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佐命紅顏

  正在大家為這場來之不易、一雪前恥的勝利而歡欣鼓舞時，有一個人卻並不顯得那麼高興，仍是平靜如常的樣子。在這場殊死戰鬥中，雖然韓信也斬獲不小，可是相比其他人，尤其那些身手比他好得多的人，他的功勞幾乎可以忽略，尤其他的主要任務是保證主帥的安全，所以手腳就因此受到了很大束縛。更可氣的是，在戰鬥中他的馬竟然失足了，這自然也使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成名成功的優勢絕不在徒逞匹夫之勇上。是啊，他應該走不同的路，而且他的路可能還很長。所幸秦軍主力尚在，秦王朝這具龐大的軀殼尚在，未來無窮變數尚在，他還有的是機會……

  楚軍殘忍地處死了抓來的秦軍俘虜，這令韓信感到不安，如此一來，怕是其他秦軍更要拼死抵抗了。他向項羽建議採取一些懷柔政策，借巨鹿一戰新勝而形成的強大威勢儘量消解秦軍的抵抗意志，如此正可不戰而屈人之兵。

  可是與秦人懷著不共戴天之仇的項羽沒有採納他的建議，項羽自負地一笑，反問韓信：「本將軍且問你，巨鹿一戰我軍因何得勝？」

  「回上將軍，首功當然在上將軍您指揮有方，其次則賴全軍將士奮力死戰！」

  「本將軍且再問你，我全軍將士又為何得以全力死戰？」

  韓信沉默了一會兒，他並不想直言這是項羽的一點用兵伎倆，是他故意把大家放到了「死地」。最後韓信揣摩出項羽的心思，回答道：「是仇恨！」

  「對！既然今日咱們是來向秦賊討要血債的，那不殺盡秦賊又何以討要？將士們又何以一泄多年怨憤……你的意思我明白，今日殺人也是立威，一來正可令秦賊曉得——不投降或者晚投降，都註定是死路一條！二來也是殺給諸侯們看，呵呵……韓郎中，你明白否？」

  「回上將軍，在下明白！只是依在下看，秦賊家小俱在關中，若令他們望風歸降，恐怕不易……且巨鹿一戰已揚我大楚軍威，諸侯們已戰戰兢兢……還望上將軍三思！」

  雖然韓信是很含蓄地指出項羽的目光短淺，可他還是不耐煩了：「好了，今日咱們先到這裡，改日再從長計議！」

  

  然而，形勢的發展居然真的超出韓信的估計，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昔日不可一世的秦軍最後居然真的投降了。這是政治的威力使然，這一點令專擅軍事的韓信有些茫然。

  巨鹿之戰後，為躲避楚軍新勝的鋒芒，章邯軍便暫時退駐到離漳河稍遠一些的棘原，而楚聯軍則隨之駐紮到漳河南岸與之對峙，雙方一時間並未交戰。不得已下，韓信於一天深夜再次闖入項羽的營帳中，他還想繼續上次的話題，還在奢望儘快得到項羽的賞識。

  韓信在營帳中不期然又碰到了令他難以釋懷的虞夫人，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稟上將軍，在下有一些十分要緊的話要稟告您！」

  項羽算是個明白人，也確實覺得韓信這小子非同一般。於是他連忙將虞姬請到別處。虞姬臨告退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韓信，那應該是好奇和期待的目光，她大概是希望自己的男人一切都順利。韓信有這種直覺。

  大帳中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韓信先拱手道：「恭喜上將軍，賀喜上將軍，天下已經全然掌握在您的手中了！」

  「哈哈哈，這話從何說起啊，咱們可都是大楚國的子民！天下只在一個人的掌握之中，那就是懷王！」項羽還在故作姿態。

  韓信也沒有繞彎子，他的話雖顯得突兀，但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後再三鼓足勇氣：「今日在下願為上將軍獻上平天下之策……」

  「哦？你好大的口氣，」項羽立時站直了身子，他小心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緩和道，「不過念在你待我一片忠誠的分兒上，不妨說來聽聽吧！」

  「是！恕在下斗膽直言！巨鹿一役，今日之形勢已從根本上改變敵我實力對比，而上將軍您更是立下了不世之勛，威聲震盪宇內！故而上將軍今非昔比，您更當做長遠的計劃……」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關子還是要賣的。

  「嗯，有些道理，說下去！」項羽是一個不甘於人下，更不甘於沉淪的人，這一點明眼人都能看透。韓信只希望他能把抗秦大業更加順利地進行下去而已，畢竟目前唯有項羽具備這種威望和實力。

  「是！在下以為，自春秋至戰國，歷五百歲余，其間諸侯干戈不息，生民深為其苦，是故天下一統實人心所向！只秦賊一時僥倖罷了，但人心卻終是如此……故而不宜殺戮太過，免生再多讎隙……《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實則國與兵非無干之二事，兵可以定一國，而國亦乃兵之根本，故而用兵者尤不能不察治國之道！我兵家《吳子》曰『內修文德，外治武備』，《尉繚子》亦曰『伐暴亂，本仁義』，是故立威之外更當立德，唯上將軍興仁義之師、行仁義之政、成仁義之名，則天下必歸心也……望上將軍三思！」

  「哦？不然吧，本將軍只聽說有仇必報，若對秦賊心存姑息，恐怕將士們不會答應！況且區區秦國當初何以據天下，難道百餘年來都是興仁義之師？儒家孟子不也說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嗎……天地本不仁……」

  「回上將軍，書總是好的，關鍵只在如何讀罷了！故先賢之言誠多至理！儒家亦有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實精闢之論！放眼今日，天下百姓苦於數百年來戰亂不息與秦之苛政，是為厭『張』，而又必當思『弛』——和緩安順，故而大勢所趨，天下必終歸於一仁主！若上將軍上承天道，下順民心，則天下亦不難掌握……」

  「哈哈，你看得太長遠！果真是個輕狂之徒，且先退下！」項羽讓韓信繞得有點暈了，他一時真沒想那麼長遠，也沒有完全適應自己如今擔當的重要角色。在項羽眼中，大丈夫快意行事才是最重要的，得不得天下是其次。

  韓信仍舊不死心，他還想繼續闡發一下自己的宏論，可是這一次項羽又開始聽得不耐煩了。他還沒搞清楚這仗到底打到哪天是個頭，韓信居然已經替他先想好攫取天下的事情，這有些可笑，他也懷疑韓信的動機。

  再說他項羽是有不臣之心，可是讓他像秦始皇一樣據有整個天下這種事，還真沒想過。秦王朝的失敗經驗告訴他，天下還得諸侯各自為治，無須搞大一統那一套。此外，不讓他項羽殺人，那還不如先把他殺死。

  對待項羽的麻木不仁，韓信只得大搖其頭。也正是從他走出項羽的大帳開始，韓信對項羽感到了由衷的失望！他甚至開始懷疑這位偉大的上將軍在見識上終究不過是鼠目寸光，尤其他還很自負，總聽不進別人的言論，不能集思廣益。僅憑一己私智怎麼可能斗得過全天下人的才智呢？李斯還講過「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淵」的道理呢。韓信真的有些難過了，腦子裡一團混亂，最後牽馬到四野中狂奔了一陣……

  一個多時辰以後，馬兒累了，韓信的心也倦了，他正要牽馬回營，卻在半道上被一個人攔住了，這個不是別人，正是上次那個黃毛丫頭。

  那丫頭把韓信領到了不遠處的樹林邊，原來是上將軍的夫人要找他，令韓信頓生受寵若驚之感。她身上的香氣是那樣醉人，韓信慌忙間向她行了禮，一併為上次的事請求她包涵，而她只是嫣然一笑，算是什麼都不計較了：「我知道你對上將軍忠心耿耿，而且你也很有見識。可是你也知道上將軍這個人什麼地方都好，就是太固執，還望你別灰心，我自會在一旁多規勸他一二的。」

  聽完這話，韓信心裡一天的陰霾瞬間一掃而光，還生出幾絲歡欣：「輔佐上將軍，為上將軍分憂是我們做屬下的本分！只是唯恐我們的建言不夠剴切，不中上將軍的意！」

  「你過謙了……」

  於是她把剛才在一旁聽他們密談的情形跟他說了，韓信沒想到她如此上心，而且居然也是個難得的明白人。她不無憂慮地說道：「眼下這情勢，上將軍已經騎虎難下了，不進則退……當局者迷，可咱們這些旁觀者不能迷。大家出生入死爭的就是一個好結果，上將軍有時確實有些意氣用事……還望你多多提醒上將軍，我一個婦人家到底懂得不多，但我一定不會忘記多在上將軍面前為你美言的……」

  好一個知書達理的上將軍夫人，不愧為一位紅顏，項羽果真有大福氣。韓信不禁對她更生仰慕之情：「願為上將軍及夫人效犬馬之勞！」

  從這一刻起，除了先前的三段情緣，她是第四個讓韓信銘記一生的女人，更是他為之追求一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