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活著真好
2024-09-30 22:35:10
作者: 景旭風
據說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會看到很多活著的時候看不到的東西。
我那天也是。
我躺在郭陽的懷裡,慢慢失去意識,然後我就覺得身子越來越輕,越來越輕,一點一點像氫氣球一樣飄到半空中,從上面俯瞰整個世界。
我看到查爾斯的手下逐漸向山頂逼近,我看到趙山他們拼命地向山下扔石塊,我看到沈若冰絕望的眼神……然後,突然一閃,我發現我已經在一條隧道中,在那裡,我看到了我去世多年的母親,看到了呼吉雅大娘,看到了孫國慶,甚至看到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趙紅英、趙峰。隧道口很亮,我們手拉著手,齊心協力向隧道口奔去,隧道內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最後,在一片白光之中,我突然一下子醒了過來。
我望向前面,我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始終無法聚焦。我覺得很累,非常累,我閉了閉眼睛,休息了片刻,再次睜開眼睛。
這一次我看清了,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我轉頭四下望去,這是一個單間的病房,我躺在床上,身上插滿各種管子,老頭子和郭陽就坐在我的床邊。
老頭子見我醒來,神色激動,說道:「娃兒,你……你醒過來了?」
我動了動嘴唇,聲音很微弱:「我死了嗎,這是哪兒?」
郭陽激動地說道:「你沒事,咱們在醫院,我們得救了。」
我笑了,說道:「你騙我,我們肯定在天堂里,也沒準在地獄。」我不相信郭陽的話,我認為我還在幻覺里,畢竟那種死亡的感覺,實在太真實了。
老頭子說道:「真的,是真的。」
我虛弱地說道:「你們別說了,讓我再睡一會兒。」
我再次閉上眼睛,又昏睡了過去。接下來的幾天,我時而清醒,時而昏睡,直到第三天的下午,我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
得知我終於醒了過來,巴圖大叔、小海、趙山、麻雨軒,還有沈若冰和陳雅楠全都趕到了醫院,看到面前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我這才終於相信,我們得救了,我並沒有死。
接下來的一兩個星期,除了老頭子和郭陽一直在醫院照顧我,其他幾人輪番來醫院探望我,警察也在這期間到醫院對我做了筆錄。
通過郭陽他們幾個還有警方的敘述,我這才知道了那天我昏倒以後的事情。
那天我昏倒之後沒幾分鐘,查爾斯的手下就攻上了山頂,就在這時,警察趕到,很快就制伏了全部歹徒。
之所以警察能夠及時趕到,還要歸功於老頭子和巴圖大叔。
一個多月前,我和老頭子在烏蘭左旗高速口分手後,他一直惦記著我們,等了一段時間後,實在等不下去了,索性來找我們。
巴圖大叔給他出主意,與其和我們會合,出了事情被一鍋端,不如藏在暗處,默默地保護我們,這樣萬一事情有變,他們可以是最後一張底牌。
老頭子一聽,覺得這個主意挺好,於是兩人開始合計。
老頭子年輕時當過兵,有帶部隊打仗、追蹤的經驗,巴圖大叔是烏蘭左旗遠近聞名的獵人,他們兩個都不是一般人。商量完之後,兩人都覺得,他們兩個年紀都大了,對於很多現代化高科技的東西都玩不轉,必須得有一個外援才行。
巴圖大叔拿出了全部積蓄,在村里幾個小伙子的幫助下,找到了北京一個很有名的私家偵探。有了私家偵探的幫助,之後的所有行動如虎添翼。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們的所有行蹤都在老頭子和巴圖大叔的掌握中。
老頭子那裡有我的電話號碼,也就是小海給我的那張非實名電話卡的號碼,我在鄂爾多斯的時候,曾經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報平安。
私家偵探就根據我這個手機號碼,隨時定位我的位置。而他們跟蹤我們的時候,始終保持著一公里左右的距離,所以,我們一直沒有發現他們。
從鄂爾多斯開始,我們就被他們跟蹤了。
後來我們出發找麻雨軒、趙德柱他們,再到北京做親子鑑定,甚至之後再次回到烏蘭左旗找老頭子,他們都一直躲在暗處,沒有露面。直到我們和趙山見面後,去了張掖市高新技術產業園區的那棟小樓,老頭子才感覺不對勁。
私家偵探定位到我們進入那座小樓之後,很快查到了那座小樓的租用單位,Newcastle Center for Psychological Research,而這家機構的英文縮寫,就是「NPR」。
老頭子立刻回憶起我從帳篷里偷來的那張卡片,上面就寫著這三個英文字母,老頭子馬上就意識到,我們有危險了。果然,沒過多久,他們就看到我們被查爾斯一伙人押上車,上了高速。老頭子馬上讓私家偵探報警,私家偵探利用自己的關係,立即聯絡上張掖市警方的高層,向他們通報了這件事情。
調動警力增援需要一點時間,於是老頭子和巴圖先行趕到,救下了我們,警察也在最後時刻及時趕到,抓捕了全部歹徒。
聽完眾人的講述,我不由得暗自佩服老頭子夠機靈。
老頭子這個人非常固執,一直認為我和郭陽就是他的兒子,所以這幾個月來,他為了我們,簡直是連命都豁出去了,我不由得十分感動。
至於整個NPR 公司背後的秘密,警方在對所有歹徒進行審訊之後,也得到了答案。
NPR 是在一九六五年由納爾遜主持、查爾斯投資開設的一家心理學研究機構。
查爾斯和納爾遜兩人是大學時期的同窗好友,兩人都痴迷於人類性格形成的心理學機制研究。畢業後他們一拍即合,開設了這家研究機構,主要研究方向就是先天基因以及後天環境對人類性格形成的影響。
納爾遜是一個單純而善良的科學家,他的研究方法是科學而透明的,選取志願者,進行跟蹤、記錄,然後研究他們的成長性格原因。
而查爾斯的性格極端,做事不擇手段。最開始的時候,他和納爾遜一樣,做正常的研究,但在一九六九年,他無意中看了一本英文版的,講述日軍七三一細菌部隊的報告文學後,一切都改變了。查爾斯得到這本書如獲至寶,做了大量筆記,很快,一個極度邪惡的念頭在他的頭腦中形成了。
六十年代末,人工授精技術已經成熟。查爾斯背著納爾遜,秘密組織了一批人員,正式開始了他們邪惡的、滅絕人性的人類心理學實驗。
NPR 的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相同基因在後天不同成長環境下,對個體性格形成的影響方面。這樣的實驗最好的對象就是雙胞胎,同卵雙胞胎。因為同卵雙胞胎的先天基因幾乎完全相同,後天環境的不同,可以得到最好的對比數據。
查爾斯的第一批實驗是根據四大人種,也就是白種人、黑種人、棕種人和黃種人的人口比例,一共進行了五百對一共一千人的對比實驗。
其中,白種人二百一十對四百二十人,占比百分之四十二;黑種人六十對一百二十人,占比百分之十二;棕種人四十對八十人,占比百分之八;黃種人一百九十對,占比百分之三十八。
查爾斯開始這個實驗的時間是一九七〇年,那時中國還處在動盪時期,NPR 的業務無法進入中國,所以他們的實驗地區並不包括中國。
NPR 的實驗對象是同卵雙胞胎,但這些雙胞胎,並不是自然出生的雙胞胎,而是通過人工授精的試管嬰兒。查爾斯團隊通過種種不法手段,在全世界找到了數量龐大的各色人種優秀男士的精子,又找到了很大數量的優秀女士的卵子,在實驗室進行人工授精,合成同卵雙胞胎甚至多胞胎,之後尋找對比家庭來撫養。
查爾斯的方法是,找到具有對比意義的兩位母體,分別讓她們受孕。
這種對比意義,主要體現在生活水平和知識層次上,比如,其中一位女性的家庭生活條件優渥,那麼與她對比的另一位女性,一定是生活較為艱難的。
一個女性母體如果出身於高知家庭,另一位女性一定是生長於文化層次不高的家庭。
作這樣狀況懸殊的對比實驗,結果才有意義。
找到合適的對比母體後,無論對方是已婚還是未婚,查爾斯都會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將人工授精的同卵雙胞胎受精卵注入對方身體,使對方懷孕。
這樣,查爾斯在實驗室人工授精合成的這對同卵雙胞胎,將分別成長於不同的生活環境,之後,查爾斯會派人暗中走訪、觀察這對雙胞胎的成長情況,取得重要的第一手實驗數據。
實驗進行了數年之後,查爾斯取得了極大的成功,被命名為「紐卡斯特理論」的人類性格成長理論體系逐漸完善,並於一九七八年獲得了被稱為「心理學界諾貝爾獎」的塞洛斯年度心理學大獎。之後,查爾斯利用這套成長心理學理論,在全世界開設了大量胎教機構、幼兒園、託兒所,甚至私立小學、中學,賺得盆滿缽滿。
中國人口眾多,是一個巨大的市場,但由於歷史原因,查爾斯的業務始終不能滲透進中國。一九七六年以後,機會來了。
查爾斯的團隊於一九七九年正式進入中國。此後,他們利用各種坑蒙拐騙的手段,很快收集到大量基因優良的男士女士的精子與卵子,並在實驗室通過人工授精,合成了很多同卵雙胞胎的受精卵。
下面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尋找到一個安全的實驗地點。
查爾斯把目光鎖定在內蒙古的烏蘭左旗,這裡位置偏遠,非常安全。而烏蘭左旗縣醫院的趙紅英,就是他們的第一個合作夥伴。
查爾斯迅速買通了趙紅英,趙紅英加盟團隊後,利用自己縣醫院婦產科主任的職務之便,很快為查爾斯找到了多位可以代孕的母體。
將這些母體的數據匯報給查爾斯後,查爾斯立刻派出團隊對這些母體展開調查,最後篩選出其中的八位,作為第一批母體實驗對象。
而我和郭陽的母親,就在那份名單之列。
隨後,趙紅英利用我媽去醫院檢查的機會,危言聳聽地告訴她有嚴重的婦科疾病,要經常過來治療檢查。
在這段所謂的治療期間,趙紅英為我媽做好了全部的懷孕準備,之後,在一次合適的機會,將事先準備好的人工受精卵,注入到我媽的體內。
之後的故事,我在前面已經敘述過了。
為了保證安全,查爾斯決定孩子不能在醫院出生,於是趙紅英哄騙我媽說身體太虛弱,只能在家養胎,可以由她上門做產檢。由於是在中國的第一次實驗,查爾斯極為重視,在我們出生前的兩周,他親自趕到烏蘭左旗,見證了我們的出生。
我媽生產的時候,趙紅英為我媽注射了麻醉藥,並臨時支走了呼吉雅大娘,所以我媽一直不知道,她當年生出來的是一對雙胞胎。
再之後,雙胞胎的其中一個,也就是我,郭剛,跟隨我媽長大,高二退學,混跡於社會,混混沌沌長到現在。而雙胞胎中的另一個,郭陽,則送到美國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最終成為一名成功人士。
這就是整件事情的謎底,我和郭陽的成長故事。
這天下午,坐在醫院的病房裡,郭陽向我講述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聽完他的講述,我心中五味雜陳。
想想我媽,這輩子因為這件事情,全都毀了。如果她當時沒有懷孕,一個人回到北京,還能結婚生子,一輩子平平安安地過去。
還有老頭子,一輩子活在悔恨里,這滋味恐怕也不好受。
我狠狠地咬了咬牙,說道:「查爾斯這個兔崽子,我恨不得弄死他。」
「他已經被警方羈押了,一定會受到法律的公正制裁。」郭陽停了一下,突然笑了,說道,「對了,其實趙山已經幫你出過氣了。」
我問道:「什麼?」
郭陽說道:「那天警察到了以後,把他們所有人都抓住了,趙山衝過去狠狠地揍了那個查爾斯一頓。」
我聽了哈哈大笑,之後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情你沒說,一開始,那個叫Leon Zhang 的人,是怎麼知道我們兩個聯繫上的?」
郭陽說道:「其實很簡單,查爾斯這個人非常謹慎,他的每一對實驗對象,都在他們的嚴密監視之中,包括手機、住址、行蹤,我當時一買機票要到中國來,他們就已經得到消息了,於是立刻派出手下監視我們。」
我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我沉默了片刻,說道:「也就是說,我們的父母,其實都不是我們的親生父母,那這樣的話,咱們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能查到嗎?」
郭陽搖了搖頭,說道:「查不到了,查爾斯的公司里,並沒有留存相關數據。」
我嘆了口氣,說道:「看來我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郭陽點了點頭,說道:「是的。」
看來整個故事,就這樣結束了。我笑了笑,對郭陽說道:「好了,都結束了,也別多想了。在屋子裡憋了這麼多天了,推我出去轉轉吧。」
郭陽找來輪椅,把我推出病房大樓。北京的七月,天氣已經很熱了,耳畔到處傳來蟬的鳴叫聲,郭陽問我:「想去哪兒轉轉?」
我想了想,說道:「我想去看看我女朋友。」
郭陽一愣,說道:「你還沒有完全好,醫生不會讓你出去的。」
我說道:「那就得你想辦法了,書呆子。」
郭陽笑了,說道:「好,你等著我。」
郭陽離開。沒過多久,他就叫了一輛計程車進來,把我扶到車上,又將輪椅折好,放進後備廂,我們偷偷摸摸離開了醫院。
因為怕郭陽這一模一樣的長相,嚇到我女朋友,我把我的口罩讓給了他。
今天是周末,女朋友應該在家裡。
車子快開到的時候,我用郭陽的手機給女朋友發了個信息,說我就在她家樓下,女朋友幾乎是秒回,說她剛買完菜,正在回家的路上。
計程車停在了酒仙橋的一個小區門口,郭陽把我扶下車,再扶上輪椅。
我們剛往前走了幾步,只見我女朋友拎了一袋子菜,正猛跑著往回趕。多日沒見,她人清減了很多,整個人瘦得都快飛起來了。
女朋友看到輪椅上的我,一下子愣住了,撲上前來,問道:「你怎麼了?」
我笑道:「沒事,受了點小傷。」
女朋友蹲下身來,輕輕拉起我的手,這時我才注意到,她滿嘴都是大燎泡,人也瘦得不成樣子,我問道:「你怎麼了,想我了?」
女朋友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下來,她點了點頭,說道:「嗯。」
我一把把她抱過來,用盡全力使勁地抱著,勒得她的骨頭咯咯直響。
良久良久,我才把她放下來,說道:「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失蹤這麼長時間了。」
女朋友含著淚笑了,使勁點了點頭。
郭陽在旁邊嘆了口氣,對我說道:「唉,我說哥啊,你有這麼好吃的正餐,以後別再吃什麼拉麵了。」
女朋友問道:「什麼拉麵?」
我趕忙打岔說道:「哦,我們剛剛說要去吃拉麵的。」
女朋友笑了,說道:「不吃拉麵了,我買了菜,我給你們做飯吃吧。」
我說道:「好,我想吃你給我做的麵條了。」
女朋友點頭說道:「嗯,我給你做。」
我抬頭看了看一旁的郭陽,又看了看身邊的女朋友,說道:「以後我再也不吃外面的拉麵了,以後我只吃你給我做的麵條。」
女朋友說道:「好,你想吃什麼,都行。」
女朋友拿起地上的菜,和郭陽一起推著我,三人向小區內走去。
遠處的天邊,夕陽西下,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