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湖奇遇
2024-09-30 22:14:07
作者: 周明河
一
濠州(今安徽鳳陽)鍾離縣西邊的太平鄉有個孤莊村,當地有一百多戶人家,有一條小河繞著村邊緩緩流過,河邊是一排排大柳樹,樹上鳥鳴不斷,為淮西大地上的破落村莊增添了幾許生機。
一位十二三歲、面色略顯蠟黃的細挑少年,正脫光了衣服在河裡抓魚。雖已入秋,水有些涼,但少年渾然不顧,抓得非常賣力。別看他年紀不大,抓魚的技巧卻非常純熟,可見平日裡沒少幹這種事。
正午時分,眼見一輛破舊的驢車不疾不緩地進了孤莊村,引起了村民們的一陣騷動。好多人都走出家門來跟驢車上的人打招呼,更多的人則是出於好奇,想看看驢車上那位長相枯瘦的「老神仙」。
「重八哥!來了,來了!」一個頭髮亂糟糟的少年匆匆跑向河邊,向河裡抓魚的少年喊道,「恁爹用驢車拉著恁姥爺來了!咱村裡的人都跑出來看呢!」
抓魚的少年只是答應了一聲「知道了」,但內心已經是無比激動。只見他頭也不回,繼續去往河水更深處瘋狂抓魚,水面上頓時翻騰起不小的波瀾。岸上的少年看了看邊上的魚簍子,裡面已經有幾條拃把長的草魚,他笑道:「恁姥爺都快一百歲了,牙都掉光了,你還想著叫他吃什麼魚嘛。」
河裡的少年聽了,一邊繼續抓魚,一邊笑罵道:「你小子懂什麼!俺姥爺可以喝魚湯,也可以把魚肉燉得爛爛的,拌在湯里喝下去!」
「那你不怕有刺?」
「咱挑得乾乾淨淨的,怎麼可能有刺?」
「哎呀,你可真孝順!」岸上的少年讚嘆了一聲,然後轉身說著「我回家告訴恁娘一聲」,就走了。
過了午飯時間,抓魚少年終於如願抓到了一條成斤重的大魚。他不待洗去身上的魚腥味,立即背起魚簍子往家裡跑。他知道,對於自己貧寒的家而言,除了這幾條魚,就再沒別的能拿得出手的好東西了。前幾年家裡養雞的時候,還能有幾個雞蛋,這幾年連餵雞的糧食都沒有了,把雞趕到外面散養,又怕被人偷去或跑了,索性就不再養了。
不過讓少年重八高興的是,每次姥爺來家裡,都會帶來很多好吃的東西,讓自己大飽口福。同時姥爺也會在家裡住上一陣子,給自己講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姥爺早年在南宋當兵,參加過悲壯之極、可歌可泣的「崖山海戰」,後來還在元大都附近的通州兵營里待過,南來北往,九死一生。他講述的外面的世界,對於生長在窮鄉僻壤又聰明異常的重八來說,無疑是極具吸引力的——時隔多年後,重八才明白,姥爺的智慧和見識對自己而言,是何等珍貴!
重八最愛聽的就是戰爭故事,他還記得前幾年一個清朗夏夜,姥爺又到自己家小住,那天晚上,家裡的兄弟幾個和村子裡的一幫小哥們都圍攏著姥爺談天說地。重八聽得最是著迷,纏著姥爺講到很晚才睡。那天夜裡,姥爺又說到了「崖山海戰」的故事:「現在算起來,那都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姥爺在大宋名將張世傑張大帥麾下當兵,是個都頭,手底下管著百十號人,因為家裡窮,世道又亂,都三十好幾了,一直也沒有成家……
「本來那年幼的恭帝都已經在臨安(今浙江杭州臨安區)投降了元朝,但是張大帥一班文武大臣都不願意大宋社稷就這麼完了,所以我們保護著益王、衛王一路南逃,想要組建一個小朝廷跟元軍干到底!元軍那時候勢大啊,一路把我們逼到了最南邊的崖山,那裡就算是天涯海角了(從咱家走半年都走不到崖山,就是那麼遠)……
「這時候其實還沒有到絕地,陸(秀夫)丞相就建議大夥一路向西,就算跑到廣西、雲南也要跟元軍死戰到底,說不定哪天還有轉機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張大帥卻讓大夥登船入海,準備在海上跟元軍血戰,因為我們宋朝的水軍一直比元軍的水軍強!
「陸丞相就說,到了海上雖是行動方便,但是取水、飲水卻沒那麼容易,一旦被元軍封鎖了海岸線,就會被活活困死。張大帥卻不這麼看,他非說元軍沒有力量完全封鎖住沿海。陸丞相畢竟是個文官,拗不過張大帥。當時的小皇帝衛王也是在張大帥主持下立的,張大帥說話算數,所以我們全軍連同皇帝、百官、家屬等等,就都上了船。
「起初,在海上跟元軍交了幾次手,我們都占了上風。元軍一看勢頭不好,果然加派兵力封鎖沿海地區,想困死我們。那時候,沿海地區都已經歸降了元軍,所以元軍的封鎖很成功,沒幾天我們就喝不上水了。鬧到最後,大夥連自己的尿都捨不得丟了,有喝海水齁死的,有喝髒水拉肚子拉死的——那情景現在回想起來,都忘不了,真叫一個慘啊!這樣慢慢拖下去就是等死,張大帥一看這樣不行啊,乾脆豁出去了,要跟元軍拼老命!
「那會兒我們早就渴得夠嗆了,哪還有力氣跟元軍作戰?最後就讓人家給打敗了。很多人有氣節,不願意做亡國奴,投海自盡了。陸丞相帶著小皇帝也沒跑多遠,最後他背著才七八歲的小皇帝一起投海自殺!那海上數不清的屍體啊,綿延幾百里!後來很多年裡,姥爺做夢都會回到崖山,也都會被嚇醒,那大軍大船混戰啊,血污啊,鯊魚啊,鬼哭狼嚎啊……
「張大帥後來也死了,但就是你姥爺我命大!本來元軍殺到了我們船上,我們見敵不過,紛紛跳到海里逃生,反正最後也沒幾個活下來的。哪承想元軍那邊有個姥爺的舊相識,以前在一塊兒喝過酒的,姥爺還曾借給他幾個錢,也幫他算過命。這人耳垂很長,那時候我就說他是個長命的!後來元軍南下,他做了漢奸,降了元軍,在張弘范那個大漢奸手底下做百戶官。
「也偏巧姥爺跳水後受傷要死的時候,居然在亂軍裡面遠遠看見了那故人,這人是個麻子臉,好認!姥爺就拼命喊他的名字:『武得志,武得志——』好半天他終於聽見了,就劃條小船過來看個究竟,一下子就把我認出來了!這人還算仗義,也曉得姥爺是好人,就把姥爺救上來,又給姥爺換了身元軍的衣服,喝了水,吃了飯,還包紮了傷口,總算是把姥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再後來,姥爺就跟著他混了幾年,在他隊伍里幫著做飯,又跟著他在大都東邊的通州駐防……」
等姥爺把這些話都講完,孩子們不是睡著了就是回家了,只有重八聽得津津有味。最後,只聽那稚嫩的嗓音急切地問道:「姥爺,您去過大都沒?給咱講講大都好玩不?」就著月光,重八還上前來給姥爺捶腿。
這時候,重八的娘恰好過來,笑嘻嘻地對兒子說道:「明天再講吧,現在都三更天了,恁姥爺累了!改天想聽,娘給你講也行!」
姥爺今年已經九十八歲,住在盱眙縣津里鎮,相距鍾離縣有好幾百里。聰穎的重八知道,此番與姥爺一別,以後相見的日子真就屈指可數了,所以他格外珍惜這次團聚,下定決心要抓條大魚給姥爺接風洗塵。
姥爺四十多歲才成家,一生沒有兒子,只有兩個閨女。大閨女在盱眙當地嫁給了一戶季姓人家,二閨女就是重八的娘。到了晚年,姥爺才過繼了季氏的兒子做孫子,也就是重八的姨家表哥。每回姥爺來鍾離,都是那位已經隨姥爺姓的表哥送到鍾離縣上,再由重八的爹借了田主劉德家的驢車去接。
當重八回到家時,還有幾位鄰居沒有散去,正向陳老漢問長問短。只是那鬚髮皆白、瘦骨嶙峋的陳老漢這兩年已有些重聽,眾人少不得說話費些氣力,不過大家仍舊喜氣洋洋的。
「重八,看看恁姥爺給你拿來的啥。」說完,重八的娘又過來看兒子的魚簍子,「哎喲,好得很呀,俺重八給他姥爺抓的這條魚可真不小!」
重八先是向姥爺打了招呼,然後跑進屋裡去瞅了一眼姥爺帶來的東西,除了一袋子小米,還有一包鮮棗、一包核桃和縣上買的火燒。沒吃午飯的重八一手吃著棗子,一手抓起火燒。吃了一年多的野菜、窩頭,今日真是大快朵頤!
只聽姥爺在外間跟大家說話:「這幾年官府越發混帳了,頭些年貼補九十歲往上的老人,每年都是五貫寶鈔的,現在倒好,就剩兩貫,這官家是嫌棄我老漢死得晚啊,哈哈。」
鄰居汪大娘笑著附和道:「過上兩年,您老人家一百歲了,官府每年貼補您老十貫,那才叫個場面!您老人家是有福的人,看看這十里八鄉的,哪個有您老人家這麼長壽!」
「有福,有福!」陳老漢點頭說著,「我老漢年輕時候當兵,走南闖北,什麼人沒見識過?不當兵了,又給人家畫符念咒、消災保命,外帶看相算命,一輩子的活計了,就覺著俺重八是個富貴命,而且是貴不可言!我老漢不能死,得再活幾年,享享俺重八的福,呵呵!」陳老漢通術數,以此為生計。
朱重八生得面相怪異,腦部中間凹陷,扁寬鼻子,額頭、下巴非常突出,雙目細長、雙眉高挑,臉部還有些麻子。雖然有些醜陋,但額、頦兩頭高突,卻是正應了相書上所說的「奇骨貫頂」。這種奇相可謂貴不可言。陳老漢對此深信不疑,並以此津津樂道:「想當年,重八的爺爺朱初一兄弟,從外鄉帶著五四兄弟幾個到我們盱眙墾荒,他們本來是淘金戶,混不下去了,就成了佃戶。老朱家那個窮啊,不怨我老漢牢騷,那真的跟要飯的也差不多,兄弟幾個除了老大五一,都娶不上媳婦。但是老漢我看五四為人勤儉忠厚,看面相也不算賤命,所以就把二娘嫁給了他……不承想啊,五四這一輩子,帶著這一家子從盱眙遷到了靈璧,從靈璧遷到了虹縣,又從虹縣遷到了這鐘離東鄉,如今再遷到西鄉你們這孤莊村,折騰了一大圈,還是個窮命。看!這漏風漏雨的破房子……」說著,姥爺指了指重八家破陋的茅草屋,「原來啊,都應在俺重八這裡了!有朝一日,俺重八封侯拜相,那五四也有追封,二娘就是誥命夫人了,哈哈。」因為不斷遷徙,重八家也跟他在盱眙的五一大伯家(他家有重一、重二、重三、重五四個兒子)慢慢失去了聯繫。
「五四大哥快五十歲了才添了重八,要是早上個二十年光景,您老恐怕現在就享上重八的福了!哈哈。」一位鄰居玩笑道。
朱五四是重八的爹,快六十歲了,艱難的歲月已經把他的背部壓成了弓形,一張老臉也黑不溜秋的,一看就是個窮苦出身。沒有脾氣的他聽到老丈人如此數落自己,在一邊只是苦笑。
就在這時,面黃肌瘦、頭髮灰白的陳二娘也圍了上來。她也有五十出頭了,當著眾人的面說道:「不光俺爹,這世人都說俺家要出好人,而今大夥看看五四,再看看俺這四個兒子、兩個閨女!重四就不用說了,懶漢二流子,稍不如意就打媳婦;重六、重七都給人家做了上門女婿,一年到頭也回不來一趟;大閨女家,比俺家也好不了多少;
二閨女家洪澤湖上打魚的,都指望不上。」重八的二姐遠嫁到了姥爺所在的盱眙縣,這樁婚事是朱五四還人情才答應的。
然後,陳二娘便指著重八說道:「如今這幫孩子都沒置下什麼產業,看來都在俺重八身上了!俺重八比他大哥勤快、聽話,腦子好使,也孝順……」
命好之類的話重八聽得多了,並不是太往心裡去,眼下只求吃飽穿暖,但這種話卻讓自己在家裡備受寵愛,倒還是很受用的,所以爹娘拼死拼活,還是讓重八讀了兩年書。其實重八如今也沒什麼奢望,只想著跟田主劉德一樣就很好了,有一處大宅院,有一妻一妾,每月吃上幾回肉。他們老朱家現在租種的土地就是劉德家的。
晚間的時候,重八的大哥重四、大嫂和三歲的侄子狗兒也過來一起陪姥爺吃飯。當一臉不情願的重四領著老婆、孩子回去的時候,陳二娘不免埋怨了一句:「老大忒不能幹,老婆孩子都吃不飽,俺那大孫子怎麼死的?就是餓的!」
「你又說餓死的,咱這當老人的能眼看著大孫子餓死?分明是得了病嘛。」朱五四囁嚅著說。朱重四本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蛋兒長到四五歲上竟然病死了,但是陳二娘卻一直認為是吃不飽鬧的。
「就是餓死的!重四不許孩子到咱院裡吃飯……」陳二娘還在爭辯,說到心酸處,她開始流下淚來。
陳二娘又向老爹訴說了一樁不幸的事:「重六的媳婦也得了病,好不好還不一定,萬一不好了,重六回家來,以後再娶媳婦就難了,家裡也沒一男半女。從小重六、重七跟著重四就沒學什麼好,也叫人瞧不上!」
陳老漢聽著也有些心酸,道:「爹馬上就一百歲了,沒幾年活頭了,早閉眼一天,早清淨一天啊!」
重八在一旁聽著,不禁安慰姥爺道:「姥爺您不能死,您還得活著享重八的福呢!」
陳老漢聞聽此言,笑著說道:「姥爺快成『人瑞』a了。從宋朝人活成了元朝人,我是看透了,這窮苦人要翻身啊,必得天下大亂才行!這幾年年景忒不正常,我看這老天爺要出么蛾子,這就是天下大亂的兆頭啊……行了,不說了,過一天算一天吧,兒孫自有兒孫命啊!」
姥爺這句話重八當時並不明白,但他深深記住了,等到多年以後才恍然大悟,感嘆姥爺可真是活成了人精!遺憾的是,姥爺在第二年,也就是九十九歲的時候,因為跌了一跤骨折後乏人照顧去世了,未能活成「人瑞」。
一個月後,姥爺被爹送回了盱眙,姥爺帶來的糧食也吃得見底了,重八家裡又恢復了慣常的緊巴日子。
重八一家人苦熬苦作,隨著重八長大成人,勤快的他也越發成了家裡的頂樑柱。陳二娘不禁對朱五四笑道:「咱們都是六十歲的人了,沒幾年活頭,如果能給咱重八娶個媳婦,也算死能閉眼了。」
不過,重八的父母都上了年紀,力氣大不如前,腿腳也添了很多毛病,再加上二兒子重六還是在老婆病死後回來了,這也成了他們的一大心病。陳二娘對朱五四嘆道:「咱家就是這麼個情況,船破又遇打頭風!重四、重六都是懶貨,指望不上他們能獨立門戶,我看重六的事先丟一邊去吧,重八的事咱得抓抓緊!」
朱五四有些不放心道:「重六這小子不樂意怎麼辦?」
「不樂意能怎麼辦?那是他的命!咱做父母的,盡過心了,以後得靠他自己,總不能把重八的那一份也給他吧?」陳二娘果決道。
兩人計議已定,便準備著來年實施,因為來年重八虛歲就十八了,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上一年(至正三年,1343)秋天,淮西一帶先是大旱,繼之又是遍地蝗災,莊稼絕收;到了第二年,春荒的日子本來就難過,如今是難上加難。很多人只好去挖草根、啃樹皮,待吃盡了野菜、草根、樹皮、樹葉、麥苗、豆苗等,觀音土也成了一些人的腹中之物,年老體弱的人熬不住,便慢慢餓死,陸陸續續有人開始外出逃荒。
a 通稱期頤或稱百歲人瑞,常指年齡過百的人。
很多地方甚至出現了人吃人的現象,有的小孩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會被人抓去吃了;還有的人走著走著就倒斃溝渠,待到家人發現時,眼珠子竟然已被人挖走!如此恐怖的情景,一時間弄得鄉間人人自危。因此爹娘一再叮囑重四夫婦,要把狗兒給看好。
重八的肚子也餓得難受,很多事情他這個年紀既明白又不甚明白,所以他每每向上天追問道:「為什麼我們這麼窮?為什麼官府一點也不顧及我們老百姓的死活?為什麼,為什麼……」待到後來行走江湖時,他更是看盡了官吏與那些為富不仁之輩的惡行,內心只有刻骨的仇恨!
天氣日漸炎熱,死去的人越來越多,瘟疫終於降臨,在鍾離縣擴散開來。太平鄉本來還算好些,染病的人比其他鄉少一些,可是鬧到後來也就沒有那麼幸運了。朱家所在的孤莊村很多人染上了疫病,從一天死幾個人慢慢發展到死十幾個人,沒出一個月,就已經是戶戶遭殃、家家戴孝,一派慘絕人寰的景象!其中就有六十四歲的朱五四、五十九歲的陳二娘,以及重八三十多歲的大哥朱重四。鄉間的游醫們對此束手無策,到最後連他們也不敢再接近病患,生怕被傳染。
朱五四染病之時,正值四月初,天氣剛有些熱。早已被飢餓折磨得皮包骨的他,極端虛弱的身子根本頂不住,沒幾天就撒手西去了。未及下葬,心急火燎的重八就跟著大嫂到處求神拜佛,希望老天爺不要再奪走老娘和大哥的性命。可根本就無濟於事,老爹去世才三天,好吃懶做、一身壞毛病的朱重四就追隨而去!到了四月二十二日這天,可憐的陳二娘也到了彌留之際,臨死前她還拉著重八的手,艱難地說道:「娘這心裡,一萬個不想死啊,沒能給你娶上媳婦,娘不能閉眼!但是,你姥爺活著的時候,逢人就說你是個好命的孩子,娘到了那頭,也會時時看著俺重八的……恁老朱家八輩子的窮根,就靠你挖走了,別叫娘在那頭也掉淚……」
等到娘咽了氣,痛斷肝腸、虛弱已極的重八也跟著昏死過去。待到他醒來後,心緒才稍稍得以平復,便對二哥說道:「現在咱爹、咱大哥的棺材都還在村廟裡放著,如今娘也走了,二哥,你看怎麼辦?」其實那不是什麼像樣的棺材,只不過是幾塊破木板釘在一起可以勉強裝人罷了,也沒有裝殮用的壽衣。
「還能怎麼辦?想法子葬了吧。咱家是外來戶,在村里沒有根基,這裡沒有咱家一分地,只能求求劉田主了,咱家租了他們家快十年的地了,他總不能連塊下葬的地都不給咱吧。」已經年過三十的重六悻悻然說道。
重八心細,懷疑道:「劉德這個玩意最不是東西了,以前我給他家放牛,沒少挨他的打,要他施捨一塊地,那就是割他的肉。」
「不會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如今都這個光景了,他劉田主就能眼睜睜地看著咱爹娘、大哥的屍身扔到荒郊野外去餵狗嗎?」
重八隻好跟著二哥去試一試,兩人穿著一身破爛的孝服到劉德的家門口去跪著求見,劉德知道他們的來意後,果然閉門不見。
重八兄弟倆只好大哭起來,希望能喚起劉德的惻隱之心,不承想卻把劉德惹惱了。他氣呼呼出門對著重八兄弟倆罵道:「你們這兩個煞才!晦氣貨,掃把星……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劉德家的地,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都是祖宗基業,怎麼能隨便給你們這些外鄉人!」
「劉田主您大恩大德,俺爹給您當了十年佃戶,沒少您一斗糧食吧,這份情義您不能忘啊!」重八哭求道。
「呸!」劉德繼續罵道,「沒有我劉德,你朱家都喝西北風去吧!以前是俺爹當家,租子收恁二分,讓村里都來評評理,俺劉家多虧!快點滾吧,別在這裡得了便宜又賣乖……」
重八兄弟倆偏就哭著不走,把個劉德弄急了,眼看就要拿棍子來驅趕他們。這時,正巧劉德的大哥劉繼祖趕過來。他一向為人厚道,忙出來制止道:「老二,你多渾!鬧這麼一出,在村裡有光了?行,你不舍地,我舍!」然後他轉身對重八兄弟倆說道,「五四大哥雖然不是咱村里土生土長的,但是咱孤莊村誰不知道恁爹是個忠厚長者,這個葬地我劉老大出了,恁兄弟兩個別哭了,快起來吧。」
重八兄弟倆趕緊磕頭叩謝道:「大老爺厚恩,俺兄弟沒齒不忘!」
燃眉之急總算解決了,哥倆把家裡翻了個底朝天,才好歹湊足了一些發喪所用的必備之物。
寒磣地安葬完父母和大哥後,已成為寡婦的大嫂便對兩兄弟說道:「兩位小叔,如今恁大哥已經去了,咱家裡又是這麼個光景,就讓狗兒先跟著我,去俺娘家救救急吧!」
重八雖然有些不舍,但家裡已經斷糧,他只好由著大嫂領著侄子回娘家去了。大嫂走後的這天晚上,心思細密的重八忍不住對二哥說道:「咱老朱家第三代就狗兒這一棵獨苗,狗兒才六歲,要是咱蛋兒活著該多好,他今年就十五了,咱也不怕他跟著大嫂改嫁了!」蛋兒跟重八年齡相仿,感情也非常親密,重八一直不能釋懷蛋兒的死。
一臉麻木的重六苦笑了一下,對重八說道:「老四,你管得真寬!眼下你就別操大嫂的心了,想想咱弟兄兩個怎麼渡過眼前這道難關吧!誰也靠不住啊,咱大姐家死絕戶了,指望不上……咱二姐死了以後,二姐夫也不打魚了,帶著保兒去外地逃荒了……恁三哥一家,逃荒走了也快一個月了吧,咱爹娘如今不在了,他還不知道呢!」
說著,重六掉下了眼淚,重八也跟著哭了起來。重六又接著說道:「恁大哥、我、恁三哥,俺三個從小沒少讓咱爹娘操心,一天福沒讓咱爹娘享過!老四,你是個好樣的,眼下這場災荒一時是過不去了,二哥想好了,出去逃荒,是死是活很難說啊,就讓二哥去吧,你留在家裡,也算給咱老朱家留下一個希望!」
「不行,要走,咱倆一起走,路上還有個照應!現在咱家裡就剩下咱哥倆了,如果二哥你再一走,我身邊連個親人都沒了……」重八有些捨不得二哥,想著剛剛謝世的父母,於是哭得更厲害了。
重六堅持要走,但重八也堅持要跟著,重六隻好做了妥協,想再熬一熬等到秋收時節看看再說。可是到了九月間,淮西的災情絲毫未減,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得差不多了。骨瘦如柴的重六對重八說道:「眼看天氣就要轉冷,想吃草根樹皮也沒有了,二哥必須出去逃荒了!聽二哥的話,老四,你就好生留在家裡吧,只要咱兄弟有一個人在家,咱老朱家就沒有散,明年春上我一定回來!」
話是這樣說,但是家裡僅存的一點保命的餘糧也不夠重八熬幾天了,他只得說道:「二哥,我不跟你走也行,可是留下我一個,吃什麼?」
「老天餓不死瞎家雀,你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去劉繼祖家借糧嘛,他是個大善人,不會見死不救的!再不行,你就去大嫂娘家看看……重八,你還是個半大孩子,能張得開這個口,要是換作我,我堂堂一個漢子,怎麼張這個口?」
好說歹說,重六終於說服了重八在家裡留守。
兄弟倆分別的那一天,重八近乎泣斷肝腸,仿佛這是與二哥永訣一般,儘管他在心裡不斷安慰自己,二哥也不斷勸慰,但就是止不住這股莫大的哀慟!以前日子雖然苦,但一家人在一處,如今家裡厄運不斷,幾番生離死別,沒了父母庇佑、沒了親人幫襯的重八怎能不縱情一哭!結果二哥被重八的情緒感染,索性也哭得一塌糊塗。
十年後,當重八確確實實得知了二哥的死訊時,才恍惚明白,老天爺為什麼讓他在那一天哭得那麼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