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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2024-09-30 21:52:37 作者: 趙駿

  兩個月後。

  「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連續三天,盧笙撥打倪晟的電話,聽到的都是這個聲音。她不得不去醫院打聽,被告知倪晟幾天前辦理了辭職手續,去向不明。

  應該是有人知道他在哪裡的,只是他們都已經將她歸入到「反面角色」那一類里,不願意助紂為虐。如果不是被她逼急了,誰會放棄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聲望,隱姓埋名躲起來?

  慧玲也辭職了,應該是跟隨倪醫生一起的吧。有的護士故意透露這一點,好欣賞她抽痛的表情。但是大多數人都對她很客氣,也對她很冷淡,只差在脖子上掛上「無可奉告」的牌子。她只能像無人認領的狗一樣往家走。

  她有資格罵倪晟嗎?明明都是她的錯。

  也許她最大的錯就是寄希望於倪晟感念於以往的夫妻之情,感念她知錯就改的決心,忌憚她狗急跳牆的瘋狂,將小枝還給她。除了尋死覓活,她實在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武器了。

  這兩個月她請人把家裡重新裝飾了一下,尤其是小枝的房間,換了粉紅的牆紙,貼上了公主的漫畫,換上有公主圖案的被套,可最後一次接通

  

  倪晟的電話時,倪晟冷冷地告訴她,小枝喜歡的是「東京喵喵」。

  她在電話里暗示出「重歸於好」的意思,當然並不是那種「重歸於好」,而是說可以以朋友的方式相處,並且很寬宏大度地說,他如果想來看女兒,可以光明正大地來。為此她甚至願意祝福他跟慧玲。

  但現在想來,自己的一廂情願有多麼愚蠢,又有多麼可笑。法院都把女兒判給了倪晟,她還能怎樣?

  形單影隻地往回走,經過小區門口的棋牌室,聽到噼里啪啦的麻將聲。她有過幾秒鐘的猶豫,猶豫要不要繼續當個鴕鳥,把腦袋塞進麻將里去。只有在牌桌上,她才是不可或缺的,只要她願意打下去,就不會被踢出局。如果她離開,其他三個人就等於零。

  牌友比丈夫更有人情味,他們會真誠地挽留她,求她不要走。

  她想起來,法庭上,法官問小枝:「平時媽媽都喜歡幹什麼?」

  她很緊張,希望女兒能讀懂她眼裡的哀求,替她說幾句好話。可惜小孩子只分得清實話謊話,分不清好話壞話。

  「媽媽最喜歡打麻將。」

  「媽媽經常讓麻將館的阿姨去接我。」

  「媽媽打麻將的時候,我就在外面玩。她給我錢,讓我自己去買吃的。」

  正是因為這樣,綁匪才有可乘之機。她承認這是她的錯,就算是死也彌補不了。可當初是誰承諾過,要養她,愛護她?

  「我養你啊,你不需要工作,只需要打打麻將,逛逛街,照看好小孩。」

  她至今還記得倪晟說這話時臉上誠摯的表情。

  他確實那樣做過,直到小枝出生。

  其實他已經做得足夠完美,基本上不露痕跡,只是一個人體味的變化往往連他自己也無法察覺,只有同寢而眠的伴侶會有最直接的感受。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安撫著腋窩下那個貪婪吸奶的孩子,在身旁沉重的鼾聲中嗅到了一絲陌生的氣息。

  這很難解釋,很唯心,很神秘,讓無法理解的倪晟氣急敗壞。他一直在努力維持婚姻,隱藏得那麼好,那麼深,卻被她輕而易舉地發現了真相。他只能理解為,她從來都沒有信任過他,一直都在防備著他。

  是她主動提出的離婚,因為她無法忍受丈夫在自己懷孕期間出軌。她

  想讓他求她,就像當年求婚一樣,單膝著地,淚流滿面地說可以為她去死。可不過是幾年時間,他的尊嚴就變得不可冒犯起來。他只說了一句,你不要後悔。

  他是對的,她後悔了,後悔沒有給他一個台階下,搞到後來自己想找個台階下都找不到。為了和她在一起,他可以跪下來求她嫁給他,她為什麼就不能拋掉全部的自尊去求他回來?

  大概是因為他已經不稀罕了吧。

  恍惚間,一陣急促的剎車聲驚醒了她。司機伸出頭來罵:「找死啊。」她才發現自己站在馬路的正中央。整條街都在看著她,看她的無所適從和不合時宜,就像她本就不應該存在。

  司機見她無動於衷,又罵了一聲:「要死滾遠點。」

  她朝那個司機笑了,感謝他指出了一條明路。司機嚇得立刻就閉了嘴,飛快逃走。

  她走進馬路對面的小區大門,隨即進入樓道口,抓著欄杆往上爬。她的家在五樓,這套三居室本來是他們的婚房,現在成了她一個人的墳墓。她從來都沒有發現這五層樓的台階如此漫長,如此高不可攀,每一步都要調動起全身的力量,每一步都像踩在雲裡面,每一步都像是通往一個未知的世界。

  她捏著鑰匙開門鎖的手在顫抖,連這麼個簡單的動作她都已經難以應付了,以後怎麼辦?去死吧。

  「你怎麼了?」

  她才發現身後站著一個人。走廊上的光線很暗,感應燈接觸不良,在嗞嗞的電流聲中閃滅,陌生男人的臉也在閃滅,他的頭髮像一團灰色的安靜的煙,陰影中的眼眶尤其深窅,像瀰漫著一場大霧。

  「沒什麼。」她說。

  「我住在六樓,就在你頭頂上。」男人站在門口說。

  六樓那家人一直都在外地,所以,是把房子給租出去了嗎?當然這跟她沒關係。她開了門又關了門,靠著門打量著陰冷的客廳,對面沙發上的公主玩偶也在打量著她,睜著長滿長睫毛的無辜眼睛,吊起妖冶的眉梢,像是對她的回歸極其嫌棄。她想,就連在自己的家裡,她也變成一個不受

  歡迎的對象了。

  她把人偶扔到了地上,躺在沙發上啜泣。

  看來這一回要來真的了。

  兩個月之前,她就是坐在沙發上的這個位置,用水果刀切開了手腕,想當然地以為血會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流淌到她失去意識,然而她的凝血功能很強悍,傷口很快就結痂。

  應該是傷口切得不夠深。這一次,要再深一點。

  最起碼,得通知倪晟一聲,讓他來替自己收屍吧。

  她衝進書房,打開很久沒用過的電腦,往他的郵箱裡發了一封電子郵件,郵件的內容沒什麼新意,只是口吻更加凌厲,她說她會穿上結婚時穿的那件大紅色禮服,在午夜零點死去。穿著紅衣服死去的女人將會變成厲鬼——這當然是迷信,不過也夠硌硬人的。

  點擊了「發送」鍵,她在電腦椅上哭成一團,沒想到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後一招竟是如此不堪。死就死吧,為什麼要搞得這麼麻煩?現在叫她到哪兒去找那件紅色大衣去?

  哭了一會兒,門響了,咚咚咚,咚咚咚。

  已經有幾百年沒有人敲過她的門,會是誰?不管是誰,她都不打算去應門,敲門的人自己會離開的。但是門外那個人卻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我是六樓的,我知道你在家。」

  盧笙有點同情這位新鄰居,他剛搬來樓下就死了個女人,會不會做噩夢?沒準他會聞到她腐爛的氣味而成為第一個目擊證人。為了避免給他造成過於慘烈的視覺刺激,她決定放棄穿紅衣服去死的計劃。

  門還在響。

  她拍了拍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些,鏡子裡的眼睛紅腫得很明顯。幸運的是站在門口的人並沒有發現,他似笑非笑地問她:「能不能借我一把刀?」

  「我沒有刀。」她回答得很堅決。倒不是因為小氣,而是因為她只有一把刀,借給了他就沒得用了。

  「那你能不能借我繩子?」那個人又說。

  「繩子?」她有些心虛。繩子和刀的共同點就在於它們都是常用的自

  殺工具,難道他瞧出了什麼?

  「我屋子裡有些東西需要收拾一下,需要刀和繩子,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以為我想割腕或者上吊,我才沒這麼傻。」

  盧笙沒說話。

  「其實我也可以自己去買,只是做過手術不久,身體有點虛。」

  她只好點點頭,假裝忽然想起來:「我廚房裡好像有把水果刀。」

  「謝謝。我很快就會還你。」那個人道完謝,上了樓。

  盧笙站在門口怔忡,很快有多快?一個小時,一天,還是一個禮拜?男人說話都是這樣嗎?好像言之鑿鑿,其實模稜兩可。她倒是可以去買一把新刀,但麻煩的是,沒準她割腕割到一半,抑或是她還沒有死透,男人來還刀,一個急救電話將她硬生生地拽回來。

  財務自由、婚姻自由都實現不了,難道死亡自由也不可得嗎?

  她決定上樓把刀要回來,免得再度被他打擾。

  六樓門上的貓眼黑了一下,又亮了起來,開門的那個人對她說:「進來坐坐?」

  「不了,水果刀用好了沒有?」為了避免和他對視,盧笙朝他身後看去。屋子裡並沒有收拾的跡象,家具上蒙著的布還沒有拆去,那種多年不見陽光且通風不暢導致的霉味一陣陣地撲過來,讓她想要快速逃離。

  他露出恍然的神色,拍了下腦門。轉身拿了放在茶几上的水果刀,用一種很彆扭的姿勢朝她遞過去,就像兩個人之間隔著寬闊的溝壑,踮著腳彎著腰,胳膊伸得老長。盧笙也只好用同樣彆扭的姿勢去接,兩個月前在手腕上留下的那道疤,像條粉色蚯蚓鑽出了袖口,暴露在這個陌生男人的眼皮底下。她很快縮了回去,卻已經來不及了。那個人的手腕一扭,就把刀藏到了小臂下面。

  「這刀不適合你。」他說。

  「還給我。」她說。

  「這刀只能削蘋果,割雙眼皮都不行,更不用說割腕了。」男人笑著扼住她的手腕,掌心冰冷。

  「放開我。」

  男人不但沒放手,反而把她拽到身前,眼睛不眨地盯著她慌亂的臉看:

  「我要把你這張臉保存下來,等你死後我就可以提醒自己,不管怎麼樣,活著都比死了好。」

  盧笙一直缺少和人周旋的能力,除了逃跑,她想不出其他辦法。她用盡全身力氣掙脫,向樓下逃去。

  「我能幫你要回你女兒。」

  男人的聲音並不大,卻像根細細的繩子拴住了她的腳。她的腳搭在台階上,看著他說:「你……你怎麼知道?」

  「我剛搬進來之前,就聽說這個小區裡有個女人打麻將把孩子都給弄丟了。」男人幸災樂禍地笑著,隨即又解釋,下午在小區門口看到她過斑馬線,幾十輛車朝她按喇叭都聽不見,一副丟了魂的樣子,「當時我就看出來你不對勁。」

  「你……你怎麼幫?」盧笙過濾掉他的聒噪,直奔主題。

  「我還沒想好。」男人說道,「但是總有辦法的,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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