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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4:48:24 作者: 納川

  王一鳴在高中有個同學叫熊小強,中專畢業後,被安排在縣機械廠上班。後來機械廠停產了,發不下工資了。他們夫婦兩個,就在機械廠的門口,擺了一個小吃攤點,賣包子、雲吞。風裡來雨里去,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起早貪黑干,早上四五點,就起來生火、發麵了,晚上十一二點,還沒有收攤子回家。長年累月,超負荷的勞動,把熊小強折磨的蓬頭垢面,四十多歲的人,看著像是六七十的樣子。

  前幾年有一次王一鳴回縣城,同學們為他舉行了一次聚會,在縣城裡一家最豪華的大酒店舉行,在縣城裡的同學,來了二十多個。只有熊小強,通知了幾次,還是沒有來。大家說他忙,來不了,攤子沒人看,他老婆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但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他是好面子,覺得自己參加這樣的聚會,自慚形穢,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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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鳴特意問了問他的情況,在哪個地方擺攤設點。

  晚上王一鳴住在縣委招待所,幾個同學陪他聊了一個多小時的天,看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鐘,王一鳴就想到外面散散步。

  同學們提醒說,最好別出去了,現在縣城裡亂得很,一到晚上,大街上竄來竄去的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這些人,天不怕地不怕,也沒有什麼職業,就是在社會上靠打打殺殺,比狠過日子。他們靠為人打架找營生。晚上有時候一喝多酒,就打架。三五成群,很是可怕。打起架來,不知道輕重,是不是就把人給打死了。他們卻跟沒有事情一樣。哎,現在的縣城,亂得簡直是沒法說。

  王一鳴沒想到,老家會變成這個樣子,當時他已經進了北京,當上副部長了,血氣方剛,年輕氣盛,正是想干一番事業的時候,什麼都想了解了解,好在以後有機會的時候,向更高一級的領導,反映反映情況。再說了,他還當著人大代表呢,他有這個義務。

  同學們越說,他越是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於是就不由分說,拉著幾個同學,走出了房間,上了大街。

  幾個同學還有些猶豫,說要不要通知縣委書記,讓他派幾個警察跟著,你可是大官,出了問題,我們擔待不起。

  王一鳴說,你們每天就住在這樣的環境裡,都不怕,我怕什麼。要是通知警察,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我就是想看看實際的情況。走,反正離機械廠的大門口不遠,我們就走路,到熊小強攤子上看一看,順便吃一碗他做的夜宵,也是非常有意義嗎!

  大家看勸不住他,幾個同學只好隨了他。四五個人沿著大街,在縣城昏黃的路燈下,一路散步,走了幾乎有一公里,才到了機械廠的大門口。

  遠遠望去,在大門口的右側,搭了一個棚子,棚子裡擺了幾張桌子,在一個架子車上,擺了四五個爐子,上面有蒸籠,有鐵鍋,有砂鍋,往外面不住的冒著熱氣。

  一個滿頭白髮,矮小瘦弱的男人,在那裡忙活著,往砂鍋里放著東西,不時地用筷子在裡面攪合著。王一鳴一看,這是熊小強,只是腰有些彎了,頭髮白了一大半。明顯的蒼老了許多,從外表看,猜不出他是四十歲剛出頭的人。

  幾個同學想喊,王一鳴擺擺手,示意大家別出聲,給他一個驚喜。

  王一鳴走到熊小強面前,說:「老闆,你這都有什麼吃的,餓了,要吃點東西。」

  熊小強只顧忙活著,頭也沒抬,就說:「砂鍋雞、砂鍋魚、砂鍋丸子,什麼都有,餃子、雲吞也有,看你想吃點什麼?」

  王一鳴說:「你就給來五個砂鍋,一樣來一個吧,再上兩籠蒸餃,我們先吃著,不夠了再要。」

  這個時候熊小強才感到,這個聲音,自己好像很熟悉,於是就抬起頭,看到眼前站了一群人,都是自己當年的同學,有的就住在縣城裡,低頭不見抬頭見。這最前面的一個,就是同學裡現在混得最好的王一鳴。當了大官了,整個縣城裡,也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了。

  熊小強連忙放下手中的夥計,擦了擦手,握著王一鳴的手,說:「你,你,你怎麼來了?快坐,快坐。」

  說著就對自己的老婆嚷嚷一聲,說:「快來打招呼,你看誰來看咱們了,是我經常給你說的王一鳴。」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連忙走過來,個子不高,胖胖的,看著王一鳴,笑了笑,說:「小強給我經常說起你,說你是全班最出息的人,現在都進了中央,是大官了。沒想到還會來看我們這樣的人。」說著眼淚就下來了,用手中的毛巾,不住地擦眼睛。

  王一鳴一看她這個樣子,也受了感染,眼睛立即濕潤了,他拉著熊小強老婆的手,說:「嫂子,我和小強是同學,上高一的時候,還同桌半年呢!是兄弟,不管到哪裡,都是兄弟,別傷心了,你們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我早該來看你們了,就是沒時間。這一次正好回老家,住在了縣城裡,才知道你們在這裡。」

  小強連忙把大家往桌子旁讓,兩口子搬板凳,擦桌子,張羅著讓大家坐下。這個時候,又有來吃夜宵的人,小強站起來,說:「對不起了,今天有特殊情況,下班了,請您到別處吧!」來人聽說,只好走了。

  打發走別人,小強對自己的老婆說:「你去趕快做吃的,什麼好吃的,都來一份,我陪他們說話。今天晚上不幹了,休息。我陪一鳴好好說說話。我們老同學,二十多年沒有見面了,難得啊!」

  幾個人坐下,小強的老婆為大家做著吃的,大家圍在一起,邊吃飯邊聊天。

  幾個同學開玩笑說:「誰也想不到,你這個北京城裡的大部長,會在這個地方吃夜宵吧。等明天我們的縣委書記和縣長知道了,也來這個攤子吃一頓,那小強的這個攤子,就火了。」

  小強笑得合不攏嘴,說:「要真是他們來了,免費免費,算是做GG宣傳了。」

  王一鳴邊吃邊問了小強家的情況,幾個孩子了。

  小強說:「兩個,一個姑娘一個兒子,姑娘是大的,十七了,在縣一高上一年級。兒子今年十四歲,上初二。住的還是機械廠當年給的那兩間房子,平房,聽說要拆遷了,地皮要賣給開發商了,要建設商品房。我們這個房子,沒有產權,屬於公房,所以我們得不到一點補償。」

  王一鳴說:「縣城裡的商品房現在是什麼價格?」

  小強說:「每平方米一千一二吧,我們買不起的。我和張桂花,都是下崗職工,說是下崗,其實哪裡還有我們的崗啊!一分錢都沒有。不擺這個攤子,連吃飯都成問題。現在廠子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廠領導把地皮也賣了,說是還銀行的貸款。我們600多下崗職工,可能一分錢也得不到。這幾天工人們開始串聯,說準備阻止商品房開發,把地皮拿回來,我們集資,在上面蓋房子或者商鋪賣,算是給大家一個活路。我沒去,一來你嫂子一個人弄著這個攤子,肯定是弄不了;二來我也想了,鬧有什麼用,人家早就串通好了,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你就是再鬧,也是胳膊扭不過大腿,現在誰不知道,官官相護。有錢人幫有錢人,當官的幫當官的,誰還把我們這些小百姓看在眼裡。你要是硬鬧,人家也有辦法,警察別看對治安案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在縣城裡,大白天的,兩撥人打架,只要不打死人,警察就是走過旁邊,他也裝著沒看見。但工人一鬧就不一樣了,就不是治安案件了,他們說是威脅了社會穩定,不但警察,連防爆警察、武警都會出動,一個一個,荷槍實彈,戴著頭盔,好不嚇人。逮著一個,就像農村殺豬的捆豬似的,把你往車後面一仍,拉到沒人的地方,在太陽底下曬個大半天,也不讓你喝水,也不讓你上廁所,你說你服不服。所以進去的人,都學乖乖了,想起受過的罪,都老老實實了。就是再委屈,也不敢對抗政府了。活著比什麼都好。我還有兩個孩子要供養啊,離開了我,這娘三口,都得流浪街頭,成為要飯的。所以我現在是什麼活動也不參加了,他們給幾個就算幾個,我也不鬧了,再鬧更沒有好果子吃。好歹我還有這個攤子,一天下來,還可以掙個三五十塊錢,夠我們一家生活的了。等把兩個孩子供養大了,都能夠上到大學畢業,找個好的工作,我就滿足了。我經常給兩個孩子講起你,說如果你們上到了大學畢業,找不到好工作了,就去找你一鳴叔叔,他現在是大官了,是個好人,他會幫你們的忙的。等老了,干不動了,我和你嫂子,就回農村的老家。家裡好歹還有一片宅子,可以起兩間房子,夠我們兩口住,就行了。這縣城裡,也不是我們這樣的人生活的地方,連喝的水都漲價了,什麼都貴,我們也花銷不起。」

  王一鳴聽他講的,心裡一酸,眼淚差點要掉下來,飯也吃不下去了,他沒想到,原來在縣城裡非常風光的機械廠的工人,如今竟然淪落到這樣的地步。在計劃經濟時代,機械廠是全縣聞名的八大企業之一,生產的農機配件,行銷全國,效益好得很。廠里有籃球場、足球場,設施都是當時第一流的,縣城裡有什麼重大的體育活動,都要借用他們的場地。

  那個時候,在機械廠上班的小伙子,在縣城裡,隨便挑媳婦。工資高,福利好,有食堂,有宿舍,是真正的工人階級老大哥。沒想到,沒幾年,廠子就不行了,到最後,竟成了這樣的結局。

  縣城裡其它的廠子怎麼樣,王一鳴還想了解了解,就問大家,「當年的八大企業,現在還在嗎?」

  同學們說:「都垮了,有的地皮早賣光了,上面都開發成了商品房。現在縣城裡,唯一興盛的企業,就是房地產開發公司。其它的,都完了。」

  「那全縣工人靠什麼就業啊?」

  「哪裡還有就業,沒人管了,自謀生路。沒聽電視裡天天唱嗎,『從頭再來』。整個縣城,下崗失業的不下三萬人,到外地打工的打工,回農村老家種地的種地,留在縣城裡的,男的大多蹬三輪,女的大多擺小攤。你看那縣城裡那麼多的人力三輪車,大多數都是下崗工人。女的呢,批發個毛巾、鞋子之類的東西,沿街串巷,叫賣東西。有的長得漂亮的,年輕的,嫌棄幹這個丟人,又不掙錢,就去了外地,做了三陪小姐。這樣的人多了。現在的社會,笑貧不笑娼,只要你能掙到錢,也沒有人說你了。你看那滿大街的美容美髮店,坐在裡面的小姐,店裡連一把剪刀都沒有,都是干皮肉生意的,他們都是外地人,本地人不在本地做這個,怕熟人認出來。」

  王一鳴問:「那你們都靠什麼生活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各想各的門路。上班的,有工資發,雖然不應時,有時候要拖欠個一年半載,但到年底,快過年的時候,好歹都會給補齊。平常里沒有錢了,只能是求親靠友,借。農村裡有地的,還好些,回家還可以要點糧食,自己買點菜,可以過下去了。現在就是怕孩子上學的花費,一個孩子,每年學費帶生活費,需要上千塊。更怕家裡有病人,一旦得病,就是傾家蕩產。現在好多人沒有醫療保險,就是有,也報銷不了幾個錢,看大病,還是靠東挪西借,家裡有一個重病號,全家人的生活都受拖累。在縣城裡,做個公務員,一個月下來,也就是四五百塊錢的工資,門頭差事又多,今天他結婚的,明天他家死人呢,都得應酬,封禮,一個月下來,總有幾宗事情,這個錢,不花又不行,縣城又只有那麼大,你接到請帖了不去,下次見了人,沒辦法開口,你賴啊!沒臉見人。於是,就是再窮,也得打腫臉充胖子,鼓著肚子硬撐。所以,現在的生活壓力,簡直是讓人感到喘不過氣來了。大街上失業的成群,沒有飯吃,就偷就搶,尤其是那些十七八歲,一二十歲的小青年,早早就下學了,找不到工作,沒有錢,還想活得風光,有酒喝,有飯吃,於是就拉幫結派,闖蕩江湖。在縣城裡打架鬥毆,這一派和那一派,為了爭地盤,搶生意,經常是大打出手。這些人,都是不要命的,誰下手狠,誰是英雄,大家都佩服。在縣城裡也就成了名人了,到哪裡都有人巴結,整天有人請,連那些當官的,也給這些人面子,和他們稱兄道弟,有的甚至拜把子。公安局的破案,也要這些人的幫助,要不然就得不到線索。現在的社會啊,簡直是亂透了。一鳴你好歹還是個副部長,有機會見那些大官們,難到下面這些事情,他們一點也不知道,還是知道了,裝糊塗。你得向上面反映反映,現在到哪裡,都是這個樣子的,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民不聊生啊!」

  王一鳴聽他們亂七八糟的講了許多縣城裡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一件一件,都是觸目驚心,這些事情,讓王一鳴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沒想到,僅僅是十幾年的光景,這個偏僻的縣城,就是這樣一幅樣子了。這個縣城,也就是全國的縮影,其它的地方,也不比這個地方好多少。王一鳴承認,自己這些年,官越做越大,到基層的時間越來越少,就是到了基層,在當地官員的陪同下,看到的都是當地最好的一面,所有的陰暗面,大家都對他迴避了,誰也不敢講,誰都怕觸霉頭。大家一級一級,哄騙上去,就成了村騙鄉,鄉騙縣,一直騙到國務院。

  在北京時,看到的都是欣欣向榮的一面,覺得中國簡直是太好了,大家一說起來,都是大好局面,蒸蒸日上啊!報紙電台電視台,也是開足馬力,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合,整天向全國、全世界灌輸我們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欺人與自欺,讓大家都失去了基本的常識,不敢面對現實,整天暈暈乎乎的,在麻醉中混起了日子。

  王一鳴感覺到,坐在北京自己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確實感受不到危機,看不到這個社會現在已經是一團亂麻,官當得越大,離人民越遠,也就離社會真相越遠。想到自己是這個狀況,王一鳴從心裡真是感到,可憐那些比自己官大的多的人,他們離社會真相的距離,毫無疑問,是更遠了。他們得到的信息都是過濾了多少遍的,他們耳朵里,再也聽不到像自己的這幫同學那樣,直言不諱毫不留情的話語了,沒有一個人向他們說實話,他們從本質上來說,已經是瞎子聾子,怪不得他們的臉上,什麼時候看,都是帶著燦爛的笑容。他們就像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人,這對於一個身居高位的人,不能說不是悲哀。連真相你都看不到,你還能有什么正確的判斷力呢!講出來的話,做出來的決策,只能是離廣大人民越來越遠,你不拿老百姓當回事,長此以往,老百姓也就不拿你當回事了。大家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在相互欺騙中,混起了日子。這裡沒有發自肺腑的尊敬,愛戴,只有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應酬的神情,這樣的領導人,哪能有什麼個人魅力可言呢!

  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幾個小時,看看快到十二點鐘了,大家還意猶未盡。小強的老婆還在加菜,王一鳴說:「吃好了,吃好了,嫂子你也忙了一天了,也該休息休息了。」

  大家於是就站起來,王一鳴掏出隨身攜帶的提包,從裡面拿出500塊,遞給熊小強說:「這是我的一點意思,是給兩個孩子的,讓他們好好上學,爭取考上好的大學,畢業後找個好工作,到時候,如果我有能力,一定會幫忙的。別人的不幫,因為找我的人太多,我的能力也不夠,但你的孩子,我還是會想點辦法的。」

  小強推讓了幾次,看王一鳴執意要這樣做,只好留下,說:「別的客氣的話,我就不說了,總之,我這一輩子是完了,沒出息了,我希望兩個孩子比我強,如果他們能夠考上大學,到時候少不了還要麻煩你,我們全家先謝謝你了,感謝你來看我,我兩個孩子知道了,對他們,就是很大的鼓舞。」

  王一鳴說:「你和嫂子也要保重身體啊,該休息時要休息,掙不完的錢啊。身體好了,才能多掙錢。」

  小強兩口子,不住地點頭,說:「記得了,記得了。」

  大家握手告別之後,四五個同學,攔了兩輛計程車,陪著王一鳴,回了縣委招待所。這個時候,縣城的大街上,空蕩蕩的,籠罩著的氣氛是令人不安的,不時的有三五成群小青年手裡提著酒瓶,喝得東倒西歪的,大聲地說話,或者在大街上公然撒尿。有的把喝過的啤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碎玻璃濺得一片片的。

  第二天早上,縣委書記和縣長都來陪王一鳴吃早餐。說起對縣城的印象,王一鳴說:「這次回來,最大的印象就是縣城裡像是回到了解放前的上海灘。這樣下去,人民怎麼會有安全感。你們都是父母官,該抓一抓了,總不能大家都上不了街,憋在家裡,看電視吧。養那麼多警察,幹什麼用的,連個縣城都管理不好,我看公安局長該撤職了。」

  他的話把縣長和縣委書記,說的成了大紅臉,一個勁地說:「是,是,我們這就安排,限期一個月,再整治不好縣城的治安,我們就聯合向市局打報告,要求市公安局調換人員。太不像話了,整個縣城的社會治安,一天不如一天。晚上老百姓連上街都害怕,我們實在是慚愧啊!王部長你也知道,這縣公安局,局長不歸我們縣委管,是上面局裡派來的,可以聽我們的,也可以不聽我們的,有什麼事情,我們還得看他的臉色,真是難啊!」

  王一鳴也體諒他們做父母官的難處,知道他們這個位子,也確實不好干。上面千根線,下面一根針,一個大縣,要工業沒有,財政困難,基本上寅吃卯糧,靠借款度日,有的時候,連縣委機關,都會拖欠工資。所以他們見了王一鳴,就像見到了財神爺,想通過他的影響力,給縣裡多弄點資金。對於他們的要求,王一鳴有時候也會力所能及,安排些資金,特意交代部里的有關部門,對老家這個縣傾斜一下。幾年下來,也為老家的縣,弄了幾百萬的資金,雖然不多,但也解決了一定的問題。所以他回到老家,說什麼話,這些父母官們還都買帳。

  第二天,王一鳴又在縣城裡呆了一個上午,抽空到弟弟二虎家看了看。二虎現在是縣二中的校長了,副科級,官雖然不大,但管著幾百老師,學校的學生,也有五六千了,在縣城裡,也是一個有影響的人物了。

  最關鍵的是,大家都知道,他是王一鳴的弟弟,他哥王一鳴是個大官,說的話連市裡的市委書記和市長都給面子,縣長和縣委書記,就更不用說了。他這個副科級,還是縣委書記和縣長,看在王一鳴為縣裡辦了不少事情的份上,特意安排的。

  原來二虎上班後,一直在縣城的一個初中當老師,成了家,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兩口子都是教師,都在一個學校,日子雖然說不上好,但教師的待遇,在縣城裡還是有保障的,所以比著別人,還是過得挺好的。

  等王一鳴的官越當越大,先是當了市長,在老家引起了轟動。後來又到了北京,做了副部長,回到省里,連省委書記和省長都要給面子了,二虎在縣城裡,也成了知名人物。

  有的局長什麼的,要到北京辦什麼事情,都要千方百計,和二虎套近乎,讓他向王一鳴寫個信,或者打個電話,通融通融,找人的時候方便些。

  二虎這個人,性子爽快,別人三句好話一說,就耐不住性子了,拍著胸脯,為別人辦事。有的時候,甚至親自和別人一起,千里迢迢,坐上小汽車,到北京城裡找王一鳴,為別人辦事情。當然自己也落點好處,吃點喝點,還可以分點好處費。

  王一鳴對這個弟弟也是沒辦法。知道弟弟是個急性子,直脾氣,你說得狠了吧,他生氣;你不說他吧,他耳根軟,容易為人驅使,不明不白的,為別人跑腿辦事,也給王一鳴平添了不少麻煩。

  所以王一鳴,對他也是講究了技巧的,首先表揚了他的熱心腸,為別人辦事,兩肋插刀,這樣的性子,在縣城裡混,肯定有不少朋友,人緣好。但今後要多長几個心眼,不要二兩小酒一喝,就拍胸脯保證了,現在辦什麼事情都不容易,要花錢,找關係,就是不用這些,也欠人情,日後還得彌補。所以那些半生不熟的人,就少交往些,少往自己身上攬事情,少給自己添麻煩。把自己的學先教好,以後有機會,向上走一走。

  二虎一聽就明白了,原來自己的哥哥是批評自己多事,雖然馬上弄個大紅臉,但畢竟是自己的哥哥,不是外人,再說了,小時候哥哥沒少修理自己,現在也已經習慣了,誰讓他是你哥哥了。所以飯吃的雖然不痛快,但從此以後,就長了個心眼,不再像原來那樣,為了顯示自己能力強,什麼事情找到他,他都攬。

  過了一段時間,王一鳴覺得自己的弟弟,還是可以造就的。就在縣委書記在北京出差,拜會自己的時候,酒足飯飽之際,向縣委書記做了交代,想讓他關照一下自己的親弟弟。

  縣委書記哪敢怠慢,回到縣裡,就給縣教育局長打了招呼,讓他提拔王二虎做了學校的副校長,以後又調到教育局,做了股長。兩年之後,就提拔了副科級,到了縣二中,做了校長。

  在縣裡,這個二中校長的位子,是個肥缺,現在孩子上學都是大事,在農村的孩子,都想去縣城裡上學,二中雖然比不過一中,但也是重點中學,所以平常里到二虎家送禮的,多了去了。大部分是安排孩子上學的,也有的是師範畢業生,想在二中,找到一個教書的位子。

  這當個教師,在縣城裡算是很好的崗位了,工資有保障,住房好解決,特別是女孩子,當上了有編制的教師,連婆家都好找的多,長的再丑,都有人搶著要。因為你有個好工作。但是,要想得到這樣的崗位,不找人,不送禮,在現在的社會,是辦不成事情的。

  因為二虎的特殊背景,他決定要的人,就是縣教育局長,也得給這個面子,所以,找二虎辦事的人,很多很多。特別是逢年過節,二虎家裡,簡直成了超市了。送煙的,送酒、送豬肉羊肉牛肉的,一個春節下來,能拉上一車的東西。這些東西,收了又不算受賄,整個縣城裡都是這個風氣,哪一個領導家裡,都是這個樣子的,大家見怪不怪了,你不說我,我不說你。

  吃不了,就自己辦個超市,賣掉,換成錢。所以這幾年,二虎的日子是芝麻開花節節高,除了工資以外,每年都有一大筆灰色收入。手裡有錢了,二虎就在縣城裡買了地皮,蓋了房子,樓上樓下,三百多個平方,圍著一個大院子。這個條件,放在北京,就是別墅。

  爹娘時不時地會到縣城裡住幾天,享受享受兒子的別墅,吃點好東西,在這個問題上,王一鳴承認,二虎是孝順的。為父母做的事情,比自己多的多。

  到二虎家裡,王一鳴才知道,弟弟這幾年,家裡變化太大了。別的不說,光是院子裡那喝過的空酒瓶,就可以看出他的消費檔次。那些酒瓶,不是五糧液,就是茅台,少說也有幾百個空瓶子,雖然不知道,裡面到底有幾個是假的,但這個消費水平,在縣城裡,已經是生活在金字塔頂尖的人了。二虎抽的煙,最差的也是紅塔山什麼的,大中華也經常不斷,一年下來,沒有個十幾萬,是過不上這樣的生活了。

  王一鳴看弟弟過上了這樣的生活,心裡是喜憂參半。這個結果,是自己當初促成的,沒有自己打招呼,他二虎不可能過到今天這個地步。而現在這個結果,確實充滿了風險,萬一哪一天,二虎犯了事,成了腐敗分子,階下囚,自己也是始作俑者,是自己害了弟弟,讓他走上了這樣的道路的。

  但屋子裡陪著的有縣委書記和縣長,王一鳴不便說什麼,晚上他用手機,專門和二虎通了電話。

  王一鳴安排自己的弟弟,說:「二虎,你現在不一樣了,不是我當初艱苦樸素的弟弟了,你變得愛擺闊氣了,連吃的喝的,都這麼講究了,你的工資,沒到這個水平,你這樣下去,我真擔心你,要是把持不住,早晚非出事不可。」

  二虎說:「哥,沒事,現在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的,在我們縣城裡,你不這樣,人家都笑你傻,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你看我們縣的書記和縣長,哪一個幹上三五年,不是千萬富翁,他們說白了,都是利用手中的職權,為自己謀福利。當官發財才正常,當官了不發財,誰也不會幹。大家約定俗成,都是這個樣子的,誰也不告誰。你看我們縣,這麼多年了,有一個縣委書記和縣長進監獄的嗎?他們都是那樣廉潔嗎?誰不收禮啊!逢年過節,光禮金就可以收個幾百萬。全縣哪一個鄉鎮、局委的一把手,不給他們送禮啊,除非你不想幹了。多了三五萬,少了也得個一兩萬,幾十家單位,一年下來,多少錢,你算算就清楚了。所以個個查起來,都是貪污犯。和他們比,我這根本算不上號。你放心吧,我就是吃點喝點,揮霍點,基本上沒敢往腰包里裝多少,夠不著犯法的。」

  王一鳴說:「人各有志,我也不勸你了,我也管不了你了,但我提醒你,不能忘本,咱是農村娃子出身,沒有擔待,你占點小便宜就算了,大的貪污受賄,可別干,到時候一旦出事了,誰也保不住你,你還得自己受罪,何苦呢!」

  二虎說:「哥,我知道了,我會記住你的提醒的,我會把握好分寸的。」

  放下電話,王一鳴感慨萬千,看來權力這個東西,真是可以改變一個人,一個多麼老實、誠懇的孩子,在官場這個大染缸里,僅僅幾年,就蛻變成這個樣子了,看來,社會風氣的影響,真是太大了。

  回到北京,王一鳴心裡老是想起老家那些下崗職工的鏡頭,想起熊小強的生活。他為這個沒人管沒人問,在主流媒體上銷聲匿跡的龐大群體,擔心,焦慮,自責,好像他們的下崗,是自己促成似的。

  確實,在出台的政策中,王一鳴所在的S部,也是主要部門之一。當時,全中國的主流媒體,都在灌輸一個觀點,我們搞發展,需要一部分人做出犧牲,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有的經濟學家竟然鼓動說:「要犧牲一代工人階級,沒有3千萬到5千萬的工人下崗,就無法推進改革進程。」

  不管什麼變革,實際上都是一場利益的重新分配。在這一次變革中,有權的和有錢的,利用手中掌握的權力和資本,堂而皇之的打著改革的名義,實現了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像趙經天,一年的收入就是幾百萬,這還是合法的,非法的灰色收入,更是不知道有多少。這些還都不算,國家的錢,他想怎麼花就怎麼花,還可以打著職務消費的名義用公款報銷,要麼說現在最大的款就是公款了。而普通職工,一年的收入也就是幾萬元。和這些高管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是搶劫,公然的利用權力搶劫,搶劫國家幾十年積累的公共財富,從而在一個最短的時間內,造就了中國的億萬富翁。社會在這個過程中,迅速分化,普通勞動者又成為一無所有的無產者,而官員和廠長經理們,則成了這個社會的成功人士。

  王一鳴捫心自省,覺得自己就是這場饕餮盛宴的參與者,得利者,自己的月薪過萬,在北京雖然不算什麼,但自己這樣的高官,都有職務消費,是吃喝嫖賭都可以報銷的人,你想花錢,為你埋單的人排起了長隊。住的房子雖然不是別墅,但國家給的部長樓,也都是200個平方的,在北京,已經算是豪宅了。自己的家人,像弟弟二虎,從一個窮教師,到一個重點中學的校長,官雖然不大,但位置關鍵,每天都有人去家裡送禮,一年下來,灰色收入不知道有多少,他們也是落了好處的,總之,都屬於既得利益者,雖然比著趙經天那樣的人是差了好遠,人家一出手,就是成百上千萬,但比著一般的人,已經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想來想去,王一鳴卻有了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他畢竟出身於一個農民家庭,在官場摸爬滾打這些年,還沒有完全消磨掉他的銳氣,對弱勢群體,他有著天然的感情,本來嘛,沒有當年趙老爺子的提攜,他王一鳴還是王一鳴,說不定現在還是個小職員,被別人呼來喝去,能當個處長,已經是了不起了。什麼時候,他都沒有忘記,自己就是個農家子弟,沒有考上大學的話,那走南闖北的農民工隊伍里,就有自己這個人。雖然現在自己成了高官了,成了既得利益者了,但他的良知還在,本性難改。用趙老爺子的話講,就是他這個人,還是有些良心的,沒有忘本。

  結果在那年的全國人大會上,王一鳴憋不住了。當時王一鳴雖然調到北京,當了副部長了,但他的人大代表的身份還在,他還屬於老家清江省里的全國人大代表。

  那天上午,根據會議議程,中央一位主要領導同志,要參加清江省代表團的討論。根據通知,大家早早的就吃完早飯,收拾停當,在會議開始前,換上最整潔的衣服,特別是那些少數民族的同志,把自己的民族服裝,都穿在身上,女同志們一個一個,打扮的像是要參加服裝表演似的。他們知道,中央電視台和省里的電視台,肯定要錄像,到時候全國人民都會看到這個鏡頭,這是每一個人露臉的大好機會。

  前一天,省委書記老呂就特別交代過了,所有的人到時候都不能亂講話,要服從命令聽指揮,要統一口徑,要多講成績,少談缺點,要讓中央領導同志高興,讓他對我們清江省留下一個好印象。現在他是省里的一把手,他說了算。

  當然,他這些話主要是對著省里的同志說的,那些人都在他手下幹活,他說免掉誰的官,誰立馬完蛋,他是省里的一把手,說一不二。但對於王一鳴,他是沒有任何約束力的,王一鳴才不用看著他的臉色說話,他是中組部管的副部長,老呂這樣的話,傳達到他的耳朵里,只能是激起他更大的不快,或者說是反感。

  從心裡講,王一鳴也不喜歡這個老呂,講話假大空,官話套話一大堆,看似滔滔不絕,但仔細一過濾,沒有幾句是講到點子上的,比著趙老書記,那水平差的簡直不是一點點,王一鳴也懷疑,這組織上是怎麼用人的,怎麼把這樣一個人物,提拔到如此重要的崗位上來了。

  但細細一想,就明白了,老呂這樣的人,擅於琢磨上面的心思,上面喜歡什麼,他就說什麼,又會做表面文章,口才也好,講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不但可以糊弄一大部分老百姓,連中央的那些大領導,如果沒有和他長期接觸過,單憑第一印象,有不少人還真是會上當。

  這也可能是他官運亨通的原因之一吧。

  王一鳴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跟著趙老書記多年,對於人,有敏銳的洞察力,長期的宦海浮沉,也讓他有了敏感的直覺,他能從一個人的一舉一動和下意識的動作中,篩選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斷。

  在江北市當市長的最後一年,王一鳴從老呂對待自己不冷不熱的表情,和假惺惺的握手動作中,就知道,自己和這樣的人,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他對王一鳴冷淡,別的官員也看了出來,就加倍地對王一鳴冷淡。落井下石,是那段時間王一鳴體會最深刻的幾個字。

  當然王一鳴不聽他的話,執意要在中央領導面前說實話,絕不是為了和他對著幹,不給他面子,報自己的一箭之仇。

  王一鳴覺得,自己這個人民代表,雖然不是人民選出來的,和人民基本上沒有關係,自己就是不發言,尸位素餐,誰也無話可說。但自己還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不能昧著良心說話,自己還是個黨員,是高級幹部,是有責任為了人民的利益鼓與呼的。

  自己目前有這個身份,有這個機會,又了解基層的實情,為什麼不能替老百姓說句話,就是因此這個人大代表幹不成了,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也算是不辱使命。最關鍵的是,他本性如此,這麼長時間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已經讓他再也憋不下去了,他要開炮,他要發言,誰不讓他說也不行,其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

  上午九點,中央領導同志來了,大家一起列隊迎接,先是合影,照相,電視台拍新聞,掌聲雷動。在座談開始前,中央領導同志特意繞會場一周,和大家挨個握手,當時的氣氛熱烈祥和,大家一個個笑容滿面。

  到了座談的時候,大家按照事先安排的次序,從高到低,挨個發言,大家的發言雖然是慷慨激昂,但清一色的都是讚揚黨中央、國務院的正確領導,然後匯報自己所在的部門,取得了偉大的成績,然後再展望未來,信心百倍。

  說的中央領導同志不住的點頭,一開始還往自己本子上記記,到了後來,看大家說的都是一個樣,也懶得記了,只用慈祥、和藹的眼光看著大家,不住地點頭,擺手,到了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中間插話說:「同志們,我知道大家的意思了,讚揚的話就不說了,我來是想聽聽基層的意見的,多讓來自基層的同志們發發言吧,最好是談出些實際問題來,供中央政治局決策做參考。像這樣一直唱讚歌,說實話是浪費時間,我們是人民代表,不能光講好話,不好的話也要講,也要聽,這樣我們的工作,才能少犯錯誤,不犯錯誤。」

  他的話講完了,仍然是笑眯眯地看著大家,等著大家發言,但整個會場上的人,前一天都已經接受了呂書記的命令,沒有安排,誰也不准亂發言,這個時候,原來的排練一下子失去了作用,按照原來的順序,沒法進行了,於是大家就只好面面相覷,傻笑著,誰也不敢先開口,因為都沒有心理準備,更不知道說什麼好。整個會議室里像是坐了一群智商低下的人,大家都是彌勒佛的樣子,傻傻地笑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的,絕對猜不出,這就是我們的人民代表參政議政的真實水平,讓人簡直是哭笑不得。

  中央領導的目光掃過來,掃過去,掃到誰的臉上,誰都是一副彌勒佛的樣子,有的乾脆不敢面對,看到領導的眼光過來了,馬上做出低頭寫字的樣子,在面前的筆記本上,胡亂地畫幾個字,目的是逃避,不敢發言。

  當時王一鳴的位子,正好安排在中央領導的對面,他的目光,是堅定的,胸有成竹的,他微笑著看著中央領導,等領導的眼光掃過來的時候,他沒有躲避,兩人一對視,會心地一笑。

  中央領導覺得,這個年輕人,和別的人表現的氣質不一樣,於是就伸出手說:「你來談談?」

  王一鳴點了點頭,按下自己面前的話筒開關,說:「既然大家都那麼謙虛,首長又點了我的名,我就冒昧的說幾句吧!」

  其實,王一鳴和這位中央領導,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的見過面。這位大領導,是改革的主要干將,主抓經濟,是那些年中國甚至世界舞台上,一個令人注目的風雲人物。他以感想,敢說,敢幹出名,是公認的鐵腕人物。像王一鳴這樣的副部長,在京城裡多得不得了,在這樣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是不起眼的。他也不認識王一鳴,當然王一鳴認識他。

  王一鳴開口發言的時候,他看到,老呂歪過頭,向中央領導介紹著什麼。原來中央領導問了老呂,這個王一鳴是幹什麼的。

  老呂介紹說,這是S部的副部長,原來是我們清江省江北市的市長,他是趙副總理的秘書。

  中央領導聽說王一鳴是趙老的秘書出身,馬上在筆記本上,記下了王一鳴的名字。對於趙老,在中國的政壇上,那是有相當高的威望的,雖然他現在離職了,但影響力還在。所以他的秘書,自然會被人高看一眼的。

  王一鳴說:「各位代表,在這裡,我想談談我上一次回老家時看到的真實情況。我的老家在河川縣,整個縣有一百一十萬人,是出了名的農業大縣。原來縣裡有著名的八大工業企業,這一次我回老家,發現全部倒閉了,有的工廠,連地皮也賣了,說是給了開發商,做商品房開發。整個縣城,原來有八萬多人,現在光是下崗職工,聽說就有三萬。一家按三口人算,在縣城裡生活的人,就是說家家都有下崗職工,有的是雙職工全部下崗。因為廠里實際上除了地皮,什麼都沒有了,銀行的貸款,要首先償還。這些下崗職工,實際上沒有得到任何補償,就被無情的推向了市場、社會,自謀生路。那些年紀大的,實際上已經喪失了重新就業的能力,現在縣城裡,連年輕人都找不到工作,何況那些四十五十歲的老工人呢!他們都是家裡的頂樑柱,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要上學,老人體弱多病,還需要他們贍養,他們卻在這個年齡,被掃地出門,沒有了任何收入。現在縣城裡,擺地攤的多,推三輪的多,美容美髮店也多,許多女人,被迫從事色情業,靠出賣自己的肉體,換取可憐的生活費。需要說明的是,這些工人,都是在計劃經濟的時代上班的,他們長期拿的是,國家給予的超低工資,每個月幾十塊錢,只是夠他們的生活費,當時他們把自己的一切貢獻給了國家,他們的工資雖然低,但有免費的醫療,免費的住房,有退休工資,生活水平雖然低,但是還是有基本的保障的,現在因為改革,一夜之間,這些都不存在了,他們在為國家貢獻了青春之後,被徹底拋棄,這樣一個群體,從全國來說,初步估計,有5000萬人,他們牽涉的家庭人口,有一億人口,這樣一個大規模的群體,是改革的受害著,是犧牲品,我建議,國家是不是從全局出發,從社會穩定的大局出發,也從社會的公平正義出發,給這些人一個說法,讓他們沒有被拋棄的感覺,犧牲的感覺,畢竟我們還是社會主義國家,雖然是中國特色,但這個特色只能是比資本主義更有人性,更溫情,更公平,更合理,如果連資本主義、資本家都能做到的,我們卻不做,不作為,那我們真是愧對先烈,愧對祖宗,須知我們這座社會主義大廈的根基,就是千千萬萬個勞苦大眾,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鑄就的。拋棄了他們,我們就是忘恩負義。我的發言完了,希望能夠引起中央領導注意,不能對這個群體忽視不管,更不能聽從那些喪盡天良的經濟學家的說法,需要幾代人犧牲。我們的百姓實在是太好了,他們犧牲了一代又一代,難道他們就應該永遠犧牲下去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個道理是誰都懂的,失去了人民的信任,我們這個國家就不穩定了。這決不是危言聳聽!」

  王一鳴看自己發言後,整個會議室里,鴉雀無聲,就是落下一根針,都能聽得見。

  整個氣氛也變了,老呂的臉上從震驚,到恐怖,再到惶恐,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收場。

  事情已經發生了,它要按自己的規律,發展下去。

  中央領導的臉,從原來的微笑,變的特別凝重,他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目光灼人,看著嚇人,他不斷在本子上記著什麼,用劍一樣的目光,盯著王一鳴的臉,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為王一鳴捏把汗。

  當然,也有人暗自叫好,認為王一鳴做的對,就應該這樣實話實說,讓中央領導知道些基層的事情,做決策時,不要太脫離實際,危害民生。

  當然也有幸災樂禍的,他們看著王一鳴,心裡樂開了花,心裡說,你這個愣頭青,瞎逞能,你這一次要倒大霉了,說不定你這個副部長,就干不下去了,丟人打傢伙!你以為大家都不知道這些,就你自己知道嗎?你錯了,這樣的情況,大家都知道的乎乎清,但是沒有人做這個愣頭青,人家就是聰明,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官場險惡啊,人家是老練沉穩,誰像你,這麼忖不住事情,看你到底如何收場。

  中央領導這個時候,還是表現出了大家風範。雖然以前,還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於在他的面前,這樣肆無忌憚的說出了事實與真相。有些話語,甚至帶有指責的意思,因為他自己,就是這項政策的始作俑者,一開始,他也感到接受不了,但長期的革命實踐和宦海浮沉,已經讓他有了聽別人說話的胸懷,雖然不好聽,也要聽。

  他最後總結說:「你的發言很好,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準確不準確,基層的情況,你了解的全面不全面,但我要說,你這種敢於講自己心裡話的勇氣,就很好,像個黨高級幹部的樣子。我們的人民代表,就是要這樣說話,暢所欲言,有什麼說什麼,把自己看到想到的,向中央匯報清楚,為中央決策,提供參考。但有一點,改革中出現了一些問題,我們也不能完全否定改革,小平同志說過,改革不能走回頭路,倒退是死路一條。所以有些犧牲,有些不圓滿,是可以理解的,我們要調整,爭取兼顧到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你這個意見我接受,好,謝謝你!」

  說完大家就一起鼓掌,把這個尷尬的氣氛,算是緩和了下來。

  但以後的時間,沒有誰敢於講尖銳的問題了,大家又恢復了以前的排演,說些無關痛癢的大話空話,哄得中央領導又談笑風生,笑容滿面起來。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老呂宣布,會議結束。然後陪同中央領導,視察了一下清江大廈,看望了為大會服務的工作人員,又參觀了省里的規劃展覽。代表們三三兩兩的陪同著,王一鳴作為副部級高官,還是走的相當靠前,他觀察到大家的目光都躲避著他,生怕他這個愣頭青,給自己帶來了晦氣。中央領導也顯得心不在焉,對什麼也沒有興致,都是應付而已。

  本來,按照原來的安排,中午中央領導要和代表團全體成員,共進午餐的,但是,看完展覽後,中央領導以有別的事情為藉口,迅速離開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心情不爽,沒有了吃飯的興致,這個罪魁禍首,就是王一鳴的發言。

  老呂更是氣得肺都要炸了,他原以為自己的安排天衣無縫,讓大領導高興而來,滿意而去,對他有個好印象,自己的仕途,就又加了幾分。說不定今後還有提拔的機會,但被王一鳴這一攪合,全亂了套了。

  老呂雖然心裡不高興,但對於王一鳴,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王一鳴現在是副部長,也不歸他管,他連給王一鳴穿小鞋的權力也沒有。再說了,王一鳴手裡還握有重權,清江省每年上報的項目,有不少是要經過S部的審批的,要想要到錢,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S部本身也有很大的資金分配權,像王一鳴這樣的實權人物,每個人手裡都有幾十億甚至上百億的資金審批權,是地方部門刻意巴結的對象,所謂的「跑部錢進」,就是千方百計的找這些中央部委機關的頭頭腦腦們,讓他們在制定政策、分配資金的時候,對某個地方傾斜一下,照顧一下,所以權衡了一番,王一鳴仍然是不能得罪的人物。老呂只好咽下自己心裡的惡氣,對王一鳴還是笑臉相迎,但那張臉,已經笑得有些變形了,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看著讓人更不舒服。

  中央領導執意要走,大家只好都出來相送,老呂和省長老竇走在前面,其他的人按照職務大小,自覺的排好了隊,這個大家最有經驗了,常在官場上混的人,這是常識,他們用眼睛一掃,就知道自己該走到什麼地方了。

  王一鳴是中央部委的官員,自然走在清江省那些副省級幹部的前面,他的後面,跟著的是省委常委和幾個副省長、省人大常委會的副主任們。大家都不說話,眼睛都看著前面大領導的腦袋,爭取抓住最後的一分鐘,和領導最好能夠握一下手,留個好印象,以後萬一還有見領導的機會,也好找到說話的由頭。就是再沒有機會見面了,也是終生難忘的回憶嗎!

  大領導畢竟是大領導,什麼事情都會做的得體,只見他轉過身,和站在第一排的各個副省級以上幹部,挨個握了握手,微笑著,看著大家,然後彎腰鑽進了車子裡,車開動的時候,還揮著手,向大家不住的打招呼,讓大家都感受到,大領導的平易近人,情真意切。

  眾人站在那裡,像是觸電了一樣,目送著大領導的車子緩緩開出了大門口,加速,拐上了主幹道,一溜煙而去,才緩過神來,大家簇擁著老呂和老竇,往回走。

  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老呂剛才臉上的笑容突然不見了,表情凝重,一句話也不說,悶著頭往回走。

  大家看他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該講什麼話,生怕哪一句自己講錯了,更討嫌。於是個個噤若寒蟬,沒有人和王一鳴打招呼,生怕再沾了他身上的晦氣,引得老呂更不高興。畢竟老呂是清江省里的一把手,他說了算。這些人還得在他手下混飯吃,自然得看他的臉色。

  王一鳴跟在後面走了幾步,覺得這樣的氣氛確實不舒服,這頓飯,再在這裡吃,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於是就打電話,叫了自己的司機,讓他趕快來接自己。

  等車的時候,王一鳴順便上了一趟洗手間,想想心情鬱悶,這個中午,不找個人傾訴傾訴,心中的苦惱是無法排遣了,在京城裡這麼久,官越當越大,但能夠說知心話的人,是越來越少了。想來想去,他想起了魏正東。

  那個時候,魏正東也是剛回國不久,在一所大學當副教授,在北京也不認識幾個人,只有和王一鳴,關係最親近。於是王一鳴就找了地方,打通了他的電話。

  王一鳴問:「正東兄,有時間嗎?」

  魏正東說:「你找我,就是沒有時間,也得擠時間吧!」

  「那好,我去你那裡,在你家附近,我們找個地方,吃頓飯,聊聊天,我有事情問你。」

  「好吧。」

  王一鳴有專車,自然什麼都是方便的。

  在魏正東家附近的一家酒店裡,王一鳴定好了包廂,然後就通知了魏正東。

  魏正東來的時候,看見包廂里的王一鳴,情緒很低落,就問他:「出什麼事情了?中午找我,這不像你的習慣。」

  王一鳴說:「上午我一衝動,給自己添麻煩了,我想請你分析分析,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嗎!」於是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這個時候,菜也上來了,兩個人邊吃邊說。

  魏正東吃了一會,放下筷子,思忖了一下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既然已經這樣幹過了,再後悔也已經晚了。要我看,你儘管放下心,沒什麼不得了的事情。這個事情,要是放在別的沒有背景的人身上,可能就是大事情了,說不定頭上的烏紗帽都得丟。這決不是危言聳聽,曾經有一次,這個大領導在外地視察的時候,有一個省的省長因為匯報的時候,說的領導不滿意,當場反問了他幾個問題,因為事先沒有準備,這個省長張口結舌,當場就下不來台。被領導抓住機會,當著許多人的面,狠狠地批評了一頓,結果沒過半年,省長的工作就調動了,到了全國政協,當了個專門委員會的副主任,其實就是變相免職了。這個大家都知道。這個命運,我想不會落到你的頭上。一來你的問題,是實事求是的,是他要求你講,你才講的,是為基層老百姓說話的,不是為了你自己的私利,如果因為這個,你受到了打擊報復,那大家會怎麼議論他,他是要掂量掂量的。就是心裡對你不舒服,在這個問題上,他作為大領導,也要顧忌他的威信和聲望都要受到影響,所以你不會因為這個問題,受到牽連。二來你的背景不一樣,趙老的威望還在,他老人家就是不說話,也基本上沒有人,敢於和你故意過不去。大家都看趙老的面子,就是有問題,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心吧,你不會有事情的。」

  經過魏正東一番解釋和安慰,王一鳴惶恐的心情,才逐漸放鬆了下來,恢復了常態,心情平靜了許多。

  混到這個位子,你要說誰是一心為民的,從來不為自己的位子操心,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雜念,那是不可能的。人都是人,都有天然的趨利避害的心理。王一鳴也一樣,雖然他有為民請命的心思,但你讓他年年輕輕的,為此斷送掉自己的全部前程,和中央領導對著幹,到最後落個悽慘的下場,官也丟了,權也沒了,說什麼也沒人聽了,完全成了官場的邊緣人物,那對他也是不公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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