難:「這……」
周默笑:「唐副處還是給個面子吧。」
周默在風控界也算個人物,而且,「唐副處」都叫出來了。
唐漾沒辦法,接過來,一邊掀著盒蓋,一邊道:「那我下次到B市給你帶花生……」
「酥」字發得幾不可聞。
曲奇盒邊緣放著五塊小曲奇,正中央被嚴格隔開,擱著一把車鑰匙和一張黑金卡。
唐漾的視線落在車鑰匙正中央的三叉戟標誌上,沒了聲音。
唐漾凝了面色。
半晌。
她擡眼,猶疑地看向周默:「這是……?」
「女孩子喜歡的小飾品和購物卡而已,」周默笑,「唐副處不必這麼緊張。」
唐漾沒出聲。
服務員把鍋端上來,開了火,問:「還有別的需要嗎?」
唐漾、周默:「沒有。」
服務員朝兩人點頭,離開。
周默拉了下桌旁的繩索,竹蓆狀的隔音簾瞬間從四面放下,其中一面好像碰到了柵欄上的東西,發出細微的響動。
店裡嘈雜,唐漾和周默都沒注意。
安靜的空間留出來後,周默不再拐彎抹角。
「我不在匯商了,六月份跳的槽,現在在九江集團負責房地產風控,」周默說,「我們公司年後要拿江邊那塊地皮,建『臨江城』商圈,商圈帶動周圍產業發展,把那片不毛之地打造成碾壓新光天地和世紀廣場的核心商務圈。」
唐漾淡淡地笑:「現在開發商用概念炒房價的說法都這麼高端?」
「學妹友好一點。」周默並不在意。
他的眼鏡隻是裝飾作用,這時取下來,漫不經心地擦著:「商品房放貸限制很多,我們想走建造生態園區的路線先把貸款批下來,所以到時要麻煩唐副高擡貴手。」
想到什麼,周默真誠地補充:「『曲奇』隻是見面禮,我們的申貸金額是臨江城估值的七成,在20到25億間,放款一到,我們這邊立馬給唐副處……」
周默把左手露出來,右手在左手掌心上寫一個「2」,一個「7」,最後一個「0」。
不是270元的意思。
是2後面,7個0。
唐漾的眉心不著痕跡地皺了皺,鬆開:「不是我擡不擡手,是條件到了,自然能過,條件不到,自然要調整。」她把曲奇推回去,「抱歉,這我實在收不了。」
周默勸說:「我替九江打工,你替匯商打工,說穿了都是高級打工仔,不要為難彼此?」
唐漾的臉色微滯:「是我為難你,還是你為難我?」
「我送,是心意;你不收,自然是為難。」周默同樣斂了神情,帶著幾分深意,「我說過,給好幾個朋友都帶了。」
同樣「豐盛」的「曲奇」。
可能給甘一鳴,可能給A市分行的高層,可能還有更多的人。
這圈子進去吃牢飯的很多,打擦邊球的很多,一輩子起不來,從管培生變成金融民工的,更多……
唐漾的視線落在面前的曲奇盒上,緩緩蓋好方才虛掩的蓋子:「我不喜歡。」
周默:「大家都不是小孩了,敬酒不吃吃罰酒怕是不太好。」
唐漾:「我不喝酒。」
周默:「酒可以不喝,但我不信唐副處沒參加過推託不了的酒局。」
唐漾轉身拎包:「對不起,我身體不舒服,先走一步。」
周默拉繩索,捲起其中一面隔音簾:「讓女士獨自回家有失禮貌,我可以叫朋友送送你。」
周默話音落,唐漾的動作停住。
透過那方沒有被遮擋的視角,唐漾清楚地看見門口站著四個黑衣男人,狀似閒散在聊天。但周默把隔音簾拉開時,四人好像在身後開了視野般,鷹隼般的眼神與唐漾相撞。
唐漾的後背霎時一凜。
「唐副多坐會兒?」周默漫不經心地把蔬菜放下鍋。
周遭人聲鼎沸,唐漾卻像隻身處在這家店裡。
唐漾的喉嚨咽了咽,攥包帶的指尖捏得發白,然後,坐下。
而幾米外,蔣時延面前的屏幕斷斷續續閃著,他沒聽清也沒看清兩人在說什麼,這時卻像有感應般,蹙著眉想過去,程斯然伸手拉住他:「你什麼都聽不到妄動個鬼,回去看錄播。」
這邊,唐漾深呼吸,調整好情緒:「我拿你當過學長。」
周默:「我也拿你當學妹。」
唐漾:「互相之間留一線可以嗎?」
「你給我提了個登天的要求。」見唐漾沒吱聲,周默再次把曲奇盒子推過去,語氣舒緩不少,「同批管培生你走得最快,前途大好,但你也要明白,如果一鍋湯都是渾的,那一滴清水在裡面就會顯得毫無意義——」
「你應該知道我爸爸,」唐漾打斷周默,換了閒聊的口吻,「去年感動中國有他。」
鐵路專家,做出突出貢獻,享國務院特殊津貼。
周默沒懂唐漾的意思。
唐漾不緊不慢地出聲。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有個叔叔來家裡做客,當時我爸負責一個工程,那叔叔想承包建材,給我爸送了一塊緬甸帶回來的瑪瑙。我爸不肯收,叔叔執意送,雙方爭執不知道是誰失手摔碎了。」
唐漾說:「十幾年前,那塊瑪瑙值五十多萬,我爸想賠給人家,我害怕變成莫泊桑筆下一輩子做苦力隻為了償還一條項鍊的女主,哭著說當沒發生過不好嗎。我媽在我印象中算是喜歡功名利祿的人,從一個普通老師爬到當時專家的位置。我以為她會和我在一條戰線,奇怪的是,她異常堅決地賣了房子賠了全款,而且把我狠揍一頓。」
唐漾輕笑:「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當時周老師就給我說,自戒自律不能破。」「對了,」唐漾思及什麼,「我媽和你一個姓,周景妤、周默,都姓周。」
周默的眼睫合了一半,再次把曲奇盒朝唐漾推:「天知地知,就朋友見面,裝盒點心到包裏,很簡單。」
「你送給別人,別人收,那是別人的事,但我實在沒辦法接受。」唐漾回推。唐漾用特別講道理的語氣道:「你如果拿回去,我這人怕惹麻煩不會多事兒;你如果執意要送……」唐漾頓了一下,「初審現在是我全權負責,我向你保證,你們的件過不了信審處第一道門檻。」
唐漾的口氣平淡,態度卻很堅定。
周默把曲奇盒推向她,唐漾推回去,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撞上。
曲奇盒你來我往的施力間,直直朝著唐漾那個方向滑去。
「周默。」唐漾出口,喊了他的全名。
一秒,兩秒,三秒。
「再會。」周默把曲奇盒收回公文包,起身離開。
唐漾點頭,目送他腳步如飛地出店,和四個黑衣男人上了一輛車,車啟動,入轉角,離開。
尾氣好似卷著風,吹進滋味閣。
唐漾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浸了一後背的汗。
她苦笑,哪有什麼瑪瑙,哪有什麼賣房子五十萬,她鮮少說起家境,沒想到工作後第一次提,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最怕的,就是半推半就。
磨不開面子,周默軟硬兼施來得蹊蹺。
不知道哪些人半推半就收了「曲奇」,哪些人又半推半就和除愛人以外的人滾了床單,哪些人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宛如無底深淵。
斜對面那張桌子也空了。
唐漾平靜地收回視線,把周默給自己盛的雞湯倒進垃圾桶,再面對著一個空座位,自己從鍋裏盛半碗,小口小口細細啜。
濾過油的烏雞湯鮮香味美,入口伴有蔬菜的清冽。
唐漾平時會覺得好喝,現在越喝,越喝不出滋味……
湯滾了,溫掉,再熱滾,關火。
與此同時,蔣時延幾個在車上恢復錄屏。反覆卡,又反覆重啟。
半個小時後,唐漾叫了服務員過來結帳,服務員問她「辦會員嗎」,她說「不用」,接著收拾了一會兒。
唐漾出店時,七點多,天已經黑透。
程斯然眼尖看到,把一臉不善的蔣時延直接拽下車。
唐漾有輕微的夜盲症,借著昏暗的路燈在停車場找車時,忽然有個人、以被別人推的姿勢從旁邊撞出來,踉蹌兩步,停到自己跟前。
唐漾一擡頭,就看到一身嘻哈裝扮的蔣時延。
唐漾還沒來得及消化他這個形象,便見蔣時延朝後指:「是程斯然他們。」車裡沒人,蔣時延支支吾吾解釋,「是程斯然他們聽到這家店會員日打折,就說過來吃,沒想到你也在這,剛巧碰上……」
唐漾直直地盯著蔣時延,沒反應。
蔣時延恍然想起她給自己說過在這吃晚飯。
蔣時延心裡頓時恨不得扇自己大耳刮子,面上仍是賠笑,訕訕道:「我就說聽這店名怎麼這麼耳熟,原來你給我說過在這吃,滋味閣要說生意這麼好,和名字好還是有很大關係……」
四周暗沉,唐漾抿嘴,眼裡綴著一點細碎的光。
蔣時延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意識到什麼,他面色一凜,嘁一聲,眉毛登時擰成一個「川字」:「那個周默說什麼了讓你不開心?嗯?說你胖了,還是說你矮了?你平時在我面前那股磨人勁兒去哪兒了?他說你,你不會懟回去嗎?懟不過不會叫我過來罵嗎?就任憑自己受欺負?!」
唐漾仍是沒反應,直直地望著他。
蔣時延越想越氣,又捨不得沖唐漾發火,他擡腳踹一下路旁的灌木,故作兇狠道:「和你說話你聽不見嗎,裝木頭人給誰看呢,真的是平常抖機靈厲害得要命,在外人面前怎麼這麼笨……」
他絮絮叨叨的,唐漾先前迷茫的一顆心,卻跟著他調子,奇蹟般安定下來。
「蔣時延。」唐漾輕輕喚他。
蔣時延轉過身來:「怎麼?」
唐漾輕牽著他的衣擺,就用那雙柔光瀲灩的眼睛巴巴地望著他,然後,唐漾咬了咬唇,輕軟又小心翼翼地問:「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一剎那,蔣時延的一顆心軟得不成樣子。
還能發什麼脾氣,還能有什麼脾氣?
他看著唐漾,極其無奈地反問:「我可以拒絕嗎?」
唐漾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可以。」
隨即想鬆開他的衣角。
蔣時延噙笑:「但我不會。」
「啊?」唐漾沒反應過來。
「過來。」蔣時延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把手分揣進兩個衣兜,然後張開手臂,用敞開的、裹有微熱體溫的羽絨服包住唐漾,把她抱進了懷裡。
蔣時延平常看上去高、瘦。
真的等唐漾被他擁到懷裡,側臉貼著他心口,才知道這方胸膛……久違而寬闊。
唐漾的後背覆著溫熱的羽絨服,隔著一層薄薄的羊絨衫,她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他的體溫、線條以及卷在風裡,那縷好聞的、若有若無的木質香。
唐漾的鼻尖蹭著蔣時延的羊絨衫,輕輕嗅。
嗅得方才那股不安徹底消散,四肢百骸都浸了暖流,她才輕聲開口,講周默那盒曲奇,曲奇裏讓人不愉快的夾心。
一台瑪莎拉蒂,一張黑金卡。
說沒有誘惑力是假的,可唐漾歷經全程,更多的,是後怕。
也隻有當她被蔣時延抱著,才敢吐露真心:「萬一我沒把持住怎麼辦,萬一我一個順水推舟怎麼辦?」她撇撇嘴,更難過了,「明明我才從學校畢業一年多,明明我還是個寶寶,為什麼要讓我經歷這麼多……」
唐漾裝著可憐。
蔣時延知道她有誇張的成分,一顆心還是擰了起來,眉頭蹙緊又舒展。
最後,他摸了摸唐漾柔軟的發頂,溫柔地說道:「你上次讓我抱,好像是前年了。」
唐漾露出個疑問的神情。
蔣時延出聲提醒:「當時你跟項目,寫了一篇關於人性與供需關係的論文。」然後論文在國內一頂尖金融期刊過審了。
唐漾把論文拿給導師看,想讓他幫忙潤色提意見,之後唐漾去了休斯敦。
等她跟項目回來,論文已經發表,但第一順位作者是她導師,第二順位是助教,第三順位才是唐漾。
對於學生來說,考試成績就是全部。
對於當時臨博士畢業,急需第二篇A級論文以待拿理想offer的唐大佬來說,那篇論文就是一切。
看到署名時瞬間茫然,茫然之後的透心涼,唐漾現在都能回想。
「你這算傷口撒鹽?」唐漾抓著蔣時延的衣領,不高興地看著他。
「不是,」蔣時延解釋,「我想說,如果你覺得『曲奇』的難受程度低於論文,那論文的事過去了,這件事睡一覺也會好。」
「如果『曲奇』的難受程度高於論文,就想說,」蔣時延頓了頓,「我還在你旁邊。」
以前在,現在還在。
簡單客觀的一句話。
大概是嗓音略啞,也大概是唐漾開頭理解錯了,蔣時延說得微微彆扭。
低頭撞上唐漾含光的眸子,蔣時延咳一聲,補充:「唐小『辣雞』。」
這次,唐漾沒接話。
她用一種極其溫柔的眼神,安安靜靜注視著他。
兩個人的身體隔著不到兩拳的距離,蔣時延可以聞到她發間的香。發香和視線交織在一起,更能讓人心猿意馬。
蔣時延不敢去「逗猿」,也不敢去「遛馬」,他左看右看,喉結起伏著,一顆心越跳越快。
自己剛剛很煽情嗎?沒有吧。
漾哥現在很感動嗎?好像有點。
女孩子都容易衝動,萬一漾哥頭腦發熱表個白,萬一漾哥頭腦發熱親上來……
蔣時延在心裡默念:兩人桃園結義、情比金堅,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視線一邊止不住掠過她的唇,微紅,微潤,微啟。
表個白,不可能,親上來,不可能。
表個白,親上來,親上來……
就在蔣時延快把自己逼瘋的前一秒,唐漾終於含點笑意,道:「我們之間的友誼好像沒有想像中塑料。」
一秒,兩秒,三秒。
一盆冷水朝著蔣時延迎頭澆下。
什麼叫友誼沒有想像中塑料?難道他蔣時延在唐漾心裡就是「塑料情」?
等價推導成功,上刀山、下火海標配的蔣大佬氣到發笑:「唐漾。」
唐漾:「動容是真的有。」
蔣時延面色稍稍緩和些。
唐漾思考片刻,殷勤地湊近:「我願意把家裡的藤椒牛肉方便麵分一半給您。」
上一秒的柔和煙消雲散。
蔣時延微笑:「我以為您記得我喜歡番茄雞蛋味。」
唐漾:「當然。」
蔣時延無話可說:「……」
「可我更喜歡藤椒牛肉啊,」唐漾不假思索道,「雖然忍痛割愛達到的結果不一定有投其所好理想,但前者包含的真心明顯更多。」
唐漾說:「所以,我的意思明明是我願意把我喜歡的分給你呀。」
她尾音輕輕上揚,宛如糯米糰子裹糖霜。
唐漾覺得這結論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哪兒不對勁,秀氣的眉頭擰成一團。
蔣時延就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從被冤枉到思考,分外生動。
能讓自己氣的是她,讓自己沒脾氣的也是她。
你也知道自己磨人?
蔣時延內心笑著,目光朝下一點,是她小巧的下巴,白皙的頸,平素嘲笑沒有、抱著其實很明顯的起伏弧度,然後,是清淺的鼻息。
蔣時延不自然地咳了聲,想偏頭避一點,那縷溫熱氣息卻長了眼睛般,直往他鼻尖鑽。偶爾一絲鑽到心坎,附上她方才的軟音、化出形狀,棉花糖般在他胸腔充盈膨脹。
蔣時延的喉結起伏,唐漾看得耳根子發熱,垂下眸。
唐漾悄悄舔嘴角,蔣時延喉嚨發乾,感覺有什麼東西快要控制不住……
安靜間。
「好些了嗎?」蔣時延嗓音微啞。
「嗯。」唐漾想從他懷裡起來。
蔣時延放開她。
唐漾整理著衣領,沒看到相隔一米遠的R8,問:「你開車來了嗎?我送你吧。」
「沒,」蔣時延同樣站在自己的愛車旁,臉色都沒變一下,「好。」
唐漾耳郭緋紅,去開駕駛座的門。
蔣時延忽然擡手,鬼使神差但溫柔緩慢地,替她將一縷額前的碎發撩到耳後。
指尖微熱,皮膚微涼,碰過的地方紅紅的。
「有風。」蔣時延一隻手插在褲兜裏,一隻手隨便指了個方向。
唐漾細若蚊蚋地「嗯」一聲,兔子般竄上了車。
兩個人各懷心思。
去蔣家老宅的路上,「蔣多動症兒童」在副駕座位上,坐得像等待頒三好學生獎狀的小學生。
而擁有十年駕齡的唐副處,方向錯了無數次。
唐漾和蔣時延出滋味閣的第一個轉角。
樹下停著輛黑色轎車,車頂上開著照明。
周默作為這個擁抱的始作俑者,安靜地坐在後排,平靜地注視兩人摟在一起。
他的腿上放著打開的曲奇盒,手裡拿著一塊在吃。
曲奇鮮香,入口酥脆。
一塊,接一塊。
直到唐漾和蔣時延上車離開,周默才把曲奇盒中間的車鑰匙和黑金卡拿出來,放進自己的公文包,然後蓋上蓋子,把沒吃完的曲奇連盒扔出窗外。
「啪嗒」,落地清脆。
車輛啟動。
周默撥通九江集團頂樓,聲音毫無波瀾:「告訴魏總,就說滋味閣烏雞湯唐副處很愛喝,點心,她也收下了。」
對方問了後續。
周默胡謅的細節湮沒在浩瀚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