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1 14:39:11 作者: 夢娃

  兄弟姊妹再好,到底都成了家有了兒女,各有各的事。順王帶著他的阿菱到處走到處畫,一家子過一陣就要消失一段時間。長憶跟著韓少將軍遠在劍南駐守。三姐姐不說有江家許多事,皇上有些事也要跟她商議的。康樂的小兒子天生多病,夫妻兩個為他尋醫問藥操碎了心。福王替皇上操練十萬禁軍,緩緩扮做他的長隨與他整日待在軍營里——好像獨姚文秋是個閒人,除了種牡丹也沒旁的事。

  姚文秋臉皮厚不以為恥:閒人有閒人的好,一大家子人人能幹,不就得有個閒人嘛!不然誰去陪太后太妃們解悶呢!

  恭王公務繁忙,青麋進學了,姚文秋就帶著金麟和白鹿常去宮裡。兩個孩子跟婉婉的三個皇子在一起跑來跑去地玩鬧,金麟跟狸奴差不多大,也是冤家,次次見了面都吵得面紅耳赤的。

  「還是咱們秋秋最好,對不對」,江太后對德太妃說,「第一次進宮還摔了呢,現在長大了周全了,是個當長嫂的樣子了。」

  德太妃得意洋洋:「嘖嘖嘖,我的兒媳婦那是沒得挑的是不是啊!」王太妃也笑,與有榮焉似的:「也是她爹娘教得好啊。」

  王太妃每次見了金麟都要小心翼翼扶著仔細看一看,換牙了沒有,長高了沒有,有沒有胖一點,金麟和白鹿抓著宋太妃講故事,她就去廚下做一大桌子吃的。

  孩子們一天天長,娘娘們也就日漸老去,德太妃跟白鹿說「祖母醒來跟你過家家」,竟是沒再醒過來了。

  「驚聞噩耗哭了三天,路途遙遠不能回去,煩嫂嫂替長憶勸慰四哥……長憶在此一切都好,起先水土不服整日生病,現已無事了,請嫂嫂與阿娘說莫掛念我。近日在益州置兩處濟病坊,用以收養患者,以顯國家矜孤憫窮……」

  「她這樣很好」,江太后把女兒的信一封一封收在小匣子裡,鑰匙掛在脖子上,「你看,這還有小五和他媳婦送回來的畫——能多去外頭走走是福氣。秋秋,幾時有機會,你也跟著小四去外頭轉一轉,不必記掛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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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頭繡花的溫貴太妃笑起來:「就是,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樂子,可不是那種離不開兒女的老太婆!」

  金麟越長越像姚尚書,進學後也是真的很聰明,比他別的堂表兄弟都要聰明,他是個很活潑的性子,不像恭王,字寫得好,背書背得比青麋還快,先生每次考校都對答如流。王太妃特別喜歡聽他背書,每次聽孩子背著背著,她也輕聲跟著背兩句。

  姚文秋對姚夫人說:「誰能想得到,真應了王母妃的話,金麟真的有些隨了阿爹。」

  姚尚書不知怎的,這隨口一句話倒記下了,特意叫姚文秋去書房:「秋秋,王太妃怎麼會跟你說起阿爹呢?」

  姚文秋一頭霧水:「王母妃沒跟我說起阿爹……是小時候夸金麟聰明,隨口一提罷了。」

  「哦……」他捻著鬍子點頭又搖頭,「也沒什麼事。去找你娘吧。」姚文秋抬腳剛要走他又追了一句:「秋秋,家事不必予人做談資,以後無事莫跟太后太妃說太多咱們家的事。」

  這是怎麼了?姚文秋仔細想,自己一直就沒說什麼不該說的,「他心裡不太痛快」,姚夫人揉揉姚文秋的腦袋,「少說些也好,聽了不過徒增傷感罷了。」

  這事姚文秋還一頭霧水呢,偏偏小白鹿又是個愛賣弄的小姑娘,聽過牡丹仙子與花神的故事,就一定要講給外公外婆聽。她只聽過一遍就全記住了,搖頭晃腦講得清清楚楚的:

  「……上天就封她做牡丹仙子,她從此就跟花神永遠廝守在一起。」

  她講完就仰面看大家,滿臉寫著「快誇我快誇我」,姚夫人卻忘了鼓掌只看著姚尚書。

  「講得挺好。」姚尚書誇得很敷衍,頭一次沒有往死里吹捧他外孫女,「不過,以後不要講這樣的故事了。」

  「世上是沒有神仙的,一生也沒有百年千年。」

  他沉著臉說話的樣子不要說小白鹿,姚文秋自己都有些嚇到了,小白鹿愣了一會,人生第一次哭得這麼驚天動地怎麼哄都停不下來。

  「哎呀你外公,你外公這個」,姚夫人沒罵姚尚書,圍著白鹿手忙腳亂地哄,「外公這兩天心緒不好,我們白鹿是好孩子,不要跟他計較好不好……」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姚文秋煩得睡不著覺,恭王替她打扇子,「許是舊事終難釋懷吧。」

  姚文秋拿手支起脖子:「什麼舊事啊,阿娘以前說過的那什麼王家妹妹?三十幾年前的事了,阿爹還惦記著?那阿娘多可憐啊。」

  「不想睡了是嗎?躺好了。」恭王把她按好繼續給她打扇子,「也未必就是惦記,人嘛,年紀大了偶憶少年事也不是沒有。你不能這點小事都要計較啊。」

  姚文秋背對著恭王,突然很委屈,一句話咀嚼了好幾次才問出口:「你以前是不是也有過很喜歡的小宮女?」

  恭王很輕地笑了,把她整個人翻過來看著她的眼睛:「你在想什麼蠢問題……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阿娘也說生活瑣事要學會自理,我七歲身邊就沒有宮女服侍了。」

  「我一想到你可能有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小姑娘,就覺得好難過哦。」姚文秋抓著他的手和自己的扣在一起,心裡還是委屈巴巴的。

  「世上像我們一樣的夫妻是很少的」,恭王閉著眼睛像是要睡著了,「不過搭伴過日子,太計較過不下去的。」

  小白鹿就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好久好久都忘不了這件事,從此每次聽完宋太妃講故事,她把故事重新給太后太妃複述之前都要說:「白鹿要開始講啦!皇祖母今天心情好不好?太妃娘娘心情好不好?要心情好白鹿才講故事!」

  「這孩子古靈精怪的」,王太妃餵了白鹿吃一點點蜜漬桂花,「只可以吃一點點,吃多了蛀牙的。啊不可以吃了我收起來了……這麼愛吃甜的莫不是隨了你娘?」

  姚文秋覺得自己人生中最聰明的一次可能就在這裡了,她抱著小白鹿裝作若無其事:「不不不,愛吃甜是隨了我爹。」

  王太妃一時有些愣怔,喃喃說了一句:「他連口味也變了嗎?」白鹿喊她一聲,她就把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裡,衝著姚文秋笑,「我是說,愛吃甜也很好的。」

  姚文秋風風火火殺回娘家,姚夫人還以為她跟恭王吵架了,小心翼翼不敢沒有多話,由著姚文秋把她拉到房裡,開門見山直接問:「阿娘,阿爹那個王家妹妹是怎麼回事?」

  姚夫人試圖裝傻:「什么妹妹?他沒有妹妹,咱們家哪來姓王的親戚嘛!」

  「阿娘!就是送了他牡丹花的那個——不許裝,你都說過了他有個去選秀的王家妹妹,那個妹妹是不是選上了?她是不是青州人?她現在可還在宮裡?」

  「……選不上你娘就不會嫁過來了。」阿娘答得不情不願,「你知道那麼多做什麼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啦……哪有女孩子非要問親爹的舊情事嘛……好啦,跟你講就是了。」

  「起初是你祖母跟我說的。我們以前老是吵架嘛,我就直接問你祖母是怎麼回事,你爹心裡是不是有人,我說要做一家人,有些事就得說明白了,遮遮掩掩的要生誤會,說不得就變成怨恨了。你祖母就跟我說了。噫,無非就是那麼個事,後來你爹跟我不吵架了,我們也談過,反正早就都說開了……世間有緣無分的事多了,所以要珍惜緣分,秋秋,比如說你跟王爺……」

  「阿娘你別扯遠了!」姚文秋急得要跺腳了。

  「你這脾氣怎麼這麼急,我想一下怎麼講……就是,在青州時,你阿爹跟王姑娘是鄰居,只隔一道牆那種。他在牆這邊念書,王姑娘在牆那邊種花,他背書背錯了,王姑娘就在牆那邊提醒他,人家病了,你阿爹還翻牆去探望過……是不是沒想到你爹這麼個胖老頭以前會翻牆啊?」

  「後來先皇把你祖父調到長安,王姑娘送兩盆牡丹花給你祖母。你祖父說花雖好人雖好,王家門風不好,父兄只知鑽營貪財要利,跟這種人家做親家早晚被連累。你阿爹就病了,還不吃飯……拖了一年,你祖父才鬆口,託了青州那邊的舊交去王家探口風,說得好好的,媒人上門那天,王家老爺翻臉把人打了一頓趕出來,說什麼別污了他家姑娘的名聲。虧得青州離得遠,此事沒傳到這裡,不然全家都為人恥笑。」

  姚文秋把腦袋埋到姚夫人懷裡:「這王姑娘,就是被她家裡人送去選秀了嗎?」

  「對啊,所以說,投錯胎跟錯了爹娘,這輩子天生就比別人難啊。」姚夫人把姚文秋摟到懷裡揉,「先皇仁德,選秀論自願,適齡女子又不是非得去參選。我當年也到了年紀啊,你外祖父跟我說,他還想看我成親當了娘脾氣會不會好一點,進宮這輩子就見不著了。你看,這才是當爹的嘛。」

  姚文秋埋在姚夫人懷裡不肯起來,整個人都蔫噠噠的:「阿娘,那這個王姑娘選上了,後來過得怎麼樣你知道嗎?」

  「哪個作死的沒事盯著先皇的後宮打聽」,姚夫人點點姚文秋的腦袋,「這種事萬萬要避嫌的,你祖母從前還擔心王姑娘在宮裡不小心露出點什麼惹出事來呢。不過——」

  「不過她現在怎樣我倒是挺知道的,你總是說起她嘛。」

  姚文秋突然就生出滿懷的愧疚,都不知道這種愧疚是對誰。

  「秋秋,這不關你小孩子的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是怕你見了她不自在。其實你知道了又怎樣,王姑娘可能早就放下了,也可能一直記得,你還能直接問嗎?她要跟你說惦記你怎麼辦?你是向著她還是向著我?沒意思嘛,不如你當什麼都不知道,多帶孩子們去陪她就好了。」

  那,那,我阿爹還惦記王娘娘嗎?姚文秋想著,沒有問出口,想一想他要是惦記就覺得很傷心,可他要是不惦記了,好像還是很傷心。她腦子亂七八糟的,趴在姚夫人的膝蓋上:「阿娘,你都沒有把牡丹花拔掉,你人真好啊。」

  姚夫人把女兒摟在懷裡揉:「拔了多可惜啊。拔牡丹花有什麼用,還能把人從他心裡拔出來啊……你阿爹跟人家比鄰而居近十年,難道還得吃個藥把往事都忘掉嗎?沒辦法的事嘛。他這三十幾年跟我過得好好的,家宅清淨……情愛這種東西說不清楚,好好過日子最要緊,對不對?」

  夜裡姚文秋把這段舊事講給恭王聽,他聽完長長長長地嘆氣:「我就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姚文秋很驚奇,恭王攬著姚文秋嘆氣:「五弟猜的,他非說他覺得王母妃有個心上人。我覺得他胡說八道,還打了他一頓。後來你說,岳父有個姓王的心上人進宮了,前兒他聽白鹿講故事又說那樣的話,我心裡就隱約有這個想頭。」

  「我都不知道是為阿娘難受一點,還是為阿爹難受一點,還是為王母妃難受一點。」姚文秋趴在恭王胸口上長吁短嘆,「要是你是我阿爹,你怎麼辦啊?」

  恭王不答話,揉著姚文秋的頭髮答非所問:「我在想,要是當初父皇指給我的王妃不是你,我可怎麼辦。」

  姚文秋也想問這個問題:「你怎麼辦?」

  「也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吧。」這個人連哄都不哄她一下的,「不過,可能偶爾也會想像一下,我的小牡丹仙子長什麼樣,在哪裡,嫁的夫君對她好不好。」

  姚文秋一下子就掉了眼淚,這種事是想都不能想一下的:「你不能娶別人,你只能娶我,反正——父皇英明!」

  他溫柔地親著她的額頭:「對,父皇英明。不要胡思亂想,從前的事我們管不了。岳父說得對,世上是沒有神仙的,一生也沒有百年千年,我們平日多去看王母妃吧。」

  白鹿不知大人的事,整日活活潑潑的,有一日姚文秋在婉婉那裡多待了一會,再到慈安宮時就看見白鹿捏著嗓子在模仿姚尚書:「……外公生氣是這樣的,咳,世上是沒有神仙的,一生也沒有百年千年。」

  她一隻手還假裝在捋鬍子,板著小臉學得怪像的,王太妃把這句話顛來顛去念了好幾遍,把白鹿摟在懷裡搖。白鹿興致勃勃給她講舅舅家的大表哥要娶嫂嫂啦,祖母說是很漂亮的嫂嫂呢!

  她聽到姚家有喜事總是很高興的,看著姚文秋的眼睛說:「真好,明年你們家就四世同堂了,這是大福氣啊。」

  她病得很重時,牡丹花開得格外好,姚文秋守在她身邊輕輕問:「娘娘,您可有什麼話,要托我問嗎?」順王哭得說話聲都聽不見了,阿菱幫著問:「阿娘,你可有未了的事,要托嫂嫂帶個話嗎?」

  王太妃搖搖頭,安慰似的拍拍姚文秋的小臂,抿著唇很輕很輕吐出兩個字。

  她說,

  沒有。

  王太妃走後,順王帶著阿菱到恭王府來,話說過來繞過去的,最後空手向姚文秋討了四盆牡丹花。也不知怎麼著,三姐姐,康樂,福王,連皇上都帶著婉婉上門來討花,長憶特特寫了信來,讓姚文鞦韆萬幫她留兩盆。這品相一般花色普通的牡丹花,就種遍了他們兄弟姐妹每一家。

  數年後又是春風暖,牡丹滿院,姚尚書過壽,一家人高高興興的,說起姚尚書十九歲就中了探花,那可是三朝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啊!

  阿爹明明笑得合不攏嘴還搖著頭:「沒什麼大不了的,沒什麼大不了的,都是你們阿娘的功勞。」他飲了一杯酒,又飲了一杯酒,笑意灼灼看向阿娘,「想不到這麼多年,你我重孫子都有了,是不是?」他仰脖子喝了又給自己和姚夫人又斟了一杯,舉杯來對著阿娘笑:「夫人多年操勞,我敬夫人!得遇夫人,是我之幸!」

  姚夫人含笑輕輕啐了一口:「老頭子還算有良心!」

  老夫妻相視良久,舉酒一飲而盡,俱是一笑。

  恭王的情緒大約受到了感染,回家牽著姚文秋的手小聲問:「我們成婚二十年了。小牡丹仙子,你來生還嫁我好不好啊?」

  難得他問了這種話,姚文秋看著他傻笑,當然好啊,怎麼會不好。然而話到嘴邊卻變成:

  「不好。我想看你穿裙子」,姚文秋去揪他的小鬍子,「你把鬍子全剃掉,換裙子給我看,來生我還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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