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播紀元7年,智子】
2024-10-01 14:43:32
作者: 劉慈欣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黑暗森林的新模型
三體世界應該是在廣播紀元三年零十個月被摧毀的,引力波宇宙廣播後這麼短的時間就引來了打擊,這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由於三體星系一直處於密切監視之中,所以對這次事件掌握了較為詳細的資料。三體星系受到的打擊與羅輯進行試驗的187J3X1恆星受到的打擊完全一樣:是一個極端接近光速的小體積物體,藉助於相對論效應產生的質量膨脹摧毀恆星。被摧毀的是三體星系三星中的一顆,時機選擇得很精確,這顆恆星被擊中時,剛剛捕獲了三體行星成為它的衛星,恆星爆發時行星被完全摧毀。
「萬有引力」號在啟動引力波廣播時,與三體星系相距約三光年,考慮到引力波以光速傳播的時間,光粒的發射點應該比兩艘飛船更接近三體星系,而且幾乎是接到信息馬上發射。觀測數據也證實了這點,光粒穿過三體星系附近塵埃雲的尾跡被清晰地記錄下來。但這個範圍的太空中肯定沒有其他恆星系,這就是說,光粒是從某個宇宙飛行器上發射的。
黑暗森林理論以前的模型主要是以恆星係為基礎的,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對坐標已經被廣播的恆星系的打擊,都是來自於其他恆星系。如果宇宙飛行器也能夠成為打擊源,情況便驟然複雜起來。相較於對恆星位置的精確掌握,除三體艦隊外,人類對於宇宙中智慧體製造的飛行器一無所知,它們的數量、密度、速度和航向等全都是未知,這使得黑暗森林打擊的可能來源更加撲朔迷離,打擊的出現也更加迅捷。除三體星系外,距太陽系最近的恆星也有六光年,但那些幽靈般的異類宇宙飛船可能就從太陽附近穿過。原以為遠在天邊的死神,赫然出現在眼前。
人類世界第一次目睹了一個文明的毀滅,而這樣的命運隨時都會落到自己頭上。綿延了近三個世紀的三體威脅煙消雲散,現在人類面對的是更加冷酷的整個宇宙。
預想中的世界性大恐慌並沒有出現,面對四光年外遠方世界的毀滅,人類社會只是奇怪地沉寂下來,所有人都在茫然中等待,儘管誰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自危機紀元的大低谷以來,雖然歷史經歷了幾次重大轉折,但人類世界總體上是處於高度民主文明的高福利社會狀態。兩個世紀以來,人們的潛意識中形成這樣一個共識:不管情況糟到何等地步,總會有人來照管他們的。這種信念在大移民災難中幾乎崩潰,但在六年前那個最黑暗的早晨,奇蹟還是出現了。
這次人們也在等待奇蹟。
在三體星系毀滅後的第三天,智子突然請程心和羅輯去喝茶。她說沒別的意思,只是朋友好久沒見,去敘敘舊。
聯合國和艦隊國際都很重視這次會見。現在,全社會的這種茫然等待的狀態十分危險,人類群體就像海灘上脆弱的沙堡,隨時可能在風中崩潰。上層希望兩位前執劍人能夠從智子那裡帶回一些穩定人心的信息,在為這次會見舉行的PDC緊急會議上,甚至有人暗示即使得不到這種信息,也可以編出一些模稜兩可的來。
六年前宇宙廣播啟動後,智子就從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即使偶爾露面,也面無表情,只成為三體世界的傳聲筒。她現在一直待在那幢空中的木製小別墅中,可能大部分時間都處於待機狀態。
在懸掛智子別墅的樹枝上,程心見到了羅輯。大移民期間,羅輯一直和抵抗運動在一起,他沒有參加或指揮過任何行動,但一直是抵抗戰士們的精神領袖。治安軍和水滴都在瘋狂地搜索並欲消滅他,但不知道他是如何隱蔽的,即使是智子都找不到他的行蹤。現在,程心見到的羅輯仍是那副挺拔冷峻的樣子,除了在風中飄拂的鬚髮更白了一些,七年的時光幾乎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跡。他沒有說話,但向程心致意時露出的微笑讓她感到很溫暖。羅輯讓程心想起了弗雷斯,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但都帶來了公元世紀某種山一般強大的東西,讓程心在這陌生的新紀元有一種依靠。還有維德,那個差點殺了她的像狼一般邪惡兇狠的公元男人,她對他既恨又怕,但在他身上,她居然也感到一種依靠,這感覺真的很奇怪。
智子在別墅門前迎接他們,她又穿上了華美的和服,圓髮髻上插著鮮花。那個穿迷彩服的兇悍忍者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又變回了一個如花叢中的清泉一般的女人。
「歡迎,歡迎。本該到府上拜訪,可那樣就不能用茶道來招待了,請多多見諒,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們。」智子鞠躬,說著程心第一次在這裡見到她時一樣的話,聲音也一樣柔細。她引著兩人走過竹林中的庭院,走過淙淙清泉上的小木橋,進入那個大亭子似的客廳。然後,三人在榻榻米上坐下,智子開始擺弄茶道,時間在寧靜中流逝,任窗外的藍天上雲捲雲舒。
看著智子輕柔飄逸的動作,程心百感交集。
是的,她(他們?它們?)本來是能夠成功的,且每一次都幾乎成功了,但人類每一次都憑藉頑強、狡詐和機遇挽回了敗局。三個世紀的漫漫征程,最後只落得母星家園在火海中隕滅。
智子早在四年前就知道了三體世界毀滅的消息。在三天前毀滅的光信號傳到地球後,她曾對國際社會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講話,只是簡單地通報了災難的過程,對災難的起因——人類兩艘飛船所啟動的引力波宇宙廣播——沒有作任何評價,更沒有譴責。人們有理由懷疑,四年前在四光年外的三體行星上控制這個機器人的那些三體人已經葬身火海,現在她的控制者可能身處三體艦隊的飛船。智子講話時的表情和聲音都很平靜,這種平靜不是之前僅僅充當傳聲筒時的呆滯,而是控制者靈魂和精神的真實體現,顯示出面對毀滅時人類無法企及的高貴和尊嚴。面對這個母星世界已經毀滅的文明,所有人都感到從未有過的敬畏。
通過智子提供的有限信息和人類的觀測數據,可以大致勾勒出三體世界毀滅的景象。
災難發生時,三體行星正處於一個穩定的恆紀元中,圍繞著三星中的一顆恆星運行,軌道半徑約0.6個天文單位。恆星被光粒擊中後,光球層和對流層上被擊出一個巨大的裂孔,孔的直徑達五萬千米,可以並排放下四個地球。不知是偶然還是攻擊者有意為之,光粒擊中恆星的位置正在行星運行的黃道面上。從三體行星上看去,那個太陽的表面出現了一個光度極強的亮斑,它像熔爐的大門,太陽深處的強輻射通過裂孔,穿透光球層、對流層和色球層,直接照射到行星上。暴露在光斑下的那個半球之上,處於室外的生命在幾秒鐘內就被烤焦。接著,恆星內部的物質從裂孔噴涌而出,形成了一股五萬千米粗的烈焰噴泉。噴出的太陽物質溫度高達千萬度,一部分在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太陽表面,一部分則達到了逃逸速度,直衝太空。從行星上看去,太陽表面仿佛長出了一棵燦爛的火樹。約四小時後,噴出物質穿過0.6個天文單位的距離,火樹的樹頂與行星軌道相交。又過了兩個小時,運行中的行星接觸了火樹的樹梢,然後在噴出物質帶中運行了三十分鐘,這段時間,行星等於是在太陽內部運行,噴出物質經過太空的冷卻後仍有幾萬攝氏度的高溫。當行星移出噴出物質帶後,它已經是一個發出暗紅色光芒的天體,表面均被燒熔,岩漿的海洋覆蓋了一切。行星的後面拖著一道白色的尾跡,那是被蒸發的海洋的水蒸氣;而後尾跡被太陽風吹散,行星變成了一顆披散著白色長髮的彗星。
這時,行星表面已經沒有生命,三體世界已經毀滅,但災難的引信才剛剛點燃。
噴出帶對行星產生了巨大的阻力,行星在穿過後運行速度降低,軌道下降了一些。火樹像太陽伸出的魔爪,一次次拉低行星,只要穿過噴出帶十次左右,行星就會墜落到太陽表面,三體星系中漫長的宇宙橄欖球賽將迎來大結局,但這個太陽沒有活到成為冠軍的那一刻。
由於噴出物質導致壓力降低,恆星內部的核聚變反應暫時變弱,於是這個太陽迅速暗下去,最後只能看到一個朦朧的輪廓,這使得太陽表面的火焰巨樹更加醒目耀眼,仿佛是在宇宙的底片上用尖利物劃出來的。隨著聚變的熄滅,內部輻射壓力已不足以支撐恆星的外殼,太陽開始坍縮,最終黯淡下去的外殼接觸並擠壓內核,引發了最終的大爆發。
這就是三天前地球上的人們看到的那一幕。
恆星爆發摧毀了三體星系的一切,星系內正在逃離的大部分飛船和太空城都被毀滅,只有極少數的飛船僥倖逃脫——當時,這些飛船正處於另外兩顆太陽後面,這兩顆沒有受到打擊的恆星在大爆發中起到了掩體的作用。
以後,剩下的兩輪太陽將組成一個穩定的雙星系統,但再也沒有生命來享受有規律的日出日落了。爆發的恆星物質和破碎的行星在兩輪太陽周圍形成廣闊的吸積盤,像兩片灰色的墓場。
「有多少人逃離了?」程心輕輕地問。
「加上已經遠航的艦隊,不到千分之一。」智子回答的聲音更輕,她仍專心於茶道,沒有抬頭。
程心有很多的話想說,女人對女人的話,但她是人類的一員,如今與智子隔著的那道溝壑已無法跨越。想到這裡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提出上層授意她問的問題。以下的談話被稱為「茶道談話」,對後來的歷史進程產生了重要影響。
「我們還有多長時間?」程心問。
「不能確定,打擊隨時都會到來,但按照概率,應該還有一段時間,可能長達一兩個世紀,就像你們上一次進行的試驗那樣。」智子看了羅輯一眼。後者正襟危坐,不動聲色。
「可是……」
「三體世界與太陽系的情況不同。首先,被廣播的是三體星系的坐標,如果由此覺察到地球文明的存在,就要查閱近三個世紀前雙方首次通信的資料;肯定會被查閱的,但查閱和決定發起打擊同時發生的概率比較小;肯定會發生,但需要時間。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從遠距離觀察,三體星系看起來比太陽系更危險。」
程心吃驚地看了羅輯一眼,後者仍不動聲色,她問:「為什麼?」
智子堅決地搖搖頭,「這永遠不能告訴你們。」
程心使談話回到預定的軌道上來,「已有的兩次打擊都是用光粒摧毀恆星,這是普遍的打擊方式嗎?未來對太陽系的打擊也會是這樣的嗎?」
「黑暗森林打擊都有兩個相同的特點:一、隨意的;二、經濟的。」
「請解釋一下。」
「這不是正規的星際戰爭,只是順手消除可能的威脅。所謂隨意的,是說坐標被發布是唯一的打擊依據,不會對目標進行近距離直接探測,只是發動打擊,因為對超級文明來說,近距離探測比打擊成本更高;所謂經濟的,是指只進行最低成本的打擊,用微小低廉的發射物誘發目標星系中的毀滅能量。」
「誘發恆星的能量嗎?」
智子點點頭,「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的是這樣。」
「有可能防禦嗎?」
智子微笑著搖搖頭,像對一個孩子解釋她的幼稚,「整個宇宙在暗處,我們在明處。我們在黑暗森林中就是一隻拴在樹頂上的小鳥,被聚光燈照亮,打擊可能來自任何方向。」
「從兩次打擊的性質來看,應該是有被動防禦的可能,三體世界在本星系也有飛船倖存。」
「請相信我,人類絕對無法在打擊中倖存。逃亡吧。」
「星際逃亡,我們能逃離的人連千分之一都不到。」
「那總比全軍覆沒強。」
從我們的價值觀來說,未必。程心暗想,但沒有說出口。
「我們不要再談這些,好嗎?請不要再提問題,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上面那些了,我是請兩位朋友來喝茶的。」智子說,對兩人鞠躬後,把兩碗碧綠的茶分別遞給他們。
程心還有許多預定的問題沒有問,她接過茶時很緊張,但她知道再問也沒有用了。
到目前為止一言不發的羅輯仍很從容,而他對茶道顯然更內行些,左手托著茶碗,右手把碗轉了三圈才開始喝。他喝得很慢,讓時間在寂靜中流逝。直到窗外的雲霧染上了夕陽的金色,他的茶才喝完,然後他慢慢放下碗,說出了第一句話:
「我也不能再問了嗎?」
羅輯在三體世界的威望早就在智子身上得到了顯現。從一開始程心就注意到,與對自己表現出來的溫和友善不同,智子對羅輯充滿了敬畏,只要她面對羅輯,這敬畏就會從目光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她總是同羅輯保持著比程心更遠的距離,對羅輯鞠躬時也更慢更深一些。
聽到羅輯的話,智子又深深鞠躬。「請等一下。」她說,然後垂眼靜坐,像在沉思。程心知道,幾光年外的太空里,三體艦隊的飛船上,智子的控制者們正在緊張地商議。大約兩分鐘後,她抬起頭來說:
「您只能提一個問題,我只能做肯定、否定或不知道三種回答。」
羅輯把茶碗慢慢放下,但智子又抬起手阻止他說話:「這是出於我的世界對您的尊敬。我說出的答案肯定是真實的,即使這個答案可能對三體世界有害,但只能有一個問題,我也只能做三種簡單的回答,請您在提問前慎重考慮。」
程心擔憂地看著羅輯,後者卻幾乎沒有停頓,果斷地說:「我考慮好了,下面是我的問題:如果從宇宙尺度的遠距離觀察,三體世界顯現出某種危險特徵,那麼,是否存在某種安全特徵,或者叫安全聲明,可以向宇宙表明一個文明是安全的,不會對其他世界構成任何威脅,進而避免黑暗森林打擊?地球文明有辦法向宇宙發出這樣的安全聲明嗎?」
對這個問題,智子遲遲不回答,又垂下雙眼沉思。在程心的感覺中這段時間長得驚人,每過一秒,她的信心就減退一分,最後她幾乎肯定智子的回答是沒有或不知道。但智子突然用明澈的雙眼直視羅輯——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敢於正視過他——她回答了一個字,語氣斬釘截鐵:
「有。」
「怎麼做?!」程心脫口而出。
智子把目光從羅輯身上移開,搖搖頭,慢慢地給他們添上茶,「再沒有什麼能告訴你們的了,真的沒有了,永遠沒有了。」
「茶道談話」給在等待中乞討希望的人們伸出的無數雙手裡放上了一點兒東西:有可能向宇宙發布避免黑暗森林打擊的安全聲明。
《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宇宙安全聲明——孤獨的行為藝術
「茶道談話」發布後,所有的人都在思考如何發布安全聲明。上至世界科學院,下至小學生,都在冥思苦想,提出了無數方案。全人類一起動腦子全力解決一個具體問題,這在人類歷史上還是第一次。
人們很快發現,安全聲明是一個越想越深的謎。
所有的發布方案大致可分為兩大類:聲明派和自殘派。
聲明派的設想很簡單,就是向宇宙廣播聲明,宣布地球文明是安全的。這一派主要致力於研究聲明的表達方式。不過在大多數人看來,這個想法近乎弱智,不管表達方式多麼精妙,在這個冷酷的宇宙中,真會有「人」相信嗎?況且,安全聲明需要的是宇宙中的無數文明全部相信。
自殘派占主流,他們的理論認為,安全聲明的內容必須是真實的,這就意味著聲明包括「說」與「做」兩部分,而「做」是重點,人類必須為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付出代價,把地球文明變成確實安全的文明,直白說就是文明的自殘。
大多數的自殘方案都著眼於技術,主張人類主動退出太空時代和資訊時代,建立一個低技術社會,比如19世紀末的電氣和內燃機社會,甚至農耕社會。考慮到世界人口的急劇下降,這個方案是可行的。這樣,安全聲明就變成了低技術聲明。
自殘派中還出現了極端想法:智力自殘。使用某種藥物或腦科學技術降低人類的智力,並在基因水平把這種低智力在遺傳上固定下來,低技術社會自然就實現了。這種想法其實是走向極端的技術自殘,讓大多數人厭惡,但仍廣為流行。按照這種設想,安全聲明就是弱智聲明。
還有許多其他思潮,比如自我威懾派,主張建立某種自我威懾系統,一旦啟動即脫離人類的控制,系統如果監測到人類的不安全行為,則啟動毀滅機制。
這是一場想像力的盛宴,無數的方案中,有的精巧,有的奇特,也有的像邪教般恐怖和邪惡。
但所有這些方案都沒抓住安全聲明的實質。
智子指出,黑暗森林打擊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隨意性,打擊的發起者不對目標進行近距離探測。在已經提出的所有方案中,人類只是在表演著沒有觀眾的行為藝術,不管做得多麼誠心,除自己外沒人能看到。退一萬步說,即使真有某些慈父般的文明對地球進行近距離探測,甚至在地球和太陽系中安裝類似於智子的長期監視系統,它們也只占宇宙中億萬文明的極小一部分。在大多數宇宙文明的眼中,太陽只是無數光年外一個暗弱的光點,沒有任何細節特徵,這是宇宙黑暗森林狀態的基本數學結構。
曾經有過一個天真的時代,那時科學家相信,能夠通過遠距離觀測發現遙遠恆星系中存在的文明跡象,比如探測行星大氣中氧氣、二氧化碳和水的吸收光譜,以及文明發出的電磁輻射等,甚至提出戴森球跡象這類異想天開的猜測。現在知道,這是一個所有文明都在隱藏自己的宇宙,如果一個恆星系從遠方觀察沒有任何智慧跡象,可能是因為它真的處於蠻荒狀態,也可能是那個星系中的文明已經成熟的標誌。
安全聲明實質上是一種宇宙廣播,並且需要所有的聆聽者都相信它的內容。
有一顆遙遠的星星,是夜空中一個隱約可見的光點,所有隨便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說,那顆星星是安全的。這就是宇宙安全聲明。
一件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還有一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為什麼智子不告訴人類如何發布安全聲明?
倖存的三體文明對人類進行技術封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宇宙廣播以後,兩個世界都面臨著來自整個銀河系甚至全宇宙的敵意,相互間都不再是對方的重大威脅,也無暇顧及彼此。隨著三體艦隊在茫茫太空中漸行漸遠,兩個文明間的聯繫也漸漸變得細若遊絲。但有一個事實是三體和地球人都永遠不會忘記的:目前所有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三體世界,是他們首先對太陽系發起入侵,是他們試圖滅絕人類並幾乎成功。如果地球人類在技術上取得飛躍,復仇是不可避免的,最有可能的復仇對象就是倖存的三體人可能找到的新家園,而這種復仇可能在地球文明被黑暗森林打擊摧毀之前就完成。
但安全聲明不同,如果這種聲明能夠使全宇宙都相信地球是安全的,那地球對三體文明也是安全的,這難道不正是三體世界希望看到的?
儘管對發布真正的安全聲明的途徑沒有任何線索,所有嚴肅的研究都只是進一步證明了它的不可能,但公眾對儘快發布聲明的願望不可遏止,雖然大多數人都知道已有的那些方案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還是不斷有人進行嘗試。
有一個歐洲的民間組織試圖架設超大功率電波發射天線,想通過太陽放大功能廣播他們編制的安全聲明,很快被警方制止。太陽系中的所有水滴早在六年前就已全部撤走,對太陽放大功能的封鎖也已經解除,但這種發射還是很危險的,可能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坐標。
還有一個名為「綠色拯救者」的組織,在全球擁有幾百萬成員,主張人類通過退回農耕社會向宇宙發布安全聲明。該組織中的兩萬多人又回到了澳大利亞,在這個大移民後重新變得空曠的大陸上,開始建立一個示範型農耕社會。「綠色拯救者」在澳大利亞的農耕生活被不間斷地全球直播。這個時代已經找不到傳統農具,只好由贊助者為他們專門製造。澳大利亞的可耕地很少,全部用於種植昂貴的高檔農作物,他們只好在政府指定的地塊自己開荒。不過,集體勞動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沒人再幹了,這倒不是因為「綠色拯救者」的人懶惰,僅憑熱情他們也能維持一段時間的勤勞,而是因為現代人的身體素質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雖在柔韌性和靈活性方面優於過去的人,卻不再適合單調重複的體力勞動,更何況人力開荒在農業時代也是一項很繁重的勞動。在「綠色拯救者」的領袖表達了對自己農民祖先的敬意後,眾人一鬨而散,示範型農耕社會的事業不了了之。
對安全聲明的變態理解還引發了一些惡性恐怖事件,出現了一些主張降低人類智力的「反智慧」組織,其中的一個組織策劃了一次大規模行動,在紐約的城市自來水系統中大量加入一種名為「神經元阻遏劑」的藥物,該藥物能夠對大腦產生永久性傷害。好在發現及時,沒有造成太大傷害,只是使紐約的供水系統癱瘓了幾個小時。令人不解的是,這些「反智慧」組織卻無一例外地要求自己保持高智慧,嚴禁組織成員示範性地使用降低智力的藥物或其他技術手段,聲稱自己有責任做最後一批「智慧人」,以完成低智慧社會的建立並領導其運行。
在死亡的威脅與生存的誘惑面前,宗教再一次成為社會生活的中心。
縱觀歷史,宇宙黑暗森林狀態的發現對各大宗教,特別是基督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其實這種打擊早在危機紀元初就出現了,在得知三體文明的存在時,基督徒們立刻發現,在伊甸園裡沒有三體人的位置,在創世紀時上帝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三體人。教會和神學家開始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對教義和《聖經》艱難的重新解釋。在剛剛能夠自圓其說之際,又出現了黑暗森林這個怪物,一時間人們知道,宇宙中存在著數量巨大的智慧文明群體,如果每個文明都有一個亞當和夏娃,那伊甸園中的人口數量與現在地球上差不多了。
但在大移民災難中,宗教開始了全面的復興。現在,有一種思潮廣為流行,認為人類在過去的七十多年中兩次瀕臨毀滅的邊緣,兩次都奇蹟般地脫險。這兩次脫險事件——黑暗森林威懾的建立和引力波宇宙廣播的啟動,有許多共同的特點:它們都是在極少數人的策劃下突然發生的,它們的發生依賴於許多平時看似不可能出現的機遇,比如兩艘飛船和水滴同時進入四維碎塊等;這都是明顯的神跡。在兩次危機到來時,信徒們都進行了虔誠的大規模祈禱,正是這樣虔誠的祈禱最終迎來主的拯救,儘管對於究竟是來自哪個主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爭論。
於是地球成了一座大教堂,成為了一顆祈禱之星,每個人都以從未有過的虔誠祈禱著救贖的出現。除了梵蒂岡教皇主持的多次全球規模的禮拜外,人們在各種場合都進行著小群體的或個人的祈禱,他們飯前和睡前都默誦著同一句禱詞:主啊,降予我們啟示吧,指引我們向星空表達我們的善意,讓全宇宙知道我們是安全的。
在地球的近地軌道上有一座世界性的太空教堂。說是教堂,其實它沒有任何實體建築,只有一個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兩根梁的長度分別為二十千米和四十千米,能夠發光,夜晚在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形狀。做禮拜時,教眾就身穿太空服懸浮在十字架下面,有時人數可達數萬。與他們一起懸浮的,還有無數根能夠在真空中燃燒的巨型蠟燭,點點燭光與群星一起閃耀,從地面看去,燭光和人群像一片發光的太空塵埃。每天夜裡,地面上也有無數人面對那個出現在星海中的十字架祈禱。
甚至三體文明也成為祈禱的對象。歷史上,三體文明在人類眼中的形象一直不斷變化。危機紀元之初,他們是強大而邪惡的外星入侵者,同時也在地球三體運動中被ETO神化;之後,三體世界的形象漸漸由魔鬼和神降為人,黑暗森林威懾建立以後,三體世界在人類眼中的地位降到最低,他們成了一群文化低劣、仰人類鼻息的野蠻人;威懾中止後,三體人又露出了入侵者和人類滅絕者的真面目;但很快,宇宙廣播啟動後,特別是在三體星系毀滅後,他們又成了與人類同病相憐的受害者。在得知安全聲明這回事後,人類社會最初的反應是一致的,強烈要求智子公布發布聲明的方法,警告她不要為此犯下世界毀滅罪行。但很快人們意識到,對於一個正在星際中遠去、同時仍然掌握著人類無法企及的高技術的世界,任何狂怒和譴責都是無濟於事的,最好的辦法還是請求。請求後來變成乞求,漸漸地,在苦苦的乞求中,也在日益濃厚的宗教氛圍中,三體世界的形象再次發生了變化。既然他們掌握著發布安全聲明的方法,那他們就是上帝派來的拯救天使了,人類之所以還沒得到他們的救贖,是因為還沒有充分表現出自己的虔誠。於是對智子的乞求又變成祈禱,三體人再一次變成了神。智子的居住地成了聖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在那棵巨樹建築下,人數最多的時候是往年麥加朝聖人數的數倍,形成一片一望無際的人海。那幢空中別墅在四百多米高處,從地面看上去很小,在它自身產生的雲霧中時隱時現。有時智子的身影會在別墅前出現,看不清細節,只有她的和服像一朵雲中的小花。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因而也很神聖,人海中信仰各種宗教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達虔誠。有的加緊祈禱,有的歡呼,有的聲淚俱下地傾訴,有的跪拜,有的五體投地。每到這時,智子只是向下面的人海微微鞠躬,然後悄然退去。
「即使拯救真的出現還有意義嗎?人類的尊嚴已喪失殆盡。」畢雲峰說,他曾是執劍人的候選人之一,大移民時成為地球抵抗運動亞洲分支的主要指揮官。
像他一樣保持理智的人仍然有很多,在各個學科領域都對安全聲明進行著大量的深入研究。探索者們風雨兼程,試圖找到具有堅實科學基礎的安全聲明發布方法,但所有的研究都漸漸指向同一個結論。
如果真的存在發布安全聲明的可能性,那就需要某種全新的技術,這種技術遠超出地球世界目前的科學水平,人類聞所未聞。
對於已消失在太空中的「藍色空間」號飛船,人類社會的孩子臉又變了。這艘飛船由拯救天使再次變成黑暗之船、魔鬼之船。它劫持了「萬有引力」號,對兩個世界發出了罪惡的毀滅詛咒,它的罪惡不可饒恕,它是撒旦的終極形態。那些朝拜智子的人,同時也代表人類發出請願,希望三體艦隊儘快搜索並追殺兩艘飛船,以維護正義和主的尊嚴。與其他的祈禱一樣,這個呼籲沒有得到智子的任何回應。
與此同時,程心在公眾眼中的形象也慢慢發生著變化,她不再是一個不合格的執劍人,再次成為一位偉大的女性。人們挖出了一篇古老的散文——屠格涅夫的《門檻》來形容她,她勇敢地跨過了那道沒有女人敢於接近的門檻,然後,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巨大壓力,也面對著日後將遭受的無盡的屈辱,在最後關頭沒有向宇宙發出毀滅的信號。至於她最後放棄威懾操作帶來的後果,人們不再多想,只是感受著她對人類的愛,這種愛產生的痛苦甚至使她雙目失明。
從深層分析,公眾對程心的這種感情其實是對她潛意識中的母愛的回應。在這個家庭已經消失的時代,母愛也變得稀薄,天堂般的高福利社會抑制了孩子們對母愛的需求。但現在,人類世界暴露在冷酷的宇宙中,死神的鐮刀隨時都會落下,人類這個文明的嬰兒被丟棄在陰森恐怖的黑暗森林中,他大哭起來,只想抓住媽媽的手。而程心這時正好成了寄託母愛的對象,這個來自公元世紀的年輕美麗的女性是先祖派來的愛的使者,是母愛的化身。當公眾對程心的感情納入了日益濃厚的宗教氛圍中時,一個新紀元聖母的形象再次被逐漸建立起來。
對程心來說,這斷絕了她活下去的最後希望。
生活對於程心早就成了負擔和折磨。她之所以選擇活著,是不想逃避自己應該承擔的東西,活下去就是對自己那巨大失誤的最公平的懲罰,她必須接受。但現在,她已經成了一個危險的文化符號,對她日益增長的崇拜,將成為已經在迷途中的人們眼前的又一團迷霧,這時,永遠消失就是她最後應盡的責任了。
程心發現,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竟然很輕鬆,就像一個早就打算遠行的人,終於卸下一切俗務,可以輕裝出發了。
程心拿出一個小藥瓶,裡面只剩一粒膠囊,這是短期冬眠的藥物,她就是靠這種藥冬眠了六年,但如果沒有體外循環系統維持生命,人服用後會很快無痛苦地死去。
這時,程心的意識就像太空一般透明而空曠,沒有回憶,沒有明顯的感覺,精神的水面平滑如鏡,倒映著正在落下的生命的太陽,像每一個黃昏一樣自然……這就對了,如果一個世界都能在彈指一揮間灰飛煙滅,一個人的終結也就應該如露珠滾下草葉般平靜淡然。
正當程心把膠囊放在手中時,電話響了,又是弗雷斯打來的,這裡是黃昏,澳大利亞已是夜裡。
「孩子,這裡月亮很好,我剛才看到一隻袋鼠,移民居然沒把它們吃光。」
弗雷斯從來不用視頻通話,好像自信他的語言比圖像更生動,雖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程心還是笑了笑,「那真好,弗雷斯,謝謝。」
「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老人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應該沒發現什麼異常,他們每次通話都這麼簡短。
艾AA上午剛來過,興高采烈地告訴她又有一項大工程中標:在同步軌道上建造一個更大的十字架。
程心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有兩個朋友,在這一段噩夢般的短暫歷史中,她只有這兩個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對他們是怎樣的打擊?她剛才還透明空靈的心突然抽緊了絞痛起來,像被許多隻手抓住。平靜的精神水面破碎了,上面倒映的陽光像火一般燃燒起來。七年前,在全人類面前她沒能按下那個紅色按鈕,現在想到兩個朋友,她也難以吞下這粒會帶來解脫的藥。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無邊無際的軟弱,她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女人。
剛才,她面前的那條河是封凍的,她可以輕鬆地走到彼岸;但現在,河面融化了,她只能蹚過黑色的河水。這將是漫長的折磨,但她相信自己會走到對岸的,也許會猶豫和掙扎到明天凌晨,但她最終會咽下那粒膠囊,她已經別無選擇。
這時電話又響了,是智子打來的,她又請程心和羅輯明天去喝茶,說這是同他們最後的告別。
程心把膠囊慢慢放回藥瓶,這次會面她必須去,這意味著有足夠的時間蹚過那條痛苦的河了。
第二天上午,程心和羅輯又來到智子的空中別墅,他們看到在幾百米的下面聚集著大片的人海。智子昨天晚上向全世界宣布自己要離開,今天來朝拜的信徒比往日多了幾倍,但並沒有往日的祈禱和呼喊聲,人群處於一片寂靜之中,像等待著什麼。
在別墅的門前,智子又說了與前兩次一樣的歡迎的話。
這次的茶道是在沉默中進行的,他們都明白,兩個世界間該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程心和羅輯都清楚地感覺到下方人海的存在。地面上沉默的人海像一塊大吸音毯,使茶廳中的寂靜更深了,有一種壓抑感,似乎窗外的白雲都凝重了許多,但智子的動作仍那麼輕柔曼妙,細瓷茶具相碰都不發出一點聲音,智子似乎在用輕柔和飄逸對抗這凝重的時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程心和羅輯並沒有感覺到漫長。
智子把做好的茶雙手捧給羅輯,「我要走了,請二位多多保重。」再把茶捧給程心,「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許以後還有緣相見。」
寂靜中,程心抿了一小口綠茶,閉起雙眼品味著,一陣沁人心脾的清苦,像飲下了冷寂的星光。茶喝得很慢,但最後還是喝完了。程心和羅輯起身作最後的告辭,這次智子送了他們很遠,一直沿著旋梯送到樹枝上。這時,別墅噴出的白雲第一次消失了,在下方的地面上,人海仍沉默著。
「在分別前,我要完成最後一項使命,傳遞一個信息。」智子說著,向兩人深深鞠躬,然後起身抬頭,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程心。
「程心,雲天明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