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見封齊王
2024-09-30 22:00:23
作者: 周明河
韓信自攻占齊國以來,已經飄飄然了,不過因為項羽還沒有被徹底打倒,他還沒忘記繁忙的軍政事務。閒暇之餘,韓信最急不可待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參觀位於齊都臨淄城稷門附近那座聞名一時的文化學術中心——稷下學宮。
當年,對於初出茅廬的韓信而言,最理想的求學問道所在地莫過於此。只是這裡離家太遠,在資用上頗令他感到有心無力,當時的下邳城及恩師頗有盛名,他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了。雖然那時的稷下學宮已經隨著齊國的滅亡被秦王朝公然取締了,可是齊國,尤其是臨淄一帶作為當時天下文化中心的顯著地位卻無法動搖。這種地位的奠定絕非偶然。整個戰國時期,三晉紛亂,楚保守落後,北燕几乎不值一提,秦雖是新興,而文化未盛。如此一來,經濟發達、文物繁盛的齊國,自然擔起了引領文化潮流的關鍵角色。不僅如此,自從戰國中期齊國取代魯國的文化中心地位以後,整個秦王朝與西漢時代皆是如此,哪怕當時的政治中心一直在關中。直到東漢時期,這種局面才有所改觀,不僅國家的政治中心開始慢慢轉移到帝都洛陽與帝鄉南陽一帶,文化中心也未能擺脫這種命運。
那是個晴朗的上午,冬日的嚴寒讓這裡變得格外寂靜。
起初,韓信不想讓眾人擾了自己的好興致,於是便讓大家等在門口,自己獨自進去。
當韓信推開學宮那道莊嚴、肅穆之門時,距離齊國滅亡、學宮被取締才不過十八年的時間,因此整個建築格局,尤其是那股濃郁的文化氣息依然靈動鮮活。仿佛那些由無情的歲月積聚起的灰塵也不過是昨天的事情,先生與學子們也才剛剛離開,他們講學、論道、談笑的聲音依然迴蕩在耳畔,迴蕩在每一根柱廊、每一張書案之間……感慨萬千之後,韓信想到,假如自己生在一個太平之世,那麼他這輩子也許會是個了不起的學者,可以從容入仕,總之他的一生絕不可能甘於庸碌。韓信終於站累了,走出來和大家坐在一塊休息。好奇的甘陽問道:「大將軍,這裡是什麼地方啊?還勞駕您大冬天親自跑一趟?」
「是啊,大將軍,這裡一定是啥了不得的地方吧?」申龍也跟著插嘴道。
韓信微微一笑:「沒錯,這裡本是齊國著名的政治文化中心所在地,你到裡面看看那個牌子上寫的字……」
「稷下學宮?」兩人進去了一會兒後馬上就出來了。
「對!它因咱們剛才來時穿過的那道稷門而得名。此學宮由齊桓公專門設立,並非姜齊的桓公,雖然田齊桓公的功績不多,但這座稷下學宮足使此君不朽矣……」
「大將軍,那稷下學宮到底是做啥用的?」
「用處自然大了去了,學宮成名之士既可以充當政府智囊,干預國事,又可著書立說、廣收門徒以成一家之尊……如欲平治天下,則當今之世捨我其誰[8]……呵呵,何其豪邁!」
「可惜,大將軍說的我們不甚明白,唉……」
「孟子、荀子大名,你們可曾聽過?」
「聽過聽過,如雷貫耳呢,就是大家彼此不怎麼熟悉,呵呵……」
「好你個甘陽,什麼時候也變得如此油嘴滑舌了!」自打兩人跟了韓信以後,三年多了,他們也開始慢慢變得活潑了。雖然有違當初韓信用人的初衷,但他打心底里還是挺高興的,不然他可要憋悶壞了。韓信樂呵呵地說道:「其實,孟子、荀子二位的大名就是從這裡傳揚出去的,以致最後名動諸侯……還有一些了不得的名人如鄒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淵之徒,他們雖不過問國家政事、只一心學術議論,也皆賜列第,為上大夫,為世矚目……」
「大將軍,那他們整天在這裡白吃白喝、空口白牙有啥用?」
「哈哈!白吃白喝?空口白牙?你小子就知道下地幹活才是誠實勞動……沒有坐而論道,哪有『百家爭鳴』,齊國又何以致千里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呢?就連先時秦國丞相李斯也是打這裡走出去的,小子識之,人才乃國家之本!」
「哦,小的明白了!這裡可真是個專門造就無價之寶的地方啊!」
「呵呵,不錯不錯!你能這樣想,真是沒白跟了本將軍一場……」
連一個孤陋寡聞的武夫都有了這種覺悟。因此,等韓信回到治所後,便決定馬上恢復學宮,治國離不了賢才,而辦學又是培養人才的根本。韓信沉不住氣了,他自忖建立了如此不世之奇功,只要他始終保持一顆忠心,漢王定不會虧待自己。而且他一直以來就有躋身王侯的夢想,如今眼看機會就要到了,所以他有些急不可待地命人向劉邦請示道:「齊國人偽詐多變,勢利反覆,尤其是它緊靠南邊強敵楚國,因此為加強政權,請求漢王任命我為齊『假王』以代行督導之責!」韓信想讓劉邦放權,以強化齊國之軍事政治。
可在劉邦看來,這分明就是韓信在向自己要權啊,雖然名為「假王」,但「王」就是「王」,它與昔日將、相的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語;而且自己也只是一個「王」,還未正式稱帝,所以韓信此舉頗有要與他並駕齊驅的嫌疑(張耳不同,本就是諸侯王,自與作為諸侯盟主的劉邦關係不同)。雖然按照韓信的功績和先前的約定,割土封王在情理之中,可是一旦主動邀功,便使問題的性質起了變化。
此時的韓信對此渾然不覺,他是政治和人情的外行,這一路又走得過於順利,難免讓他昏昏然了。成功來得太早,往往並非好事。
劉邦看完韓信的使者遞上的來書,先是勃然大怒,然後潑性不改地破口大罵:「好你個韓信!老子被困在這裡這麼長時間,每時每刻都在盼望你來幫我打敗那該死的項羽,可你倒好,有了點小功勞就想著自立為王!良心都讓狗吃了吧……」
看到漢王動怒,使者卻鎮定得很,他比劉邦看得清楚:韓信不再是劉邦帳下那個任他呼來喝去、隨便處治的將軍了,他已經名高功就、今非昔比了!而此時的劉邦卻還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他還以為只要發發脾氣誰都得買他的帳。
一同在場的張良與陳平二位卻比劉邦悟性高多了,他們兩個趕緊悄悄地踩了踩劉邦的腳,示意他正視現實,又一同在劉邦的耳邊低聲道:「大王何愚也!而今我漢軍不利,難道大王您尚有餘力阻止韓信稱王嗎?今韓信平齊破楚,已是天下震動、盡人皆知,不如索性做個人情成全了他,再善待他,令他暫且安分自守,不然恐生變故……」
一語驚醒夢裡人,頭腦還算清醒的劉邦立即覺悟過來,他轉而叫過那位使者罵罵咧咧:「你回去就轉告韓信,大丈夫既平定諸侯、有蓋世之功,要做就做真王,何須假為?難道老子還會稀罕封幾個王嗎……」
使者滿意地告辭了。
睿智的張良早就知道韓信終究會有這麼一天,只是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不過,他料定韓信平生的抱負與志向也就止於此,誠然韓信滿身志銳英氣,卻無一絲王者霸氣,這便決定了他的命運。
和則兩利,張良自然樂意在劉邦與韓信之間充當和事佬。漢五年(前202)二月,春暖花開、萬象更新,漢王劉邦委派張良出使齊地,持大印正式封立韓信為齊王。
韓信高興極了,硬是拉著不勝酒力的張良恣情放縱一番,事後還邀請張良好好地檢閱一番他治下的威武、強盛之師,見到張良讚嘆的表情他心裡更喜不自勝了。在這一點上,韓信與項羽毫無二致,仿佛自己奮力爭取的一切沒人看到,尤其是沒有熟悉的人來捧場的話,這一切便全然沒有意義:富貴不歸故鄉,何如錦衣夜行?
張良臨走時忍不住正告韓信一句:「老弟,你是個難得的明白人,莫怪兄長多事,為人處世豈可滿,滿招損矣……」
韓信以為這是張良在嫉妒自己,便應和道:「子房兄此言差矣!只要項王一天不倒,我就一天滿不了!子房兄老矣,且多保重吧,呵呵……」
「唉,你小子,天命難違也……好!齊王殿下您也多保重……」張良只得悻悻離開。
安排張良此行,劉邦的如意算盤在於利用張良和韓信的情誼穩住韓信,以徵召齊國的大兵伐楚方為急務。韓信畢竟沒有傻到讓一個知己故交就把自己唬住的地步,他心裡自然曉得劉邦大不情願。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只是命灌嬰部襲擾楚國後方以截斷楚軍糧道,借各種理由拖著不讓主力部隊投入中原作戰。他就是期待劉邦對他的正式允諾,而不像現在這般對於一些具體問題視而不見,比如將來如何確定割土封疆的範圍,平定天下之後的詳細安排。只有明晰所有權,人才更有拼搏勁,只有先行考慮一步,才能把繁華富庶的齊國真正變作他的私屬之地。
出生入死、頭懸馬上,誰不希冀著能有如此一天呢!這個要求在當時看來並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