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24-09-30 21:54:06
作者: 趙駿
安晴拒絕了柏安平要幫她在市區租一間房子的好意,堅持住在大摩島上。
但是拒絕柏安平約她共進晚餐的邀請,這還是第一次,理由是她的男朋友回來了,所以需要早一點回去。
星的確是回來了,約她晚上在離島上那棵大榕樹不遠的海灘上見面。她下班後,換了三趟公交車,花了兩個多小時回到了大摩島時,已經超出星約定的時間半個小時。晚飯也沒來得及吃,就徑直往海邊去。
海水已經漲起來,浮起擱淺在亂石流沙中的那艘船。天色昏暗,四周一個人也沒有。
幸虧她眼尖,才發現了躺在船里的星。船像搖籃一樣起伏搖晃,船里的星把胳膊當成枕頭睡得很沉,連寄居蟹從身上爬過也毫無察覺。光著腳站在海水裡的安晴推了推他的肩膀。
「你來了。」星揉了揉眼,撣去了胸口的小蟹,坐了起來。
「這樣睡很容易著涼,你不要命了!」安晴坐到他身邊的舢板上,從隨身攜帶的購物袋中拿出她送給星的禮物,那是一隻防水的運動手錶,黑色的錶盤氣派而時尚,「這是我用我第一個月工資買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星把表戴在了左手手腕上:「當然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你到哪裡去了?」安晴又問。
「很多地方。」星回顧了一下自己的旅程——由江南橫渡到黃河以北,又跨過黑龍江,到達了金河市,再由金河市南下返回,抵達皖南山區的芝縣。
「你去了金河?」安晴的身體一抖,問道,「見到我爸媽了嗎?」
「抽空去看了一眼,不過沒進去,小賣部還是開著。」
安晴雙唇微翕,終究還是轉移了話題:「你是怎麼去的?還是跟以前一樣?」
「不是,我坐了長途客車,還有船。」星臉上有孩子氣的驕傲,像是做了了不起的事。
安晴頗為詫異,因為星不喜歡幾乎所有的公用交通工具,他在充斥大量陌生人的封閉空間裡總會有種缺氧的感覺。當初帶著她離開北方那段旅程中,星連續偷了五六輛車,到達一個城市,就把在上一個城市偷來的車丟棄,去偷下一輛。他只挑那些行將報廢的老式車,又只在夜裡下手,所以並沒有引起警方的追蹤。匪夷所思的是,星並沒有駕照,開車和偷車全靠自學。他利用一種很奇妙的信號屏蔽器,干擾汽車電子鑰匙的電磁波,使汽車處於一種「假鎖」狀態。那些車對於星來說幾乎等於不設防。
「現在不行了,現在的車防盜系統越來越高級,偷起來很麻煩。」星眨著眼說,「而且我不想再偷偷摸摸了。我想跟你在一起,就跟正常人一樣。」
「正常人是什麼樣的?」安晴手在船底的海面上划過,「我們不是挺好的嗎?」
「正常人就是在正常的時間做正常的事。」星又說,「就算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也可以無所顧忌地在一起。」
這句話令安晴想起第一天見到他的那個晚上。那個深夜她上了他的車,躺在后座上難以入睡,那一刻她後悔了,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瘋狂而愚蠢的事,竟然跟著一個陌生人去陌生的遠方。她想回去,回到水泥廠對面的家,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蒙上被子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就在她正要說出口的時候,星扭過頭來對她說:「從現在開始,為了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為了在一起,他們確實付出了太多。
「芝縣是什麼地方?」安晴繞開回憶,又換了個話題。
「皖南的一個小縣城。」星回答,「我媽在那兒。」
「我還以為你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安晴笑道。這麼多年來,星從來沒有提及過自己的家,包括他的母親,就算安晴想要把話題往那個方向引,他也總是故意岔開。不想這一次居然自己主動說出來。
「跟我說一說你媽媽吧。」安晴說道。
「她很漂亮,跟你一樣漂亮。」星語氣中有抑制不住的驕傲。
「哦?」安晴低下頭去,手指拈起船板上的那隻跑來跑去的寄居蟹,丟進了海里,聽到星在耳邊吹氣:「我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上了你。」
「第一眼?是在河海公園嗎?」安晴期待地看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這個困惑她很久的問題的答案。多年前星在公交車上用一張字條將她約到河海公園時,她沒有任何和他有關的印象。根據星口吻中流露出來的信息,他應該是在那之前就見過她並且留意過她了。可他明明說過,那是他第一次去北方。
「不是。」星果然這樣回答。
「到底在哪兒?」安晴抓住了他的胳膊。
「在上京。」
「上京?」安晴忍不住掐了他一下,「就算不想說,也別隨便糊弄我,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上京。」
「小時候,我媽帶我去看過一部電影,男主角在海市蜃樓中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人,從此就愛上了她。」
「後來呢?」
「後來他果真在現實中遇見了她,不過這個女人是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他只好親手殺死了她。」
「真是荒謬。」安晴惱羞成怒,「你的意思是你是在海市蜃樓里看到的我?」
「當然不是。」星把手伸進夾克衫,「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少女站在大雪紛飛的廣場中央,像晶瑩剔透的童話世界中降落人間的仙子一樣明艷動人。安晴將照片捧在手心,忽然想起一些久遠到幾乎忘掉的事情,內心的激動無法用語言形容。
那還是上高二時聖誕節的下午,一個很好的朋友要跟父母移民去俄羅斯,邀請她逃課去廣場上的東正教大教堂去看彌撒,用隨身帶著的數位相機給她拍了這張照片,照片是一個月後從國外寄回來的,一直夾在她的語文課本里,經常被她拿出來偷偷欣賞,但是有一天卻不翼而飛,翻遍了書包也找不到。她以為是自己弄丟了,為此還哭了一場。
「這張照片怎麼會在你這兒?」她傻傻地問道。
「你認不認識張鵬?」星似乎有些緊張。
「哪……哪個張鵬?」安晴想了想,覺得好像從小到大身邊一直都有叫「張鵬」的人,印象最深的是初中的體育老師。可經星提示說他所說的「張鵬」後來在上京當清洗外牆的「蜘蛛人」,她就斷然說不認識了。
「你的意思,是這個張鵬偷了我的照片?」
「可能。」星的臉埋在海天一色之中,聲音中泛著海水般的苦澀,「也許……他是你眾多的暗戀者之一吧。」
安晴不屑地笑了。上高中的時候,她確實有大批追求者,校外校內的都有,為了她大打出手的也不少,好像打贏了就擁有對她的專屬權一樣。在這方面,男人的虛榮心實在可笑。
「你偷他的照片,就是為了去見我?」安晴的溫柔中夾雜了譏誚,「那個張鵬不是要活活氣死嗎?」
「他的確死了。」
「哦?」安晴驚訝後保持了沉默,她意識到這個故事並不是爭風吃醋那麼簡單,星忽然提起,無疑也有很特別的理由。
「其實那天死的人應該是我。」星回憶起那段往事。為了一筆或多或少的賠償金,他成為了「蜘蛛人」。可是鬼使神差地,張鵬拿走了他做過手腳的繩索,做了替死鬼。
「他說,他的女朋友叫安晴,還給我看了你的照片。」星似乎有些哽咽。
「所以,你去找我,是因為那個……張鵬?」
「一開始是。」星的眼中有星光閃爍,像個無助的迷路的孩子,那是安晴從未見過的表情。她在這張臉上見識過殘忍、陰鷙和頑皮,唯獨沒有見過這麼深的悲哀。
「可是我找到了你,我就想,張鵬已經死了,該有人替他保護你。」星說道,「從那一刻起,我就想活下去,陪著你一起活下去。」
安晴也恍惚起來。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兩個本來完全不相干的人,怎麼就被像兩棵藤蔓扭生在了一起?是在那個去教堂觀看彌撒的聖誕節下午,就已經埋下今日的伏筆了嗎?
如果星沒有出現,她現在會是怎麼樣?
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蹦了出來,星肯定之前已經得知她跟那個張鵬毫無關係,那麼他現在會怎麼做?
「我們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把以前的事全都忘掉,重新開始。」星鄭重道。
「做過就是做過,哪能說忘就忘?」安晴煩亂地回答,四下里瞧去,驀然發現周圍環境發生了一些變化,小船本來停在岸邊淺水中,現在卻遠離海岸線一大截,船下的海水深不見底,四周的顏色也濃郁如墨。「怎麼會這樣?不是拴著繩子嗎?」她叫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星說。
安晴在驚悸中去摸著他的臉:「不管怎麼樣,我們先上岸再說。」
他臉上的潮濕是因為海霧嗎?觸摸了片刻,才發現那是眼淚。星從來不流淚,他自己開玩笑說過他的淚腺一定已經退化了。到底發生了,讓星變成了這樣?
「有些事情變得不對勁。」星摸著心臟的位置,「我以為是海風吹的,
結果到了別處,也總是莫名其妙地流淚。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這樣,我想像以前一樣,什麼都不在乎……」
「我們回去,上岸去,一起想辦法。」安晴克服著驚懼,依然溫柔地撫慰著他。
「我知道你跟他在一起了,我知道。」星的眼睛裡全是絕望。
安晴的心沉了下去,她早就該預料到的,所有的事情都瞞不住他。海岸線似乎又遠離了一些,在船和岸之間,是一大片幽深黑暗的水域,她想跳下去,離開這艘通向死亡的小船,卻又不敢。她不會游泳,星也不會。
「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星又重複了那句話,他抓住她的手,像是擔心她會隨時不翼而飛,「只有用這種方式,我們才能永遠在一起。」
「我答應你,我們一起走。」
「不要再騙我了。」
「我不能死。」
「活著太累了。」
「我懷孕了。」安晴忽然大聲喊道,她的聲音蓋住了濤音,卻又很快被風吹散。
星灰色的瞳孔收縮,喉結蠕動:「什麼?」
「你想殺死你自己的孩子嗎?」安晴像瘋子一樣推搡著他的肩膀,聲嘶力竭地問他,「你可以死,我也可以死,我們都該死,可是這個孩子有什麼錯?你說,他有什麼錯?」
星倏然站起來,整個船身都在他的立足不穩中搖晃。安晴想去抓他,卻沒有抓住,他就那樣跳進了海里。
那張她十六歲拍的照片,被他丟在了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