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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2024-09-30 21:55:25 作者: 趙駿

  在車子裡,宋簡度過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

  漫長的夜色,無邊的困頓,都成了圍剿他的敵人。尤其是在夜裡,他好幾次想要開車回家,好好洗個澡,睡一覺,把一切都拋諸腦後。獨自在仙蹤市調查的時候,孤獨還沒有這麼難熬,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他竟然有種瀕臨崩潰的感覺。

  車窗外的溫柔夜色和他只有一步之遙,他卻只能困守在悶濁湫隘的空氣中。天邊發白的黎明前夕,他陷入了比深夜更絕望的境地,天知道他還要等多久,又一個白天?

  早晨八點,他渾身又酸又疼,下了車來舒活筋骨,順便找了個公廁洗了把臉。出來的時候,發現芝縣賓館門前的台階上站著個人。

  這個人戴著墨鏡,背著綠色帆布旅行包,微微仰著頭,眼睛被深色鏡片擋住,不知道看向哪個方向。

  宋簡迅速躲上了車,緊緊地盯著他看。為什麼安晴不在?這個人要去哪兒?在心頭浮出百般疑問之後,他忽然靈機一動,發現了一個化被動為主動的絕佳時機。

  事不宜遲,他立刻發動引擎,把車開到賓館台階前的空地上,搖下車窗朝那人喊道:「先生,要不要用車?」

  

  那人對這聲招呼雖然始料不及,錯愕的表情卻隨即沉寂下來,沉默好久才回應道:「可是……你這也不是計程車啊。」

  果然不是盲人。宋簡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四周,戰戰兢兢的樣子:「小點聲,我這是私家車,出來拉點私活,無非就是混口飯吃,給交警逮住的

  話,賺的錢還不夠交罰款。」

  那人摘下墨鏡,露出潔白的牙齒,會心的笑容宛若初月。頭髮可以剃光,但是眼睛說不了謊,他的瞳孔果然是灰色的。宋簡立刻就確定了,這就是那位星先生。儘管知道這個危險人物,卻還是對他年輕的面龐生出幾分好感。

  「今天我包你的車。」那人上了他的車,很乾脆地說道,「先去文印庵。」

  「文印庵?你信佛?」宋簡很是驚詫。他聽說過文印庵,知道是植物園附近一座頗有年頭的庵堂,但由於沒有去過,具體的路線不是很清楚。

  「我不信佛,不過……」那人頓了兩秒,「今天是浴佛節。」

  「我給你推薦一下城外的都督山,那兒香火旺盛,廟宇又漂亮,逢上會下會都極其熱鬧,去年才升為4A級景區。」宋簡亂七八糟地套著近乎,像個市儈而精明的生意人。

  「不,我就要去文印庵。」那人帶著孩子氣的偏執顯得宋簡有些多事。

  「好好,聽你的。」宋簡發動了車,又問道,「先生怎麼稱呼?」

  「叫我星好了,冥王星的星。」

  「是芝縣本地人?」

  「嗯。」

  「文印庵近得很,步行半小時就能到。」宋簡說道,言下之意是這麼點路並沒有包車的必要。

  「既然遇到了你,包了你的車,自然還要去別的地方。」星笑著說。

  「什麼地方?」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雖然想賺錢,也想替你省兩個不是?」宋簡說道,「包車的價格不低啊,一個人的話真的有點奢侈,假如有人陪你,那就划算多了。」

  「謝謝你的好意,我付得起。」坐在後排的星冷冷地說完這句話,閉上眼打起盹來,表示談話已經結束。

  文印庵所在的巷道過於逼仄,車子無法駛入。宋簡只好把車停在巷口的護城河邊,建議星下車步行,自己也陪著他往巷子裡走,說閒來無事,也正好到庵子裡瞧瞧熱鬧。

  不到百米遠,那堵爬滿繁盛綠蘿的磚牆就是文印庵了,低沉的佛經誦

  讀聲漫過牆頭縈繞過來。門中庭院雖然促狹如古井,卻也豎起幢幢寶蓋,正殿中擺放著香花燈燭以及各種供品,花叢中的几案上安放銅盆,注滿清香四溢的無名液體,其間立著一尊銅像,童子模樣,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大殿中躬身站立著許多身著袈裟灰袍的比丘尼和居士,口中念念有詞,並拿小勺舀起盆中香液去澆那尊銅像。

  「他們在做什麼?」宋簡問道。

  「浴佛啊。」星答道,見宋簡還是不明白,又解釋說那站在盆中的小孩雕塑,就是剛剛出生的釋迦牟尼,所以浴佛節又叫佛誕節,佛教徒通常以浴佛的方式紀念佛的誕生。不僅要給佛沐浴,還要給自己點浴,所謂點浴,就是由僧人手持楊枝蘸沐浴過佛像的淨水灑在信徒身上,表示洗心革面,消災除難。

  「可是有些災難,就算是浴了佛怕也是無法消除的吧。」星的眼中霧氣瀰漫,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佛堂前的人群中間。那些人全都背對著他們在草蒲上打坐,虔誠的禱祝聲經久不絕。

  「他們在念什麼?」宋簡問。

  「先念《回向文》,再誦《三皈依》。」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我媽教我背過。」星跟著眾人的吟誦一起背道,「願消三藏諸煩惱,願得智慧真明了,普願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薩道。」

  宋簡見他神情痴醉,更覺奇異,又不好再咄咄逼問,只有退到角落裡等待,尚未站定,星驀然一聲「罷了罷了」,轉身向門外走去。

  宋簡跟過去,問道:「這就走了?」

  「我看見她了。」星道,「還是早點走,省得她見到我生氣。」

  「她是誰?」宋簡順勢問道。

  「我媽。」星回答。

  「你媽見到你怎麼會生氣?」

  「因為我做錯了事,她叫我在家誦經禮佛,我不願意,還偷偷跑出去了。」星站在文印庵門口,像是忘記了來時的方向,左顧右盼。

  宋簡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車停在左邊,又問:「你做錯了什麼事?」

  星沒有回答他,朝車停靠的地方走過去,上車後神情倦怠地說了一聲:

  「去狐婆嶺吧。」

  「狐婆嶺?」宋簡花了很大力氣,依然沒能遏制住驚愕的神色,但他為自己的異常反應找了個藉口,「那兒都給拆掉了,據說要蓋一座狐狸山莊,現在鳥不拉屎,想看到狐狸,最起碼還要等三四年。」

  「狐狸山莊是什麼?」星睜開了眼。

  「一個招商引資的項目,以飼養狐狸為主,兼顧旅遊餐飲,投資千萬。」

  「就是想去看一看。」星淡淡地問道,「你不想去嗎?」

  「沒啥不想去的,你包車嘛。」

  車駛出了城,往福渡鎮狐婆嶺的方向,車速不算太快,因為這條路正在修建,路況比第一次去更加糟糕。星沒有催促,把手伸向窗外,像頑皮的孩子一般想要抓住流逝的風。對於隨時而發的顛簸,他不僅毫無怨言,反而還痴痴笑出聲來。

  「什麼事這麼高興?」宋簡問道。

  「我做了一個決定,一個很重要的決定。」星側過臉來對他說。

  「什麼決定?」

  「那可不能跟你說。」星俏皮地皺起了眉頭,吊他胃口一般說道,「我又不認識你。」

  宋簡有些哭笑不得。他很難相信自己正在面對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眼前的這個人,乾淨清秀而稚氣未消,說話的口吻中有不諳世故的天真。如果是一無所知,他很有可能判斷他是剛剛畢業的大學生。現在他卻不得不提醒自己冷靜理智,絕對不能想當然和意氣用事,因為一個人的惡行往往是和表面的欺騙性成正比。

  車終於開到了狐婆嶺上,那裡現在是一片荒涼的廢墟,原先胡村裡的人家全都搬走了,山坳間的村舍已經坍塌了一大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和巨大蓄滿污水的坑洞。拆遷似乎剛剛開始,挖掘機像一隻疲倦的獨角獸拖著深淺起伏的轍痕棲息在山腳,蓄了半池雨水的鏟斗里有兩隻白鳥正在汲水,倏忽間又飛起遠離。

  「我們去那邊看看。」星坐在宋簡的車子上,指著地勢隆起的一處院落。

  時隔多年,宋簡依然記得那是當年的副隊長梁中行擊斃持刀兇徒的宅

  邸,就是在那附近的樹下,警察挖出了七具失蹤學生的骸骨。

  看來他的猜測沒錯,這位星先生果真和那起案子有某種關聯,但到底是受害者還是參與者,現在還無法得知。宋簡的背脊有些發寒,他意識到,儘管當年的兇手已經死掉,但那起案件遠遠沒有結束。

  「去那兒幹什麼?」宋簡以退為進,「坑坑窪窪的,扭了腳不划算。」

  「你可以不來啊,反正我只是用你的車,又沒規定你一定要陪著我。」星下了車,朝那邊走去。

  「那我還是跟著你逛一逛吧。」宋簡故意磨蹭了一會兒,追上去道,「一個人在這裡也沒啥意思。」

  繞開村莊的廢墟,沿著殘破的土徑和高低不平的坡道往高處去,深一腳淺一腳地抵達那片平房時,一陣涼風適時地吹過來,吹冷了宋簡布滿汗水的背脊。當年在冰雹霰雪寒風的掩護下,他就是從他現在站立的地方翻牆進去的。

  星站在屋子院外,仰頭看屏障一樣在山巒上翻滾如浪的樹林。山風穿越竹篁,就像有某種神秘的生物,在細密的碎葉草莖上追逐嬉戲。「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嚇得要命,感覺到樹林間好像有什麼吃人的怪物一樣。」他說。

  「住在這裡的人是你親戚?」

  「那個人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那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他邀請我到他家吃飯,玩世界上最好玩的遊戲機。」

  「哦。」宋簡微微點頭,將激動暗藏於心。果不出所料,這個人是莊生之外的第二個倖存者。他當年是如何逃脫的?宋簡幾乎脫口而出。

  星在那扇門上推了一推,那門兀自開了,吱呀一聲,院子裡殘敗的景象立刻暴露出來。

  宋簡腦子裡立刻浮起當年的景象。那個深夜,他潛進圍牆,在黑暗中窺探如豆般驚慄的燈光下那個披頭散髮的瘋子,磨刀聲響起,「殺,殺,殺……」

  「世界上最好玩的遊戲機?」宋簡裝作糊塗,明知故問,「真有那麼好玩嗎?」

  「一點都不好玩。」星已經穿過了院子,推開了堂屋半掩的門扉,風吹進來,吹得一隻竹籃在地上不斷翻滾,一隻黑色的野貓從桌子上倏然跳起,躲進桌底瞪眼看著兩個侵犯者。星蹲下來朝它「喵」了一聲,那貓膽怯地回應了一聲,卻不敢靠近。星把包放在地上,翻出一袋魚乾,扔給了它。

  「我喜歡貓,所以常備貓糧。」他說,「我被那個人綁起來了,眼睛和嘴巴都給蒙得死死的。有隻貓舔我的手,還咬我身上的繩子。不知道是不是這隻貓……天啊我真傻,這都多少年了,那隻貓應該早就不在了。」

  宋簡做出一副驚駭的模樣:「為什麼要綁著你?」

  星站起來盯著他:「當年轟動整個芝縣的學生遭挾持殺害的連環案件,你難道沒聽說過?」

  「你是說……」宋簡張著嘴,「你是說那個變態……你也被他綁過?」

  「是啊。」星臉上浮出一抹苦澀的微笑。

  「我確實聽說有個孩子被救出來了,就是你吧,運氣可真好。」

  「不是我。」星搖搖頭,「我是自己逃出來的,沒有人救我。」

  「怎麼會?」宋簡問道,「你用什麼辦法?」

  星的眼睛朝上,盯著白石灰上發黃髮黑的水漬:「我用的辦法很簡單……」一句話尚未說完,他的臉色忽然起了變化,五官扭曲,栽倒在地,雙手揪著自己的心口,身體如遭電擊一般抽搐。

  宋簡立刻想起之前聽米南說過這個人有很嚴重的心臟病,發病時形同瀕死,立刻抱住他,見他將手指向了放在門檻上的行李包,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那包里應該有急救的藥物。他把星放平在地,轉身去翻他的包,果然摸到若干不知用途的藥盒,正要湊近瀏覽包裝上的使用說明,忽然眼前一黑,眼睛和鼻子全被蒙住。他頓覺大事不好,正要使出爛熟於心的擒拿手反制,卻被鼻孔滲透進來的一股甜味迷暈了過去。

  醒過來後,宋簡發現自己已經給綁住,這種綁法談不上技術含量,卻極其野蠻而有效。他的雙腿被廢棄的草繩和撕破的床單以及電線鐵絲結成的死疙瘩緊緊捆縛,上肢也和軀幹用同樣的手法固定在一起,像一個半成品木乃伊。從門外照入並落在地上的陽光還是原先的角度,證明他昏迷的時間並不久。宋簡判斷迷暈自己的應該是「乙醚」,卻不能就此斷定自己身份已經暴露。他靠著牆,用驚恐的目光看著星:「你這是幹什麼?」

  星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門檻上,和他保持著距離:「宋警官,你好啊。」

  「你認錯人了吧。」宋簡極力掩飾著內心的驚愕,「我是開黑頭車的司機。」

  星走近了幾步,惡作劇得逞一般譏笑:「我看到你的臉,就認出你來啦。你叫宋簡,你父親叫宋之河,哥哥叫宋長樂,你本來是外地人,考取了公安大學之後,在你母親的要求下到芝縣工作……」

  宋簡的臉變得慘白,他感覺自己不僅僅是被捆綁起來,更像是被剝光後擱在案板上待價而沽的畜生。諷刺的是,他一直以為自己躲在暗處,最起碼是和對面這個人勢均力敵,卻不料這人不僅早就識破了他,還對他了如指掌。可怕的一點在於,就算是他的妻子,對他的了解也沒有這樣全面。

  「你到底是誰?」他終於演不下去了。

  星從桌子上的行李包中翻出一個茶葉盒,打開蓋子,倒出來一摞厚厚的信。

  「這些信,是在宋長樂家裡找出來的,裡面還有你的相片。」星微笑著說,「等我走了之後,你可以看一看。」

  「宋長樂是怎麼死的?」宋簡知道自己應該保持冷靜,卻偏偏冷靜不了,他的口吻近乎於咆哮。

  「他活在童話里,可是你知道,童話這種東西遲早都會破滅的。」一種哀傷的表情在他臉上蔓延,終於侵蝕掉了那一層淺薄的笑容,「我承認,是我粉碎了他的童話。」

  「所有的一切我都承認,」他繼續說道,「只要你能抓得到我,我就會服法,可現在看起來,這種可能性不大。」

  宋簡急促的呼吸終於平緩下來,他閉上了眼睛,快速地捋清思路。他雖然搞不清楚桌子上那些信件是怎麼一回事,可如果這個人是據此才辨認出他,那也證明他對他的了解極其有限。目前看來,他還有震懾的資本,可以讓這個危險人物不敢輕舉妄動。

  「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注意你很久了,早在仙蹤,你的一舉一動就在我們的監控之下。」宋簡恢復了鎮定,「你潛伏在灣沚縣清溪鎮的盲人按摩院裡,我們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之所以沒有採取行動,就是等著安晴來跟你會合。」

  「哦?」

  「芝縣賓館那邊還有我的同事留守,他們到現在還沒打電話給我,就證明他們現在已經控制住了安晴,說不定現在已經審問結束,已經全盤掌握了你的犯罪證據。所以你現在的明智之舉就是自首。」

  「你真有這樣的自信?」星看著他問,「如果真是這樣,你的電話早就應該響了,最起碼他們應該給你發條信息。可是我看了你的手機,對不起,我沒經過你的同意就用你的指紋解了鎖。我看到你發給你妻子的簡訊,你是因為私事去仙蹤的對不對?就算是現在,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你回到了芝縣。」

  「宋長樂在仙蹤的死是一起疑點重重的命案,我於公於私都不能置之度外。」宋簡針鋒相對說道,「說到現在,你不敢打電話給安晴求證,不過就是怕暴露了目標吧?」

  星依然在笑,卻笑得有些不自然。宋簡暗自慶幸自己戳中了他的痛點,卻看見他的眼眶中蓄滿了眼淚。

  「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星用袖子抹乾了臉,哽咽道。

  「你們……」宋簡以為他們起了矛盾而分道揚鑣,但看到他悲慟的樣子,瞬間冒出一個更可怕的念頭。

  星閉上眼睛,後退到門檻前坐下來,頭倚靠著門框:「我以為自己足夠聰明,聰明到可以操縱別人的生死。可是當我粘上了眼睛,躲進徹底的黑暗之中,才想通了很多我本來沒有想通的問題。」

  「什麼問題?」

  「她說過,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知道她孩子血緣真相的,都得死。既然柏安平都得死,我又怎麼可以活著?」

  「那孩子……」宋簡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柏氏集團董事長的兒子,是你們殺的?」

  星微微點頭,逆光的背影嵌在門框裡,顯得面目叵測。

  宋簡的心沉了下去,如果這件事星願意承認,那麼今天他真的算是凶多吉少了,因為通常坦誠這種秘密的兇手,都是做好了殺人滅口的決定。

  「你的意思是,安晴也想殺掉你?」宋簡把自己的揣測咽了回去,他對人性始終抱著一絲期待,不太相信相愛的人會相互毀滅。

  「所有知道那個秘密的人都得死,包括她自己。」星搖著頭,絮絮說道,「我沒有喝下那杯毒藥,我還不能死,我還有件事沒做……」

  「你是說,安晴已經死了?」宋簡厲聲喊道,「你想做什麼?你不能一錯再錯!」

  「我不想這樣,我不想這樣,我一直在等人來救我。可是你來了,又走了。」

  「什麼來了又走了。」宋簡莫名其妙,卻又暗自心驚,「你到底在說什麼?」

  「那天,你來了,你站在我家門口跟我媽說話,我想如果你進來問我,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可是你過了一會兒就走了。」

  宋簡對他這種沒頭沒腦的說法大惑不解,恨不能追上去問個明白,就在星悲哀的眼神中,回憶電光石火般躥出來,各種支離破碎的片段不斷閃回,重新拼接——那個下午,他確實在鮑一丁遺孀童桐的家中聽到了一連串稚嫩的咳嗽,他無法想像那個躲在門後的孩子正在遭受怎樣的精神折磨。他的心臟一陣抽痛,瞬間明白過來:「你……你是那個鮑一丁的兒子?」

  「我不是他兒子,我恨他。」 星訴說著自己的委屈,「他後來娶了我媽媽,對她還挺好,對我也不錯,讓我喊他爸爸,我好高興,因為我終於跟別的同學一樣有爸爸了。可是當我媽媽告訴他我有心臟病活不到三十歲時,他很生氣,說我媽媽騙了他,說有我這樣的兒子就跟絕後一樣沒區別。他喝醉了回來就打她……」

  宋簡在瞬間展露的真相前唇乾舌燥,很多事情,原來比想像中的簡單。他仿佛看到一個小孩的頭被卡在牆上的黑箱子裡,喑啞嘶叫,手腳撲騰如正被虐待的小貓,一個持刀的瘋子站在外面,問出那個生死攸關的問題。

  星繼續說道:「那一年我才上初二,什麼都不明白。那個瘋子問我最想殺掉的人是誰,我就說是鮑一丁,他問我鮑一丁是誰,我說是我媽的丈夫。他很高興,他說他也不會認他母親嫁的那個人是爸爸,他說我是唯一跟他有相同想法的人,他說他要放了我,可如果我去報警,他就會把我跟我媽全都殺了。如果我乖乖的,他就會和我做朋友,對我好,讓誰都不敢欺負我。我好害怕……」

  「所以……」宋簡還想再問下去。

  「我累了,不想再說了。」星有些僵硬地站起身,從宋簡身上摸走了汽車鑰匙,背上了包。

  「你跑不掉的。」宋簡喊道,「跟我去自首吧。」

  星回頭看他:「我說過,我做了一個決定,我一定要去做件事。我不能死,當然也就不能被你逮住。」

  那隻貓從桌子上輕巧地跳到地上,追到門口,對著星的背影叫了一聲。

  星的離開令宋簡大感意外——他怎麼會就這樣放過了他?這場追逐似乎是沒有窮盡,懸念也沒有窮盡。宋簡實在猜不出星口口聲聲要做的那件事是什麼,不知道還會有誰喪命。這種懸在半空的感覺令他無比難受。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重獲自由。

  那隻貓回頭看他,他也看著那隻貓,當他確信這隻貓完全無能為力時,他也找到了獲救的唯一辦法。

  「有人嗎?」他使勁喊道。

  下午兩點,開挖掘機的工人睡完了午覺來上班,這才聽見了屋子裡的大聲疾呼。兩個多小時的呼救已經令宋簡精疲力竭,他知道自己追不上星,只能立刻打電話給局裡匯報情況和請求支援,讓他們攔截那輛車,並派人去芝縣賓館打聽安晴的情況。

  然後,他開始翻閱桌子上的那摞用橡皮筋綁起來的厚厚的信件。

  那些信是他母親寫給他父親的,每一封都夾著他的一張相片,按落款時間串起了他的成長史,直到母親去世之前不久。母親在信中極其克制地敘述著自己的生活,沒有牽腸掛肚,就像和多年的老朋友聊敘家常。

  為什麼父親在去世前不一把火將這些信件燒掉?宋簡猜測,也許就是為了某一天能夠讓他看見這些信,從而知道自己並沒有被拋棄吧。

  可是星為什麼要把這些信帶在身邊?

  想到這個問題,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宋警官,看了那些信了嗎?」

  「看了。」

  「謝謝你消滅了那個瘋子,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的報答。」

  忙音再度響起,宋簡看著門外荒涼的廢墟,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尾聲/

  入夜,兩輛警車無聲無息地駛入大摩島,在離海邊的一間破敗的石頭房子不遠處停了下來。

  「就是那兒。」阿鬼戴著手銬對侯佳成說道。

  警察破門而入,老羅抱著那幅《拜石圖》從美夢中驚醒。面對著森森槍口,他非常主動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跪在床上喊道:「我坦白,我交代。」

  「你小子應該感到慶幸。」侯佳成笑著給他戴上手銬,拿回他膝蓋前的《拜石圖》,「如果你真拿這幅畫去敲詐米南,現在可能連坦白從寬的機會都沒有了。米南的手段,你比我更清楚。所以,將米家的犯罪事實交代清楚,是你唯一的選擇。」

  「我是被逼的。我不過是米家的一條狗。」老羅點頭如搗蒜。

  警車的車燈終於亮起,照進大海深處。波浪沖刷著海岸,滌盪著默然矗立的巉岩礁石。在重重的迷霧之間,可以依稀看見星光。

  /因/

  1996年,胡牌找到了他的母親。

  「外婆死了。」他說。

  母親擠在雜沓骯髒的宿舍里,挺著大肚子,正在給她的小兒子洗澡,她後來嫁的那個男人在門外抽悶煙。

  「我想上學。」他繼續說。

  「你看看我這樣,怎麼能供得起你上學?」媽媽把水淋淋的弟弟撈出澡盆。

  「我想上學。」他的腳像生了根。

  「你爸爸把家裡的錢都帶走了。」媽媽回頭說,「當時你還在吃奶呢。我現在自身難保啊。」

  「他在哪兒?」

  「我也不知道。」媽媽用毛巾擦乾了正在床上打滾的弟弟,然後把手插進褲兜,翻出幾張皺巴巴濕乎乎的鈔票,抹平後塞到他手上,「我就這麼多,出去的時候不要聲張。」

  他只好走了。

  下了到芝縣的長途車,他看到遊戲室里有很多少年,背著嶄新的書包,如痴如醉地拍打遊戲機上的手柄。

  他覺得這個世界一定是瘋了,否則怎麼會如此不公平。

  有的問題想不通,就成了魔障。

  /果/

  星期天,老魏在芳香理髮店理了個發。

  楚蘭對他說:「讓阿多過來吃飯吧。」

  老魏經過康弘按摩院的門口,朝樓上大喊道:「阿多,你老婆讓你回家吃飯。」

  阿多下了樓,朝芳香理髮店走去。

  不遠處的一棵樟樹下,一個小孩正在埋葬一隻他在路邊撿到的麻雀。

  「小星,回來吃飯啦。」阿多朝他喊道。

  小星蹦蹦跳跳地跑過來,牽住了他的手:「爸爸,今天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人對我說你以前是個瞎子。」

  阿多停下來,溫柔地看著他說:「是的。」

  「可是你明明能看見。」

  「那是因為有一個人把他的眼睛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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